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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浊水清尘西南风

清明时节雨纷纷。

朴素典雅的墓碑上,刻着一串秀气的隶书:“沈门吴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之手。

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便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道:“将来妈妈不在了,你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洞庭湖了。瑄儿,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璎璎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只是扑闪着眼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满了十七岁,就送她去和陈家那孩子完婚。陈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功……”母亲如果知道,后来自己不但学了武功,更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家室之念,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为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儿,又被蒙蒙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如今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名字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深深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陈睿笈和璎璎,不辞辛劳地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不过今天是清明,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瑄细细打量。

沈瑄微微笑了笑,那少妇欢呼着跑了过来:“哥哥!”

陈睿笈有些发福了,璎璎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阿缘,快叫舅舅!”沈瑄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璎璎埋怨道:“哥哥你太不像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瑄愣住了:“什么舅舅?”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可不是吴剑知么?

吴剑知不来找沈瑄,沈瑄也会去洞庭君山找他的,当然不只是为了给舅母上坟。他这次回葫芦湾来,一来是看看久别的母亲和妹妹、妹夫,二来是为了印月的托付,来采集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会回家,找了过来。

“瑄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没有洞庭派了。”陈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便对沈瑄道。沈瑄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沈瑄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哥?”

“我知道,是乐秀宁那孩子。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对他们父女不起。原以为乐师弟能体谅我的苦衷,可他们不原谅,我也只能认命,只是苦了霆儿。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这些年轻人。”

又是与自己无关!吴剑知为什么要回避所有问题,看来他的独生儿子死了,他倒无怨无悔,难道他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事么?沈瑄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么?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简直猜不透。

“瑄儿,有些事你或者不便说,我只是担心……唉,我告诉你吧,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天下第一。”他终于愿意讲了,“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爹爹、秀宁的父亲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书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仆人。”“仆人?”沈瑄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书僮,伺候笔墨。

“先师教我们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学习本派武功,练习时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爹爹拦得快,否则他的腿便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事,倒不很生气,反而考校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书僮,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叹道。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名门弟子,想着他本是卖身的仆佣,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却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道,沈瑄自幼清贫,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自负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武林奇人,她也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一套神奇的剑法。靠着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这套剑法,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不过他出了名,却一直惦念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爱他奇才,的确对他很好,几乎甚于对你爹爹。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是想传给他的。这事你应该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派就不合,他俩也算一段奇缘啦。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吴越王妃。”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但是他俩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那就是蒋姑娘。”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他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瑄道:“吴越王妃临终前说出的。”“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沈瑄道:“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姑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才自杀。”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的?

一提起这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派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吴剑知不住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吴越王妃误入歧途,害得蒋灵骞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摇头,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树然是我师弟。我若知道谁害了他,能不为他报仇么?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真的能够过去么?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太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办完了印月的事,再来解决这段恩怨吧。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叶大哥的消息。”

“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跟着一个姓赵的闯荡。”

可是,中秋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满,叶清尘就要回来了吧?

次日吴剑知便作别,临行前再次叮咛,要沈瑄无论如何,在中秋之前回洞庭湖一趟。

“我会尽量。”沈瑄道。吴剑知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老了。这一次你回来,我就把洞庭派掌门的位置交给你了。”沈瑄吃了一惊,骇笑道:“舅舅不是开玩笑吧。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洞庭的掌门。”

吴剑知捏着鞭子,迟迟不上马,似是还有千言万语。然而毕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三道:“中秋一定要回来,一定。”

此时不过春末夏初,东风拂过枝梢,却有几片枯黄的木兰叶子跌落在吴剑知的肩头。沈瑄为舅舅拂去了落叶,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悲凉。

“我一定回来。”他这样答应老人。

在葫芦湾小住几个月,慢慢为印月炮制解药。

季风一来,沈瑄就去了海边,找到一只船,驶往无根岛。他不愿重温当年从钱塘江入海时那段悲惨记忆,却是从明州(今宁波)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无根岛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没有想到曾宪子已经老死,只剩下印月一人独守孤岛,还在弹奏那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沈瑄还没敲门,印月就出来了,平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果然守信。”

沈瑄这时却另有想法,把药递给了她:“也许你还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什么事,不肯答应叶清尘?”

沈瑄是想起了蒋灵骞,倘若当初,他坚持不给离儿吃这孟婆柳的解药,就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们早就结为夫妻,在葫芦湾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会有后来无穷无尽的别离和磨难?

他认真道:“以你现在的情形,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从前?从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很多时候,忘记过去正是万幸,不知会免去多少烦恼。”

印月淡淡道:“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问题,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从前那个人是谁,毕竟时隔多年,不致影响太深吧。何况有什么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敌?

