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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一段悲痛欲绝的大地震记忆

三个不同的忌日现场

2008年5月12日。

这个日子注定要被人类历史记住。

这一天的下午2时28分。中国的一个并不被人们熟识的地方——四川省汶川县,突然地动山摇,瞬间天昏地黑……随即,一个个乡镇消失了,一片片农舍和居民楼坍塌了,一群群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被活生生地埋入了废墟,断头折腰,血溅大地,惨不忍睹……

而与此同时,周边更多的村庄、更多的城镇、更多的百姓也被更严重的山崩地裂掩埋了,倒塌了,死亡了……

北京在摇晃。上海在颤动。广州人惊恐地从楼房跑出,甚至连隔着大海的台湾同胞也感到了明显的震波。

里氏8级大地震!中国的大地都在震荡!从那一刻起,中国的13亿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与悲伤、紧张与焦急之中。世界也在揪心地注视着东方大国发生的这一强震。

“尽快抢救伤员,保证灾区人民生命安全。”第一时间里,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的声音回响在神州大地的上空。

“灾情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同胞们、同志们,在灾害面前,最重要的是镇定、信心、勇气和强有力的指挥。我相信,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坚强领导下,广大军民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我们一定能够战胜这场特别重大的地震灾害!”第一时间里,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在地震灾区上空的飞机上。两个多小时后,他已经到达灾区一线。

那时起,全中国人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关注灾区的每一时、每一刻……

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拉走了,拉到了那片到处是废墟和流血与死亡的地方。

地震之后,我已经去了那里三次。每一次去后都让我感到心灵的颤抖——

◆第一个忌日

我第一次到灾区是在大震后的第7天。

到成都后的第二天,我便进入了一个重灾区。那是个被地震毁灭了的山区小镇。眼前看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当地百姓告诉我,地震前这里很美,常有成都的城里人到这儿休闲度假。“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连猪崽都死光了。”一位老乡这样说。

解放军在这里进行清理废墟。上面有指示:7天后大面积的救人搜索将结束——这个时间已经过了人的生命极限。虽然前线时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说哪个地方又救出了生还者,但对多数被埋者来说,7天后的生存机会基本没有了。

一片废墟前,两辆推土机轰鸣着,一堆堆横七竖八的水泥板和砖瓦块被翻动着。周围有不少当地百姓围着观看,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后来知道那里面还有被埋者,那些活着的人在等待见到自己的亲人……

一位中年妇女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着医生的那种白衣,说明她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她是我们附近镇上的医生,她丈夫埋在里面一直没有出来。今天她是来看他的……”一位老乡悄悄地告诉我。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为这位不幸的女医生。

“她一直在另一个地方抢救伤员,中间来过这里几次,但因为她男的埋得太深,一时挖不出来。今天是清理废墟,估计能见到她男人了。”老乡继续在我耳边说着。我心头承受着推土机的轰鸣声而紧缩起来……

那时间太残酷。你又想早些看到结果,可你又不愿看到结果。对女医生和对我们在场的都一样。

推土机继续轰鸣着,大地似乎也在强烈地震荡着。眼前:断裂的楼板被一块块掀开、推走…

…我注意到女医生的脚步在不断往前移,但都被身边的两名女同胞拉住。

几位解放军战士在一位少校的带领下,出现在推土机前,他们预计下面的被埋者会马上出现,所以走在了前面。有两个战士的手里提着黄色的装尸袋——这让人看后十分不舒服,但战士们是在执行任务。7天后的死尸基本上都处在腐烂阶段,为了保护更多的活着的人,对所有遇难者进行现场及时的处理是灾区指挥部交给救援部队的另一项重要任务。军人在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他们的职责其实非常神圣,那些小战士才当兵几天,他们多数还是“80后”的新一代,如果不是抗震救灾,他们怎么可能去干收尸这类的活呢?

地震遇难者的尸体十分可怕,惨不忍睹。但为了防止瘟疫,必须有人去处理。于是军人义无反顾地承担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出来了!出来了!”突然有人叫起来。于是我们都跟着往废墟前簇拥,但被战士们挡住。

只有那个女医生被允许往前挪动……

“是他。那件夹克我才给他买的,他第一次穿上的……”女医生说。我听到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一具完全变了形的尸体被4个战士抬出来。抬到废墟边的一块水泥地上。然后我们才允许走近……

那是个男性遇难者,他的脸部是灰黑的,沾满了尘土和血水,腹部印着一摊血痕,显然是被重物压死的。

我见女医生一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擦着遇难者的脸。马上有战士给她提来一盆水和一块毛巾。于是女医生便轻轻地非常职业化地为死者擦洗着头部,一点一点地为其丈夫擦洗着、擦洗着……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清死者的脸庞了。这时女医生抬起头,冲解放军官兵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见到了他……”然后她只顾埋头为自己的丈夫整理衣服。

那位解放军少校红着眼睛,朝战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现场。我看到官兵们都在擦眼泪。

那一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也早已淌满了泪水……我想上前安慰一下那个女医生,可我没有。我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这样做。人们默默地站在那个女医生的背后,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在为死去的丈夫擦洗、整理。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我会忍不住哭出声的。

我走了。但就在我走出不到十来米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声,震碎了我的心——我转过身去,看到那个女医生已经伏在丈夫那具僵硬的死尸上面号哭起来,那哭声是那么的大,那么骇人,令人心碎。

在离开那个小镇向另一处灾区行进的路上,我发现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自己倒塌的房前点着蜡烛和各种冥币,显然他们是在祭奠。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灾后的“头七”。中国百姓中有这样的传统习俗:逝者走后的第七天,活着的亲人要为他们举行第一个祭祀。

于是我似乎也明白了那位女医生为什么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我想可能是她与丈夫的最后见面竟然会是在逝者已经离开她的第七天。对女医生来说,面对残酷的现实,怎能不悲痛欲绝、哭声震天呢!乡亲们告诉我,这位女医生在另外一个镇上参与了抢救30多名生还者的战斗,而她却没有时间去救自己的丈夫。

这样的英雄故事在灾区我听说了很多,却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位女英雄面对自己逝去的亲人的这份悲恸之情……

◆七七忌日

很巧,我第二次赴灾区采访的时间已经距大震49天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中国人纪念逝者的又一个重要日子。

这一天,我在德阳的什邡采访。那个矿区在大震时所经历的灾难是毁灭性的。许多山体崩裂后不仅将整座矿山掩埋在百米的废墟之下,而且沿途不少建桥修路的民工在施工时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由于前一时期抢救太紧张,他们的遗骸仍在原地没有处理。而根据当地抢险指挥部的意见,一般埋得特别深的遇难者不再进行挖掘处理,而是就地现场处置。北川县城和不少地方就采取了这样的做法。但也允许个别地方的百姓在有条件的情景下,对被埋者进行重新挖掘后再处置。

那天采访归途上,我遇上了这样的事。

这是一处完全倒塌的山体。据说当时在这里施工的有12个民工,他们都是距矿区不远的附近村民。大震时他们都在为矿上筑路建桥忙碌着。大震发生时,他们便毫无例外地全被埋在石头里面。

大型机械设备没有顾及这个偏僻的山区,一直都在最关键和更大伤亡的地方进行着紧张的抢救与清理。

40多天后,村民们向上级申请获得了用几台大型机械帮助挖掘清理的机会。于是就在“七七”这个忌日,全村人都来到了这片坍塌的山体前面,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废墟和挖掘遇难者的工作。

现场很沉闷,只有机械的轰鸣声。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12口木制棺材——它们准备装殓12名被埋者,并将其骸骨运回村里……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埋在荒山野地里。得把他们弄回去,好好安置。”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对我说。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尸体会是什么样呢?”我有些担心,小声说道。

“防疫队员马上到了,估计还能处理。要不村民不干,他们不愿让自己的亲人就这样埋在石头里面没人处理。”干部模样的人有些无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来了!解放军防疫队来了。”正说着,我们看到一辆卡车驶过来,随即从车上跳下4位穿着防护服的防化部队战士,他们是来帮助处理尸体的。

挖掘正在紧张地进行。第一具尸体很快挖掘出来,许多村民往前拥,但又很快退了回来……

“头都没了。”有人悄声这样说。听到这话后,许多人胆怯地缩到一边。

只有防化兵从容地上前对尸体进行喷洒药水。随后他们借助挖掘机的翻斗,轻轻将遗骸装进尸袋。因为断头缺臂,装的过程很费劲。待装入尸袋后,遇难者的遗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边。有干部模样的人在喊:“你们过来认一认!”于是那些遇难者家属便一个个上前辨认。

“是他。是娃儿他爸。”一位妇女哭开了。她很快被另外的几名村民拉到一边。那具尸体也被几位青壮年移入棺材内,并且有人在棺材上面写着死者的名字……

整个过程基本都是这样的程序。我发现,挖掘过程和在辨认死者时,多数遇难者家属已经不是那么悲痛欲绝,也许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天里流了太多的眼泪,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埋在石头底下能有活路吗?不可能的。”一位老汉抽着闷烟,蹲在一旁嘀咕着。我问他有自己的亲人在里面吗?他说:“两个娃儿都在里面,一个28岁,一个刚20岁……”老汉说这话时,眼眶里立即涌出泪水。“我不敢让娃的娘过来,她看了非死过去。老天作孽啊!”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语言去安抚这位失去两个儿子的老人,更无法想象还在家里等待儿子归途的老妇人。

“快过来,你娃出来了!”有人朝老汉喊道。

老汉顿时快走过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冲到了两具遗骸前,最后还是被人拖了下来。“娃儿啊,你们都走了,让我怎么向你们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汉像疯了似的冲向一块山崖……

几位青壮年飞步将老汉拉住,哪知老汉拼命地挣扎,几度挣脱小伙子们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冲向山崖。最后还是被众人抱住,避免了更大不幸的发生。而这一幕令在场的人的心都深深地刺痛了一下,也让原本沉闷的挖掘现场,变得有些混乱起来。一些遇难者家属的情绪开始激奋,不顾一切地冲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来。虽然这样做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似乎他们早已等不及地想见到自己已经埋了几十天的亲人……被装入棺材的遇难者也不能平静,他们的亲人不停地拍打着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开装尸袋想再见亲人一面,防化战士们不得不采取强行措施隔离他们,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面不肯离去。

那情景叫人不得不跟着落泪。

显然,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12位民工正在同一地方进行施工。因此他们基本上都被埋在十几平方米的一个地方,因此挖掘并没有拖延太长时间。可是由于山体崩裂的力量猛烈,有几具残尸根本认不出是谁。干部们只好让遇难者的家属认个大概,然而再装入棺材。多数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尸袋内不时淌出混浊的血水,使现场的气味十分刺鼻。防化兵们一再告诉几位干部,要求转移遇难者的遗体。

“那大家就准备起吧!”一位干部模样的庄稼人,招呼着在场的几十位壮汉。随即只见4人一组的抬棺队伍各就各位,大家有序地准备着起棺。

“一、二、三——”

“起喽!——”

顿时,现场的几位道士吹起尖声的唢呐,有人则点响了鞭炮,咚——哐!

“回家喽!——”

众人齐声高喊:“回家喽!——”

于是浩浩荡荡的抬棺队伍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向大山深处延伸,很快又有许多人加入其中,使得整个队伍不断扩大,甚为悲壮……

我站在那堆曾经掩埋12名民工的乱石上,目送着这支特殊队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遇难者们终于回家了,他们与自己的亲人在大震后的第49天时终于团聚,这到底是悲还是喜?

大震带给活着的和逝去的人都不是喜,只有悲。因为从此在我们的生命里少了许多欢乐与亲情,多了无数悲痛与思念……

“5·12”汶川地震,使多少活着的人要背起如此沉重的悲情?这时我的手机短信里显出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发布的最近权威新闻:截至2008年6月30日,汶川地震共造成死亡人数××名,治疗××名,失踪××名。已经几十天了,那些失踪者事实上已经可以归入死亡名单之中。于是我们便知道了此次汶川大地震,其实共有9万多条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9万多啊!瞬间的天崩地裂,你就这样无情地夺走了这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如果将这9万多条生命排列成一个整齐的队伍,它是何等的威壮!然而,现在他们全都倒下了——就倒在了我们的眼前,倒在了我们的身边,带着痛苦的表情与眷恋,甚至多数还带着断肢与残躯……

痛,是我每一次从灾区回来的最深感受。于是无论在灾区或回到生活中的现实时,当我看每一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时,会比以前多了一份亲善的微笑和敬意。因为我的心里想着一件事:活着就好!让我们向每一个生命致敬!致敬——向生命致敬,是最最重要的人生使命。

◆百天忌日

这一天是9月18日,北京仍然沉浸在两个奥运会的欢欣与狂热之中。但我却在17日晚就已经睡不着觉了,因为第二天我要再次去汶川地震灾区,因为这一天是八万余名遇难者的百天忌日……我像期待某一个重大日子似的早早为这一天成行而准备着,但即使这样,仍然在临行时感到仓促,甚至身边的一些亲朋好友奇怪地屡屡向我发问:你怎么又要去灾区了?

我能说什么呢?面对诸多发问,开始我解释困为是地震遇难者的百天忌日,后来被人问多了,便啥都不想回答了。

我内心对那些死难者的悲情,在现实里变得有些令人怪异吗?是我的怪异,还是他们的怪异,我有些不明白了。

但我仍然要走。也许是上帝的有意安排,19日这一天从北京飞往成都的飞机连连被推迟,9点多的航班10来点才起飞。中午到达成都后才知道这里下着不小的雨,正是应了一句老话:人到悲时,老天也要下雨。

我知道老天是在哭……

成都消防总队的小李早早地等在那里。我一下飞机,他就驾车拉我往北川方向驶去。我们走得非常快,一路上小李还在念叨我们前些日子共同创作的一部作品,小李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那天我不该只顾去执行命令,其实当时我要是留下来救她们,她们就有可能还活着……小李说的是5月13日那天,他奉命到德阳一带给部队传达总队的紧急命令,在途中路过一个重灾区的小镇时,当时有当地的老百姓看他开着消防车,便拼命拦住他,指着一片废墟对他说:有一对姐妹被埋在里面,还活着,希望他这个解放军(当地老百姓将消防官兵统称为解放军)帮助抢救。可小李身负总队领导的重托,不能停下来。他好不容易挣脱百姓的追赶和谩骂,冒着强烈余震飞车几百里完成了送达领导批示的紧急任务。后来在返回的途中,他特意回到那个被拦车的小镇。他看到那对被废墟掩埋的姐妹已经被老百姓挖了出来,但却永远闭上了眼睛躺在了冰冷的雨水里……小李哭得伤心,哭自己没有干好一件为人民服务的事。我第二次赴灾区采访时,他就给我讲起这事。此次已经是听他第二次讲了——其实他向我讲过无数次,每一次听了都让人心痛。

冷天是她们的百天忌日,我特意买了一个花圈去祭她们……小李指指后备厢。

于是我们有相当一个时间相互不说话,我想象得到小李的心情,也希望能够与他一起去祭奠——那姐妹的亡灵。

就是这里!在通往绵阳的途中,小李飞车穿越一些山岭后拐弯到达一个依然可见满街废墟的小镇,然后将车子戛然停下,说道。

这不是通平吗?我发现这个小镇似乎曾经来过嗨!

是。就是这儿。小李一边说着,一边启开后备厢取出花圈。

我突然想起:临离开北京时,我将第一次赴灾区采访时在这个小镇的中学倒塌现场的废墟里捡起昀一张与我们作家协会著名作家邓友梅名字一模一样的一位年轻女教师的教师资格证书复印件带在身边,希望能有机会再找找这位我一直牵挂的邓友梅是否还活着……

中学的废墟现场已同我第一次采访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了:除了那栋没有全部倒塌的教学办公楼还歪斜在那里外,其余的曾经掩埋了两百多学生和教师的废墟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群群当地老乡在雨中或用雨衣或用塑料布挡着在点香燃纸钱,祭奠亡灵——我粗略点了一下,足有四十多群、一百余人。

你们认识邓友梅吗?

就是她,邓老师……

我拿着邓友梅老师的照片影印件,向那些正在点香祭奠的当地老乡询问。

这个老师我见过。不过地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很失望,问了半天竟然只有一个老乡说了这样不明不白的话。

难怪的事。我们这个学校统计的遇难者其实到现在也还没有最后清楚,有几个一直没找到,连遗体都没找到,又没见活人,所以只能作失踪者处理。邓友梅老师可能就属于这一类。当地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告诉我们。

小李安放好那个花圈后,又从当地老乡那里借得几支香点燃后向已经见不到废墟的那片土地鞠了三个躬,我学着他的样也鞠了三躬。我想起了那位年轻漂亮的邓友梅老师,也想从老乡那儿借几根香祭奠一下,可又马上打消了念头——我希望邓友梅老师能够在什么时候复活,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一位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我想她应该活着,因为灾区还有许多活着的孩子正等着她上课呢,而她本人也还只能算是个大娃儿!

北川县城是我们的目的地。

但在后来的一路上,小李和我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们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之中。

过什邡后,很快进入北川境内。其实从什邡到北川并没有多少路,但我只感觉这段路很漫长,长得叫我内心有些发毛……我想只有一个原因:那些亡灵是不是在路的两侧不断地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呼救和诉说他们离开人间之后的这一百天中的种种苦难与孤寂……我的身子有些冷,问小李什么感觉,他竟然也说特别冷。是下雨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总之我们弄不清,浑身有些打颤。

第一站依然是我们熟悉而难忘的北川中学现场。

这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与我第一次到时的情景差不多,仍然是大规模倒塌留下的大片废墟。似乎听说要建地震博物馆,现场可能是保护起来了。

我们到达这里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以现场看到的祭奠人群仍然有几十个,而堆放在废墟上的花圈则有上百个,其中有政府的、民间的,更多的是那些遇难者的亲属供奉的……

真是奇怪,这一天雨一直下个不停。是老天在哭喔!中学旁的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抹着眼泪喃喃地对我说。

我看到祭奠的人群中,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几乎伏在地上呜呜哭泣,声音完全是沙哑的,与其说在哭,不如说在撕心。

因时间关系,我们不能在北川中学现场多停留,便上车迅速朝两里路外的北川老县城迸发。我们发现车子走不动了,因为通往县城的路上来往的祭奠者太多,尤其是许多遇难者的亲属都带着花圈一类的祭品,很占道路,又逢下雨,所以我们只能半途停车后徒步往里走……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到北川县城了。每一次面对死城,心情无法用言语描述,是痛,是悲,想哭,还是想喊,都是……我想喊,是希望那些被埋在碎石断墙下的几千名遇难者能够有可能复活;我想哭,是不知道那些无法救出的当时又没有死去的遇难者在最后时刻是怎样痛苦地离开人世的;这种眼睁睁地看着数以万计的活脱脱的生灵在瞬间消失的悲绝,苍天可知?这种一片一片的楼宇倒塌,一个、十个、百个家庭的毁灭之痛,能不撕心裂肺?

这个北川县城,这个5·12大地震毁灭最严重的死城,你只要站在那里的废墟上稍作一下想象,眼泪就会哗哗地奔流而下……你不用去抚摸那些冰冷的废墟,你只要站在那里屏住呼吸数秒钟,就会感到全身发冷,冷得透心、透足,直到你站不稳——这是我每一次到北川县城的同一感受。

而这一次百天忌日现场不同的是,我看到了几对老人,他们或拿着儿子、儿媳的照片在号哭,或在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照片前祭香默念,这种情形是最让人难受的……有一对老人告诉我,他们的儿子一家全都遇难了,地震后连影子都没有见过,一直掩埋在十几米深的泥石流下面,而且据说要成为地震博物馆的一部分被永远地保留原状。

作家,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让政府挖出来,让我们看一眼也算一个了结吧?老人用枯干的双眼看着我,企望从我的口里得到答案。

我无言相对。只有眼泪告诉他们:估计可能性不大。

天快黑了,死城四处燃起缕缕星火,忽闪忽隐……走吧,要不回不了成都。小李催我快走。

我知道他有些害怕,其实我的内心也一样。

在离开北川死城时,我转身向这片仍然掩埋着几千人的废墟深深地三鞠躬……我不是这些遇难者的亲屑,但我确确实实想大哭一场,因为我知道我再来此地会是很久很久之后。想到此处,我突然有种与亲人永诀的感觉——我忍不住像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一样哭了,哭得一直收不住……

我们离开了北川,离开了灾区,但我看到一路上仍然有许多人举着花圈或其他祭奠品向灾区行走。

我的姐姐是第二天才走的……

我的儿子和他妈在第四天还跟我说过话,他们的百天忌日是几天之后。

我一直没有看到爸爸,所以我会一有空就过来看他……

他们这样告诉我,这样继续往那一个又一个废墟和死城、死镇、死村走着,去与天堂里的亲人会话、向他们祭酒……呵,老天,这样的百天忌日有多少个呢?

永远?永远。这是多么令人悲恸的旷世忌日!

于是我又想:在汶川大地震的数百公里土地上,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之间似乎永远隔不断,只是他们以不同的生命形式存在于我们这个地球上。

是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之间,有一样东西具有质的重要意义:唯生命第一。

都江堰:生命之痛

许多人不想重现汶川大地震的灾情,是因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变得极端的脆弱与痛苦,无助与悲恸。但这是历史,这是现实。不记述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类是如何从漫长的蒙昧世界走向文明的社会历程的每一步痛苦与辉煌,这对人类更好地走向未来也是无益的。

8级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为惨烈的场面,而映入国人眼里最初与最痛的一幕是发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么啦?

