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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最后指示

这酒楼的装璜很考究,气派也很大,可是生意并不太好。

现在虽然正是晚饭的时候,酒楼上的雅座却只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们并不是三个人来的,酒楼上早已先到了一个人在等着他们。

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气派,都应该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陆小凤却偏偏不认得他,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武林中的名人,陆小凤没有见过的并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着华丽,看来不是从扬州那边来的盐商富贾,就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艳,风流而轻佻,无疑是风尘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见这个人,陆小凤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否则就算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他,他也绝不会上来的。

既然已上了楼,再下去就来不及了。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找了个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的看着他,几乎可以看见一粒粒汗珠已透过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来。

白衣人却连眼角都没有看他们。

他的脸铁青。

他的剑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纯净的白水,不是酒。

他显然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杀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没有看见,这位名重江湖的武当名宿,竟仿佛根本就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木道人却笑了,摇摇头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随便他怎么无礼,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木道人道:“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只要他手里还有剑,他就有权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也许他现在眼里只看见陆小凤一个人。

仇恨就像种奇异的毒草,虽然能戕害人的心灵,却也能将一个人的潜力全部发挥,使他的意志更坚强,反应更敏锐。何况,这种一剑刺出,不差毫厘的武士,本就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眼。

现在他虽然绝对想不到陆小凤就在他眼前,但陆小凤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绝对逃不过他这双锐眼。

菜已经点好了,堂倌正在问:“客官们想喝什么酒?”

柳青青立刻抢着道:“今天我们不喝酒,一点都不喝。”

酒总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经松弛,心情镇定。

陆小凤道:“今天我们不喝一点酒,我们要喝很多。”他微笑着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儿子的生日,吉日怎可无酒?你先给我们来一坛竹叶青。”

柳青青狠狠的盯着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微笑着又道:“天生男儿,以酒为命,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来,你们老两口也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管家婆和海奇阔也只好坐下来,木道人已经在那边拊掌大笑,道:“好一个‘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听此一言,已当浮三大白。”

酒来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陆小凤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里也有了光。

现在他总算已走出了西门吹雪的阴影,仿佛根本已忘了酒楼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

西门吹雪剑锋般锐利的目光,却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着他,忽然举杯笑道:“这位以酒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陆小凤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朽也当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过来,眼睛里也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陆小凤,道:“贵姓?”

陆小凤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该打扰的,只是熊兄饮酒的豪情,像极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陆小凤居然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长这位朋友在哪里?”

木道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颗心已几乎跳出腔子,陆小凤杯中的酒也几乎溅了出来。

木道人却又仰面长叹,接着道:“天忌英才,我这位朋友虽然已远去西天,可是此间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缕英魂,说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松了口气,陆小凤也松了口气,因为他们都没有去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一只手已扶上剑柄。

忽然间,窗外响起“呛”的一声龙吟。

只有利剑出鞘时,才会有这种清亮如龙吟般的响声。

西门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缩。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夜空中仿佛有厉电一闪,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在桌上,犹未出鞘,剑鞘旁一只盛水的酒杯却突然弹起,迎上了剑光。

“叮”的一响,一只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带着千百粒水珠,冷雾般飞散四激。

剑光不见了,冷雾中却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没有剑,剑已在手。

黑衣人盯着他,道:“拔剑。”

西门吹雪冷冷道:“七个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个人?”

西门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剑的人,连你只有七个,学剑到如此,并不容易。”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门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只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剑又飞起。

木道人皱起了眉:“这一剑已不在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这个人是谁?”

只有陆小凤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又想起了在幽灵山庄外的生死交界线上,那穿石而人的一剑。

石鹤,那个没有脸的人。他本来就一心想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低的。

又是一声龙吟,西门吹雪的剑已出鞘。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两柄剑的变化和迅速。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这一战。

剑气纵横,酒楼上所有的杯盘碗盏竟全都粉碎,剑风破空,逼得每个人呼吸都几乎停顿。

那四个衣着华丽的老人,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陪伴在他们身旁的女孩子,却已莺飞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间,一道剑光冲天飞起,黑衣人斜斜窜出,落在他们桌上。

西门吹雪的剑光凌空下击,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剑光笼罩下。他已失尽先机,已退无可退。

谁知就在这时,这块楼板竟忽然间凭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着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个安坐不动的华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楼上竟忽然陷落了一个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门吹雪的剑光已从洞上飞到,这变化显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谁知这块楼板竟忽然又飞了上来,“咔嚓”一声,恰巧补上了这个洞。

桌子还在这块楼板上,四个华衣老人也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这块楼板竟像是被他们用脚底吸上来的,桌上的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剑光也不见了,剑已人鞘。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们,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惊诧之色。

高行空、鹰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顾失色。

现在他们当然都已看出来,这四个华衣老人既不是腰缠万贯的盐商富贾,也不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他们以内力压断了那块楼板,再以内力将那块楼板吸上来,功力达这一步的,武林中有几人?