“我劝你服药之前,还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后仍道。

“谢谢你,我会想的。”印月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沈瑄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没有死。”他呆住了。

海边山崖下有一人,正临风眺望。海风把一领淡青的披风吹得鼓了起来,犹如绽开了一朵飞蓬。

那一刻,沈瑄觉得时光在刹那间倒转。似乎那条白练还在岩石上随风飘摇,似乎离儿只是刚刚走开,还未踏入那冰冷的海水中,似乎他自己还是那个沙滩上匍匐着的少年,只要一伸手,便可握住她湿润的裙脚,只要一开言,便是山盟海誓,将她唤回身边。

于是他就叫了她的名字,声音甚至有些艰涩。

蒋灵骞转过身,淡淡望着他:“你回来了?”沈瑄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有很多话要说,一直以来,那些话在他的心里一遍遍翻腾。悠悠生死别经年,在梦里也对她倾诉过一万回。可是这一时,他却又无从讲起了,只好呆呆瞧着她的脸。

那张面容反而变得虚无缥缈,和脑海里深深刻着的记忆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这是真的么?是她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了,把一切的别离和凄楚驱赶得一干二净?

“你告诉我,是我正做着美梦呢,还是过去三年只是一个噩梦?”他喃喃道。蒋灵骞笑道:“你现在是在做梦。”

“真是好梦啊……”沈瑄见她笑靥如花,眼中却似莹莹有泪,不觉将她拥入怀中,再不肯放开,也再说不出一句。

是回来了,并非旧日重温,故事正重新开始。三年之后,时间早已悄然挪开脚步,只有山海如故。

看了多时,沈瑄道:“离儿,今天见了你,人世间便没有更大的快乐了。你这三年都去了哪里?”蒋灵骞悠悠道:“我遇见了巫山老祖,跟着她去了。”

沈瑄愣了一下。巫山老祖任风潮是江湖上出名的神秘人物,不属于任何门派,不定居任何山林,武功却深不可测。沈瑄记得吴剑知说过,他的师叔澹台树然也曾经向老祖学习过剑术。说起来也算与天台、洞庭两派有些渊源。然则论理,此人应该年事极高,不问世事久矣。蒋灵骞又为何遇见了“他”,还能跟“他”去了?

“你怎么遇见他的?你究竟是怎样逃得性命?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去,就是三年?”

蒋灵骞笑道:“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沈瑄也笑了:“那你就先告诉我,尸毒的解药是什么。”

蒋灵骞道:“你也想不到吧,就是薛莹莹的‘飞烟散’。那时我没有吃‘飞烟散’的解药,身上还有毒质潜伏。正是这种毒质,和尸毒相抗,居然让我活了下去。那时我在海边等死,晕厥过去。正好婆婆到无根岛上来找她的一个师兄,就把我带到她的船上。”

“你说的婆婆是谁?”沈瑄不解道。

“就是巫山老祖。”

沈瑄大骇:“怎么,巫山老祖竟然是女人么?”蒋灵骞微微笑道:“是啊。但江湖上的人多以为她是个怪老头儿吧。其实她年纪也不大,不过四十多出头的样子。但她却执意要我叫她婆婆,说因为我是她的晚辈的晚辈。”沈瑄默然。澹台树然是巫山老祖的弟子,那么离儿自然只能算是徒孙了。

蒋灵骞续道:“飞烟散和尸毒都十分厉害,我虽然死不了,却总是晕厥不醒。婆婆只好把我带回巫山,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御毒。我体内的毒性被暂时压制,这才醒了过来。那时我被尸毒侵染,变得跟鬼一样难看,真的不敢来找你。潜伏的毒质终有一天会发作,将来不死也是废人一个。婆婆就说,既然飞烟散可以抑制尸毒,也许调整一下飞烟散的配方,就成了尸毒的解药。于是她带着我,走遍三峡,采集各种草药,配成各种方子给我吃。

“我都记不清那两年吃过多少药。总算婆婆的心血没白费,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体内的尸毒消解干净,再也不用怕了。今年开春,婆婆来这岛上为她的师兄奔丧,我便央求她带了我一起来,希望能找到你。虽然恰好与你错过了,但这里的印月师父却说你来过。我便别了婆婆,与印月师父同住,等你回来。”

“巫山老祖的师兄?难道就是曾老前辈么?”