都江堰到成都只有几十分钟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游和出差的人,几乎不假思索,就会到那里去看一看古代水利大师李冰父子留下的伟大遗作。那里的水、那里的水利工程以及由此带动的自然与人文之美,令人叹为观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20多年前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

我比大多数人多了一份对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让我们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们无法抹去聚源中学、新建小学和中医院这三个触目惊心的血淋淋的生命现场……

许多人给我描述过当时地震那一瞬间成都和成都之外的情景。其实不用更多的描述,8级强烈地震在100里之内的那种感觉,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个人,而且是在毫无准备、无法抗拒的死亡来临之时,人变得极度无助与恐慌,更何况身边的人、身边的亲人可能在那一瞬间,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没有人不因这种情形而感到可怕和惊恐的!

都江堰的情况恰恰比这更加令人胆颤与心痛的是,死亡和倒塌最严重的竟然会是学校和医院——那学校里有我们的孩子,那医院里是我们的担任医护工作的亲友和有病就医的亲人呀!那天我走到聚源中学倒塌的现场已经是大震后一个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时留给当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长们的那份悲恸与如刀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学的那条路叫学勤路,顾名思义,这是这所拥有1800多学生的城乡结合部的农村乡镇中学的一种向外延伸的标志,会让走入这条路的当地农民们感觉到这是一条通往改变身份、荣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长们举着牌子和标语站在路中央,在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场大悲剧——“教学楼全塌了,当时有900多个孩子被埋在里面,孩子们就这样活活地离开了我们,有的头跟身子都没有连在一起……”“温总理来的时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为什么镇上的其他房子没塌几间,唯独这孩子上课的教室塌得这么惨啊?”“……”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沙哑的嗓子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这一类话,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次有用的和无用的机会在诉说他们心中的悲痛与悲愤。

“你看看,这是我的女儿,两个,是双胞胎。她们长得俊不俊?现在她们都没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着她们的灵,我心里好憋、好难受啊!”一个40多岁的妇女,双手举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一对如花似月的女孩,边说边捶着胸脯向我喊叫着。

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可能早已干了,目光中只有期待与恳求:“我知道你是作家,我想让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里给孩子设了个灵堂,现在我每天陪着她们,像过去一样,可她们现在不跟我说话了,只冲着我笑,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我想强忍眼泪,可还是忍不住……我告诉她请让我记下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赵雅佳,一个叫赵雅琦。她自己叫赵德琴。

我一路洒着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踩着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和冲天死尸气味的学勤路,来到聚源中学的那个埋葬这位母亲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废墟前……现场的几位老乡告诉我,这里一共死了278人,其中有几个是老师,其余全是学生娃儿。

278个?!排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啊?我下意识地往废墟另一侧的操场看去,老乡便说:12号当晚,这个操场上就放满了尸体。

简直不敢想象!“当时你们都在现场?”“在。都在。出事后,这里围了几千人,一直到14号后才少了些。那时已经很少能挖出活人来了……”几位始终围在我身边的老乡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但他们又显得吞吞吐吐。这反倒让我有些欲想追个究竟。

“你不知道,已经有人来打过招呼,说不让随便跟外面来的人说了……”有个看样子胆子大一些的庄稼汉说。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学校塌了是事实,孩子死了那么多也是事实,你就说你看到了就行。”我鼓励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咋政府温家宝总理都能在第一时间到灾区来看望我们,他们下面这些官员就喜欢报喜不报忧,平时他们这么做,我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可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爷都知道的事,他们还要那么做,我们老百姓看了就有气嘛!”中国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们要讲心里话。有人不让他们讲是没有道理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血淋淋的事实就放在我们眼前,谁也瞒不住——“我家的孩子也是在这个学校上学,他运气好,那天他们班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出事。因为他没出事,所以我还能有心气出来跟你们外面来的记者、作家说说当时的情况。要不然,谁有心思天天在这儿呆着?”这位老乡悄悄指着刚才在我面前举着双胞胎女儿照片的赵女士说:“她从地震的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在这儿举着娃儿的照片,她心里苦啊!好端端的两个漂亮女娃,一下全没了。换了你行吗?都不行嘛!人家每天举着娃儿的照片就想问问那些当官的:为啥学校附近的房子都没塌,偏偏娃儿们上课的教学楼塌得那么惨,害得几百个娃儿活活全死了!老子觉得人家提这样的问题没啥错!应该给人家一个答复嘛!”庄稼汉一说这,气就大了。

“老乡,这事我们先不去说。我想上面一定会有个说法的,请相信这一点。咱们说说当时学校的经过怎么样?”我跟他这么说,其实不全是哄他赶紧向我介绍我想知道的事。事实上后来没几天,国务院真的开了会,作出专门决定,提出了那些学校倒塌而造成学生严重伤亡的四条处理意见。这是后话。

“你这话还算中听。那我就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不过有个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写在你书里。”在得到我的保证后他说了。

下面是这位老乡的话——“我娃儿是初三(3)班的,他们班正好12日下午上体育课,所以他运气好。他们那个班全活着。我家就在镇边上,所以来得比较早。那天我正在镇上的一家商店里买货,突然货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这时满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说是地震了!我就赶紧往外冲,一直走了几十米,停步后摸摸自己的头,双腿使劲蹬了蹬,没伤着啥,就回过神拼命往家里赶。

一路上,看到有几栋楼塌了,哭的叫的到处都是,也见了死人。所以心里很害怕,就跑着回家。还好,到家一看,没啥事。老婆就对我说,你赶紧去看看儿子!我说我们家的破房子也就掉了几块瓦,他们学校的楼房不会有事吧!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心里悬了一块大石头,赶紧就往学校奔。平时15分钟的路程,这一天也就用了十来分钟。特别是我走到镇上时,一听就吓出了冷汗:一路上看到许多人边哭边叫地往中学跑,我一问,说是学校塌了,死了好多人!我一听,两条腿也不知咋的竟软了,跑不动似的。也看见有几个女的家长原来走在我前面的,结果当场倒在路上,哭叫着,她们是吓得跑不动了。这时,救护车也出现了,声音挺吓人。等我到勤学路口时,一看,学校那边全乱了。烟尘还是很大,人都在往那里跑,也有不少是往外面跑的,是一些家长带着活下来的娃儿回家。我看了看,有的娃儿什么事也没有,有的就惨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看就是从瓦砾里刚刚钻出来的。有一个同学脸上都是血,家长背着他拼命在跑。

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就赶紧招呼他们,好像他们是熟人,说拉娃儿到医院去。我一看这阵势,心里想着一定出大事了,我家娃儿是初三,他们在3楼,肯定跑不出来了!我就开始流眼泪了,还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跟着一起在跑的学生家长们往学校跑。一到学校门口,我就傻了:咋楼房塌成这个样?3层楼变成了1层楼,我娃儿上课的第三层歪斜着叠在一、二层的废墟上,而且也看不出哪间哪室了!现场已经有上百人了,都在叫着自己的娃儿名字。也能听得出压在下面的娃儿在喊救命声……当时很乱,大伙也特别着急,没有人指挥,乱挖一气。家长们都急死了,踩着废墟到处在喊,到处在寻找。多数人只顾救自己的娃儿,有些娃儿挺可怜,他们喊叔叔阿姨救他们,有好心人,顺手把他们拖了出来,血淋淋的。现场的老师比较多,他们一个个脸色也都变样了,拼命在自己的班级那里救人。我到自己的娃儿上课的那堆废墟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没有回应。我也很着急。旁边有个男老师正抬着楼板救两个压在里面的娃儿,他抬不动。我就过去帮了一把手。那两个娃儿救出来了,有一个腿断了,血流了半身。

我们只好两个人抬着她。当时救护车根本不够,我们就把她抬到一边的操场。躺在那里的已经有好几个,还有十几个已经死了,连盖都没盖,样子可惨呢!我一想自己的娃儿,就往倒塌的教室跑,突然有人拉住我,叫我‘爸’。我一看,是儿子!眼泪哗啦就像放闸似的…

…走走!我拉着儿子就往家跑。我记不清怎么跟儿子回的家。后来路上他告诉我,他们班正好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压着。谢天谢地!他妈一看儿子平安回到家,也哭了。抱着儿子直念叨着‘阿弥陀佛’。儿子吓坏了,坐在那儿发呆。可我坐不住,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没事了,可他们学校那边事大着呢!就啥也没说,又往学校跑……这回学校的人多起来了,也看到有消防队员出现了,他们救人比较专业,但多数还是家长和老师在刨挖。我跟着上去开始帮着救人,不少人跟我一样,他们是镇上的人和周边来的,大家见一个救一个。那楼塌得玄乎,楼板压得死死的,刨一个娃儿挺难的。有个娃儿的脖子被卡在钢丝里,我看着血顺着她的衣衫在流,但就是救不出来。当时她还活着,眼睛里满是泪,我们几个抢救的人费了很大的劲把她拉出来,结果一看她的腿断了……我心里疼得不能形容,这个娃儿被弄到操场时,就已经断气了。她的家长来了,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当场就昏死过去了。我再往那女娃边上看去,已经有二十几个躺在那里都是没气的了。有的身上好端端的,啥伤也没有,是闷死的;有的脖子扭到一边了,估计是水泥板压的;还有一个头被盖住了,可旁边流了一摊血,还有白乎乎的脑浆……我不怕你笑话,从那会儿起,我再没敢上废墟里去救人了,傻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看着一边是废墟上忙忙碌碌的抢救现场,一边是躺满受伤的或是死了的娃儿的操场,我不知干什么是好。不少人跟我一样,站在那里不知做啥。我是吓傻了。他们可能跟我一样,因为这种惨劲谁也没见过,没经历过。事后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回,不像个男人,没去多救几个娃儿出来。12号那天,我回去比较晚了。快半夜了。温家宝总理来了后,我们大家都感到娃儿们有救了。

我和在场的人多数是第一次见温总理,他现场看了一遍,然后拿着喇叭对我们说:“我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人命关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尽全部力量救人,废墟下哪怕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抢救到底。”他这句话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大家听后内心热乎乎的。我们现场开始被隔了几个区域,外面来的抢救专业队伍有一条通道,家长们有一条通道,中间是救护车通道。我看了看勤学路上围满了人,大家脸色都很难看。特别是那些有娃儿压在下面的家长们,他们简直急死了。我看到有个家长跪在地上磕头,不知是在求观音保佑自己的娃儿,还是在求人家帮她救人,总之非常可怜。在废墟里面,每挖出一个活着的娃儿,有人就喊快来看,是谁家的孩子,家长们就拥上前。一看不是自己的娃儿,就散去赶紧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喊、去刨。如果是自己的娃儿,家长们就又是笑又是哭的;如果抬出来的娃儿是死的,家长多半哭得叫人看着实在受不了!有个男的见了自己已经死了的女娃,双手握着拳头,连同头一起往地上又撞又击,嘴里还在哭喊着,样子真的叫在场的人都跟着落泪……夜里人少一点,因为只有一些车灯照着才能挖,所以多数家长只能看着一些消防队员和解放军等人在抢救。

这一天我离开学校时,操场上已经放了很多尸体,有人在说已经有八九十具了。我不敢去数,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咋回的家。其实回家后也没睡着,眼前一直在晃着学校里的现场,所以第二天一早又往学校走。家里人不让我去,可我一双腿就是不听劝,还是往那边走,好像埋在里面的娃儿没全挖出来,跟我有啥关系似的。我一到那里,看到已经有很多人了。挖掘的机器好像也多了些。这个时候,操场上时不时有人放爆竹。我们这里有习惯,死了人,要放炮,算是送他上天。所以后来每挖出一个没气的,就有人放一响,这响声让我们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后来的情况好像报纸上电视上都有了,我还说吗?”老乡问我。

我说谢谢你。

“对了,地震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大雨,特别是13号这一天,下着大雨,大得很哪,老天不帮忙!你看这操场,过去长满了青草,现在基本都没草了,就是那两天下雨踩掉的。”老乡指着操场又说,“当时抢救现场不管是救出一个活人还是抬出一个死人,都得往操场这边送。

这来回走的人太多了,整个操场被踩得像个泥塘,青草全踩掉了……”见我被另一位遇难者的家属叫去,那老乡又拉住我胳膊:“还没说完呢!”“说吧。”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13号不是抢救第二天吗?我再来现场时,看到了一支穿橙黄色衣服的国家救援队来了,就是温总理说的国家专业队。他们是13号凌晨2点赶到聚源中学的,带队的团长姓王,他们有狼狗,还有生命探测器,那玩意儿真灵,谁在里面还活着,就显示出来,狗也挺厉害,嗅得出来。13号早上我回到现场时,就见他们在救一个女娃,费劲大了!那娃儿压在3层半尺厚的楼板下面,正好在3层和4层楼板之间,只有20来厘米的空隙,娃儿从那缝里喊救命。救援队员想了很多办法,就是救不出来,我们估计那娃儿不行了,因为她的腿被水泥板夹住,不把她的腿截断不行。没办法,解放军的一个大官张参谋长最后决定用军刀把夹住娃儿的水泥板及桌子腿截断,再用气垫顶住,最后花了6个多小时才把那娃儿救了出来!娃儿的家长跪在地上直向解放军磕头致谢。娃儿叫高颖,跟我儿同是初三的,她也命大。13号晚上了,国家救援队员在团长的指挥下,说要撤离聚源中学了。我们一听就着急起来,特别是那些还有娃压在废墟里面没有出来的家长,急得死活不让国家救援队员们走。那个时候其他抢救队虽然也能救人,但基本上跟我们差不多,靠笨办法。所以现场的家长们一听就不干了,但国家救援队是奉命要到绵竹的汉旺镇去,那里也有一个中学倒了埋了好多人,他们那边比我们这边惨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江堰离成都近,交通是通的,其他地方就不行了。

第一个72小时里救命最要紧,估计汉旺那边太紧张了,说是总理的命令要调国家救援队过去。但我们这边的老百姓不理会这一套,都是孩子,都是命呀!所以家长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我也跟着跪了下来,求他们不要走,哪怕再给几个小时。人家国家救援队水平就是不一样,到13号后,一般抢救基本上不能救出啥活人了,只有国家救援队他们用探测器一搜索,又有专业抢救本领,基本上能发现一个有生命的遇难者,就能救出一个来。他们在聚源救了5个生还者,可当时废墟里还有几百人没出来,家长谁不急?但没有办法,我们跪在地上人家也要走。我当时看国家救援队的人也十分为难,他们从感情上也不愿走,有人看着我们跪在那里都哭了,几百人跪在地上求他们,我想国家救援队虽然身经百战,但这种场面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

最后那个王团长站在废墟上用喇叭说:‘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国家救援队只有一支。这里已经经过我们多次探测,里面的生命迹象已经很渺茫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到更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去救更多的人!’我看王团长说这话时,嗓子也是哑的。后来我们当地的一个领导也出面说话了,他说这次地震面积大,要我们顾全大局,让救援队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这样,我们才慢慢站了起来,可那些家长还是没有站起来,最后也基本上都站了起来,给国家救援队让出一条路来,这情景,我看了心里既特别感动,又特别难受,因为这等于说那些没有救出来的娃儿基本上没有希望了,家长的心情你想会是啥样?”老乡说到这儿一再说:“我不说了!不想说了……”然后背过身,走了。我看他在擦眼泪。

这一瞬间,我的眼睛也酸了,我能想象得出几百人跪在地上的那种场景是什么样的!那些百姓默送国家救援队离开现场时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复杂啊!这就是生命之苦!生命之痛!我相信当时在废墟里绝对还有生命,事实上后来也证明了在聚源中学废墟里救出了存活70多个小时的遇难者。但我也相信,在国家救援队离开聚源中学之后废墟里又死去了不少人——他们是在无助的情况下丧失了残存的生命……地震就是这样无情!倒塌学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这种情况。而在国家救援队后来救援去的汉旺镇其实命运要比聚源中学悲惨得多。因为多数山区倒塌的学校,他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内获得专业的救援,甚至连一些大型机械设备都不可能到达参与抢救。所以这些学校的死亡程度和死亡比例要比都江堰一带的遇难者多得多!都江堰是不幸的,但都江堰在此次地震后的第一时间里获得了最快、最多的救援,这是他们的幸运之处。温家宝来到灾区后选择的国家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也是设在都江堰。

都江堰必须承担悲痛和责任双重担子。

当我踩着撒满白灰的地面,走近聚源中学两座教学楼的那片废墟时,看到的景象令人吃惊,因为6层的教学楼除了中间还留了一个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一个歪歪斜斜的楼房走廊外,两边看不到任何竖起的建筑物。与之相距几十米的据说是老师的办公室,基本还算完好,但裂缝很明显,显然也是受到了严重损坏,不过据说当时这栋楼里没有死人,但遗憾的是学生们上课的所有教室全部倒塌了——这也是那些遇难学生的家长们无法想通的一个最痛的地方。

当地人说,聚源中学一直以师资力量雄厚著称,多年来为都江堰市一些高中输送了许多优秀毕业生。为此,在当地人看来,聚源中学就是该镇的骄傲,而学校门前的这条勤学路,记录了聚源镇几代人的希望。在勤学路的两侧,长满了许多高高的白果树,有的据说有40多年了,它见证了聚源镇注重教育的深厚历史。而10多年树龄的水杉树,则与聚源中学老教学楼的年龄相仿,记载了聚源教育的辉煌。

一位姓孙的老师告诉我,他小时候念书时,那时也建了一栋教学楼,4层高,在当时的乡镇初中学校里,是非常气派的。那些家长们会在学校门口的杉木树下叮嘱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像这杉树一样,长得高高的,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才”。

勤学路和两旁的杉木树,寄托了全镇家长们对子女的期望。多少年来,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是家长们的荣耀和学生们的理想。但,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的大地震,打破了这种理想性的期望:聚源中学的教学楼彻底震坍了,震得极其惨烈,让人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倒塌得那么厉害!而在这之前的所有时间里,这里还是欢乐与理想并存的场所。地震来得太突然!大楼塌得又有些不可思议!逝者无法给我讲述他们有如何的感受,他们的亡灵在天国,有一天我们同在天国的时候,我想他们再向我们讲述的时候,天国会下泪雨……

我们所能听到的是那些幸存的孩子们的讲述——初二(8)班一位同学这样回忆:“我们的教室在3楼,靠楼梯口比较近。下午上课大约20分钟的时候,教室突然晃动起来。有人说地震了!我们就开始奔跑,我跑得快,一口气就顺着楼梯口跑了出来。跑出来后,我看到有人从2楼、3楼,还有4楼的窗户跳下来。有的跌倒了又爬了起来,但从高的楼房里往下跳的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爬得起来,他们后来几乎都被压在倒塌的楼板下。

我跑得快,估计才用了几秒钟。我是男孩,平时我们同学之间吵吵闹闹,经常在楼梯上奔跑,那一天我跑得特快,所以跑了出来,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脑子空白了!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然后烟尘大得很,等能看得清时,我吓坏了:我们上课的楼全塌了,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同学倒在地上,全是血……我一看,双腿一软,又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我爸正背着我在回家的路上。”初三(4)班的一个同学说:“我们班逃出来了一部分,压在里面的很多,后来被救出的一部分,死的很多。我也跑得快,可是当时楼梯口人太多,堵住了,我们只能从楼上往下跳。我看到有个男同学跳了下去,我也跟着跳,着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腿可能断了,但还是站了起来,往前跑了几步,这个时候楼开始塌了……我回头一看还有同学在跳,其中还有个女同学,她跳的姿势不对,当场就伏在地上没起来,可能摔伤胸脯了。我想去拉她一把,但来不及了,楼塌下来时往我们身上倒,我赶紧朝前扑了几步,好险哪,一根大水泥板就倒在我身后不到1米的地方!等我能看清倒塌的楼房时,就再没见那个女同学,她被压住了,肯定没活成。

在倒下的楼板的一根钢丝上,我看到一个同学的大半个身子被挑了起来,她还没死,浑身在抽动,一会儿就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后来被老师赶到了操场,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可腿就是不听使唤。其实没多大伤,可就是起不来。眼睛里老闪着那个女同学痛苦的抽动……”在这倒塌的两栋教学楼里分别有该校初二和初三各9个班。每个班的学生平均在60人左右。5月12日下午第一节,其中的两个班在楼外的操场上体育课,另有1个班在另一栋楼上微机课。这3个班得以全体幸免于难。

从那些从教师办公室逃离和上体育课的老师的描述中可知,楼房垮塌的速度很快,随之腾起巨大的灰尘,整个过程在一两分钟内完成,所以楼房倒塌一共有近千名学生和老师埋在里面。后来在抢救过程中,看到最惨的地方就是十几个十几个的孩子一起砸在水泥板底下,其情景惨不忍睹!成都一家报社的何三畏,是比较早到聚源中学现场采访的记者,他记录了当时一位初二同学地震时的心境,读后让人心酸——5月12日,星期一,刚刚立夏,以川西平原的天气来说,稍显闷热。都江堰市聚源镇中学中午的作息时间是,1点40分学生到教室休息,到2点整,再活动一下,2点10分开始上课。也就是说,到地震爆发的2点28分,孩子们上了18分钟课。