西门吹雪忽然道:“三个人。”

华衣老者们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西门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剑的人,只有三个人。”

刚才那片刻之间,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他杀人的确从未使出过四十九剑。

华衣老者年纪最长的一个终于开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个?”

西门吹雪道:“都不是。”

华衣老者道:“哦?”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纵然血溅剑下,也绝不会逃的。”

华衣老者淡淡道:“那么他就一定是第四个人。”

西门吹雪道:“没有第四个。”

华衣老者道:“阁下手中还有剑,为何不再试试,我们是否能接得住阁下的四十九剑?”

西门吹雪道:“纵然能接得住,你们四人恐怕最多也只能剩下三个。”

华衣老者道:“你呢?”

西门吹雪闭上了嘴。要对付这四个人,他的确没有把握。

华衣老者们也闭上了嘴。要对付西门吹雪,他们也同样没有把握。

跟着他们来的四个艳装少女中,一个穿着翠绿轻衫的忽然叫了起来。“舅舅。”她大叫着冲向陆小凤:“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陆小凤怔住。

他一向是个光棍,标准的光棍,可是现在不但忽然多了个儿子出来,又忽然做了别人的舅舅。

这少女已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的道:“舅舅你难道已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亲的外甥女小翠。”

陆小凤忽然一把搂住她:“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好像已被抱得连气都透不出来,喘息着道:“我的娘也死了。”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跟那些老头子到这里来的?”

小翠道:“我……我没法子,他们……他们……”一句话未说完,已放声大哭了起来。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冲到华衣老人们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否则她怎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他揪住一个老人的衣襟:“看你们的年纪比我还大,却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你们是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他用力拉这老人,小翠也赶过来,在后面拉他,忽然间,“哗啦啦”一声响,这块楼板又陷落了下去,三个人跌作一团。

西门吹雪似也怔住。

刚才他面对着的,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可是现在忽然之间,他面对着的已只不过是个大洞。

他只有走。

走过木道人面前时,他忽然又停下来,道:“你好。”

木道人也怔了怔,开怀大笑,道:“好,我很好,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西门吹雪道:“可曾见到陆小凤?”

木道人不笑了,叹息着道:“我见不着他,谁都见不着他了!”

西门吹雪冷笑!

木道人转开话题,道:“你是不是也到武当去?”

西门吹雪道:“不去!”

木道人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有剑,武当有解剑岩。”

木道人道:“你的剑从不肯解?”

西门吹雪道:“是的。”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冷笑道:“你也不敢带剑上武当?”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敢杀人,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西门吹雪的手中仍有剑。

他带着他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陆小风还在跟那些华衣老者纠缠,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闹市灯火依旧。

看着他走上灯火辉煌的长街,看着他走远,高大威武的老人才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难道真的只有三个人能接住他四十九剑?”

木道人道:“真的。”

老人道:“有没有人能解下他的剑?”

木道人道:“没有。”

高行空道:“难道他真的已天下无敌?”

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笑了,道:“也许没有人能解下他的剑,但却有个人能杀了他!”

高行空、鹰眼老七同时抢着问道:“谁?”

高大威武的老人笑得仿佛很神秘,缓缓道:“只要你们有耐心等着,这个人迟早总会出现的!”

忽然就发生的冲突,又忽然结束,别的人看来虽莫名其妙,他们自己心里却有数。

西门吹雪一走,陆小凤也就走了,华衣老者们当然不会阻拦他,大家都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现在陆小凤又舒舒服服的坐到他那辆马车上,车马又开始往前走。

他那穿着翠绿轻衫,长得楚楚动人的外甥女,就坐在他对面,脸上的泪痕虽未干,却连一点悲哀的表情都没有,眼睛里还带着笑意,仿佛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忽然道:“你是我嫡亲的外甥女?”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妈妈就是我的妹妹?”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她已经死了?”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们到你家去?”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小翠忽然笑了笑,道:“还有些你一定会喜欢的人。”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什么人?”

小翠眨着眼睛:“我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有些人是多少人?”

小翠道:“不少。”

她也笑得很神秘,忽然把头伸到窗外,大声吩咐赶车的:“从前面那条巷子向左转,右边第三间红门就到了。”

铺着青石板的巷子,两边高墙内一棵棵红杏开得正好,墙内的春色已浓得连关都关不住了。

右边第三间红门本来就是开着的,门楣上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

小翠一走进去就大声的喊:“大家快出来,我们的舅舅来了。”

她的叫声还没有停,院子里就有十七八个女孩子拥了出来。

她们都很年轻,就像是燕子般轻盈美丽,又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吵个不停。

年轻的女孩子谁不喜欢舅舅呢?