“是呀。但是曾宪子前辈当年……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是被他的师父——也就是婆婆的父亲驱逐出门墙。后来婆婆继承了巫山派。事隔多年,决定将师兄找回来。只是没想到曾前辈躲在这样偏僻的海岛上,直到三年前婆婆才找到他。也就是那一次,顺便捡到了我。我跟了婆婆去巫山之后,她将巫山剑法传授于我。说起来我如今也算是巫山的门人,还应该叫曾老前辈一声师伯,可惜……”

沈瑄念及当年岛上情形,不觉慨然。当时自己全然不存生念,若非曾宪子苦苦相逼,怕是早就死了。曾宪子说,“要是你今后找了回来,问老朽要人,难道要老朽指个墓碑,说你丈夫就在这里,进去见他吧……”谁想到世事无常,如今离儿竟然和自己团聚,可是躺在坟墓中的却成了那位好心的老人……

“原来你入了巫山门下,也学了巫山老祖的剑法,想必武功与从前大大不同。”

蒋灵骞静默了一会儿,低头道:“婆婆传我的巫山剑法很特别,是巫山老祖别出心裁独创的,只传过三个人。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沈瑄心里“咯噔”一声。

那么说,她已经知道了。

这个问题,其实早已在沈瑄心中盘旋了多少遍,但此时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

不知她在想什么,眼神静得可怕。

“从巫山下来以后,我回过一趟天台山,想安葬爷爷。”蒋灵骞轻声道,“当初急着下山追你,只来得及将爷爷草草埋了,哪想一去就是三年。这次回到赤城山,发现不知什么人,已经将爷爷安葬得好好的,还竖了一块石碑。”

沈瑄道:“也许是你爷爷的朋友。”蒋灵骞摇头道:“爷爷从来没有朋友。爷爷已经下葬许久,也无法查访那人。我去清理爷爷的遗物,却发现一份遗书。是那几年爷爷等我不回家,怕自己死在前头,事先写好,好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还夹了一份血书,是我父亲临终前写下,留在我襁褓里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亲生父母而不得,想不到爷爷已经把答案留给我了。”

“他为什么不早告诉你?”

“你也知道?是听我的……吴越王妃说的?爷爷,其实是外公,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小时候,父亲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伯围攻,后来一个蒙面高手把他推下悬崖。如果不是爷爷及时赶到,我也被那蒙面人一刀砍死了。爷爷从来不向我起这些事,许是觉得我还小,怕我听了难过。不过,他总不能瞒我一辈子。我和吴越王妃闹成这样,他恐怕想都没有想到过。”沈瑄听她始终提“吴越王妃”,不肯改称母亲,心里一阵黯然。

“瑄哥哥,”蒋灵骞道,“我听江湖上的人说,她临终之前,是你在她身边……”

沈瑄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她究竟怎样?”沈瑄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别样复杂的心情。

“我告诉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沈瑄心里不忍,把离儿搂在怀里,“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才死的……”

断断续续的,他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冰凉,是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离儿,离儿,”沈瑄道,“这不是她的错,你就忘了她吧!”

蒋灵骞抬起梨花带雨的脸:“你说我能忘得了么?”这是怎样的终身之痛啊!沈瑄默默为她拭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蒋灵骞轻声道:“爷爷的遗书里说,那个蒙面人是谁,他也没认出来。我要找到那人。”“你要为父报仇?”沈瑄问。

蒋灵骞微微点了点头,神情却颇为坚决:“也为母亲。”

沈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想法。本来,他自己也一心要查明,害死澹台树然的真凶是谁。但离儿说要去报仇,却让他不得不担心,是否会牵出另一番风波?

“你父亲既然留下血书,没有说仇人是谁么?”他问道。蒋灵骞皱眉道:“说了,名字却被涂掉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小包,一层层剥开。这是她父亲惟一的遗物,保存得尤其郑重。

“湘灵吾女,当你阅此书时……你父为……害。你学成武功,定须手刃……以报父仇。其余……可问母亲和姑姑。”

白绢上洒满了澹台树然的血,隐隐变成黑色。想不到重要的字迹,偏偏被淹没了。沈瑄把血书举起,对光看了半天,依然瞧不出笔画来,不由得长叹一声。

蒋灵骞道:“母亲是不会告诉我了……原来我还有个姑姑,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我记得舅舅说过,”沈瑄若有所思道,“你那个姑姑,好像叫澹台烟然。”蒋灵骞道:“那你舅舅吴剑知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做大师兄的,知不知道谁杀了我父亲?”

吴剑知,沈瑄一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浓云密布。他把蒋灵骞的手握在掌中,翻来覆去,端详着那些细细的粉红色掌纹,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她讲述心中的疑惑不解呢?

然而,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蒋灵骞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猜测他的心思:“你不会告诉我,他就是……”沈瑄连连摇头:“你别胡思乱想!”