初中二年级(8)班第一节是语文课。杨琳同学今天感到很满意,因为老师一上来就抽了她回答问题,“背诵一段你认为最优美的阅读课文。”她准备了好久,可是,老师以前总没有抽到她。

“荷是一种有人性有灵性的植物。如雁排长空,鱼翔浅底,驼走沙漠,荷与碧水结下不解之缘……今夜在如水的月华下,我在书桌上铺开绿色的稿纸,如同摊开一湖碧水,那荷则以诗的形状开在纸上,花蕊便成了诗眼……”杨琳喜欢这些句子。可是,她觉得她背的段落太少了,她珍惜老师抽她的机会,在“诗眼”那句后面临时加了些句子。这篇课文的名字叫《荷》,她喜欢。

老师抽其他同学去了,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在这一堂课的内容,想到下一节是英语课,她开始背英语单词。“各科老师都关心我,我的压力很大的。有一次,老师还说有人要送衣服给我。因为我家里贫困。”杨琳14岁,还有一个弟弟在同一个学校念初一。初一在另一栋房子上课,那一栋没有垮。杨琳5岁的时候,爸爸突然去世。妈妈很劳累,患骨质增生,在成都打过工,后来到了青岛,继续供两个孩子上学。爷爷66岁,奶奶63岁,是两个孩子在家里的依靠。

杨琳开始懂得生活的艰辛,性格独立,坚强而隐忍。她学业中上,但她愿意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她说,她到这里来读书,开始学校是不收她的。

教室开始摇晃的时候,她没有回过神来。她能回想起那一刻教室里恐怖的尖叫,但她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当教室越来越剧烈地摇动时,她失去了控制力。在教室倾塌的时候,她已经被从第一排甩到了最后一排,她是从最后一排坠落在废墟中的。

他们在3楼,教室最高一层。当尘埃初步落定,她被压在废墟里,伤势不重,横七竖八的建筑构件暂时稳定下来。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叙述中,地震发生过两次,教室“第二次”垮下来,她的臀部被重压,上面有了光线。但“第二次地震”应该是废墟里的引力作用。

她不能计算在那里面的时间。她先后两次跟呼喊着寻找孩子的家长对上话。他们问,是不是某某,回答不是,别的孩子的爸妈就走过了。两次过后,杨琳说她不叫了。她有一只手能动,就拿砖头砸自己的额头,因为“砸昏了就不难受了”。旁边的男生叫她“不要做傻事”。

不过,那只是一个瓦片似的水泥块,她没有昏过去,却感觉更加艰难。

前面一个同学终于被家长救出去了。她寄希望于他们叫人来,可是,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压着她的那位同学,曾经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那位同学后来也被家长救了出去。她又在里面等,可是,他们又“忘记”了她。

在等待中,她摸到一个同学的鞋,摸到她的腿脚,凉的。她能判断出是班上一位比较胖的女同学。

她不再喊了,开始自救。她要在玻璃碴上面爬行。她略微借用了一下书本垫着,隔玻璃碴。

她没有感觉到哪里痛,但是,她出来以后,遍体鳞伤。

她不能判断时间。只知道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她看到花坛,觉得有点怪异,这是一楼地面,而她没有走路,竟然下了楼。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背上她。下午第一节课听她背诵过美文《荷》的老师“扑过来”,抱住她,说,我叫了你跑的!她想,我在愣着背英语,没有听到。

她被抬到一边放着,等待送医院。同学老师劝她不要哭。她说她是在傻笑。但是,当同学们说,她爷爷奶奶很担心她,她才开始哭。

都江堰的医院没有救治条件了,她被送到成都。整个楼道都是地震的受害者。还有一个初一的孩子,一直没有跟家人联系上,而他已经截掉了一段小腿……

在成都时,很想与杨琳同学联系上,可整个灾区的伤员分得太散。后来从一位朋友那里知道了杨琳的情况,他们告诉我,这个女孩子非常坚强,内心也很丰富,她有个愿望是将来能上一所好的高中,然后是争取上大学。但她担心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那时她只能回家跟妈妈出去打工挣钱,来照顾爷爷奶奶。我请朋友转告杨琳,希望她树立信心,只要考上大学,国家现在有政策,那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是可以通过多种形式,争取贷款或勤工俭学等方法来解决问题的。

杨琳毕竟是幸运的。只要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但在聚源中学,有近300位孩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同学和亲人……

震后的都江堰,完全处在一片恐惧和混乱的状态中,到处是痛苦和悲伤的场面。即使一个多星期后,我所看到的都江堰也还处在明显的混乱加悲痛之中……

天上的直升机不停飞过,据说是在向大山深处的映秀等地运送伤员和物资。地面上的城市,到处都是军队和那些推土机的队伍,要不就是各式各样的帐篷。

“这已经不知好多少了!”当地一位百姓说,“现在至少晚上有灯亮了,白天能喝上水、做上饭了!如果你们在5月12日晚上和13日来,就可以看到真正叫惨了!没吃没住倒还能坚持,最让人揪心的是几个地方的死人太多,尤其是新建小学,这么多小娃儿,而且学校又是在市中心,去看的人也多,开始还能帮上手,后来只能靠机械来救人了,娃儿们埋在废墟里哇哇直叫,把地面上的人叫得眼泪哗哗地流,可就是没有办法去救他们,那楼塌得悬乎,像老天爷从楼顶往下砸夯下来似的,几层楼压得扁成一团,扒不开,有的娃儿被压成肉饼,不能提那惨劲儿……”都江堰多数人不愿再提新建小学的事,这痛在他们心头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有成都人告诉我,当夜在成都只有一个声音,就是交通台还通着,一个女播音员一直坚守在直播间,她的同事都跑到大街上躲避,唯独她没有放弃工作岗位,而她也成了地震之后的第一个让成都人感到有种希望和交流的“城市夜莺”。可是在我们与她单位联系采访她时,有人告诉我们说,此人平时表现一般,而且还不合群,言外之意希望我们不要“宣传”这样的人。真是可悲!一个给苦难中的城市带来希望和安慰的人,同时也用她的声音和传播拯救了无数生命的英雄,却在某些人眼里永远无法摆脱陈旧的偏见。

这位女播音员在成都市民的心中永远是英雄,至少她在那一夜比任何人都英雄。

“都江堰十万火急!那里急需救护车辆运送伤员,请的哥的姐们行动起来!去拯救我们的孩子和同胞吧!”这是她的声音。这是她的呼救。

于是,成都到都江堰的公路上,长长的、开着应急顶灯的出租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向都江堰……最后汇成上千辆的队伍——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这是大震之后,第一时间里出现的第一支伟大的志愿者队伍。

苦难中挣扎着的都江堰人一见如此阵势,无不热泪盈眶……

新建小学,顾名思义,一座新建的小学。它在都江堰市中心的建设路上,原本由两座平房和1栋4层教学楼组成。我们去时,看到了两座平房还基本完好,但教学楼只残留约四分之一的楼体,其余的全变成了废墟……

“地震时,只听‘轰’的一声,那座4层的教学楼就倒了,学生娃儿一下就埋在里面,惨得狠!”一位居住在学校旁边的居民指了指那堆已经被推土机和挖掘机翻了几次的废墟如此说。

新建小学共有学生687人。12日当天,在校的学生共680人。经过现场初步清点,安全撤离到操场的学生有350人。校长杨勇一直对外界这么说:地震发生时,他急忙冲上3楼,大声叫喊着要求学生们不要慌张,扶着墙壁往下走,到操场集中。“我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人。”杨勇校长在地震发生时的指挥是有功的,不然不知要多死多少孩子!但新建小学付出的代价还是无法让遇难学生的家长们平息心头之愤:为什么教学楼就这样不禁震?砸死的又都是些七、八、九、十岁的孩子啊!地震袭击都江堰后,许多房子倒塌了,市民遇难的也很多。因此有一对中年夫妇志愿者驾驶自己的挖掘机帮助救援,可当他们经过新建小学时才知道他们的儿子也被埋压在废墟里。

“求求你一定救救我们的儿子啊!”中年夫妇看到现场的惨状,跪在正在抢救的消防支队四级士官肖和的面前乞求道。肖和点点头,转身上了废墟,这位战士当时已经救出了几十位学生。他又毫不犹豫地开始为这对志愿者夫妇寻找被埋的儿子。经过几个小时的艰苦挖掘,一具残缺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

那中年妇女一看尸体,话还没说出口,便当场昏死过去。那中年男子从消防战士的手中接过孩子,又一次“扑通”跪在肖和面前,哭着说:“兄弟,我的孩子没了,请求你们给他裹一床新被子吧。昨天我给孩子说好了,今天和我们分床睡,他很勇敢,不哭也不闹,就说要一床新被子,我和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买被子啊……”中年男子泣不成声地说。

泪流满面的肖和将手里的工具递给战友,跑到自己驾驶的移动照明车上,将部队集结时候发给自己的一床新棉被抱了下来,裹在了孩子身上……

当时现场围了很多人,大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落泪。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位叫肖和的消防战士是正面临退役的四级士官,在消防支队中属于军龄最长的一个兵,可这位老兵在新建小学立了大功,仅他一人就先后救起45人。

“国家救援队来啦!我们娃儿有救了!快让让路!让一让!”突然,有位在现场指挥的当地领导对围在校门外的家长们高喊起来。大家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同一个方向看去,只见一队身着橙黄色服装的国家救援队的官兵们跑步向新建小学而来。立即,家长们让出一条通道。“国家救援队”迅速进入现场。领队的刘向阳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手一挥:“快展开抢救!”一时间,队员们冲上废墟,生命影像测探仪、红外测探仪、声波测探仪,还有“搜救狗”——老百姓这样称呼那些灵敏的特种狗,一齐开始忙碌起来。围观的群众和那些揪心的家长们脸上跟着紧张和兴奋起来……

“发现目标!”不到三分钟,有队员报告。于是现场的挖掘机等设备被利用起来,包括消防队员的双手,集中在“目标”处……第一位幸存者被救。当受伤的孩子睁着恐惧的眼睛看着围观的人群时,他的家长又笑又哭,不知如何是好。

3个小时过去了,8个孩子被救出。这对现场是何等的鼓舞!“汪、汪、汪……”灵敏的“专家”又发现目标!国家救援队指导员杜国平带着队员张文起等飞步过去。他们通过电筒照射,发现楼板下面有个微弱的声音,原来里面有个女孩,而她的旁边还有一个男孩子也活着。

一定要把孩子活着救出来!领队刘向阳经过观察,迅速与大家研究出了营救方案:先把楼板吊起来,然后再视情况营救。

“你们把眼睛闭上!”刘向阳冲底下的孩子高声喊了一声,然后指挥吊车缓缓启动横伏的水泥楼板……

再往里面看去,刘向阳他们又高兴又心痛——高兴的是小女孩儿的身体露了出来,那男孩儿也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心痛的是,在这两个孩子旁边,拥挤着的七八个缠绕在一起的学生都已经死亡了……这一幕触目惊心。

“总理来啦!”突然有人说。

刘向阳他们抬头一看,可不是,就在他们旁边的一堆废墟上,温家宝冒雨来到了现场。“报告总理,我是国家救援队的副队长刘向阳,我们已经在这里救出8名幸存者。”“好。谢谢你们,你们是好样的!希望你们能尽快地救出更多的幸存者。”温家宝说着,就蹲下身子,往废墟的下面看……现场的人清楚地看到温家宝的眼睛一下湿了,“孩子,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能获救的!”“总理爷爷……”那个躺在死尸之中的小女孩儿轻轻地说。

“总理爷爷好,我很坚强的。”那个压在死尸之下的男孩儿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温家宝的嘴顿时一抿,两行眼泪淌在脸颊上。

现场的人都流泪了。

“找个东西给孩子遮一下。”温家宝见雨水淋在废墟里的女孩子脸上,心疼地对刘向阳说。

马上,有人传过一床被子,刘向阳裹住了女孩儿的身子。

流着眼泪的温家宝这才慢慢站起身,并对刘向阳说:“你们一定要把这两个孩子救出来。”“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刘向阳保证道。

工作人员一直在轻轻催着温家宝,显然另有重要的灾情要向他报告。可总理似乎放心不下仍在抢救中的孩子,于是在现场亲自指挥了20分钟。由于孩子周围的废墟呈网状,一时难以将孩子马上救出来。最后温家宝不得不离开现场,他再次用命令的口气对刘向阳说:“你们无论如何要救出他们。要查一下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将来我要去看他们。”5月24日下午,温家宝总理再次来到都江堰灾区时,问当时在场的市领导:新建小学那两个孩子救出来了吗?市领导同志回答说,救出来了,现在可能在市人民医院治疗。温家宝当场就说,我想去看看那两个孩子。随后,温总理穿好衣服,正准备去都江堰市人民医院,忽然又听说两个孩子都在四川省人民医院,于是,又直奔省人民医院探视。

温家宝来到两个孩子住院的病房时,9岁的赵其松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小其松觉得这个爷爷很面熟,便拿起一个苹果,热情地说:“爷爷,给您一个苹果。”温家宝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俯下身子,说:“谢谢你,爷爷不吃,你留着吃吧!你还记得那天吗?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听见我喊你了吗?我叫你要挺住。我有一张蹲在地上看叔叔们救你的照片,我惦记着你呢!”小其松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忙回答:“知道!”看过小其松后,温家宝又来到7岁女孩王佳淇床前。他俯下身子,拿起孩子的小手说:“来,摸摸爷爷的脸。”小淇淇非常聪明,一下就认出了面前这位爷爷是谁,便十分兴奋地说:“总理爷爷,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没有哭,我做鼻子手术的时候也没有哭。”温家宝的眼睛顿时红红的,他满怀深情地对小淇淇说:“对,你很坚强,我记得你,你现在想和爷爷说什么话吗?”小淇淇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说:“我代表新建小学的小朋友感谢温家宝爷爷!”温家宝点着头,双手紧握孩子的手,说:“你好了以后,代我向新建小学还活着的小朋友问好!”“嗯!”小淇淇开心地应道。

这个小淇淇和小其松是幸运的。他们是新建小学几百名幸存者中最幸运的孩子,因为他们是在国务院总理的亲自关心下的幸存者。然而还有100多名小伙伴却永远地不能再做爸爸妈妈的好宝贝了……

地震两天后的14日下午2点左右,另一支现场搜救队又在新建小学的废墟中发现了一名小男孩的遗体。孩子的母亲见到死去的儿子后,号哭一声,便瘫在地上,当场被救援队一路搀扶着离开现场。孩子的父亲赵建中看起来还算冷静,此前,据说他已经在废墟上搜寻了近两天时间。当救援队把孩子的遗体抬到收殓车前,赵建中蹲下身去,用手帕擦去儿子脸上的灰尘,然后拿出手机,拍下了儿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遗容。然后,赵建中和周围的人一起,平静地将孩子裹入一块军用毯里。紧接着,赵建中用力抱起军用毯,往收殓车走去,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他的动作。突然这个一直很镇静的父亲,仰天长啸,那声音撕破已经过度悲痛的都江堰的短暂平静,许多过路的人再一次围到新建小学门口,他们与赵建中一起再一次承受着悲痛……

哭声自12日下午开始,在都江堰就没有停止过。

5月12日,对普通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但在医院,这个日子会引起一些年轻的女护士们的热忱,因为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护士节”。100多年来,“南丁格尔”精神一直激励和鼓舞着白衣天使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奉献着纯洁的热情与精湛医术。而通常,这一天每个医院都有些特别的活动,这会让年轻的护士们感到格外兴奋和自豪。都江堰市中医医院的女护士们同样关心着这一日子。

上午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这个“护士节”是周一,所以这家日门诊量在八九百人次的县级中医院,这天上午要比平日多一些看病的人。许多一线的医生和护士一直忙到中午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座医院与新建小学离得很近,同在老城区繁华的建设路上。全院只有两座大楼,进院门右手边是门诊大楼,对面是“厂”字形的6层楼住院部,门诊大楼和住院楼合围成一个小广场。

因为上午的门诊特别忙,所以到中午后多数医院职工回家吃饭和休息去了。通常下午2点28分后门诊部的工作人员才开始重新多起来,但住院部大楼里一切正常。100多位病人和陪床家属,除值班医生外,最忙碌的要算护士了。而这一天还有一个情况是,今天的住院楼护士中,有一部分被副院长胡芸带走去参加市里的护理技能竞赛去了——没有人想到,这些去参加竞赛的护士们是多么的幸运,她们都幸免于难。而留在医院的护士们,几乎全都成为地震的死难者……

住院部的5楼,是妇产科。2点20分,一例妇产科手术成功做完。几个护士嘻嘻哈哈地要去住院部大楼背后小巷吃麻辣烫,主持手术的吴大夫有点累了,说不想去,留下来处理一些手术室的事。

下午2点30分快到了,医院总务科的胡小弟提前几分钟来到办公室,他们的办公室就设在住院部大楼顶层的简易房内。他一看同室的4个人到齐了,刚要想做点什么,突然感到整个楼体在猛烈摇晃,“地震!快跑!——”是同室的张科长大喊了一声。胡小弟迅速跟着同室的人往房门外奔跑,他是第三个出的门。

走出房门就是住院部大楼的楼顶,胡小弟奔跑到大楼的中间时,他听到走在前面的张科长仍在急促地催他快跑。胡小弟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因为后面还有同事。他看到一个离他五六米远的同事刚刚跨出房门,那房门前原来就有的一条裂缝,忽然张得很大,并迅速倾斜下去,那个同事来不及反应,从裂缝处掉了下去……他惊得不知所措,又回过头看到走在前面的张科长已经进了楼房一端的楼梯口,然而就在这时,整栋楼体像坐空了似的颓然下坠,且下坠的速度令人难以想象之快,张科长的背影在胡小弟的眼里瞬间消失在一阵扬起来的尘灰中……

胡小弟同时感觉自己的双脚也像被抽空了似的伴着扬起的尘灰往下猛坠,如坠入万丈深渊。

大约两分钟后。胡小弟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位置不同了,他的脚下尽是瓦砾和碎片。他从断裂的楼板上站起来,拍拍腿和腰板,没事!毫发无损!可张科长没了,其他几个同事也没了。倒是那个从裂缝中掉下去的同事还有气,但是脊椎骨折了。

胡小弟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原先是6层高的楼房,现在只剩下两层楼那么高的废墟了。他知道住院部彻底完了,那么多病人和陪床的病人家属,还有自己的几十位医院同事也完了……这是地震吗?唐山大地震挺厉害,可也没有听说这么高的大楼往地下坐下的!他看到小广场上站着不少人开始喊了,也有人开始哭了。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明白了:自己还活着。

胡小弟认识门诊楼药房的罗昌伟。第一声喊“快去救人”和第一个冲进废墟里的就是他。罗昌伟从废墟里抱出的第一个人是活的,但第二个抱出来的却已经断气了。

后来门诊楼里出来的人逐渐多起来,他们都冲到了已成废墟的住院部大楼……

很奇怪,“厂”字形的住院部大楼,有一面并没有倒塌,只是被扭斜了,像中了风的面孔,很恐怖。那楼上还有50多人,因为没了楼梯,幸存者聚集在窗口处拼命呼救。有一个人情急难忍,一不小心,从松动的窗台跌下,当即身亡。

罗昌伟看到了这一情景,喊人到门诊大厅里拉出一根消防带,试图用简易梯将上面的人救下。但简易梯不够高,上面的人没法往下滑。

50多个人更加紧张,大哭小叫,乱成一片。

这时,午休后回来上班的李其林院长、余福德、胡芸、周勇副院长等赶到了现场,救人开始进入有序状态。很快,成都消防队和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官兵也来了。最终,残楼上面有49人获救。

可是,倒塌的废墟里,仍然有大量病人和陪病的家属及医院的几十位工作人员被埋……

此刻的废墟里,到处是血,救人争分夺秒。“当时我们看到倒塌的住院部大楼,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你甚至都不敢去碰它,因为都是横七竖八的楼板,你不知道动了这一块另外哪一块会再一次轰然倒塌,那样死的人不就更多了!医院和消防队的几个人在废墟上,只能靠双手抱、扒,或者用简单的木棍铁铲撬。还有不少来帮忙的人,一见楼板下有人叫救命,就小心翼翼地给搬掉压在上面的水泥块,有人还想往缝里塞矿泉水,但又不能解决多大问题。所以救出一个人非常困难。眼瞅着许多人在里面被闷死了……”七八天过去了,中医院的那堆废墟前,总有一些邻居和围观的人站在那儿向来自各地的记者等来访者介绍些情况。一个中年人这样向我介绍道。

下午5点多,下起大雨。人们冒雨把废墟浅层的人都救了出来。没有有效救援工具,深处被埋的人只能等待。人们又想法把瓶装矿泉水塞进缝隙里,希望里面的伤员能够坚持住。

因为有四川省省委有关同志的陪同,所以我的采访得到了中医院方面的配合。地震以来,由于门诊部大楼保存完好,因此这个医院的正常医疗工作仍没有停止,他们在院领导的带领下,坚持不分昼夜地战斗在岗位上,化悲痛为力量,为都江堰的抗震救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群体。

院办的一位同志向我们进行了正式介绍:12日下午地震后,医院方面迅速组织抢救,当场救出了几十位幸存者,这些主要都是与倒塌的住院部大楼相连接的那栋危楼上的病人和陪病家属及医院工作人员。但压在废墟里的人却很难抢救。下午5点钟后,天下起大雨,给抢救带来困难,一些松散的废墟在不断往下坠。后来主要赶来增援抢救的是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数百名官兵,他们在这里一直奋战了8天9夜,直到搜遍了全部废墟之后才撤离。

温家宝总理是12日深夜到的抢救现场,他在雨中所说的“决不放弃,全力抢救人”的话,就是在中医院的废墟上。温总理的话,也从此成为整个灾区第一阶段的战斗号令。

这位同志介绍,中医院的抢救工作,主要是在地震的前三天。除了当地武警和消防队外,国家救援队也都来过现场。“但由于楼房倒塌的情况太严重,几乎每救一位幸存者,都得花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几十小时,这也就给整个抢救行动带来非常大的不利。”他说13号他在现场就看到武警官兵为救一个幸存者,用了近20个小时。

“发现一个活人不容易,可要救出一个活人更不容易。在一个大坑上面,当时我们在地面上估计那里面会压着不少人,武警官兵便费劲费力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挪走了那些压在大坑上的水泥板和砖块。后来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一名已处于昏迷状态的幸存者,连忙给他戴上一顶安全帽。这个幸存者半坐在一堵矮墙前,背朝着搜救人员,左手臂还被压在一个已经死去的遇难者身下,抽动不得。而那个遇难的死者身上,又压着大的水泥板。在这个幸存者的正上方,又是随时可能倒塌的一栋悬空楼体。

要救这么个幸存者,实在太危险了!那垛矮墙是唯一的支撑体。抢救的消防队员只能轮流下坑,用腰斧将压在死者身上的水泥板块砍成小碎片,再慢慢抽出,进度很缓慢,但也只能如此。而且那个时候,讨厌的余震又不断。这个时候,3名国家救援专家到了,他们观察了一下现场,对搜救和营救提出了一些建议。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又经过3个多小时的努力,才把那名已经昏迷过去的幸存者救了出来。我们在他的裤袋里发现了一个教师证,于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67岁的王德祥,小学数学教师……”王德祥老先生是幸运的。但活着的他内心极其痛苦。因为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家人为了住院的他像以往一样过上一个生日,12日中午,王德祥的老伴、儿子、儿媳妇、孙子、侄儿、侄儿媳妇、二侄儿、二侄儿媳妇一行共8人,带着礼物和生日蛋糕等,喜气洋洋地来到中医院为老先生庆贺生日。哪知灾从天降,当时除儿子因为要上班而先行离开了医院外,其余7位亲属则全部被埋在废墟之中,永远地离开了王德祥。

5月12日,原本并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王德祥,从今以后,不知这位老先生是否还愿意记起这个生日。当他想起这个生日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叹与悲伤?

