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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油锅

健马长嘶,向前急奔。

三个人都已坐下来,冷冷的看着陆小凤,一个是高涛,一个是海奇阔。

第三个人却不是表哥,是杜铁心。

车底的夹层中本来明明只有表哥一个人的,现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个。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在前面赶车的是谁?是不是那个本来应该在买酒的车夫?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想说话,却说不出。

他们点穴的手法很重,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说不出话,连笑都笑不出。

他们显然并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们要他说话的时候,他想不说都不行。

杜铁心的手张开,又握紧,指节发出一连串爆竹般的响声。

高涛看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铁心道:“十九年。”

高涛道:“在你这双手下面,有没有人敢不说实话的?”

杜铁心道:“没有。”

高涛道:“据说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做总瓢把子的,你为什么不干?”

杜铁心道:“因为刑堂有趣。”

高涛道:“因为你喜欢看别人受罪?”

杜铁心道:“不错。”

高涛笑了,海奇阔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就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令人听得牙龈发软。

海奇阔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当年的手段。”

高涛道:“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海奇阔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涛点点头。

海奇阔道:“据说昔年三十六寨里的叛徒,宁可下油锅,也不愿进他的刑堂。”

高涛道:“一点也不错。”

海奇阔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别的法子对付叛徒?”

高涛阴恻恻的笑道:“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陆小凤闭上眼睛,只恨不得将耳朵也塞住,这话听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却又偏偏不是假话。

高涛忽又像唱歌一样唱着道:“将入刑堂,伤心断肠,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阔眨着眼,故意问道:“出了刑堂呢?”

高涛道:“出了刑堂,已见阎王。”

杜铁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见阎王了。”

高涛道:“刑堂里也有阎王?”

杜铁心道:“我就是阎王。”

车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见,车声隆隆,响得震耳,马车竟似已驶入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涛长长吐出口气,道:“到了。”

海奇阔道:“这里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涛吃吃的笑道:“这里也就是阎王老子的森罗殿。”

海奇阔将陆小凤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就像是拿着口破麻袋一样,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车门,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陆小凤脑袋发晕,连骨头都快散了。

高涛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手里钩着的是个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海奇阔道:“我看不见。”

这倒也不是假话,山洞里实在太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机会更多。

现在连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这时,前面山壁上“格格”的在响,忽然有了一块石壁翻了起来,露出个洞穴,里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还有桌椅。

桌上摆着对死人灵堂里用的白蜡烛,已经被燃掉一大半。

烛火闪烁,风是从洞穴上一条裂隙中吹进来的,就好像特地为这里造出的通风口。

海奇阔随随便便的将陆小凤往桌子前面一摔,叹息着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高涛道:“就算有十万个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个月,也一定找不到这里面来。”

海奇阔用钩子敲了敲陆小凤的头,道:“若是找不到,谁来救他?”

高涛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没有人会救他的。”

海奇阔道:“那么他岂非已死定了?”

杜铁心道:“他不会死得太快。”

海奇阔道:“为什么?”

杜铁心冷冷道:“因为我一定会让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阔道:“他想死快一点都不行?”

杜铁心道:“不行。”

海奇阔笑了,发现高涛正低着头,好像正在研究陆小凤身体的构造,就问道:“若是由你动手,你准备从哪里开刀?”

高涛拍了拍陆小凤的手,道:“当然是从这两根宝贝手指头。”

海奇阔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两条眉毛。”

高涛道:“哪两条?”

海奇阔道:“当然是长在嘴上的那两条。”

两个人越说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谈论着一条待宰的羔羊。

陆小凤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也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心里的滋味,却好像整个人都已在油锅里。

看起来他的确已毫无希望,能够快点死,已经是运气。

谁知就在这时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是什么人?”

高涛、海奇阔、杜铁心,三个人同时窜了出去。

三个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应快,动作快,而且身经百战,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一击的人,并没有几个。

外面来的仿佛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来送死的。

他们一窜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势,无论来的这人是谁,他们都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海奇阔剽悍凶猛,手上的铁钩更是件极霸道的武器,以五丁开山之力,抢在最先。

杜铁心单掌护胸,右掌开路,紧贴在他身后。

又是一声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就像是雷霆震怒,闪电生威,却比闪电更快,更可怕。

只听“叮”的一响,一柄铁钩打上石壁,火星四溅,铁钩上还带着一条铁臂。

杜铁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鲜血,泉水般从咽喉间涌出。

两个人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就已气绝。

好快的剑!

