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2、寻觅老兵
我把采访机和笔记本装进部队发的军绿色小挎包挎在肩头,不离手的湖南省旅游图、长沙、常德、衡阳市区游览图揉烂又换新。我走在半个世纪前的一条条道路上,寻找镌刻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
第4军102师305团2营机枪连少尉排长张灼文,在第四次长沙会战(亦称长衡会战)中守长沙战败被俘,做劳工受虐待,三个多月后的农历八月十五夜晚逃出虎口。抗战胜利后退伍经商。解放后先后在湖南省纺织品公司、省化工局工作,1980年退休。在我找到他之前不久因病逝世。
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在师长方先觉率领下参加守城作战的第10军预10师28团上尉连长吴中玉于1990年3月患肺心病逝世。
黄昏。长沙市南区热闹的黄兴南路。地址上的门牌号是一个经营土产杂品的铺面。
言锷,又名言海祥,曾在覃异之任师长的52军195师565旅1129团3营9连任上尉连长,参加第一次长沙会战。土产店老板言国良是言锷的侄子。
“四叔(指言锷)那人命太苦。”侄子说。
“1986年春节,不是初二就是初四,下半夜3点半,敲门。‘文革’时定了历史问题,在外面劳动(劳改),那天回来了。
“后半夜,冷。我生上炭盆烤火。20年没见,都不认识了。他说,初次见侄媳妇,两手空空,真惭愧。我说一家人,莫讲客气。
“说是一家人,其实他还有个亲女儿,我堂妹。我婶去世以后,堂妹不认父亲,他只好来找我。
“在我这里住了半年,在我小妹家住了两年,经过亲戚们调解,回我堂妹家住。四叔肺病严重,痰中带血,堂妹怕传染孩子,让他自己在一间小屋,每天送饭过去。有天去看他,他躺在床上,我见床头有只碗,细一看,说:‘怎么就吃这?’叔说:‘还不如喂猪。’
“最后一个春节,我和小妹去堂妹家,他已经不能动了,想说话,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说不出,直直看着你,光流泪。在堂妹家住了一年,死了。”
“你知道他这一辈子有过风光的时候吗?”我问。
“有有。他最大当到营长(黄埔同学会提供的资料为曾任63师187团1营中校营长)。”
“他没说过打鬼子的事吗?”我又问。
“没说多么详细,只是说,小日本的兵也很厉害,他的命多少次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
离开言国良的土产杂货铺时,长沙市区豪华的夜幕刚刚揭开,霓虹炫目,音乐如潮。时下大舞厅刚刚清理“三陪”现象,身材姣好、面容艳丽的妙龄妹子们一群群站在舞厅门口,等待客人选她们共度欢乐时光。先锋厅一带劳动力市场淳厚朴实的农村青年仍未散去。我漫步街头,不知该去哪里。
在原第4军90师排长王以典联系地址,人说他半年前搬到(长沙市)河西,不知具体地址。
唐仁寿,淞沪会战中为第2军18师52旅103团排长。大场失守时,他的师长朱耀华开枪自杀。他后来调第4军59师177团任连长。在第四次长沙会战时,177团为军总预备队,兵败之日,该团掩护军指挥部撤退,损失惨重。我按地址寻找长沙市青山祠42号。找到青山祠却没人听说有42号,问派出所,说两月前拆迁了,问唐仁寿其人,皆不知,户籍警打开微机,右查左找,也没找到。
黎家锐,二次长沙会战时任第10军朱岳190师570团中尉连指导员,三次长沙会战时任该军方先觉预10师28团上尉连指导员,衡阳守城时又任周庆祥3师8团上尉连长。正准备好好采访一番,按地址来到“书院路41号”。主人说:从来没有这个人,是不是搞错了?
长沙市劳动路石子冲35号,第4军90师少尉排长魏振钊家。在劳动路石子冲一带转了几个小时,硬是没有找到35号。
第四次长沙会战时期第4军炮兵营1连中尉排长黄斌青,家地址为长沙市南区楚湘街273号。寻之,老号新号皆无273。问之,老人们隐约记得“文革”初期街上有过打倒他的大字标语,再无所见所闻。
笔者在长沙期间,值市领导班子新官上任,正在酝酿举行“将长沙建成现代化国际大城市研讨会”。这当然是在一个很大的发展基础之上来做的事情。长沙处处新建筑林立,市民们近学广州、远学外国,衣食住行观念远不是你坐在家里凭空想象之中毛主席的故乡人的感觉。但与此同时,另一种东西在突然地或悄然地消失,突然或悄然得让我莫名地伤心。
湖南六次会战,79军野战补充1团迫击炮连排长曾德威参加了两次,都是增援。一次是增援常德74军57师,一次是增援衡阳第10军。解放战争后期,曾德威的部队兵败大陆,开往台湾。他不愿背井离乡,偷跑回老家。文革开始时怎么左也不过分,他父亲是地主,他是国民党小军官,家乡农会的人挖好了坑后去人叫他,他跳窗逃命。躲过最乱的时候,讲政策不活埋人了,但也常揪出来批斗一番。1981年落实政策,按退休返城,每月240元,吃饭够了,他说。
抗日那段历史,过去不敢提,现在政策好了,敢对人说。那是一段光荣的历史了。邓小平好,他说。
1995年是抗战胜利50周年和吴克敌、梁定固夫妻结婚60周年。
抗战爆发,吴克敌将原名改为这个名字,志在抗日御侮、克敌制胜。
他考入黄埔18期湖南武冈分校,两年炮科毕业后投身战场。他是独生子,又是6岁丧母后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说,你去吧,到队伍上要尊重长官。
毕业后到饶少伟暂54师报到,当天接到父亲病危的信,到家第二天父亲瞑目。在军校时父子二人常通信。父亲说:好好学习,杀敌报国。儿子说,你一定要请医生看病。
1944年参加衡阳保卫战,任迫击炮连副连长,全连10门迫击炮。一天敌人进攻,离阵地不远时敌群中有人喊:“不要打,是自己人!”吴克敌听出是湖北口音。见穿伪军军装,大叫:“不是自己人,是湖北人,打呀!”一着急,将伪军说成“湖北人”。47天守城,他左腿和头皮各中一枪,好在不重,没下火线,直到城破被俘,不久逃亡。
内战时,他在154旅,部队人心涣散,他趁让他到海南岛接兵之机,跑回了家。
“文革”中,他与许多老红军、老八路一起被关在牛棚中,心里挺平衡。臂戴“历史反革命分子吴克敌市纺织革委会人民保卫组制”字样白布袖章在商店卖货。许多买货的人悄声说:“老吴,你要少说话,保重身体”。卖货之余,还要烧开水给斗他的革命群众喝,还要扫街道给大家走。干一行就干好一行,好得革命群众没有了脾气,好得领导透风说:
“快落实政策了,你要坚持住。”果然政策落实,按职工退休。一个女儿早就成家,一个外孙是掌上明珠,操不完的心哟。老两口经常进行关于谁先死的对话,结论是: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先死。
抗战胜利50周年和结婚60周年,两位老人记得这两个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还记得炮兵口令:“左转15度,齐射,放!”78岁的吴克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