5月12日,你让多少骨肉分离?你给都江堰带来多少痛与悲!中医院最后确认的死亡人数为160多人,其中医院人员30多名。这是除学校之外,在地震中群体死亡最多的单位之一。

在我记忆中的都江堰,无论是30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它,还是大震前一年重游故地时,它都是那样的清秀、美丽,既充满中国传统的农耕风情,又四处散溢着现代的时尚浪漫。然而今春5月下旬的都江堰,则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皆是眼泪和痛楚。

这种沉重令我有些窒息和压抑。

在12日至13日的都江堰,还有一个地方的抢救更加惊心动魄。这个故事在媒体上基本没有披露多少,其原因是有个细节很意外。然而在我看来恰恰说明了生命的不易。

在都江堰风景区,有条观光索道上,在地震时悬挂着12名台湾游客,另有2名中方导游。台湾游客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最大年龄的已经73岁。山崩地裂后,索道完全停止了,悬在半空的被关在吊厢里的十几个台湾游客们,惊出一身冷汗后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拼命地呼叫,然而没有人回应他们。傍晚时分,才有人过来告诉他们已经通知部队来营救。

“我要下去解手!我憋不住呀——”一位女游客喊个不停。每个索道上的吊厢装着俩人,这位女游客正好与一位男游客在一起。他们虽然是一个团的,但并不太熟悉。现在他们成了险境中的同路人。男的对她说:“你就别再嫌弃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去你的……”女游客说完便哭了起来。不想,悬在索道上的几个吊厢内顿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喊声。

“救命!”“快来救命——”“我要下去!”“我要下去解手——”女游客们全都哭喊起来。索道开始晃动起来。

“你们别哭喊了行吗?想死就往下跳嘛!”有个男游客愤怒了。那悬在半空的索道一旦晃动,他们随时可能坠入四五十米深的山下,那个时候只能是一命呜呼。

女人们不敢再大声哭喊了,可她们仍在哭泣。“让我死吧——啊呜呜呜……”突然,又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索道再一次晃动起来。

“快来人哪——!我们受不了啦!”这回是男人们在叫喊。

“让我去死吧!”“哐!哐哐!”有个吊厢突然发出响声,是一个男游客用脚在猛踢吊厢。

他想踢开反锁着的吊厢门闩,于是索道摇晃得更加厉害。

“你去死吧!你要再踢,看我扒你的皮!”前后吊厢的游客大骂起来。

“你们能不能不嚷嚷嘛!”有人在规劝,可谁也不听谁的。索道上成了你死我活的争吵之地。而唯有摇晃才能使这种绝望的喧闹声停止片刻。

谁也不想死。但谁都知道,此时此刻谁要稍有不慎就可能将索道弄断,所有的人将粉身碎骨……可是你无法让那些悬在索道上的每一个脆弱的生命安静下来。

一个吊厢里的女游客接通了台湾的电话,她向女儿哭诉着自己在死神边上的感受。“快来救救我吧!我、我……”她再没有说出话,一下昏死过去。

“妈咪!妈咪你要挺住——”女儿在手机里呼喊着。手机坠入了几十米深的山脚下……女儿与母亲的对话结束了。

“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咋办?”一旁的同行者吓得双手猛掐对方的人中。昏死者一醒过来,就哭着呻吟着:“你还是让我死吧!我实在受不了啦!”所有悬吊在索道上面的人都受不了了。

雨开始落下。而且是倾盆大雨……“怎么还不来人?”“人都死光啦?”有人愤怒而紧张地盼顾着渐黑的天空,索道上的紧张气氛骤然加剧。

“哐!”“哐哐!”有人又开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踢着吊厢。

“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踢了啊?呜呜……”女人们祈求地尖叫着,然而“哐当”“哐当”的踢声依旧。有人的神经已经开始崩溃……

一束灯光射来。

索道上顿时欢呼起来。“来人啦!”“是解放军同志来啦!”“我们有救啦!”“有救啦!”“解放军同志万岁!”这些台湾游客忘了自己在喊什么,但这是他们的真心呼喊——他们把解放军称为“同志”,将一个久藏在心底、平时不敢喊出的声音这回高声地痛痛快快地喊了出来。

来的真是“解放军同志”。他们头上的帽徽上有五角星,不过他们其实是武警消防队员。

“解放军同志,快救我们下去吧——!”有人高喊起来。十几个人一起高喊起来。将整个死寂的山冈喊得摇摇欲坠。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喊了!索道处在危险之中,不能再加剧震荡了!记住了不能高喊!也不能有任何晃动——”消防队员在下面喊着。

索道暂时宁静片刻。吊厢也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踢打声。

突然又有人尖叫起来:“同志——我这里有人不省人事了!你们能不能拿点吃的来呀?水——矿泉水就行!”“我们也要矿泉水!”索道上顿时响声一片。索道又开始摇晃起来。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摇晃索道了。这样会有更大的危险!我们正在想法全力抢救,你们千万要耐心等待……”消防队员在喊着。

索道上又恢复了平静。

“传动系统已经被破坏,又没有电力支持。看来很难救援。”“请求派直升机来支援吧!”“四周都是密林,直升机来了根本无法停留。”“哪怎么办呢?”“只有等待了……”由于索道的电力系统全部被切断和破坏,加之吊厢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消防队员的几次营救均告失败。

12日晚8点左右,营救暂时停止。

“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走了我们咋活呀?”“我们是你们的同胞。我们过去没有得罪过你们呀!陈水扁不是人,可我们都是拥护祖国统一的良民呀!求你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呀——”索道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听劝的。

“上面的同胞们,请大家无论如何要配合。不能再使索道有任何的晃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大家相信,我们会全力营救你们的。而且我们正向上级请求支援。这次地震非常严重,整个都江堰市都处在紧张的营救之中。但是我们这儿的营救已经得到了前线指挥部的命令,将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你们。所以请你们务必配合,一定要保持体力,等明天天亮后我们一定会找出营救办法的……”消防队员们又在喊话。

明天?要等到明天!我的天哪!索道上,又有人开始低泣,也有人大喊大哭起来。

场面无法控制。只有听天由命了。

雨,猛烈地下着。将每一个吊厢淋得透湿……有个吊厢里一对男女吵起来了。男的骂女的不该拉臭,女的则回骂男的这个时候还穷讲究什么。

生命是第一位的。在生命面前,其余的都将让路。

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悬在半空之中,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没有一点心理素质的人无论如何也难忍这黑色的一夜。

有再好的心理素质的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恐怖之夜。

这一夜,12名台湾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度过了人生最恐怖的十几个小时。当第二天黎明时,有人疲倦地睡着了,有人则根本没有合过眼——睡着的人后来说:“当时脑子全空了,真要索道一断,就一死了得!”没有合眼的人说:“就怕眼睛闭上的那一瞬,索道断了,所以不敢合眼呀!”活着太不易!活在死神的手掌之中的那一瞬更不易!这一夜,犹如又一个五六十年的光景。

十几位台湾游客各自想了一千遍后悔——后悔不该选择这一次都江堰之游。但也有人想通了:活着真累,不如索道一断,眼睛一闭,死了算了!然而,东方渐白时谁也没有死。可眼前的情景死比活着更可怕、更难受!“快来救救我们吧!”“求你们啦!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吊厢内的游客不再像前一天那么声嘶力竭,但呼救的声音却更令人揪心。

生命进入最后的绝望时刻时,那种悲切是恐怖的。

上午9时左右,几位军官来了。他们是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和公安部的一位副处长。他们询问了现场队员的营救方案后,认为必须改变战术。“现在唯有运用现场现有的一台索道修理滑车,我们可以通过派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利用这台滑车,慢慢接近吊厢,然后再用滑轮缓降器将游客解救下来。”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提出了这个有效的营救方案。

“我看可以。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公安部的副处长和现场指挥员都同意此方案。

“来,你把这三个鸡蛋吃了。现在就看你的了!”田政委把仅有的三个鸡蛋给了一位看上去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叫常维树,特警二中队的士官。大震之后的都江堰食品极度紧缺,在一线抢救的营救队员基本上都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投入战斗的。能吃上三个鸡蛋,这对现场的营救队员来说,好比吃了一顿山珍海味的大餐。

“保证完成任务!”有了鸡蛋充饥的常维树向现场指挥员行了一个军礼,便向索道攀进。

此时的常维树,浑身绑着各种营救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滑轮缓降器。窄小而笨重的小滑车在索道上每滑动一寸,都需要力气和高度谨慎,因为此刻的索道处在随时可能断脱的危险。

第一个游客吊厢已近在眼前。只见战士伸出右腿,轻轻地开启厢外的门闩。然后将安全绳索套在游客身上,再帮助其通过滑轮缓降器往下滑去——成功啦!第一个吊厢里的游客安全地降到距离索道四五十米的地面时,现场一片欢呼。

第二个吊厢里的游客以同样的办法获得成功的营救。

“我们有救啦!有救啦!”其余的吊厢内的台湾游客,欣喜若狂地等待着命运之神前来搭救。那一刻,他们的心中,大陆的营救队员是世上最亲的亲人!“我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一位刚刚被救下的女游客,抱住营救队员如此说。

营救队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他们继续在小心谨慎和紧张地开始救援后面的那些游客。

索道太危险。动作不能重了,而轻了又无法救下吊厢内的人。每营救下一个游客,都要花去较长时间。

队员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吊厢内的游客有些急不可待了。“哐当!”“哐当!”踢打声又响起……

“你想死啊?”其他吊厢里的台湾游客不干了,骂骂咧咧起来。

踢打吊厢的是最后一个吊厢内的男游客。这是唯一一个只有一个游客在里面的吊厢。也许太孤独,这位B先生的神经似乎已经崩溃了。无论谁的话他都不听,一个劲儿地只管踢着吊厢,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的话。他的行为给抢救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可,谁也无法制止他的疯狂……

“太危险了!照这样下去,后面的几个吊厢随时可能被他的折腾而毁了!”指挥员万分焦急,又无可奈何。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加速营救呗!”政委要求队员们尽一切力量全力投入最后的战斗。

此时天色又开始变黑——若不在天黑之前将最后的游客安全营救下来,便意味着又要让剩余的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多呆一个夜晚。“这不等于让他去死一样嘛!不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营救下来!”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吊厢了。里面只剩B先生了。不把他救出,就等于送他去死。

现场的人都清楚这一点。

“别踢了!我们一定营救你下来!要配合,千万千万!”营救队员不停地喊着。

“你不要命啦!快安静点,解放军同志一定会把你救下来的!相信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要踢了——”那些被救的游客也在地面上不停地鼓励B先生。

英雄的战士开始了最后的营救。索道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令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度紧张。

1米、5米,10米、20米……现在离B先生的吊厢只有三四米远了。战士甚至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B先生湿透了的下身,但就在这个时候,B先生又一次疯狂地踢起厢门,而且越踢越猛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嘶哑地叫喊着,听不进战士和现场同行者的规劝。3米、2米……战士正准备伸出右腿开启吊厢外面的门闩时,突然“哐当”一声,B先生自己将吊厢门踢开了!“别动!千万别动!马上救你来了——”战士向他喝道。

可B先生看了一眼营救他的战士,然而双腿一跃,纵身向几十米深的山下跳去……

这一幕谁也没有意料到。

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每一个生命都感到了绝望的生命是什么样!B先生坠落在山坡的树杈中间,当时没有死。队员们立即将他放在担架上,接力向山下飞奔——被地震震塌的道路根本没有了,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三公里的山路,他们整整用了一个多小时,所有的抬担架的队员全都遍体鳞伤……他们尽自己的全力将奄奄一息的B先生送到山下的救护车上,又将其护送到成都人民医院。遗憾的是,由于B先生伤势太重,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报告总部:12名台湾游客除了一名意外伤亡外,其余全部获救……”消防队政委向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报告道。

“祝贺你们成功!”“谢谢大陆同胞!”消息迅速传到海峡另一边的台湾,电波里回荡起骨肉同胞间少有的欢呼与浓浓亲情……

这是我们经历的都江堰震中的一幕。它是痛苦中的一幕悲喜剧。它因此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以前来都江堰,总是在城里转,并没有注意都江堰市其实还管辖了很大一块地盘。它下属有12个镇,其中包括此次地震中出名的聚源。2004年之后,都江堰下辖12个镇外,另保留了两个乡:向峨乡和虹口乡。

不曾想到,这两个紧挨汶川映秀的山乡,在此次大地震中饱受摧残。本来通往汶川的路是通都江堰的虹口乡,而恰恰因为这里的“生命线”被彻底地掐断。到了20多号,即便想到虹口乡,却已无法如愿。

“你要想看倒塌的学校,向峨乡必须去。”四川省委的朋友对我说。

“好吧,我们就到向峨乡去。”我问,“从都江堰到那里需要多长时间?”“几十分钟就到了。”果不其然,出都江堰后,经过一段山路,就进入了向峨乡境内。但路非常难走,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由于前些日子下过雨,许多路段的路面像是泥潭一般——我由此想到了这个偏僻山乡在经历地震摧毁后的前一两天的困境!“马上就要到了。”穿越过一片很大的废墟和农舍之后,司机说。

看到了:这就是向峨乡的所在地!沿着公路形成的一条山乡小镇的“7”字形街道,大概可以看出这个小镇往日的风貌。但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不见一间完整房子的巨大废墟!狭长的,除了中间一条为抢救队伍专门腾出的通道之外,整条约500米长的“7”字形小街两边,皆是坍塌的废墟……只有空降兵部队的一台大型挖掘机在捣毁那些半塌半斜的残余建筑的场面,似乎还能感觉到这个死亡了的山乡还有一丝生命。

陪同我的朋友是省委组织部门的,所以在他来向峨乡前就为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当然发生在向峨乡。而且后来中央组织的抗震救灾事迹报告团里就有这个人,他便是向峨乡党委书记罗鸿亮。

下面是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

5月12号下午,我正在莲花湖畔的莲月村主持一个村道建设工作会。突然,地动山摇,莲花湖像开水一样翻滚。有人大声喊:“地震了!”我和大家赶紧跑出会议室,爬上湖边的岩石,朝乡政府方向望去,那边已是满天黄烟,什么都看不清。不好,得马上赶回去!我和同事们急忙往乡政府跑。一路上,周围的农房几乎都垮了,水泥路面到处坍塌开裂。乡政府和周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成片的房屋只剩下几栋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整个街道变成了一片砖瓦堆!“罗书记,乡政府大楼垮了,好多乡干部都埋在了底下!”“罗书记,爱莲社区的房子垮了!”几个村民跑过来对我说:“中学的教学楼垮了!”我心里一惊,中学垮了?!这可是上课时间,几百个学生啊!我火速把在场的乡干部叫过来,主持召开了向峨乡历史上最短的一次党委会,大家作出了一个生死抉择:先救学生!乡长付岷涛立即带着一群干部拼命向学校奔去,边跑边对惊恐的人群喊:“快去学校,快去救娃娃!”地震把中学的教学楼全部震垮,废墟中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声、呼救声。已经赶到学校的家长哭喊着,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刨找着自家的娃娃。

慌乱中,有群众问:“乡干部都到哪儿去了?!”民政干部罗代强跳上乒乓球台,大声说:“哪个说乡干部不在,我就是乡干部!男人们都站过来!”慌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付岷涛嘶哑着嗓子对大家说:“现在只顾自己,谁家的娃娃都救不出来。都到那边去,到呼救声最多的地方去,救一个算一个!”男人们过来了,女人们也过来了。身强力壮的男人站到了废墟的最上面,其余的人排成两行,把砖头和水泥块不断往后传!10多分钟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活着的娃娃!但是由于没有大型机械,救援进展十分缓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废墟中,孩子们的呼救声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微弱,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怎么办?必须找到救援机械!我们马上派人四处寻找。15分钟后,东林村村主任袁凤群带着自家的两台挖掘机赶了过来!挖掘机进场后,迅速清除了废墟旁的路障,并打通了操场连接校外的通道。怕挖掘机伤到娃娃,木匠任隆富带着几个人,拆掉倒在操场上的篮球架,土法上马,硬是把挖掘机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两台临时改装的吊车,在最危急的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任木匠指挥吊车,吊开水泥板,干部群众立刻跟进抢救。

自救中,我们用手刨、用肩扛,用自制的吊车救出了30名学生。当天晚上,1000多名解放军、武警和消防官兵陆续赶到向峨救援。最后,从废墟中一共救出了68名学生!前面提到的罗代强,在组织救援前已经看到了埋在废墟里的儿子。当时儿子露出了一只脚,老罗一眼就认出了儿子脚上穿的那再也熟悉不过的鞋和袜子。但为了不打乱救援安排,老罗没有向救援队伍表露过自己的孩子还埋在废墟下。3天后,孩子的遗体从废墟中抬了出来。儿子留给老罗最后的记忆,就是废墟里露出的那只脚。他后来告诉我,晚上睡觉就不敢闭眼,一闭眼,儿子的鞋和袜就在眼前晃……

16号清晨,学校救援基本结束后,一部分机械和力量随即转到乡政府增援。但是,太晚了!直到5月17号凌晨,地震发生后的第5天,乡政府废墟中才清理出最后一批干部的遗体,包括乡长助理易大东在内,8人遇难……

32岁的易大东,去年9月从都江堰市下派到乡里挂职。当时,几块水泥板死死地压在他身上。救援的同事鼓励他要挺住,一有机械和人手马上就来救他,他却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你们先去救学生……”大东结婚多年,忙于事业,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大东走了,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但从得救孩子的笑容里,我仿佛能看到大东生命的延续……

乡干部李明,在乡政府大楼完全垮塌的一瞬间,用力把一名来乡里锻炼的女大学生推出了死亡地带,自己却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里。后来,解放军战士进村入户帮助群众清点财产,来到李明家,问李明的妻子有什么贵重物品需要清理。她说:“其他的都不需要了,我只希望能找到丈夫的‘优秀共产党员’证书。我要让女儿知道,爸爸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地震后的这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闪过这几个朝夕相处的同事的身影,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如果早救他们几个小时,或许他们就能活下来。