剑锋还在黑暗中闪着光,闪动的剑光中,仿佛有条人影。

高涛看见了这个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脸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厉鬼出现,退出几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整个人都跌成了一滩泥,竟活活的被吓死。

谁能让他怕得这么厉害?

谁能有这么快的剑?

西门吹雪?

一个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身灰布长袍,戴着顶篓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门吹雪,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的人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又掉进冰窖里,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这个人的致命要害,这个人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宁可进油锅,也不愿入杜铁心的刑堂,可是现在他宁可进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里。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很温和,居然在问:“他们有没有对你无礼?”

陆小凤苦笑。

刚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脉总算被撞得比较畅通了,已经能说得出话。

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受到他们的委屈,他们还不配。”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准备在事成之后杀了他们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认,道:“斩尽杀绝,连一个都不留!”

陆小凤道:“也许满翠楼那地窖,本来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风山庄的地窖也一样。”

——潮湿阴暗的地窖、呼号着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

陆小凤忍不住想呕吐,但他忍住了,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没有杀死铁肩那些人,你的计划还是没有失败。”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现在看起来,最后的胜利的确属于他。

老刀把子道:“这就好像攻城一样,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虽然已血流成渠,我却还是太太平平的高卧在城里。”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的思虑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陆小凤道:“你算准了我已没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现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人能为你作证,你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陆小凤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得不错,所以你一定要杀我灭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绝对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陆小凤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够摘下我这顶竹笠来,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陆小凤无法否认。

老刀把子道:“还有件事你也错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微笑着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手的。”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道:“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老刀把子头也不回,道:“不能。”

烛光闪动,已将熄灭。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阖起。

就算陆小凤能够自由活动,也一定没法子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现在这地方就好像是个密封的罐子,连一只苍绳都飞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跟一个死人又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坟墓。

每个人迟早都要进坟墓的,只不过活生生的坐在坟墓里等死,还不如索性早点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现在他连死都没法子死。

烛泪已将流尽了,他的生命,岂非也正如这根残烛?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从以前那些危机中脱身,也许只不过全凭一点运气。

可是遇见老刀把子这种可怕的对手时,运气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永远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带着这疑问下地狱去。

——为什么要下地狱?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狱还能到哪里去?

烛光灭了,他却还活着。

世上惟一比活生生坐在坟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里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还想起了车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还会想到她?

难道这个有一双发亮眼睛的过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密室中忽然变得很闷热。

他已开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蚂蚁般在他脸上爬过。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能动了。

——你有只天下无双的手,你这两根手指,就是无价珍宝。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现在,他这两根手指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让他清醒清醒,不要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只不过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着多好。”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狱里,岂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着。

随着黑暗和闷热而来的,是疲倦和饥渴,尤其是渴更难忍受。

这种罪要受到何时为止?

到死为止。

什么时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唱的还是那首儿歌:

“妹妹背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黄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连往日的痛苦,现在都已变得很甜蜜。

原来生命竟是如此可爱,人们为什么偏偏总是要等到垂死时才知珍惜?

忽然间,黑暗中发出“格”的一声响,那块巨大的山壁忽然翻起。

灯光照入,一大群人拥了进来,其中有铁肩、有王十袋、有花满楼,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道士,赫然竟是木道人。

在垂死时突然获救,本是最值得欢喜的事,陆小凤却忽然觉得一阵怒气上涌,竟气得晕了过去。

四月十五,午后。

将近黄昏。

云房中清凉而安静,外面竹声如涛,正是武当掌门接待贵宾的听竹小院。

这次来的贵宾就是陆小凤。

他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看来也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

“若不是木道人想起后山有那么样一个洞窟,这次你就死定了。”

说话的是铁肩:“那本是昔年武当弟子负罪去面壁思过的地方,现在他们的门规已不如昔日的严厉,那地方也已很久没有人去过,这次你实在是运气。”

——运气?见鬼的运气!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运气,带我们到那里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这位少林高僧说得很含蓄,意思却很明显。

他显然已不再怀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则他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救你?”

