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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996年初夏,一个年届不惑的空军上校,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走入中国革命战争的历史卷轶之中。不知不觉地,他就迷失在罗霄山脉、汨罗江畔了。他在当年的战场上跌跌爬爬,寻寻觅觅,一把锈蚀斑斑的梭镖令他神往,一面染了鲜血的军旗让他感慨,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使他潸然泪下。他,成了一个忘情的孩子。当他站在平江第一中学的大门前,站在勒马远眺的彭德怀铜像之下,又仿佛听到了那匹战马的啸啸长嘶。

于是,他的声音禁不住哽咽了。他听到他在热切地呼喊:“彭大将军,你这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啊!”

这个在旧战场上寻觅得忘了情的人,就是我。在我的耳旁,倏忽间一个悲怆的声音沿着汨罗江传过来:“已经八年了,还没有做出结论!”我知道,这是1974年的声音,这是早已“挂甲”了的彭德怀元帅在那年11月29日弥留之际的声音。

思前想后,我实在控制不住伤世感怀的真情了。我没有资格为彭老总做任何一点结论,何况这结论已经用不着任何人来做了。我能够做的,就是去寻觅彭老总的足迹,来缅怀他和他们不朽的业绩,以求做一个真正的人,以求为青史添上应该添补的一笔。

于是,我顺着时间的隧道走入1927年。

我发现——

平江不平。平江县地处湖南东北部,罗霄山脉的北麓。它,东邻江西修水和铜鼓,南连浏阳,西接湘阴和长沙,北去湖北通城,实乃湘鄂赣之要冲,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绵亘不断的群山和占全县境不足十分之一的平川地,也都似乎意味着平江的耿耿难平。

那发源于江西黄龙山的汨罗江,负载着可歌可泣的历史故事,自东向西曲曲折折呜呜咽咽地流动着,到了平江县境内突然南下,继而又西去,便形成一个“U”形的水道,将一个躁动不安的小山城拥抱起来。

哦,汨罗江!

遥想当年,那位屡遭谗毁又被放逐的三闾大夫屈原,就那么一路风尘长歌当哭行至这条大江边,再也不想走下去了。是呵,还往哪里去呢?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傲立高岸,环顾楚地湘天,觅不出一个与他共吟《离骚》之人;他俯视足下,但见逝水无情,映出的是一个形销骨立、皓发长髯的影像。这时,他不能不极度地悲愤和绝望。他默立着,大袖临风,潸然泪下。他知道,今夜无岸了。终于,他纵身一跃——将满腔的政治抱负和一生的爱国热忱都付诸流水了。

汨罗江,从此成为忧愤千载的大江,英灵不灭的大江。

到了1927年,汨罗江已经溢满了无数父老乡亲的血和泪,那就是无比深重的大劫难呵。那么,这样的大劫难还要继续下去吗?

不!屈子之魂既然不灭,那么他一定会欣喜万分地看到——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县境内的连云山啦、幕阜山啦、福寿山啦、梧桐山啦……二十一座海拔上千米的山峰乃至数不清的丘陵,都有了一种神圣而紧迫的默契似的,浪涛一般围绕着小山城耸动起来。

这个小山城,便是平江县府。

我发现——

1928年7月17日,火一般热烈的平江。正午时分,那东城门的阴影下,有民团的几个兵丁东倒西歪,狗似的喘着大气乜斜着眼。团丁嘛,衣冠不整,吊儿郎当,训练无素,这一点也不奇怪。

眼睁睁的,他们盯着一乘四人抬的华丽小轿。那小轿,不紧不慢,晰咐 呀呀,悠哉游哉地往东门而来。行至近前,小轿竟然如顺水行舟一般,从从容容昂然而过。

“站住!干什么的?”团丁问话之时,心里先怯了几分。只见小轿之上,半躺半坐的是一个身穿纺绸长衫的阔少爷,他连眼皮也没撩一下。小轿依然行进,他只是随随便便扔下一句话:“看亲戚。”那问话的团丁便一个屁也不敢放了。也许,他挨过达官显贵的嘴巴子。

团丁们哪里晓得乘轿人的来历?他,其实是新任的共产党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腾代远,此次装扮成阔少爷从长沙经浏阳而来,为的是与地下党组织接通关系,进而与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第一团团长彭德怀共谋举义大计。

小轿过了城门之后,腾代远是否摘下礼帽用手绢擦一擦头上的汗水,史料上没有记载。细节是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其实呢,一个24岁的年轻人只身闯入虎穴,又怎能不紧张如此?何况,还有更大的惊险正等待着他。然而,军机如火,腾代远豁出了自己的性命,说什么也要尽快见到彭德怀。

我发现——

在那个如火如荼的日子里,转战于幕阜山、连云山区的游击队,刚刚袭击了大恶霸黄思勤手下的挨户团。激战中,只见一匹大白马流星似的纵横驰骋,骑手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士,那胆魄那骑术那枪法都不能不令人叫绝。她,就是当时的共产党平江县委负责人胡筠。

此时,挨户团已经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了。游击队即将撤出之时,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一阵枪声。然而,过一会儿,却不见有人追过来。胡筠在马上翘首望去,她自然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因为这种情形已经发生过多次了。

胡筠知道,那是彭德怀的队伍,他们受命来“清剿”,也只不过是朝天放放枪,再给游击队留下一些子弹,便掉头一走了之。这其实是一种默契。

不清楚当时还有谁能知道胡筠所肩负的重大使命。

许多天了,胡筠不断派人去探视县城里的动静。她也急于见到彭德怀。

我发现——

就在第二天,死神的魔爪已经伸向平江的嘉义镇。

这里,是独立第五师第三团第三营的驻地。三营长黄公略,对一场意外的杀身之祸还全然不知,他在操坪上发出一声声宏亮的口令,士兵们便挺起枪刺排成方阵,踏出一片滚滚的烟尘。

这是黄公略在嘉义镇反戈的前夕。在这种情况下,黄公略更是急于得到举义总指挥彭德怀的消息。

而死神,那冷酷无情的死神,仍在急匆匆、悄悄然向他逼近,要扼杀他和他的几位战友。

就在这时,彭德怀去思村视察他的第二营官兵,他意外地获知:昨天,长沙破获共产党的一个机关,从被捕者身上搜出盖有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大印的通行证。经验证,发放通行证的笔迹是当时任校长的黄公略留下的。于是,师长周磐大发雷霆,立即下了逮捕令。

要逮捕的当然不止黄公略一人,还有准备跟他一起反戈的另外两名领导者:黄纯一,贺国中。况且,国民党湖南省主席鲁涤平已经怀疑,全力举荐过黄公略的彭德怀也是一个共产党。

倘若让敌人得手,那么独立第五师内部的共产党组织不仅会一朝覆亡,而且经过长期准备的武装起义也要流产了。

事态真是万分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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