但生死关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生的希望留给群众!这几天到我乡爱莲社区的人,都会看到一块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立在废墟旁的受灾群众安置点。立牌子的人是社区党支部书记王婉民。地震那天,她的母亲遇难了,她流着泪朝掩埋母亲的废墟鞠了三个躬,说:“妈,女儿不孝,顾不到您了……”说完就匆匆赶去疏散群众。第二天,当她再次跑过家门口时,家里人已经把母亲的遗体收拾停当。作为女儿,她能做的,只能是最后一次帮母亲换上一双新鞋。5月16号下午,受灾群众基本安置妥当。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人回到原来的办公地点,从废墟里刨出了“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她把这块牌子再次竖起来,她要让社区的群众都知道,地震没有震垮他们的党支部!5月17号,胡锦涛总书记到成都察看灾情,指导抗震救灾工作,得知我们向峨乡的情况后,高度评价了向峨乡党员干部危难时刻坚持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做法。总书记的关怀和激励迅速传遍了向峨乡的每个角落。在乡、村和社区党组织的带领下,受灾群众正在走出地震的伤痛,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现在,16个受灾群众安置点都插上了鲜红的党旗,全乡24个党支部已全面恢复工作,545名佩戴党徽的共产党员奋战在灾后重建、恢复生产的第一线。

545个党员就是545颗种子。这些种子播撒在全乡5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向峨人民就一定能够重建家园、创造美好的新生活!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与他跟我讲的和当地群众给我讲的是一致的。在5月23、24日采访的时候,我受这个乡感动的故事中,确实也有这两件事:一是乡干部在自己同事压在废墟时,首先提出了“娃娃要紧,先救娃娃!”;二是在群众处在六神无主、一片惊恐和无家可归之时,爱莲社区的女支书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党员,从废墟里刨出了那块“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并高高地竖在了废墟之上,让群众能够聚集在他们身边,这是何等的伟大壮举!向峨乡因一句豪言和一个壮举,将载入汶川抗震救灾的史册,并获得人们永远的记忆。

在同样的生命需要拯救的时候,乡干部们把自己的生命留给了学生娃娃,这让到处是悲情的汶川地震中亮出一道崇高的人性光芒。

向峨乡干部们的行为,在我看来可以比得上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敌人碉堡等等英雄的行为。因为与之所有的生命相比,作为成人、作为天下的父亲和母亲,如果需要作生命的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生的可能留给他们的孩子。

大震之时,在乡干部被埋的同一条街上、仅隔二三百米的向峨中学,当时有400多名学生被埋,罗鸿亮他们选择对了,一句“娃娃要紧,先救娃娃”,让那些无助的孩子和绝望的父母们有了一丝希望,即使在灾后的许多时间里,虽然不无悲痛地常常想起自己的儿女死去的那一幕悲惨情景,他们仍然不会有太多的怨气向政府和干部身上宣泄……这是向峨乡干部们作出正确选择后获得的最大安慰。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不想作深入研究。我只是想补充关于这个乡在此次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那一部分痛——生命之痛。

这是主要的。地震灾害之所以使我们流了那么多眼泪,尽管有很多是被抗震救灾的英雄事迹和人性复活与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大爱所感动的眼泪,但我们无法回避那些突然失去生命的事实。

8万多条生命(其中包括失踪的),在瞬间从我们的身边消失了,有的甚至是整个家庭、整个班级,以及那种造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现实。我们不能不关注,不能不作最重要的关注。

因为这是生命。

我不得不补充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因为他在报告中提到一个叫任隆富的木匠。事实上,这位叫任隆富的木匠是个英雄,因为他将挖掘机改装成简易吊车,并在现场连续工作近50个小时,他一人至少就救出了5个学生。直到15日凌晨搜救结束后,木匠才悄悄拉着在此遇难的女儿的遗体回家。

“任木匠就是从这条山路上把女儿拉回家的……”这位老乡指着那条崎岖的山路对我说。望着泥泞而狭窄的山路,我不知道任木匠最后是何等的悲伤。据说他在现场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没时间掉眼泪。在解放军大部队没有到来之前,现场没有大型机械设施,一切抢救都是靠双手刨,而横七竖八的水泥组成的废墟和瓦砾,光靠双手刨的结果是,那些原本可以不死的人很快会断气……任木匠的英雄壮举就是他有一套木匠功夫和他善良的本性。

12日这一天,任木匠正在山上和一帮搞机械建设的兄弟们吃饭。上午在矿坑内的活儿忙了些,所以午饭吃得晚,这也使他和几位兄弟幸免于难。地动山摇后,任木匠立即想到了刚刚转到向峨中学不足三个月的女儿。“坏大事了!我娃儿她们的中学不知咋样了。下山!”任木匠凭着平时对兄弟们的关系一招呼,几个泥瓦匠、焊工、割工都跟着他向山下跑——当时山上到处飞石乱滚,十多里路,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

天哪!塌成这个样儿啊!任木匠跑下山,一看女儿上学的学校一下傻了:整个学校的大楼全部倒在地面……400多个学生娃,活着站在操场一边的没几个。任木匠扫了一眼,那边没有自己的女儿。娃儿肯定埋在里面……

“快来救娃呀!”有人朝他喊道。

“啊!”任木匠醒了,赶紧朝废墟堆上冲过去。

这时他看到现场抢救的人已经很多,显然有人在指挥——干部和家长们排成三行,从里往外传递废砖块什么的。这能救几个人嘛!任木匠急了,转身对一起来的几位兄弟喊道:“你们赶快看看哪里能搞得来氧气罐和切割工具。”说完自己则冲上废墟,大声说着,“你们千万要理智,要讲科学!”那个时候,能讲理智的人少,家长们疯了一样在废墟里到处寻找孩子的呼救声,然后拼命地挖。但当他们发现单凭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可能救出自己的孩子时,才明白过来:必须有工具,还得有懂行的人指挥。

任木匠的话有人听了。因为他的兄弟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切割机,对搬动压在孩子身上的断裂了的水泥板能够起很好的作用,而仅凭双手是不可能拉断那些钢筋水泥板的。

“光这还不行。得有吊车!”任木匠发现切割机只能将一些断裂的钢筋什么的切断,但仍然不能将大块水泥板搬走。搬不走墙梁和水泥楼板,就仍然无法救出更多的孩子——他们像肉饼似的被挤压在横七竖八的断裂墙板之间,每延误一分钟就将失去一分钟的希望。

“镇上有没有吊车?”任木匠问乡干部。

“只有两台铲车。”“铲车也要。开来再说!”任木匠的话竟然开始管用。很快,有人将两台挖掘机开来了。

“这家伙胳膊太短,吊不到水泥板嘛!”有人看着开来的挖掘机,很失望。

“有办法。”任木匠真是个能工巧匠,只见他转眼工夫就将挖掘机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回抢救现场有人说话了——是乡长付岷涛站在废墟上,高高地扬起手,大声说:“大伙儿都听这位师傅的,哪个楼板下发现了娃儿,就赶紧让师傅用吊车吊啊!”这回任木匠顿时长了脸,从没当过啥官的,看着现场几百人都在瞅着自己,便挺直了腰板,二话没说,将先改装好的第一辆简易吊车开到废墟上,然后交给了一位一起下山的兄弟,自己则又去改装第二辆挖掘机……

“我到向峨中学的抢救现场时,就见到那个木匠在全场组织指挥了,问乡里的罗书记这人是谁,罗书记说是个木匠,还懂些机械技术。我一看这人有一套,立即与乡里干部作出两条重要意见:一是抢救中学学生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二是现场抢救的指挥权交给这位木匠,他有经验,倒塌的教学楼只能靠机械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木匠确实不负众望。”都江堰副市长廖小平大约是12日夜间10点赶到向峨乡的,他这样回忆说。

任木匠指挥下的群众抢救现场开始有序,同时效率也比家长和乡干部们靠双手刨要管用。但简易吊车是用挖掘机改装的,不一会儿其中一辆吊车的钢绳吃不了劲,绷成两截。怎么办?

任木匠急了,说必须换成粗钢绳。乡里没有粗钢绳,得到都江堰去买。

“110马上走一趟!”廖副市长一声令下,警车以最快速度驶回都江堰。“救学生娃用的?

快拿走,别说钱的事,快走吧!”货主一听警察救援,挥挥手就让拿走了钢绳。

13日凌晨1点多的时候,也不知任木匠从哪儿弄来了两台正式的吊车,这回他真的成了抢救现场的总指挥了:“这边,这边!对,往下,再往下一点儿……好,起吊!”在场的干部和家长们打心眼里佩服这位不知名的木匠,但他沉着和熟练指挥吊车的精气神儿,尤其是一个又一个生还者被他救时起,大家没有不念他是救命恩人的。

雨越下越大,向峨中学的抢救没有停止过一分钟。任木匠何尝不着急自己的女儿!可现在他的责任太重,在大部队和更多的大型机械设备没有进来之前,他是整个抢救现场的核心人物,他别无选择——救娃儿,救所有的娃儿是他现场的使命!“他的女娃儿也埋在里面?!”慢慢地有人在现场传开了。于是关心这位救命恩人女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13日一天,是抢救人命最关键的24小时,所以任木匠根本没有时间去专门抽时间寻找一下自己的女儿,他甚至连特意去呼一声女儿的小名都顾不过来。人家其实不知道,他任木匠也是特别爱自己的女儿,天下所有的父亲都格外爱自己的女儿。

14日之后,从废墟里挖出的基本上都是尸体,任木匠的女儿也是14日被挖出来的。女儿同样已经断了气……“娃儿,爸爸对不起你!”任木匠用衣角为女儿擦净脸上的血迹,然而抹了抹眼泪,挥挥手让几个兄弟把自己的女儿抬到一边后又继续指挥起现场的吊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担此重任,任木匠不想轻易放弃,他知道在场有几百人看着他,他们中有娃儿同学们的家长,有乡干部,还有市里的领导,他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不能丢脸,他得尽全部的力量把市长交给的抢救指挥权用好、用尽!这一天上午9点多钟,木匠趁有人换他下了吊车,便从一位在现场的家长手里借了辆三轮车,然后抱起女儿的尸体放在上面,就向山里的家蹬去……

“你怎么又回来啦?”有人发现才一会儿工夫,任木匠又出现在抢救现场,便问。

“唉,这里不是还有活的,我哪能只顾死了的?”他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担当起现场总指挥……

这是一个平民。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乡干部在人民大会堂里向全国人民作报告时能提一下他的名字,他脸上就觉得很有光了。

其实,他才应该去作报告。可他没有去,有人提起这事,他羞涩地说:“别吓唬我,让我去作报告,非得腿肚子抽筋不可!”向峨中学是此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数非常多的一个学校,而且是死亡比例特别高的一个中学,全校420多名学生,前后一共获救的生还者才68人……

老实说,罗鸿亮书记那生动感人的报告和任木匠那独特的英雄事迹,及后来解放军官兵们的英勇无畏、奋力抢救等等在向峨乡这块山乡土地上发生的一件件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各种事迹,它们都令我产生过强烈的震撼。但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减轻对这个乡死去了那么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心痛!在我到达这个乡的时候,部队正在用推土机对学校旁边的原先是街道一栋死楼进行最后的摧毁,那现场的药水味和尸体味,令人无法解开口罩说话。然而,当我在一位叫唐凤的遇难学生家长带领下,来到那个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中央,回首凝视旁边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废墟时,我想我必须摘掉口罩,这样我才能倾听到那些埋在废墟里的稚嫩的灵魂的呼叫声和哭泣声……

“当时我就在这楼后面的田地干活,突然地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头看看,可双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到儿子上课的学校楼房突然摇晃起来,那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整栋楼像没有下锅的油条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动了两下,接着就往中间垮下来,就听到一阵‘隆——’的响声,一股很大很大的烟尘就冲到了天上。我一想儿子肯定被压在里面,所以赶紧冲过去。一看当时的现场,吓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们,有的当场死了,满身是血,看样子是被甩出来的;还有的肠子都露在外面,嘴还能动,可一会儿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么多喊救命的娃儿。你不知道救哪一个为好了。家长中我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因为我的田就在学校的后面,离儿子上课的楼房也就200多米,而且地震时正好伏在地上,脸对着这幢塌下来的房子,地震弄塌这楼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楼房塌得那么快。真是太吓人了!”唐凤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死盯着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儿子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不想勾起这位只有38岁的年轻母亲的伤心回忆,但感觉唐凤还算比较坚强,便问道。

“是第三天了。”唐凤说,“楼房塌了后,我们村上的人都过来了,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刨,一起挖,后来有人用土制吊车吊楼板,可我们家长还是不停地用手刨,当时约有一个多小时,到处能听到废墟里面娃儿们的叫救命声,后来就很少听得见了。所以我们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一边拼命挖。可真没挖出几个来。后来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们还是照样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师一共也死了有20个。我就奇怪,到现在还想不通:我娃儿是初二(2)班的,他们的教室是在南头,但最后挖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北头的地方发现的。都是第三天了,当时我在南头的瓦砾里刨,有人在北头喊说又有一个娃挖出来了,没气了。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过去辨认,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儿,尽管他脸上净是灰,根本认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妈,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儿15岁了,属鸡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说到这儿的唐凤低下头,但没有眼泪——眼泪早已流干了。“那么多娃儿都死了,好像家长们的心也平和了些。我们是农村,一般家里都有两个娃,所以碰上这样的天灾,没啥说的。只是不明白为啥娃儿上课的学校塌得这么个惨法!你看看这栋新楼就没有塌……”唐凤转身指指与变成废墟的教学楼相隔一个篮球场的一幢似乎还没启用的学校新楼,心里显得很气愤,“这回塌得最惨的都是学校,我们想不通!是,我们农村的娃儿没城里的珍贵,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的亲骨肉呀!”一直平静的唐凤,这时变得满腔愤慨。

旁边,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身边,说:“我的儿子也没了,他也是初二的,15岁,叫贾叶聪。那天我就在街头的铺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摇晃了几下,塌了下来。还好,没压死人。心想我运气真不错。可一想儿子在学校,就慌了。我们都跑到这里来刨,双手都刨出了血,还是没有刨出来……”那妇女伸出双手让我看,十个手指尚能见得伤痕。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儿子是第二天被挖出来的,早没气了。”“你们都是不幸的。我为你们失去儿子感到难受……”我不想再多问她们,因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儿,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不如她们坚强,我一定会彻底地倒下……

儿女的命是连着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谢谢你们,我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我请两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先走,自己则独自站在向峨中学的操场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个篮球架的操场上什么都没有,地面上撒满白灰的影印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着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死离别之苦,都在这里上演……地震初期在报纸和网上经常流传的一张躺满用雨布和棉被裹着的死尸的篮球场的照片,就是此刻我所站着的这块操场。300多个孩子、20个教师,在瞬间,遇难者与我们分隔在生死两重天,目睹这个悲剧全过程的那些家长们的内心有怎样的创伤,我无法想象。

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灾区行走的双腿,变得发软。每天踩在那些废墟上时,我总觉得我的双脚下面还有生命,还有那些仍在挣扎的孩子们的呼救声,还有他们不甘离开人世的祈求目光……于是我自责自己不应该去踩踏这样的废墟,因为那是孩子们受伤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许我们不去踩踏,他们会“睡”得安宁些……

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去每一个废墟看一看,或许在那么多压着的废墟里还有生命活着,他们只是没有幸运地被救起,但他们是活着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后,他们仍然还活着,我们应该想尽办法去营救他们……

在大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那么多学校的倒塌和倒塌后造成了那么多孩子的遇难,让所有家长和国人不得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也就被亮在了公众面前。毫无疑问,我们所看到的在明显的比较之后发现的问题已经证明了一些倒塌的学校是完全由于建筑质量的问题而造成了不该有的严重后果。而这一问题引起有关部门需要认真思考和处理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很麻烦的连锁问题。

国务院也出台了相关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也摆在我们面前:那些倒塌的学校里,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教室内的学生总是有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门有没有特别的规定,一个教室内到底应该配备多少学生合适?六七十人一个教室,这么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楼房的建筑框架就会增大,越增大,墙体和框架的承载能力越会减弱。在许多现场看到的是,一边是倒塌的教学楼,一边是依然完好无损的学生宿舍楼,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第三个问题同样不能遗漏和忽视: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巨大的龙门山断裂上,该断裂始于汶川映秀,然后约以40度的方向朝东北方向逆上500公里,其断裂的宽度约70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得如此面积之大、范围之广的原因。强地震是以断裂带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这条断裂带上的物体和生命都是此次灾难的最严重的受害者。专家有这样的意见:一些建筑假如顺着地震波的走向而建,肯定会受到严重毁坏。而一些“7”字形或“厂”字形建筑,由于与地震波产生阻隔式冲击,其破坏性也随之增大,这都是造成包括学校教学楼在内的一些这样的建筑的毁灭性倒塌的原因。

然而,以上这些解释和观点,都不能代表问题的根本和全部。我们亲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灵所印刻的创伤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对人而言,没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一切逝者而言;对活着的,他们的心灵世界是否健康、安宁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并不是最严重的,但由于我们最熟悉它,由于它在第一时间内让我们知道了它,由于我们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学校竟然会是在距离成都很近的地方,这个距离就像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因此感到特别痛……

撤离死城北川:生命的撕裂之恸

8.0级汶川大地震发生时,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有震感,亿万人感到恐惧和不安。令人异常担忧的是,地震中心的数个县与外界顿时失去了一切联系,而地处群山怀抱的北川县城更是成了人们最担心的地方——事后证实,此次大地震中,北川县城遭遇了最惨烈的毁灭,2万余人的小城,当场死亡的就达1万多人,整个县城瞬间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废墟和死城……

在这之后的几天里,那些仍然活着的北川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几乎是在无援的绝境中,怀着求生欲望,与死神展开激战,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城大撤离的悲壮之歌——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页。

到前线采访,我想北川是必须去的地方。我想亲眼见证一下这个已经死亡了的城市的昨天、今天与未来。

许多过去到过北川的人告诉我,这个小山城曾经很美丽、很漂亮,山清水秀,非常适合夏季旅游和度假。尤其是空气特别清新,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工业比较落后,基本上仍处在农耕社会。县城虽然这些年也盖了不少新房子,大部分也还是属于穷困山区对口支援的项目。在工业文明社会里的都市人喜欢到这一类比较落后的但却风景秀丽的地方旅游度假。

然而北川县城因为大地震而不再可能在短期内恢复往日的山清水秀了。我进北川的地界是在灾后的十多天的一个日子里。这里的空气已经重度污染,必须戴上口罩,而且最好戴双层口罩。

从安县的安昌镇一路往里走,便是北川县。大震后的北川县政府办公地址就设在安县,很像“临时政府”的味道。安昌离北川还有几十公里,属于安县原来的老县城。这是个比较繁荣的山区小镇,我们在街中心的一个地方看到了北川的“临时政府”办公地——其实只是一个非常小的镇级宾馆,所有北川震后的主要政府管理部门都挤在一楼的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安监局、检察院、公安局、国土局……”一块块小牌子后面只坐着一至两个工作人员。北川在地震中死亡的公务人员超过三分之一,大震后干部严重紧缺是整个灾区的突出问题,北川尤为严重。在这间北川“临时政府”的办公室里,有些工作人员还是从绵阳借调来临时帮助工作的。“他们没有人了,可工作还得开展,所以我们被抽调来帮忙。”一位绵阳来的女同志介绍说。

到北川去!我和同行的几位作家向绵阳作协的朋友请求,但他们很为难,因为前面的路据说早已封死,有抗震救灾前线总指挥部的通行证才能进得去。

“这个证搞不到。”绵阳作协的同志为难地说。

那也得进去!我们几个当过兵的人来了浑劲。因为我们确实太想去亲眼看一看大震毁灭的北川城了。

我们早已有所准备——我到前线采访的第二天就重新穿上了迷彩服,是正式的文职官员的军装。特殊时期,只有军人才被允许到各个地方。我已经有过几次大事件的采访经验,加之与部队有特殊关系和本人曾经是个十几年军龄的老兵。

不想我们竟然真的直达北川城。但前面的去路,由一支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着,而且醒目的“禁区”牌子横在我们面前。

“兄弟,让我们进去一下可以吗?”我们装出是“上面”来的军官。

把守的战士不动声色地问:“有总指挥部的通行证吗?”有还用得着向你区区一个小战士点头哈腰吗?可就是因为没有特别通行证,所以只能在小战士面前装孙子——同行的李鸣生人家是正经的总政治部作家,他的口气硬,跑到管事的岗哨队长那里,先来了个下马威:“哎队长,你们参谋长给你来电话了没有?”彪悍的武警队长看着别有“总政治部”袖标的我们几位“总部”来的“大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我和李鸣生继续施展“骗术”和诱惑手段:“你就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就在前面拍几张照片,都是当兵的,来一趟不容易,我们还得回去向总部首长汇报这里的情况呢!”如此一番连哄带骗,搞得把守的官兵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瞬间,我们几个“大领导”也不顾体面地“噌”地钻进拦挡,直往里面飞步而奔……只听后面军人在吆喝:“喂喂,你们不能进去了!”回头一看,他们把我们同行的一个没穿军装的高伟先生给拦住了。高伟一脸大胡子,也不知他跟那几个军人说了什么,竟然也混了进来。

哈哈,我们终于到达了北川县城!但这份得意很快被眼前那满目疮痍所震撼了——北川城真的已经死亡,只偶尔能看到几处焚烧的烟火仍在风中晃动着,其余的均是一片死了的废墟…

…我们赶紧猛拍了一些照片,便退出禁区,算做对北川城最后的告别。临别的时候,我默默地向这个曾经很美丽的小县城作了几十秒的默哀……

转身的那一刻,我的嗓子眼一阵强烈的恶心,差一点吐出来!赶紧换个口罩,结果就在车内换口罩的那一分钟时间里,我几乎憋不住气,因为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太浓烈呛人了——这便是死城的特殊之味。