她们都拥到陆小凤身旁,有的拉手,有的牵衣角,一个个都在叫:“舅舅。”

陆小凤又怔住:“她们都是我的外甥女?”

小翠点点头,道:“你喜不喜欢她们?”

陆小凤只有承认:“喜欢,每一个我都喜欢。”

小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们却要小心点,我们这个舅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太老实,抱着你的时候,简直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女孩子们笑得更娇,吵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已经被他抱过?”

“舅舅不公平,抱过她,为什么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陆小凤左顾右盼,很有点想要去左拥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观,正准备想个法子让他清醒清醒,莫要乐极生悲。

谁知小翠的动作居然比她还快,已拉住陆小凤的手,冲出了重围。

女孩子们又大叫:“你叫我们出来的,为什么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

陆小凤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该陪陪她们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将他拉入了后面的长廊,才松开手,似笑非笑的用眼角瞟着他:“看来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头都是母老虎,你难道不怕她们拆散你这把老骨头!”

这已经很不像外甥女对舅舅说话的样子,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认陆小凤做舅舅?把陆小凤拉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单独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的笑着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刚才你就差点把我全身骨头都抱碎了,若是单独跟你在一起,那还得了?”

陆小凤道:“有时我也会很温柔的,尤其是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

小翠故意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你是老色狼,居然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陆小凤道:“谁说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个人说的。”

陆小凤道:“谁?”

小翠道:“当然也是个你一定会很喜欢的人,我保证你一看见他,立刻就会将别人的话全都忘了。”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这个人在哪里?”

小翠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道:“他就在那屋里等着你,已等了很久了,你还不快去?”

陆小凤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的笑道:“我这个红娘只管送信,可不管带人进洞房。”

长廊里也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灯光比月色更温柔。

那些野丫头居然没有追进来,柳青青居然也没有追进来。

门是虚掩着的。

门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究竟是谁在里面等着他?里面是个温柔陷阱?还是个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正在迟疑着,小翠已在后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这扇门。

屋里的灯光更温柔,锦帐低垂,珠帘摇曳,看来竟真有几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现在新郎已进了洞房,新娘子呢?

帐子里也寂无人声,好像并没有人,桌上却摆着几样菜、一壶酒。

菜都是陆小凤最喜欢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叶青。

这个人无疑认得他,而且还很了解他。

——是不是叶灵已赶到他前面来了,故意要让他吓一跳?

——若不是叶灵,还有谁知道他就是陆小凤?

他将自己认得的每个女人都想了一遍,觉得都不可能。

于是他索性不想了,正准备坐下将刚才还没有吃完的晚饭补回来,帐子里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开怀畅饮,无论想要谁陪你喝都行,就算喝醉了也无妨,明天我们没有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刚才那些粉红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灰色的。

灰朴朴的衣服,灰朴朴的声音。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见面,为什么偏偏要我空欢喜一场?”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现在跟你说的话,绝不能让第二个人听见。”

他的人终于出现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朴朴的衣裳,头上当然也还是戴着那顶篓子般的竹笠,跟这地方实在一点也不相配。

陆小凤连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老刀把子道:“刚才你做的事确实很危险,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认出你,西门吹雪只怕也认出了你。”

他的声音居然很和缓:“可是现在事情总算已过去,总算没有影响大局。”

陆小凤却忍不住要问:“刚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难道刚才你也在那里?”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倒并不是因为你什么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点?”

陆小凤道:“你居然想得出要无虎无豹那些老和尚带着女人去喝酒,就凭这一点,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游的人们,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这种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谁能想得到?

所以西门吹雪他们纵然觉得他们武功行迹可疑,也绝不会怀疑到他们就是死而复活的无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所以这件事才不致影响大局。”

陆小凤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们又在武当出现时……”

老刀把子道:“那时他们已变成了上山随喜的游方道士,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

陆小凤道:“我呢?那天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火工道人,随时都得在大殿中侍奉来自四方的贵客。”

陆小凤苦笑道:“这倒真是个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当山上冠盖云集,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火工道士的。”

陆小凤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么?是对付石雁?还是对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人。”

陆小凤道:“那么我呢?你找我来,总不会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这计划的成败关键,就在你身上。”

陆小凤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负着这么大的责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实在有点紧张。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是杀人,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拿一个账簿。”

陆小凤道:“谁的账簿?”

老刀把子道:“本来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后,就传到石雁手里。”

陆小凤想不通:“堂堂的武当掌门,难道也自己记账?”

老刀把子道:“每一笔账都是他们亲手记下的。”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账上记着的当然不是柴米油盐。”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陆小凤更好奇:“上面记的究竟是什么?”

老刀把子居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沉声道:“账上记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陆小凤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钱的人。”

陆小凤更不懂:“他们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账簿有什么关系?”