别人想法当然也一样,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木道人就变成了木真人。

但是陆小凤心里却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木道人若杀了他灭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证据,心里也必定难免怀疑。

但是现在他救了陆小凤。

那不但能证明他绝不会是老刀把子,而且还可以获得大家对他的感激和尊敬。

陆小凤只有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缜密的计划,木道人的确是他平生所遇见过最可怕的对手。

这件事无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现在他已只有认输。

他心里虽然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只问过一句话:“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已遇险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我们又在武当后山一个险坡下,找到了你那辆马车,车上还留着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还有在泥土上挣扎过的痕迹。”

这几点已足够证明他已有了危险,所以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暮色渐临,外面忽然。向起了清悦的钟声。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道贺的。”

看着一个本该受到惩罚的人,反而获得了荣耀和权力,这种事当然不会让人觉得很好受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去。

他不愿逃避。

他要让木道人知道,这次挫败的经验虽惨痛,却并没有将他击倒。

就算他已非认输不可,他也要面对面的站在那里认输。

窗外风吹竹叶,夜色忽然间就已笼罩大地。

大殿里灯火辉煌。

戴着紫金冠,佩着七星剑的木真人,在灯光下看来,更显得尊严高贵。

昔日那游戏风尘,落拓不羁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武当的第十四代掌门教主木真人,是绝不容任何人轻慢的。

陆小凤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然后他就整肃衣冠,大步走上去,长揖到地:“恭喜道长荣登大位,陆小凤特来贺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陆大侠千万不可多礼。”

陆小凤也在微笑,道:“道长历尽艰难,终于如愿已偿,陆小凤却还是陆小凤,不是陆大侠。”

他的态度虽恭谨客气,言词中却带着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尤其是“如愿已偿”四个字。

他忍不住还是要让木真人知道,他虽然败了,却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陆小凤还是陆小凤,那么老道士也依旧还是老道士,所以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

他虽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锋芒。

陆小凤忽然觉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尊贵荣华的武当掌门也不存在了,又已变成了阴鸷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枭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诉陆小凤:“我就算让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双手扶在陆小凤肘间,上托之势忽然变成了下压之力。

这一压很可能造成两种结果——双臂的骨头被压断,或者是被压得跪下去。

陆小凤宁可断一百根骨头,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头也没有断,他的两臂上也早已贯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败,这其间已绝无取巧退让的余地。

制敌取胜的武功也有很多种的,有的以“气”胜,有的以“力”胜,有的以“势”胜,有的以“巧”胜,陆小凤的武功机变跳脱,不可捉摸,本来是属于最后一种。

可是现在他的真力已发,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来不及了。

因为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强,他的真力一撤,就难免要被压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响,他站着的石板已被压碎,脸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们附近的人,脸色已变,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两个人的力量已如针锋相对,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点偏差,就可能害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也可能被他们反激的力量摧毁。

谁也不敢冒这种险。

其实陆小凤也不必冒这种险的,在木真人力量将发未发的那一瞬间,他已感觉到,本来还有机会从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现在他只觉呼吸渐重,心跳加快,甚至连眼珠都似已渐渐凸出。

惟一让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这一战无论是谁胜,都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木道人本来也不必这么做的。

也许他想不到陆小凤会有这种宁折不曲的勇气,也许他现在已开始后悔。

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有个年轻的道人匆匆奔入,神色显得很焦急,若没有极严重的事发生,他绝不敢这么样闯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两步,陆小凤臂上的千斤重担竟似忽然就变得无影无踪,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飞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到他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从容撤回真力,看来这一战他又败了。

他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木真人已能开口说话,正在问那年轻的弟子:“什么事?”

“西门吹雪来了!”

“贵客光临,为什么还不请上来?”