我一生难忘。

亲历毁城那一刻“那一刻,真的是山崩地裂,天昏地暗,遍地尸体,满目疮痍……”这是一个北川生还者的描述。这样的描述似乎太概念化了,但还没有谁能用更确切的语言来描述得比这16个字更形象、更真实。

这是瞬间的天灾。这是瞬间的毁灭。这是瞬间的惨烈。这是瞬间的生与死……

那一刻,大震到底是个什么样?一个城市的毁灭又是什么样?毁灭后的城市里的人又怎么样了?中南海在揪心,全中国13亿人在揪心,全世界多数人也在关心和关注……但与北川的所有联系全部断绝,这是前所未有的。

大震这一天,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郭志武上午在部里开会,一直到12点40分才结束。在机关食堂里刚吃完饭,听说农民日报社和绵阳电视台的几位新闻界朋友在北川,郭志武便赶到新城一家小饭店陪客人又上了桌。快要结账那一刻,突然饭店内的桌椅摇晃起来……

“地震了!”不知谁说道。

“开啥子玩笑嘛!”同桌的人满不在乎地嘀咕道。因为北川地处断裂带,平时摇摇晃晃的小地震经常有,所以包括郭志武在内的很多人并没在意,而且以为有人又在开玩笑,所以小饭店里谁也没有站起身来。

大约5秒钟后,桌子再一次摇晃,这一次不再是一般的摇晃,而是有些天翻地覆的摇晃,顷刻间整个房屋内的所有竖立的东西全都倾倒在地。那一刻,没有人能弄清是怎么回事,机灵的郭志武一个箭步冲出饭店,双脚踩到了街头的马路。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刻的双脚根本站不住,整个儿身子好像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浪折腾着,随即掀倒在地……他企图奋力地爬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如同乘在一叶行驶在风口浪尖的小舟上……

他只能伏在地上。于是清晰地听到地底下发出“嗡嗡——”的闷雷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四周看去,更是心惊肉跳:几乎所有的房子,无一例外地像一具具纸糊的玩具,被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大冲击波左一掀、右一掀,继而轰然倒塌,变成一片废墟……而与此同时,天空倏然腾起一二百米高的烟尘,转眼间天地一片灰黑,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情形维持了大约两分钟左右。

“等天渐渐露出一些亮光时,我再一看马路,全都拱了起来,像波浪似的,有的地方裂开了长长的口子,那水泥地就像被扯开了又想重新合上,但又没能合到一起……”郭志武事后描述道。

郭志武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看看刚才一起吃饭的几位新闻界朋友怎么样了。可现场一切全变了,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事后知道,这几位新闻界朋友除了一位受重伤外,其余都幸免于难)。“乖儿子,你可别吓唬老子!醒醒!你不能死嘛!”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回头一看,是个满头灰尘的小伙子拖着另一位血肉模糊的小伙子,躺在地上,一边拍打着对方的脸,一边不停地说着。显然,那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话了。

郭志武觉得自己的鼻子呼吸十分困难,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抹,结果发现鼻孔里净是稀泥,再掏一下耳朵,里面同样灌满了湿糊糊、黏兮兮的东西。脚上的鞋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郭志武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明白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说地震,我们北川这一带过去大大小小地震也经常有,就是唐山那样的大地震也听说过,可我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一刻,不知道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相信这是地震,就算是大地震也不会使大地变得像海浪一样叫你站都站不稳,更不可能出现大山崩裂,房子一样的大石头像雨点似的把我们的县城一下给砸烂,给埋在了地底下嘛!所以当时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回是地球要毁灭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永远活不成了!太恐怖了!脑子一片空白……”稍等头脑清醒,郭志武便想起了单位和自己的家怎么样了。

自己的家不就在离刚才吃饭的小饭店30多米的地方嘛!于是他转过身看去——哪还有什么家嘛!塌了!彻底地被埋在了完完全全的废墟里!郭志武便转过身子,开始朝县委方向走去——县委、县政府和同事们,还有自己的妻子都在老县城那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被埋了没有?郭志武的心一下揪了起来,抬腿便往前走,可哪里有路啊!一片废墟之中,郭志武刚刚迈步,猛地被人死死抱住:“救命!快救救我呀——”郭志武低头一看,是路边的一个人昂着头在声嘶力竭地叫他。那人已经断了双腿,血流如注。郭志武一把将其拖到路中央,然后继续往前跑。

从北川县城的新城到老城区,相隔大约500多米,中间是条紧挨着大山的公路。这短短的500米,郭志武看到了、听到了令他今生不能忘却的惨状——道路已经面目全非,从山上滚下的石头塞满了通道,大的石块有二三层楼高,小的不计其数,由于余震不断,山上滚下的石头仍然不断地在飞坠,不是砸在路面呈一个大坑,就是引来另一片石流滚动,其景叫人心惊胆战!但此刻的郭志武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心想的是单位同事和自己的妻子是否安好,便不顾一切地穿梭在飞沙走石之中。此时他仍然心有余悸地说:“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一路的情景。地震时,正值我们下午的上班时间,所以这条路上当时估计有几百人在行走。这一震,多数人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平均20多米就能见到一个死人。有的整个身子被石头压在底下,只露出双脚;有的身子露在外面,头却被压在巨石底下……在一块大石头边,有一男一女靠在那里,那女的膝盖以下像被刀切了似的没了,男的虽然一条腿被压断了,但还连在身上。我听他们对话道:‘你看看,我的腿全都没了,你的腿都还在,比我好。’这是女的在说。

那男的苦笑着回答道:‘你掉了干脆,不疼。我可疼得要命。’我想那女的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死掉,因为她的双腿无法止血,当时根本没有医务人员。一路上,不少压在大石头底下的人在呼救命,我想救他们也无能为力,后来我知道自己的肋骨其实也断了。那么多、那么大的石头压在他们身上,就是大吊车来了也不一定搬得动……我只能跟他们说,你们坚持坚持,我马上去叫人……可人在哪里?我们的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此时此刻又在哪里?我不敢往下想,一心想着要赶紧找到县领导,只有找到他们,找到组织,才有可能迅速组织力量,争取使遇难的群众获救。”通往县委、县政府的路早已阻断。原来的街道,现在已经被乱石和垮塌的房子堆成二三十米高的废墟,想往前走一步都不可能。郭志武凭着感觉,沿河边的一条小道迂回绕过去。这时,又是一阵剧烈的余震。躲过山石的郭志武从一间倒塌的房子边捡了一双鞋子穿在脚上,继续往前跑。一路上,他见几位被大震和余震吓坏了的妇女跪在地上祈祷:“观音菩萨,求求你不要再震了,不要再震了……”几分钟后,郭志武终于找到了自己每天上班的那栋县委办公楼,可6层的大楼,现在不见了,一片废墟上依稀可见的只剩下五六层的楼层歪倒在那里……

“郭部长,你还活着啊!我们以为你……”郭志武的突然出现,让几位死里逃生的宣传部同事万分欣喜。

“活着!你们也还活着啊!”郭志武看着往日活蹦乱跳、爱说爱笑的同事,此时伤的伤,流血的流血,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大家别哭了!我们去找县领导!赶快想办法救人!”郭志武直起身子说。

“经县长已经在那边开始组织人员了!我们一起过去吧!”有人说。

“经县长还好啊?他们在哪儿?”郭志武的心头一阵惊喜。

“郭部长,你先看看谁来了!”郭志武顺着一位同事指的方向,见一位女同志哭哭啼啼地正绕过县委大楼的废墟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妻子!是自己的妻子尹秀梅!“你还活着呀?你看看你的办公室压在了地底下……”妻子飞步跑过来,抱住自己的丈夫,悲喜交加。

“秀梅!”“你……你们怎么跑出来的?”郭志武知道搞新闻工作的妻子今天下午正在参加县里的一个五四表彰会,那里有几百人正在开会,县里不少领导也在那里,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郭志武迫不及待要知道。

“县长带我们逃了出来!大家都还好!”妻子边哭边说。

“好,你自己先照顾好自己。”郭志武安慰一声妻子后,朝几位大难不死的同事们一挥手,“走,我们去找县领导去!”妻子“哇”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你先去吧!我……我喘口气……”秀梅是吓坏了,刚才她还以为丈夫肯定死了,因为丈夫的办公室已经全部倒了,她以为郭志武必死无疑,哪知命大的丈夫在大震时被几个新闻界朋友邀去吃饭了,她太想感谢那几个记者了。

“哎呀——”“怎么啦?”郭志武刚走出两步,尹秀梅惊叫一声,让丈夫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你、你看……”妻子指了指废墟里的一个人头。

郭志武仔细一看,是他们的一位遇难的同事,其死状很惨,头被压扁了,脑浆正在往外流…

…而这种情形,郭志武从新县城走过来的一路上见了不少,他似乎已经不怕了,可妻子受不了,普通人都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面对活脱脱的一个城市瞬间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死城,活着的那些北川人必须面对这极其残酷的现实。

迟开的表彰会,幸存的领导们

此次汶川8.0级大地震的持续时间,大约只有十几秒。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北川县城陷入了死亡。外界了解这个县城的真实情况是在13、14日。有消息可查的是,当时从北川方向逃出来的人几乎用同样的话告诉人们:北川县城已经夷为平地,人都差不多死光了!这并非在散布骇人听闻的谣言。

有一个现在不愿透露姓名的幸存者告诉我:他是在北川打工的,那天饭店的老板让他上绵阳采购些物品,正好搭上一辆便车驶出县城。突然大震来了,一阵炫目的地动山摇之后,他从车子里爬了出来。回头一看,吓得他魂飞胆寒:车子被一块山上滚下的石头压个正着,司机和另外两个伙计的身子与脑袋全碎了!小伙子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竟然除了脚脖子扭伤外,其他的都没事。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往回赶,向自己的老板报告去不了绵阳了。可没走出几步,往县城的方向瞅了一眼:天啊,怎么全塌了?!再近看:路头,死伤无数,样子都很可怕。小伙子吓昏了,拼命朝绵阳方向走,一路上的惨景和危险又让他心惊肉跳。不知用了多长时间,他摸到了安县的永安镇,这时有一辆疾驶而过的拖拉机拉着几个伤员正往绵阳方向走。车上的人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让他上车。这小伙子就是不愿上。“我再不敢乘车了!一直自己走,走了两天才到了绵阳。”从他嘴里,外面的人知道了北川受灾的一些情况。也证实了“夷为平地”的某些根据。

小伙子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当了一段时间志愿者。他说他是有些良心上觉得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因为我搭车,那辆车就不可能那么巧正好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了……”原来他是为这自责而不愿透露姓名。

可以理解。在一路采访中,我碰到过一些这样的人。在大震那一刻,别人因他们而死,而他们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感到极其内疚。其实谁也不是先知,地震是个自然灾害,运气和命大属于每个人自己的。

但是在北川县城里工作和生活着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不曾想到灭顶之灾在12号下午正值刚刚重新上班和上课的那个时间里突然袭击他们……

这一天下午,县里有一个比较大的会议,是“五四青年创业表彰会”。这会本应在5月4日那天开的,因为各单位在向县委组织部门报表彰名单时迟了,所以会议一直拖到12日下午才召开。

会议安排在县委办公大楼旁的县礼堂召开。这座礼堂能容纳四五百人,所以安排这一天会议的参加时,各单位都派了一些人。县常委会定了:凡在家的县领导都要参加。各单位派出一些代表。其中还得有100多个学生组成的表演节目队,当然县广播电视局和报社要派一些记者参加。

县委书记宋江明同志临时接到绵阳市委的通知,所以他把出席会议和作讲话的事交代给了县委副书记、县长经大忠同志,其他在家的县委、县政府和人大、政协的负责同志尽量参加。小县城,有这么一次表彰会,也算是县里的大事。再说是为了年轻一代的事,领导出席一下,鼓励鼓励嘛!于是县委、县政府、人大和政协等几套班子的负责人都接到了参加会议的通知。下午2点左右,县委组织部和县团委的同志来得比较早,那些要受到表彰的青年和有表演任务的学生们来得比较早。2点15分左右,会场里已经基本坐满。几分钟后,经大忠县长和其他领导徐徐入场,就坐在主席台上。

这个时候有位胖乎乎的年轻人,带着几位县报社、县电视台的记者慌慌张张地进入会场。这胖乎乎的年轻人是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何锦。

“我一到会场一看,我们有些来晚了,便让记者赶紧准备,自己则到后排坐着。当我坐定往前面一看,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主席台上的经县长他们都在。这时,主持人向几个领导点点头,意思是,是不是可以开会了。经县长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想会议马上就要进行了。

谁知这个时候大地突然颤动起来,我的一只脚怎么也不听使唤,有那么一两秒钟,抬起后刚放下,另一只脚又被抬了起来……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发现会场立即大乱,一片哭喊声。因为参加会议的有不少是学生娃儿,他们被吓坏了。我从后排看到经县长猛地站起来,大手朝外一挥。当时很乱,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事后听靠近他坐的人说,经县长当时大喊道:‘让学生娃们先出去,党员干部留下!’那个礼堂只有两个门口,所以往外走的人挤在了一起,但短时间内学生和多数参加会议的人还是冲了出去。我在后面一下出不去,就钻在椅子底下,看着天花板剧烈摇晃。

十几秒后当我冲到礼堂的门口时,仍有许多学生和青年堵在那里,哭喊着、拥挤着,我顺手抓住一个女孩,就往外面冲。这时余震来了,又一阵地动山摇,我赶紧一手抓住一根门柱,一手抱住孩子……这个时候四周突然变得黑黑的,大约两分钟左右,我模糊看到从会场里出来的人多数站到了比较安全的一片草坪上。这时我看到了县长,他的脸上全是泥尘,其实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像从泥浆里钻出来的。县委副书记浦方方,满身是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们的身边还站着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王理效,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文刚,还有县政协主席杨应庆,县人大常务副主任李春寿。看得出,他们都是最后一批从会场里撤出来的,像李春寿主任则是刚从家里出来准备上班时从倒塌的废墟里爬出来后,自觉围聚到那儿的……借这个当儿,我往四周一看,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就是恐怖片和科幻片里都没有见过的场面——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我们的县委大楼,被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和泥石流,埋在了里面……我们全都吓得不知所措,女同志都在哭,孩子们有的甚至在发抖,我不敢朝他们看,只能朝县长他们看,这个时候县长和县领导最坚定,他们的脸全都板着,其实他们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景。我相信他们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们的责任好像又让他们马上清醒和意识起来……”是的,应该说经大忠县长是最清醒和最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干什么的。

经大忠,羌族,44岁。在汶川大地震中,他可能是肩上责任最重的一位地方官员,因为当时他的眼里,成百上千的人都在无目的地逃命,连平时几个喝了酒吹牛能拧断别人脖子的人,此时也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怎么会这个样子呢?经大忠用手甩了甩冲过来的团团飞尘,眼珠子里尽是喷涌的血丝。他有些看不清眼前奔来跑去的人是死是活,因为有人跑了几步就跌倒了,有人叫了几声就没声了,还有更多的身子在废墟里,双手在喊着“救命、救命”……

老天,你是怎么啦?44岁的壮汉子,此刻欲哭无泪。嗓子眼也一下变得很干、很疼。而之后的几天里,这种干和疼一直延续,甚至越发严重,连说话都困难,但他必须说话,必须行动。他是特殊时期的最高行政长官,掌握着十几万灾民的生死命运。

他忙得不可开交,每一件事都与人命连在一起。他是在用命换命,否则就会死去更多的命!经大忠根本不去想也根本没有时间想自己和自己家人的事。他的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活人怎么样保证他们不再死去,死人尽量让他们与活着的亲人作最后一个告别。这都得由他和县里的领导来处理与指挥。

他原本想与死者一一道别,因为他内心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大震一来,他们就匆匆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惨!这是他当县长最感到对不住大家的地方。但他发现这事做不到:每天挖出来的死尸成百上千,根本不可能一一去道别。关键的问题是还有活着的人要去抢救,如果晚一点,他们也会同样死去。尤其是那些伤员,有的不及时送到医院,即使费尽力气将他们抢救出来后仍然要死掉的,这让经大忠感到每一分钟都是要命的。是啊,时间就是生命,这话放在这个时候的北川,再合适不过。

时间是生命,每一分、每一秒就可能是一条、十条的生命!经大忠每每想到这里,所有的毛孔都要裂了!人命关天。过去只是一种比喻似的,现在这话已经超出了普通意义上的人命关天意义了。人命对现在的北川来说,不仅是关天,也关地,更关系到北川今后千秋万代的事。北川城毁了,但北川的明天不能没有。要有北川的明天,就得把今天还活着的人好好保留和保护下来,否则北川还不断子绝孙?

出现那种情况,你这个当县长的让大石头压死算了!经大忠的心火烧得厉害,烧得他心尖儿直痛、直发焦……许多记者曾经试图采访他,都被他有些粗暴地顶了回去,并且扔下一句话:“我现在关心的是尽量让北川少死一个人!”大震后的第四天,经大忠才算第一次正式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回忆起大震第一刻时,他忍不住泪水纵横:“我和几位县领导最后一批从礼堂冲出来后,便带着两个人把县城大部分跑了一圈,当时看到整个县城已经全变了样子,一片废墟,惨不忍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灾难!没法细说……当时我发现县城通往两边的道路都被塌下来的山体毁掉了,通信也完全中断,当时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城死了。

城死之后的经县长清醒地意识到他所面临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开始了第一时间的组织与指挥——嗓子完全变了调。

“浦书记、老王、文书记、杨主席,还有李主任,我看震得这么厉害,得马上组织力量抢救群众!”经县长叉着腰,对几位县领导说。

“县长你指挥,我们分头把活着的干部全找来,马上行动!”“对。刻不容缓!”“另外,得赶紧与外界联系。”组织部长王理效说,“手机也不通了,不知去绵阳开会的宋书记走到哪儿了,我们必须派人出去!”“照这个样子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大家分头行动,先把干部找来,有几个算几个!”经县长果断道。

“好!”几名县领导不顾自己的伤痛和自己亲人的死活,开始第一时间的第一救援行动。

“何锦,你把草坪附近的干部也给我找来!”经县长见脸上流着血的何锦身体没什么大碍,便命令道。

何锦奉命围着混乱的草坪快步走了一圈,找来四五个科级干部,当他回到经县长身边时,连同那些县领导,约有一二十位干部。这时只听经县长大声道:“同志们,是党员和干部的,跟我站到一起!大家现在的任务是:全力救人!记住:先去救自己单位的人和群众!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没有?”经县长重复了一遍。

“听明白了!”话音刚落,在场的干部立即分头行动去了。

“何锦,你的身子结实,你负责去绵阳报信!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以最快的速度报告上级!”经县长又对胖乎乎的何锦说。

“好。我马上走!”到底是广电局的副局长,临离开县城时,他让死里逃生的县电视台记者拍了几组地震毁城的镜头。“凭嘴说怕市里的领导不相信,所以我想到这个。”何锦事后说。

“县长,你的爱人和儿子都遇难了……”这时,刚折身要走的何锦,听到有人向经县长报告道。

“你现在别给我说这个!快去干自己的活儿!”只听经县长大声吼道。

“当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县长,只见他板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尊雕塑。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我震后第一次掉泪,我知道许多县领导和干部们的亲人都没有了。

但在大震的那一刻,他们都顾不得这份悲痛,因为当时有太多、太多的遇难群众在等待着他们去组织力量救援……”何锦在接受采访时,说到这儿又流泪了。

从大震的那一刻起,北川其实就成了一座孤城。取得与外界的联系,是确保一批又一批生还者的当务之急。而山崩地裂之后的北川,能够与上级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只有靠人的双腿了。可是此刻所有的山路以及道路上的桥梁,或被山体泥石流阻断,或被洪水冲断,加上不断的余震,飞沙走石仍在到处肆虐。能冲出死亡之地,实非易事。接受重任的何锦冒着生死考验穿过一座座飞石滚滚的大山,快出老县城时,他遇见了刚刚从废墟里逃生的县检察院的唐文。

“走,我们一起去绵阳报信吧!”何锦想到出山的路非常危险,随时可能牺牲。如果多一个人,就可以再接再厉,完成好县委的重托。于是他对唐文说。

“行!”于是两名青年党员干部以其灵敏的步伐,一边躲闪着头顶随时可能飞来的滚石,一边艰难地寻路。然而所谓的路早已没了,他们只能攀山而行,寻找便道出城。好在俩人熟悉当地的地形,终于找到了一条从老县城通向外面的生命线。

在老县城与新县城的中间,何锦他们碰上了匆匆过来的北川中学老师吉敏,问他干什么去。

吉敏说:“学校让我下城里去看看初中部的学生。”“你们那儿的高中部怎么样了?”何锦问。

吉敏突然哭了起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你快走吧。我们要上绵阳去报信。”何锦知道不能耽搁每一分每一秒,便跟吉敏老师说了一句后又同唐文飞步向县城口上的北川中学跑去。吉敏老师则往县城里面跑,他进城后看到学校初中部比城外的高中部还要惨烈:四五百人的学校,只有二三十人活了下来。