老刀把子道:“这本账簿上记着的,就是这些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石雁若是将这些秘密公开了,这些人非但从此不能立足于江湖,只怕立刻就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堂堂的武当掌门,总不该做出挟人隐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们的确不该做的,可是他们偏偏做了出来。”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怨毒:“若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以别人的隐私作为要挟之手段,石鹤怎么会在接掌武当门户的前夕自毁面目?顾飞云、高涛、柳青青、钟无骨等这些人,他们的秘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陆小凤又不禁吐出口气,道:“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鹤说出来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为他们要挟不遂,他们就一定要将这人置之于死地,就算这个人已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也已绝无机会。”

陆小凤道:“可是你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老刀把子道:“我只给了他们一次机遇,不是一个机会。”

陆小凤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们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灵山庄中的人,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毁了那账簿,他们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刀把子握紧双手,道:“这才是我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噗”的一声,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这一丝鲜红的血,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因为他心里正在问自己——

老刀把子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确?

如果是正确的,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武当是名门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的人格。

可是现在他对所有的事都已必须重新估计。

老刀把子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处在想什么。

陆小凤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老刀把子缓缓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愿意去做一件事,谁也没法子勉强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这件事的真相。”

陆小凤忽然问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要杀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杀的,只是一些非杀不可的人!”

陆小凤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这些人都非杀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问你,只凭梅真人和石雁的亲信弟子,怎么能查得出那么多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难道你要杀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密探?”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因为这些人本身也有隐私被他们捏在手里。”

陆小凤也握紧了双手,终于问道:“那本账簿在哪里?”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头上戴着的道冠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武当石雁少年时就已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近年来功力修为更有精进,平时虽然绝少出手,据一般估计,他的剑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门吹雪说的三个人其中无疑是有他。

武当掌门的道冠,不但象征着武当一派的尊严,本身就已是无价之宝,何况道冠中还藏着有那么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从他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并不容易。”

那又岂非是不容易,那简直难如登天摘月。

陆小凤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戴着这道冠时动手?”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是我们惟一的机会。”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释:“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平时这顶道冠藏在哪里。”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当道观的大殿中,灯火通明,高手如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武当掌教真人的头上摘下他的道冠来,这种事有谁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摘下来,也绝对没法子带着它在众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时,没有人能看见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看不见?”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时大殿内外七十二盏长明灯一定会同时熄灭。”

——灯里的油干了,灯自然会熄灭。

老刀把子道:“我们至少已试验了八百次,算准了灯里的油若只有一两三钱,就一定会在他宣布继承人的时候燃尽,我们在武当的内线,到时一定会使每盏灯里的油都只有一两三钱。”

这计划实在周密。

陆小凤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点着的蜡烛。”

老刀把子道:“这一点由花魁负责,他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无人能及。”

现在这计划几乎已天衣无缝。

灯灭时大殿中骤然黑暗,大家必定难免惊慌,就在这片刻之间,陆小凤要出手夺道冠,石鹤杀石雁,无虎兄弟杀铁肩,表哥杀小顾道人,管家婆杀鹰眼老七,海奇阔杀水上飞,关天武杀高行空,杜铁心杀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无论他们是否能得手,等到灯火再亮时,他们就都已全身而退。”

只要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样,纵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为在那种情况中,无论任何人都绝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他又补充着道:“无论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赶回来这里,灯亮之后,大家都一定只会去照顾已负了伤的友伴同门,谁都不会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追踪。”

何况那时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佩服你!”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过多少件阴谋,绝没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这一次。

这计划几乎已完全无懈可击。

可是他还有几点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先杀了石雁,再取他顶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们没有一击就能命中的把握。”

这件事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件事的确已耗尽了他的一生心血。

陆小凤又问:“若没有我,我的差使谁做?”

老刀把子道:“叶雪!”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会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轻功极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骤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机会。”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你却有九成机会,甚至还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还有这一双天下无双的手。”

他握着这只手,就好像在握着件无价的珍宝。

陆小凤却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稳定、干燥,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的手更可怕?

这个人究竟是谁?

现在陆小凤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脉门,摘下他头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成功机会就算不大,至少也该试一试。但是陆小凤没有试。

这使得他对自己很愤怒,忽然大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的女儿,叶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死了之后还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刀锋般在竹笠里怒视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

——他为什么如此恨她?

陆小凤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没有事,随便你想干什么都无妨,后天凌晨之前,我会安排你到武当去。”

他站起来,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那里香火道人的总管叫彭长备,你到了后山,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替你安排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然后你就只在那里等着。”

陆小凤道:“等灯灭的时候?”

老刀把子道:“不错,等灯灭的时候。”

他走出去,又回过头:“从现在开始,你就完全单独行动,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联络,也不再有人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从现在开始,连我老婆儿子都已见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会寂寞的,你还有很多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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