其实胡思乱想的是他自己,所以迟迟不敢把心中的疑虑说出口,是因为他连自己的想法也不清楚。他虽然一直不喜欢吴剑知,离儿的仇人如果真是……他当然会帮助离儿,但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发生。他不愿意这些恩怨纠葛,牵连到本门内。何况吴剑知毕竟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

“你放心,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为了……”蒋灵骞突然道。

“怎么说没有关系!”沈瑄笑道,“不要说你父亲本来就是我的四师叔,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义不容辞。我不过有些担心你……”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一向最担心的是什么,不觉脱口而出,“离儿,你嫁给我好不好?”

蒋灵骞满面绯红,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说什么呀!”沈瑄催促道:“你不肯么?”

两人相识已有五六年,却总是聚少离多,先是汤家的婚约,再是门户的冤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少有无忧无虑相处的时候。如今隔了三年,这些障碍渐渐消于无形。汤家的婚约早作了废,蒋灵骞成了四师叔的遗孤,门派的隔阂亦不存在,好像天地间一时开阔起来。只愿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什么反复。

蒋灵骞拉着他的手指,轻声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反对。”顿了顿,又道,“我本来希望,能回天台山桃源谷去成亲的。”

沈瑄道:“等你报完了仇,我们就回天台山去,回到那间竹屋里去。就我俩,一辈子住在那里,白头到老,好不好?”“好啊。”蒋灵骞闭上眼睛,冥想着将来的情景。

日光透过柔软的眼睑,满目温暖。沈瑄捉住了她的手,心想最好这一世也不要再放开。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沙沙声,是有人的脚步在沙砾上风一样地划过。

回头的那一刻,他觉得印月步履踉跄,神态犹如被追逐的野兽。然而当他们目光触及的一刹那,印月瞬间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但沈瑄依然觉得她变得如此陌生。孟婆柳的解药发挥了效力,她的眼神中注入了回忆,就像空荡荡的琉璃盏中注入了五色的秘药,变得难以捉摸。

她竭力掩藏着自己动荡的情绪,维持着一贯的矜持淡漠。这令沈瑄觉得不安,她想起了什么,她到底想起了什么?

“谢谢你。”印月只是淡然地说。

“师太……”沈瑄犹豫着问,“师太还会继续等候叶大哥么?”

印月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旋即微微一笑:“当然会。只是我还得要求你们帮个忙,能不能留下来在岛上陪我几日。”

二人觉得有些奇怪。

印月连忙说:“这是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是……若你们都走了,这荒岛上便只剩下我一人。”

蒋灵骞道:“那师父与我们同回大陆去,好不好?”

“回大陆也很好,”印月点头道,“不过,与叶清尘的约期快到了,只得留在此地等候他。倘若我这时一走了之,清尘找不到我,岂不是……岂不是又要错过?”

沈瑄想了想,确乎如此。印月与叶清尘的十年之约,是在这无根岛上。想来此时叶清尘已经匆匆朝这边赶来。假如大家都走了,让叶清尘扑个空,也许会产生误会。

若与蒋灵骞一同留下陪伴印月也好:“但是——我与舅舅约好,中秋节回洞庭湖,也不可失信。舅舅那边,估计有重要的事情。”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别的办法了,又确乎不能将印月一个弱女子单独抛在岛上。

“那看来只能你先走了。”蒋灵骞叹气道,“等中秋一过,我就去洞庭湖找你,你可不要跑了。”沈瑄亦觉遗憾,但又无别的办法。

退潮之时,沈瑄便与岛上二人作别,跳上舢板乘浪而去。阔别三年,乍然重逢,自然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可是又不得不再次分离,不免令人懊恼。

他立在船头,看着离儿的身影慢慢变小模糊,犹如风中一瓣洁白的花,他忽然后悔起来,告别时都没有来得及牵一下她的手。好在是,只须等到中秋之后,就可以长相厮守。想到将来幸福的悠长岁月,目下的小别似乎竟也是温暖的。

蒋灵骞一直守在海边,直到舢板被海平线吞没,犹自听着风声出神。

印月盯着他二人,神情渐渐冰冷。

直到蒋灵骞怅然的转过身来,她方才淡淡开口。

“我有话跟你说,湘儿。”

过了好一会儿,蒋灵骞蓦然地意识到,这“湘儿”是在呼唤她自己!那个早已失去的名字——澹台湘灵。

“你——你为什么会叫我湘儿?”蒋灵骞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尼姑印月的眼神变得森然。白而滞涩的皮肤在海岛暮色的照映下,透出缕缕青色。她冷笑着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揪住蒋灵骞的袖子。

“你知道我是谁么?”

蒋灵骞猛烈地摇着头。印月的笑容几近凄厉癫狂。一头乱纷纷的长发被海风吹散,仿佛地狱中万千冤鬼在次第复苏。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我的孩子,也许连你都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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