大震所造成的毁灭性灾难,是北川人完全想象不到的,更何况许多北川人连想都没来得及想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然而那些活着的人,在最危险的那一刻,他们在县委和县政府的领导下,不仅挺了过来,而且以最快的速度投入了自救,谱写了一曲曲悲壮的生命之歌……

北川中学,近2000名孩子们的生死悲情位于县城边的北川中学,共有1800多名学生。加上其他几个附属年级及教职员工,共2900多人。大震的瞬间,正在上课的3栋教学楼全部倒塌,这是整个四川大地震中埋在废墟里人数最多的一个地方,而且绝大多数是学生。当时除了3个班在操场上体育课,其余的十几个班级的学生与老师全都埋在废墟里……

北川中学从这一刻起,一直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牵动着中南海的每一位领导人的心。

太多太多的孩子们被埋!太可怕太可怕的倒塌!“看到教学楼在摇晃,听到有人在大喊快往外跑后,我们就拔腿往外冲,刚冲到门口,就听后面的楼房轰隆一声倒塌,再回头一看,我们的同学有的没了头,有的身子断了,有的肠子挂在了水泥板的钢筋上……我们、我们全都哭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18日晚上,几位来自北川中学的学生在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向我们、向全国同胞哭诉时描述的那一幕惨景。

在场的李长春同志流眼泪了,刘云山同志流眼泪了,刘延东同志流眼泪了……我们的张锲老作家哭得像个没了娘的孩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掉了眼泪。全国人民也在为北川中学的孩子们流泪。

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1800多名孩子啊!当时加上在操场上体育课的和从教室里逃出来的学生据说总共还不足700多个,也就是说,被埋的学生和老师多达1000多!大震前的北川中学,在当地是所最好的学校,很新的几栋教学楼,还有如今仍屹立在废墟之后的学生宿舍楼,都是让当地孩子和家长们感到自豪的地方。11日下午——在地震的前一天,这个学校的操场上,还举行了一次充满欢声笑语的运动会。老师为了缓解高三年级同学的高考压力,把几个高三班的学生聚集到操场上,进行各式各样的自娱自乐的体育和游戏活动,孩子们玩得非常开心,并让高二、高一和初中班的孩子十分羡慕。但一天后,这些孩子多数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无比热爱的课堂和老师、小伙伴们……

回忆瞬间发生的毁灭性的悲剧是痛苦的,尤其是花季年龄的孩子们。但他们无法回避这让他们永生铭记的悲惨时刻——“一切都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似乎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被这场天灾毁灭了。”北川中学高二(4)班的杨治军同学后来对一名记者这样说。

所有北川幸存的同学都还清晰地记得大震前学校的情景:5月12日14点25分。北川中学南面新修的大操场上,体育老师赵东在给高三(7)班和初三(4)班的一帮孩子们上体育课。

天气虽然有些闷,但大家的兴致都很好,唧唧喳喳的声音响彻校园。一道上体育课的,还有高一(6)班的孩子们。

“下节就是体育课了!”听着楼下的嬉笑声,正在上英语课的北川中学初三(3)班的李森民兴奋地想。这是下午的第一节课,坐在教室里,李森民急切地期待着下节课可以好好去玩了。

高二(4)班的杨治军刚刚和自己的同桌陈娅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心里挺美的。杨治军和陈娅关系很铁,陈娅习惯叫杨治军的小名,杨治军最喜欢开陈娅的玩笑,两个人平时在一起还畅谈过长大后要实现的理想。

新教学楼2层的多媒体教室里,高一(1)班的同学们正津津有味地听唐老师讲艺术欣赏。

唐老师用鼠标点击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片,教室里充满了温馨的感觉。

忽然,大地震了一下,随后就平静了。大家都把紧张化作了一场笑声。北川这里过去也曾有过一些小地震,都是震动一下便停止了。因此,大家对此并没有很在意。然而,这笑声似乎只持续了1秒钟,大地再次摇动起来,像个巨兽开始不停地抖动自己的身躯,整幢教学楼都在剧烈地摇晃着。

“快跑!快跑!”英语老师何海平大声疾呼。

听到老师异乎寻常焦急的声音,孩子们害怕了,拼命向外奔逃。而何老师为了让大家尽快跑出去,自己一个人急忙闪在一边……

当李森民到达楼梯时,房子摇晃得非常厉害。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跑下去,还是跳下去。但看见后面还有人,他想,不能把路挡住,于是,急忙向下跑去。当李森民跑到新教学楼北面小花园第一个花坛时,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向最后一个花坛跑去,他也本能地跟着跑。

跑动中,李森民回头一望,北面老旧的教学楼开始垮塌了,转眼,这座多年的老楼变成了废墟……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呆呆地看了有几秒钟,但随即被一片哭喊声惊醒了——学校出大事了!混乱中,杨治军几乎和陈娅一同冲出了教室。然而,当杨治军回头再看时,陈娅已经躺倒在血泊中。看着她流出的鲜血、被压着的脑袋……杨治军惊呆了!转眼间,整个校园内,到处都充满了尖叫和哭泣,灰尘铺天盖地,整个教学楼笼罩在一片灰尘下,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气味……随后,大地似乎停止了自己的怒气,一切又平静了。操场上一片狼藉,有的同学用手捂住正在流血的伤口,有些人正在那里哭泣,地上有着长长的裂痕,大家心里十分害怕。

震动中,多媒体教室的天花板上的水泥块开始大块、大块地下落,整个楼层都在下沉着。高一(1)班的郑友全动作很敏捷。在楼开始摇了几下时,他就躲到了桌子下面。天花板整块掉下时,由于桌子椅子的支撑,没有全部贴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就这样,郑友全躲过了一劫。

过了几秒钟,他听见身边一位同学无力的呼救。郑友全开始大声呼喊那位同学的名字,可是,已经没有回应。郑友全开始害怕起来,接着又呼喊侧面另一位同学,同样没有应答。

郑友全不敢想,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过了几分钟,他用手摸了一下那位同学的小腿,体温明显下降了许多,他连续做了几次这样的动作,那位同学的体温一次比一次低。郑友全很想救他,可是他所能够到的,只有那个同学小腿以下的部分。

同在一间教室里,还有一位很镇定的同学叫席杨。在楼层往下跌落的过程中,席杨紧紧靠附着桌角,仿佛一松手便会被黑暗吞没。然而他坚持着……

“同学们,同学们,不要慌张,不要慌张,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唐老师在讲台下,不断地鼓励大家要保持精力,等待救援。

老师的话,使慌乱的同学们镇定下来。同学们纷纷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可是,没有一点儿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外面响起敲打砖块的声音,不一会儿,坍塌的教室里出现了一丝光亮。“同学们,有人来救我们来了。”一个同学激动地喊道。

顺着亮光,大家开始往外爬,并主动让出位置,让受伤了的同学、哭泣的同学、女同学先走。

通过一个仅有几十厘米的洞口,席杨看见了外面的景象:高耸的教学楼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堆废墟,许多人在废墟中寻找,摸索。眼泪打湿了大家的衣袖,大家哭着往外走……走出来后,同学们惊呆了:他们所在的教学楼2层,现在只有七八十厘米的空间,一层则根本就压在一起了,3层变成了1层。而对面的5层旧教学楼,完全垮下去了,只有1层楼那么高。

在外面的班主任看到他们出来,眼泪流出来了,全身都在颤抖……因为大家都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害怕还有1000多名埋在深处的同学与老师能不能像这个班的这些同学和老师那么幸运地走出废墟……

外界得知北川中学的险情最早也是在13号以后,而在这之前的30多个小时里,这个中学的整个抢救工作基本上都是靠北川人自己的力量。

说来也巧。那天大震时,县委书记宋明同志正在往绵阳市里开会的路上。地震那一刻,他乘坐的车子才出县城20多公里。突然间的山崩地裂和颠簸起伏的公路,使宋明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大地震。“停停!是地震了!马上回去!”宋明命令司机立即往回折。

此时通往北川的公路上,已无法正常行车,不断有飞石从天而降。司机知道书记心急如焚,凭着熟练和高超的车技,穿石飞坡,几度差点车毁人亡。

“宋书记啊,你快去救救娃儿们呀!他们全被埋在地底下了……”行至北川中学门口的公路上,几个群众看到宋明,哭喊着将他拉到中学院内。

眼前的惨景,让县委书记一下子泪流满面。

“估计有多少人埋在里面?”宋明急切地问已经正在组织力量抢救学生的校长刘亚春。

“1000多人……”刘亚春沉重地汇报道,并指指身后操场上那些惊恐万分的学生,说,“地震发生时,我们立即组织学生向教室外疏散,但由于大震开始到房屋坍塌才短短十几秒,所以1、2、3层的学生除了少数逃出来了,其余多数被埋在里面,4、5层的高三学生多数幸免于难。”1000多人被埋在废墟里呀!现场的混乱和惨烈,受伤和被埋在废墟里的孩子们的叫喊声,让县委书记心如刀绞。

“救命要紧!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是共产党员的给我站在最前面!”宋明站在一张断了腿的乒乓球台上,对现场的党员干部大声说。说完又跳下乒乓球台,与教师员工和那些英勇的高三学生一起投入了战斗。他们唯一的工具是一双手和随手捡起的残棍断木。

县委书记的到来和身先士卒的行动,鼓舞了在场的所有人,于是一场抢救被埋学生的救命战斗有序地开始了——个头矮小的校长刘亚春,此刻扛着一个又一个从废墟里抢救出的那些活着的和已经断了气的学生,飞步来回在操场与坍塌的教学楼之间,血水、汗水流淌在他的全身。同学和老师们则知道刘校长的妻子和儿子已经遇难了,其实他自己也已知道这一切。

副校长张定文正用双手扒着被埋的学生,废墟下的妻子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听到了!听到了!等我把孩子们救出来再来救你啊!”张副校长应了一声,回头又拼命去救学生。

校团委书记蹇绍琪在拼命扒废墟时,上高一的女儿蹇韵就埋在下面,一声声“爸爸妈妈救救我”的凄惨呼救没有动摇和停止蹇绍琪去抢救其他孩子的行动……7小时后,自己的女儿被挖了出来,可已经断气了……

学校唯一的司机王少春,地震后火速从绵阳赶回学校。他没有先去扒废墟下的女儿,而是立即开始运送受伤学生,从北川到绵阳的救援点,短短的两天时间内一共跑了29个来回。然而,他最终同样没能留住自己心爱的女儿……

物理老师张家春,在大震那一刻,他用双肩死死扛住门框,让一个又一个学生从他的臂下穿过。最后关头,他一手推出一个男生,一脚又踢出一个女生。张家春却再也没有走出废墟,但教室门外,站着得救的46个孩子……

救自己的子女和救学生都是一样的。在那个时候,只有生命是最重要和最亲切的!然而生命对孩子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太多的内容与深刻。他们在大震之前,几乎都是在父母和社会的百般呵护下成长起来的,他们并不太理解生命的重要及其意义。可大震的那一刻,他们又比谁都深刻地理解了生命——生命是痛苦的。

高一(1)班的同学们在午睡后来到新教学楼的多媒体教室准备上美术课。一些都那么平静,似乎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但谁也不知道,15分钟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竟然彻底改变了眼前的一切。

将近炎夏,天气闷热,让人不由昏昏欲睡,有些同学甚至打起了盹儿。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神正悄悄地逼近这群正值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他们都处在人生的黄金阶段,有梦有理想,潜藏在内心的是对美好未来的满腔期盼,尽管对现实有些许叛逆。有一位前线记者记录了这个高一(1)班的大震经历:

2点15分,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听老师讲课时,教室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厉害,桌子椅子倒了,电风扇和墙上的音箱也被震落在地。还来不及反应,巨大的天花板就跌落了下来,将他们全部压在了下面。灰尘弥漫,空气令人窒息,更可怕的是,就在刚才墙体坍塌的瞬间,已经有几位同学离开了人世。

有人被卡住了,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呻吟,狭小黑暗的空间中,到处弥漫着绝望的死亡气息!空气,已经越来越稀薄,后排几位同学被天花板牢牢卡住一动都不能动。

但逐渐地,大家冷静了下来。在班干部的组织下,同学们依次呼唤着彼此的名字,通过声音的沟通,确定每个人的状况,大家在黑暗中寻找摸索着对方的身体,确定每个同学的位置,大家手握手、心连心,鼓励着受了重伤的同学要坚持下去,很多人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们永远是好兄弟。就在这样艰险的环境下,大家一起努力想自救的办法。当务之急则是捅开一个小空隙,让新鲜空气流进来,如果不这样,许多同学就会因为缺氧而昏迷,数条生命危在旦夕!经过大家的多次商量,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一个同学用脚,另一个同学用日光灯灯管伸到外面,不断敲击以便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情况紧急,好几个同学已经休克了,几位还活着的班干部一直保持着联系,以便清楚到底有多少同学还活着,同时大家时刻与那些受了重伤的同学说话,不断鼓励他们要坚强,不让他们睡觉,因为睡觉意味着死亡。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与外界取得联系,有些同学因为没有正确地自救,就这样静静地死去了。亲眼目睹要好的同学流血而死,大家的心都好痛。在自然灾害面前,生命竟是如此脆弱!由于在废墟里待得太久,很多人的腿脚已经失去了感觉,同学们用各种办法,尽力让手摸到自己的脚,不断地揉搓来保持血液的畅通。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情况也越来越紧急,如果再没人来救他们,将会有更多的同学因为窒息而永远昏迷。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这时,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在大家的集体奋斗下,一条生命的小通道终于被挖开了,还是在有序的组织下,一个小时后,没有被卡住的大部分同学都安全离开了废墟,尽管不时还有余震。

来到操场上,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曾经美丽的校园荡然无存,尘土飞扬、尸横遍野,惨痛的哀号与血淋淋的尸体充斥着每个人的眼球,很多人都因为无法忍受这突如其来的大灾难而失声痛哭。

逃出来的同学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暂时安全而留下来休息,尽力找到工具后,大家又冒着生命危险,飞扑向废墟堆,不断喊着自己同学的名字,以便营救。余震还在持续,每个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死神丝毫没有离开一步,而大家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心中暗暗地祈祷:希望被压在废墟中的同学还有救,希望生命之火不熄!但事与愿违,手与粗陋的工具实在力不从心,他们见到很多天花板和柱子,都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能去营救的范围,而就在这些可恶可恨东西的下面,是他们的同学、朋友与兄弟。隔着狭小的缝隙,看到同学被压在下面,血流满面,痛苦地呻吟与求救,他们很想很想去救他们,但是不行,没办法,撬不动石板,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一个亲爱的同学离他们而去……这种生与死的离别,让人痛彻心扉!“我的高一(1)班,我的北川中学的同学们,我的北川中学的老师们!”高一(1)班的幸存者默默地祈祷着,心却在碎: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要让大家承受这样的灾难与痛苦?

高一(1)班的幸存者发现,最后他们全班人只有5个活了下来,其余62名同学全部遇难。

地震之后的那天晚上,天黑了,余震却还在持续,每一次地震,都能听到远处建筑物坍塌的声音,每一次抖动,都让人内心更加恐惧……

孩子们的心在痛,无论是懂事的还是顽皮的,大震带给他们的那一瞬间悲惨的记忆将永远定格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初二(4)班全体幸存者回忆:

这一次地震,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也是这次地震,让我们班上的所有幸存者永远记住了这位伟大的老师——李佳萍老师。

当地震发生时,我们正在教室上李老师的政治课,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教室剧烈摇晃,同学们都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李老师大吼了一声:“快跑!”同时飞快地为我们打开门,拉着推着我们赶快往外逃。当时整栋楼房已经摇摇欲坠,给我的感觉是房子就要垮了。为了能让更多的同学逃出去,李老师用自己的身体抵挡住已经摇得变形的门框,可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怎么能够承受得住5层楼的重量,李老师被垮塌下来的楼房压在了下面,房屋倒塌的那一刻,李老师还拼尽全力将一个学生推了出来,学生们安全出来了,而李老师,我们伟大的老师却倒在了垮塌的房屋下,献出了她宝贵的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班所有的幸存同学,向老师表示最深切的感谢和怀念。谢谢亲爱的老师!李老师一路走好!高三(2)班胡晓霞:

那是无比平常的一天,却成为每一个北川人心中不可磨灭的疼痛。我们正在上语文课,成都三诊的试卷还在手边,红笔正在改错,灾难便以它不可逆转的姿势席卷了北川。一浪强于一浪的激烈的震荡,斑驳的墙体,都成了回忆中的一道殇,长长久久凝在心上,让人夜夜失眠。

我无法用文字描绘那满目疮痍的景象,泪水是那么廉价地挂在每个人脸上,悲伤和死亡的阴影像是那漫天的灰尘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废墟的缝隙处有孩子们年轻稚嫩的胳膊和腿,如花的年龄也如花开一般短暂。有孩子绝望而悲伤地叫着:“哥哥,姐姐,救救我。哥哥姐姐救救我,救救我……”可是没有办法,在灾难面前人的力量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操场上都是躺着的伤员和尸体,心开始麻木起来,是梦吧?只有在梦里才会这么无助。是梦吧?

只有在梦里才会这么无力,可是那一声声撕心的哭泣,那一团团鲜红的血液,为什么那么惊心?!

我亲眼看到身边的一位女孩子生命逐渐消殒的过程,她双腿齐膝盖而断,身无外伤,但嘴里一直在流血,她双眼无力而空洞地望着天空,眼角的泪水不断地涌了出来,她一定喃喃地想说什么,但却只有血气上下翻涌,是对亲人的牵挂?是对自身的惋惜?没有人知晓,刹那间芳华消逝得如此令人心痛。

高一(1)班郭金菊:

我的记忆锁定在5月12日那天下午……我的大脑装满了那天下午的一幕幕,他们永远地装进了我的大脑……我永远地记下我们高一(1)班的名字,他们永远在我心里……

尹春陈、李汶健、王号、张露、母莉、六怡雪、张燕、余冬梅、梁晋菲、王方亮、杨植清、唐玉婷、陈俊、漆正龙、焦松龄、张明、黄兴、李汤龙、赵鸿鸣、董平、李宗跃、王欢、朱付敏、孟丹、何玉琴、夏语、席杨、黄召杨、王晨旭、姜栋怀、王甜甜、顾玉凤、李瑜、赵兴丽、张彪、刘波、邓博、王银萍、杨岗、郭金菊、徐波、邓胜萍、陈佳、王明芳、学艳、张黎、陈琳、王暄齐、朱静、李俊华、林发杰、刘旭良、马武平、周梁、陈东、何江、李朝平、黄圆圆、陈莎莎、吴昊川、陈祥、郑有全。

高二(10)班赵亚:

5月12日下午,我们正在教室上课,突然之间,教室内抖动起来,同学们开始慌乱起来,老师叫我们镇定,不要慌张,随后,更加剧烈,老师让所有同学们往外逃,我们的教室在新教学楼的第二层,当我们跑出教室时,房子震得更加厉害。我趴在地上,一堵墙直面向我打来,浑浊的空气让人窒息,我只看见一条光线,于是顺着光线往外爬,当我逃出来,二楼的阳台已经垮在了一楼,许多同学活生生地被压在了下面,我们大声地哭着,喊着他们的名字,可他们很多都已经听不见了。仅仅几分钟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墟,我害怕极了,心里使劲地重复:“这不是真的!”“大家都还活着!大家都还能逃出来的!”同学的哭喊声,废墟里虚弱的呻吟声,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每个人的心,甚至让我们发抖!5月12日晚上,那是个漫长的夜晚,我和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们时刻警惕着再次发生地震,担惊受怕地度过了一整夜!在得知妈妈已经找不到的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愿相信!一切来得太突然,还来不及反应就成为过去……我要学会坚强,学会面对,学会独立,学会生活,同时去帮助更多比我更不幸的人!初一(1)班张雪琴:

在5月12日下午2点多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把我吓坏了,地面不停地晃动着,我以为我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当我逃到学校操场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同学们的尸体,还有楼房倒塌留下的一片废墟,我当时傻了,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沾湿我的面颊,我想起我的亲人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安然无恙,许多同学和我一样哭了起来……

初一(4)邓敏:

当天,地震的时候,那个房屋突然一下子就倒了下来,我们比较晚地往外走,所以我们走在后面的几个同学被压在一个空地,只有脚被压住了,我们便慢慢地把脚移出来,并救活了其他三个同学,还有一个同学被一块很大的石块压住了上半身而无法呼吸,把我旁边的那位同学急坏了,我就说我去叫班主任,在我还没去叫班主任之前,教我们历史的任老师还在救我们班的同学,任老师的肩膀也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一下子跑下楼,楼梯上有一个同学的头被压得都扁了,我当时看得非常害怕,那里全部都是废墟,我一下子跑到操场上去…

…一边跑,一边喊班主任老师,我又怕被压在大石块下面的同学会因余震而死,把我吓得腿一直发抖。

过了一会儿,有一位老师叫我到操场中间去,要我和我们班的同学在一起,我一去的时候,看见我们班的同学不是眼皮烂了,就是头被石头砸了,简直全都是伤员。我们班几个大个子的人去救被压在里面的,还救出来了几个,我们几个看见一个就哭,看见一个就哭。