“他一定要带剑上山。”年轻道人的手还在发抖:“弟子们无能要他解剑,留守在解剑岩的师兄们,已全都伤在他剑下。”

这的确是件很严重的事,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敢轻犯武当。

“他的人在哪里?”

“还在解剑池边,八师叔正在想法子稳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剑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去,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只有他看见过这个人的剑,如果世上还有一个能击败西门吹雪的人,无疑就是这个人。

解剑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鲜血染红了。是谁的血?

陆小凤没有把握能确定,他绝不能再让西门吹雪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一定要想法子拦阻这一战。

木道人已穿过广阔的院子,走出了道观的大门,陆小凤立刻也赶出去。

道观外佳木葱茏,春草已深,草木丛中,仿佛有双发亮的眼睛。

陆小凤的心一跳,一个穿着白麻孝服的人,忽然从草木丛中窜出来,手里提着出了鞘的剑,一剑向木真人心口刺了过去。

木真人的手握着剑柄,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拔剑击败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剑下。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剑竟没有拔出来。

看见这穿着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惊震。

就在这一刹那间,这白衣女子的剑,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还没有倒下,还在吃惊的看着她,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惊讶,还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父亲,我当然要杀你!”

“你父亲?”

“我父亲就是死在你剑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脸突然扭曲,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钉,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剑还锋利。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那绝不是死的恐惧。

他恐惧,只因为天地间所有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在这一瞬间,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很好,很好……”

这就是他最后说出的四个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看着那柄剑刺入他心脏,也看着他倒下去,只觉得全身冰冷,脸上也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

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惧,就因为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

现在陆小凤也已感觉到,只觉得满心敬畏,几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这黑暗的穹苍下。

别的人也都被惊震,过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当子弟冲过去围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们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她苍白的脸在夜色中看来显得无比美丽庄严,就像是复仇的女神:“我叫叶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儿,若有人认为我不该替父亲报仇的,尽管过来杀了我!”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晶莹洁白的胸膛。

可是没有人过去动手。每个人都似已被她那种神圣庄严的美丽所震慑,尤其是陆小凤。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亲是谁,因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说,不忍说,也不愿说——何况,他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这结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现在他已自食恶果,他的计划虽周密,却想不到还有张更密的天网在等着他。

“我本来已该死在沼泽里,可是我没有死。”

她是个猎豹的女人,她远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难,她早已学会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机会出手。

“我没有死,只因为老天要留着我来复仇。”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现在我心愿已了,我不会等你们来动手的,因为……”

直到现在,她才去看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既不是悲伤,也没有痛苦,可是无论谁看见她这种表情,心都会碎的。

陆小凤的心已碎了。

她却昂起头,能再看他一眼,仿佛就已是她最后的心愿。

现在她心愿已了,她绝不会等别人动手。

“因为我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男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能碰我!”

应该流的血都已流尽,解剑岩下的池水依旧清澈,武当山也依旧屹立,依旧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圣地。

改变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这其间转变的过程,有时竟来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爱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现在都已随着突来的转变而永远埋葬,埋葬在陆小凤心底。

现在他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过一段日子,让那些已经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着长夜未尽时下山,却不知山下还有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人独立在解剑岩下,白衣如雪。

陆小凤慢慢的走过去:“现在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走?”

西门吹雪道:“人虽已散,曲犹未终。”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吹一曲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追踪八千里,只为了杀一个人,现在这个人还没有死,我还准备吹一曲为他送丧的死调,用我的剑吹。”

陆小凤道:“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

西门吹雪道:“是你!”

陆小凤道:“你难道忘了你并不是真的要杀我?”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着,就是我的耻辱。”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试试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无双的出手一剑?”

西门吹雪并不否认。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我也知道这是你的好机会,只可惜你还是试不出的。”

西门吹雪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剑出鞘,你就知道为什么了,现在又何必问?”

难道他已不准备抵抗闪避?难道他真的已将生死荣辱看得比解剑池中的一泓清水还淡?

西门吹雪盯着他看了很久,池边已有雾升起,他忽然转身,走入雾里。

陆小凤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西门吹雪头也不回,冷冷道:“因为你的心已经死了,你已经是个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陆小凤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无作为?”

这问题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雾凄迷,东方却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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