有一个跟我特别好的同学,她刚在绵阳做了手术,她又不能使劲,所以她这次被压在了里面,眼睛和头又受了伤,她被抬出来的时候哭得伤心极了,我也哭,我一边哭一边安慰她。等她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又想睡觉,但是我们不能让她睡,因为如果她睡着了就可能醒不过来了,每次等她快睡着的时候,我就说:“你千万不要睡着,睡着了就可能醒不过来了,醒不过来就不会再看见被压在教室下面的同学了,就不会再看见你爸爸了。”就这样,她坚持了一整天。

初二(3)班杨红:

当时我还在信息室里舒心地上着课,突然,一阵猛烈的摇晃打破了我们每个人的平静。那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跑……在一阵混乱之中,我茫然地走在操场上。我很高兴,因为我们班的人都还活着。但这时只听到清脆的一阵倒塌声,眼前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埋着头,害怕地蹲在地上。一阵白烟过去后,我抬起头来,哭了,眼前的教学楼已经是一片废墟……看见一个几千人的学校,现在只剩下几个人了,在一个地面裂了口的操场上,绝望地哭着,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表现在每个受灾的学生的脸上,操场上一片凄惨…

当天下午学生们自行组织,用双手去找下面的人,我只能尽可能地帮忙。每当出来一个人时,我都会去看,因为我希望那是我姐,当我看到被找出来的死人,我害怕得差点晕过去。从生下来,我从未看到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我从未想过自己美好的家园会变成如此模样……

无数个被救的重伤者,在无法抢救的情况下,永远地离我们远去了……所有的人都没有睡,我们的心中、脑中全是自己的亲人、同学、朋友们以前欢声笑语的样子。我们都睁着眼,看着无数让人辛酸的画面,还带着无数的担心坐在操场上度过了不眠之夜……

初三(6)班马国江:

当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感觉非常温暖。下午,大约2点20分左右,我们班的同学都在操场上高兴地上着体育课。突然我看到一个老师很快地从二楼的楼梯上跑了下来,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跑什么,当老师跑到第一个篮球架时还在继续向前面跑去,我还以为是操场下面谁在打架,老师跑去看呢,于是我也随之跑去,我大约跑了有两三米远时,我只知道自己已经站不稳了,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我当时都还没有想到这是地震,我在地上向教学楼一望,只看见一块很大的石头很快就要压在教学楼上,也将要压在我的身上了,因为我离教学楼很近,教学楼离那块大石头更近,当时不是只有那一块石头快要压下来,而是很多块石头将要压下来,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机会去看另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快要压下来时,我也没有管自己跑得稳还是不稳,当时一切都没有想,我只管奋不顾身地努力地向前跑去,我跑了只有2米多远,我只是在那里绕了一个圈,然后,就又滚到地上打了几个滚。我在这一段时间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想学校教室里还有几个班在上课,办公室还有那么多的老师,这下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我在向上看了一眼时,只见小石头已经打在我的脑袋上,然后,我的背上就压了一块石板,我于是双手撑在地上,这块石板是水泥块上破裂了的。我当时以为那块大石头要压在我的身上,我想这下死定了,我就闭上眼睛,就像昏了一样。等了有两三秒的时间,我再睁开眼睛,我想这下不会死了,我的呼吸器官已经进入了很多灰尘,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眼前已经一片茫然,什么也无法看清,我于是就使劲地用右手撑住那块石板,因为我右手的力气要大些,用左手把衣服拉起来把鼻子捂住。

过了一会儿,灰尘散去了能茫茫然看到眼前时,只看见眼前的房屋一座一座地倒在地上,只听见哭声四处都是……然后,我就用力地动了一下,却又无法动弹,下面上来一个同学,我就叫他来帮我解脱背上的那块石板,他帮我解脱那块石板后,我看见我旁边有一个同学滚在乱石头上,我和帮助我的那个同学去扶他起来,我们看见他流血不多,就先没有管他,因为还有一个老师在喊救命,我们跑过去,问那个老师怎么回事,她先问我:“你受伤了吗?”我说没有,这个老师的手脚都受了伤,她说,快喊救命,快……快打电话。当时到哪儿去打电话啊!通信全部断线,每个人自己都难保命,又有谁来救命呢?其实,老师喊救命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旁边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的脑袋上落了一层灰,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骨头,后面有一个竖口,流血很多。又一会儿,眼前的房屋都暂时没有垮。有几个男老师就叫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现在我们救自己要紧。我们下去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只看见四面八方的山,山上的石头从山顶上哗啦啦地滑下来。

在下午大约有6点钟的时候,天气很不好,有雨点落下来,几个老师没有管他们自己的家人现在何处,又商量着给我们想办法,因为生怕雨来了,四面八方的山体滑坡形成泥石流。当时是余震,到处都还可能滚石头,但我们长时间留在那个地方肯定不是解决的办法,就都抱着“听天由命”的那种态度,要说我们北川那里可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任家坪。

我们于是就上任家坪,这一段路本来是有公路可以行走的,但当时没有了,就是小路可能都很困难,我们也不知道,于是就去找看有没有人从任家坪下来的,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说“还可以”,于是我们就上去了,我们在那一路上看到了很多的死人,有的没有了手,有的没有了脚,有的没有了脑袋,我们看了几个就再也不敢去看了,只顺着有人走过的路,努力地向上跑,当我们跑到目的地时,已经累得不行了。

我们到了时,坐在那里又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父母,想同伴,想同学,还想我们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该怎样去面对生活,我们能走出北川吗?走出了北川又该去哪里?父母又怎么能知道我们在哪里?这些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得到答案。晚上,我们同学老师都在操场上,背靠背坐着,一晚上都提心吊胆,根本无法睡也不能睡觉,因为一晚上随时都在余震,对面的山随时都在哗啦啦地滚石头,老师就告诉我们随时都要准备跑,这一晚上的时间过得太漫长了……

所有幸存者对大震发生时的那一幕都记得特别清晰,而这中间发生的师生之间、父女之间、母子之间的感人离别,无不令天地动容!刘全,北川中学初中语文教师,大地震时他正在家备课,而他的妻子,北川中学政治老师李佳萍,因为正在上课而被埋在教学楼里最终遇难。

灾后有人问在医院养病的刘老师前后过程。刘老师则说了另一件事:“5月19日的上午,我突然接了个电话,有个学生让我过去一下,有遗物给我带回来了。我感到很惊奇,说什么遗物啊?对方说老师你过来就知道了。我马上就打的赶过去,找到在医院养伤的那个学生。

“那是个女学生,她真的交给我一些我妻子李佳萍老师在废墟里面交给这个同学的遗物,我一看的的确确是我爱妻的。”通过这个转交遗物的学生,刘全老师才了解到妻子临终前在废墟下所发生的一切。刘老师说:“大震后两天李佳萍老师与班里的几个同学都困在废墟里面,他们相互之间还能说话,并且一起鼓舞坚持下去。李佳萍老师像平时一样,以一个政治教员的身份,不时给同学们讲英雄战胜特殊困难的故事。但14号后,学生喊她她就不答应了,当时救出来的那几个同学去拉她,拉不动,她没反应了。估计可能是失血过多已经断了气……她的遗物是在13号的时候交给学生的,她可能知道自己没法逃生了,就把自己身上唯一的手镯和戒指摘下来,交给了一位叫周红的同学,叫她转交给我。同学们后来叫不应李老师了,可大家拿着她的遗物像接受了必须活下去的命令一样,一直坚持到有人来救他们。孩子们很勇敢!“这上面有她的血。”刘全拿着妻子的遗物,双手抖动着,说,“前年,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们有几个朋友,主要是几个同事组织到西安去旅游,我和李老师也去了,回来的时候说买个东西作纪念吧。当时她看中了一个手镯,我说100元,可那老板非要200。两百就两百吧!我妻子一听就犹豫了,说要不算了。我说买吧,反正走了这么远的路程,买一个东西也算有个纪念。就这样她有了一个手镯。回到学校她一直戴在手上,很有些得意。平时我爱人不舍得花太多钱,所以珍惜这样东西。

“戒指是我们结婚十周年时我给她买的,她非常珍惜这几样东西,没想到成了她留给我的遗物……”相思之物,怎不叫活着的刘全悲痛!据说,李佳萍老师被挖出来的时候,衣着整齐,面容平静,仿佛熟睡了似的。尸体也是在倒塌的教室里面发现的,而不是在教室外面,这就说明当时她根本没跑。而事实上在上课的老师他们离门口都是最近的,他们最有可能逃生。她要跑的话,是一定能够跑出来的。可李佳萍老师和许多北川中学的老师一样,他们把活的可能留给了学生。李老师上课的那个班的幸存同学回忆说,他们班共60个同学,36个跑出来了,多数是李老师将他们疏散出来的……

在5月19日“四川在线”上,我看到了一份北川中学学生幸存者名单,我相信这份名单除了个别可能的差错外,基本上体现了此次大震带给这个中学的死亡情况。这份名单上说的北川中学幸存学生为1342人,也就是说,有近1000人遇难了。这中间,高三的518人极为幸运,他们全部幸存。而初一到高二的那些班,除了当时在操场上体育课的三个班外,所剩无几。

其中高中一、二年级的幸存者情况是:

高一(3)班只幸存5个;高一(4)班只幸存5个;高一(5)班幸存10个;高二(5)班幸存14个;高二(6)班只幸存4个;高二(8)班只幸存1个女同学,叫唐继维。

初中部的同学死亡情况我不想做统计了,他们实在叫人想起来,更可怜、更心痛。他们可都是刚过十来岁的孩子,就……他们可都是爸爸的心肝,妈妈的宝贝啊!有一首《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的诗在灾区和网络上十分流行——有一首《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的诗在灾区和网络上十分流行——

孩子

快抓紧妈妈的手

去天堂的路

太黑了

妈妈怕你

碰了头

快抓紧妈妈的手

让妈妈陪你走

妈妈

怕天堂的路太黑

我看不见你的手

自从

倒塌的墙

把阳光夺走

我再也看不见

你柔情的眸

孩子

你走吧

前面的路

再也没有忧愁

没有读不完的课本

和爸爸的拳头

你要记住

我和爸爸的模样

来生还要一起走

妈妈

别担忧

天堂的路有些挤

有很多同学朋友

我们说

不哭

哪一个人的妈妈都是我们的妈妈

哪一个孩子都是妈妈的孩子

没有我的日子

你把爱给活着的孩子吧

妈妈

你别哭

泪光照亮不了

我们的路

让我们自己

慢慢地走

妈妈

我会记住你和爸爸的模样记住我们的约定

来生一起走

在北川中学的幸存孩子们中间也有许多他们自己写的诗歌,同学们用自己的心和灵魂在追忆

往日的小伙伴——

我的中学我的北川

重新坐在这明亮的教室里

再次来感受知识的温暖

身边的课桌缺少了熟悉的身影

曾经的你音容渺然

我们在心底呼喊你的名字啊

我的兄弟我的伙伴

在每个与你有关的日子里

想你的时候我把红烛点燃

每当听到那熟悉的旋律

我带着泪光绽出笑颜

祈盼你平安地一路走好啊

我的姐妹我的思念

你的牵挂也是我的牵挂

我的心愿实现你的心愿

我会照顾你我的父母

也请你庇护咱们的河山

我们一定努力地重建她啊

我的故乡我的家园

无论你在山之北还是水之南

不管我走过地角旅经天边

我都用奋斗来为你祝福

你会因成就为我心欢

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守望啊

我的学校 我的北川

悲情能出伟大的诗篇。汶川大地震再一次证明了这一规律。而现实中的悲切又何止是诗篇所能承载得下的!5月12日的下午和紧接着的这一夜,对北川中学的孩子们来说是恐怖、恐惧和极度悲痛的时间。尤其是这一夜,天还下着雨,校园内的混乱,一具具同学、老师的尸体搬来搬去,那些受伤者痛苦的叫喊声和家长们撕裂心肝的哭号,叫在场的学生饱受的悲恸与无奈、焦躁及思恋和担心亲人的痛楚,无法用语言表述。

这是永远抹之不去的黑色之夜!“让孩子们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也不合适。必须让他们随群众一起撤离到安全地带。”县委书记宋明和经大忠县长都是这个意见。他们向刘亚春校长提出看法。

“那就天亮再行动。往哪儿去呢?”刘校长问。

“外面一点联系也没有。我想既然是地震,就不可能所有的地方都像我们这里一样严重。先往安县撤。如果那里也不行,就再往绵阳方向撤!”经大忠县长建议。

“我同意。”宋明书记点头道,并指示,“要派党员老师和一些有能力的高三同学领着。必须保证同学们在路上的安全。”“是。”刘校长接受撤离指令。

天,亮得很慢。上午10点钟左右,现场仍在紧张地抢救,操场上的幸存者们在老师和部分高三同学的带领下,约1100多人开始起身,向着山外长途跋涉。

“当时我们的样子很凌乱,大家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因为我们还有许多同学和老师埋在废墟中,他们能不能出来是大家所担心的,另外余震不断,山路相当危险,我们能不能安全走出去也还是个问题,大家一路上几乎很少有人说话,像一群孤独的逃亡者……”有同学回忆说。

撤离者最初的目的地是奔向安县的永安镇,因为听说那里有个灾民收容所。但赶到那里才知道,他们的消息有误。怎么办?余震不断,为了能够不迷失方向,大家商量决定,只能继续沿着大路走下去。只要走下去,就能有活路!师生们都这样想。

就这样,第一批大震余生的北川中学师生们互相搀扶着、鼓励着,顽强地走了五六个小时的路,来到了绵阳市的九洲体育馆。而这时,庞大的九洲体育馆人山人海,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灾民——师生们身临其境,也第一次尝到了当难民的滋味。然后他们又很快看到了许多袖子上别着“绿袖标”、“红丝带”的好人,那一张张温馨的脸,让北川中学的孩子们感到震后的第一丝温暖与安全……

几天后为保证他们正常上课,他们又被转移到长虹集团的培训中心,这里条件比较好,能够上课。

我与这些孩子见上面是在地震十多天后的了。十多天后的北川中学学生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们正在一个条件比较好的“临时学校”学习。我去那天已近晚饭时间,所以同学们正在长虹培训中心的空地上吃晚饭。我首先看到的是高三的同学,女同学居多,她们端着自助餐式的铝饭盆,吃得很多,看见我们来,脸上也挂满了笑容。我开玩笑说,你们一个人的饭量我要吃三顿。她们便不好意思起来。指指草坪,我说我们坐下来聊聊行吗?她们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我问她们家里的情况,她们说她们很幸运,家里房子塌了,但没有死人的。原来她们的家都是在农村,“山区的房子比较简易,地震一来塌的多,砸死的人少些。城里就不一样了……”说起学校遇难的那一幕,女同学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一位叫母亚兰的女同学显得活泼些,她说,她们几个都是高三(4)班的,北川中学新教学楼共5层,都是高中部的学生。当时地震发生时他们都在上课。1、2层是高二、高一的同学,高二高三都在3、4、5层,特别是高三,都在5层。地震使整个教学楼全部坍塌,1、2层压在最底下,他们在5层的感觉是当时房子一下往下坐了好几米,等他们从废墟里逃出来的时候,再往教学楼看去,发现只剩了3层。“我们高三共10个班,死得不算多,高一高二的死得特别多。不能回忆那一幕了……总之,当时现场很乱,我们高三的男同学就去救人了,我们女同学就负责看护抬出来的伤员和同学的尸体……”母亚兰说。

我觉得不能再问这些心灵受过巨大创伤的同学了。从北京出发前参加中央台的那台赈灾文艺晚会现场,有3个北川中学的同学代表参加,他们在现场的诉说和眼泪,已经给国人留下深深的印象了。那种痛与悲无需再重复,每一次重复,对孩子们来说,等于是挑伤口,让他们幼嫩的心灵再一次流血……

刘亚春校长几乎每天都要接受采访和与各种官员谈话。个头矮小的他,显得非常疲倦。他是个不爱多说话的老师,听说我是北京来的作家,他似乎才有了一点想说话的意思。

“地震以后我们的人都很团结,学生也很坚强,大家一般都是通过眼神来传递信息的,或者是拍拍肩膀什么的,很少有人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太想说话。”刘校长的开场白让我意外。

“我们现在都是没有家的人,家破人亡的那种。好多老师,家里边都失去了好多亲人,我们大家都在这儿挺着。有学生在,我们就得挺着。没有学生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讲的时候都会哭……”校长开始有些哽咽。

“你们不在学生面前哭?”我问。

“很少。一般不。”刘校长说,“我女儿死的那天我都没掉一滴泪,可我看见学生的尸体时我就哭,不停地哭,眼泪收不住!孩子们有的困在一起,解放军战士把楼板一搬开,就能发现几个、十几个孩子死在一起,有的孩子甚至连一点伤都没有,他们是闷死的……看到那种情景,我能不哭吗?我哭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这些孩子!有些孩子当时压在下面还不停地喊救命、救命,喊我的名字,喊校长救救他们,可我搬不开那些压在他们上面的楼板,几天都搬不开,等把楼板搬开时,他们都死了……我不哭行吗?我哭干眼泪都没用,我哭不出声,哭的不是泪水,是血……

“我也是家长,我一直想拼命去救自己的孩子,但我救不了她,因为有那么多孩子在喊我、在喊救命……有一次一个小孩的尸体挖出来,我从衣服、裤子和鞋子的颜色样式看,从背面看,我认定那是我的孩子。我痛哭了一场,抬出来后我又去看了一下,结果发现不是,但又觉得他就是我的孩子,后来每挖出来一个尸体,我都觉得是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刘校长的话没有半句修饰,但句句能痛人心。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抢救现场的那些分分秒秒里,无论是谁,脑海里都是同样的一个念头。

擂鼓镇是除北川县城之外,离北川中学最近的一个镇。大震那一刻,这个回民居多的小镇同样伤亡严重。派出所副所长李林国这一天正在与当地一家企业协调工作,不料地震将他们5个人砸在里面。李林国是第一个逃生者,他出来时,一只耳朵被切掉了一半,血流满面。可这时他发现其余4个埋在里面没有出来,便不顾一切地往里冲,硬是将这压在废墟里的4个人抢救了出来。这时,有人从北川县城回来报信,说北川中学的教学楼全部塌了。李林国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李王智国。他因此成了第一个赶到北川中学的民警……

他来了!至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以什么速度赶到几里外的中学所在地的。

“儿子!”“儿子你在哪儿?”李林国第一眼看到的中学坍塌现场,令他每根毛发直竖:老天!两座教学楼塌了,塌得像用千斤铁锤砸的纸盒子……一千多个孩子埋在废墟下,几百个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学生家长和干部群众在废墟上面叫喊着、抢救着……

“爸爸,我在这里——”混乱中,疯狂中,李林国突然听到从地底下传出的声音。那是自己的孩子的声音!“儿子!儿子!爸爸来救你了!”李林国凭着警察的好力气,拼命地用双手刨着废墟,扔着砖块……一边还不停地对儿子说,“坚持儿子!有爸爸你就别怕!”“救命!”“叔叔救救我——”李林国的手迟疑了一下。他的身后的楼板下,有几个孩子在呼叫。

“警察叔叔,快救我!救我——!”孩子的呼救声,撕碎了李林国的心。

我是警察?!我是警察!我是人民的警察呀!李林国突然清醒过来。

“警察同志,你快救救我的孩子吧!”一个家长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揪着胸前的衣襟,像是要挖出自己的心肝一般。

李林国愣了一下,朝掩埋儿子的地下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子,又像疯了似的刨了起来:快点!再快点!把孩子救出来!救出这个孩子后就可以去救自己的儿子了!快快!一个孩子被李林国刨了出来。还活着。

“这边!这边还有孩子!”有人又来求李林国去刨另一个被埋的孩子。

李林国就又跳到另一堆废墟上拼命地刨啊刨……双手流出了鲜血,指甲断裂了还在刨!刨,不能停下!停下以后就没有时间再去救儿子了!于是李林国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帮着别的家长刨啊刨,一直刨了一天两夜。经他之手,30多个孩子被救了出来!14日早上,他终于回过神,又刨到了儿子那个地方,在群众的帮助下,他的儿子终于被刨了出来,可儿子再也不能叫他声“爸爸”了……“老天爷呀,你咋这样对我们北川不公啊?你咋对我救出几十个人不公啊?!”那一刻,钢铁汉子李林国对天长号了两声,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他醒来时,县委书记宋明默默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什么话也没说。李林国看了一眼躺在他身边的儿子的尸体,轻轻地用自己的衣服给儿子盖上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新走向废墟……

正是这样的共产党员和共产党员影响下的人民群众临危不惧和英勇顽强地战斗,他们在灾难降临的第一时间,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先救学生,哪怕是亲生骨肉就近在咫尺,仅凭一双双流淌着鲜血的手,在救援部队没赶到前,先后刨出了200多名活着的学生!这是奇迹!这是凯歌!是生命的奇迹!是生命的凯歌!26号那天,我终于到达北川中学原址。尽管十几天过去了,但现场的废墟仍保留在那里。当地的一位群众告诉我:废墟里仍有几百名同学埋在里面,不好挖了……望着这里没能逃生的深埋于废墟之下的孩子,我无言无语,只能默默地弯下身子,向他们鞠了三个躬。

像见到的其他倒塌的学校一样,我看到这个学校也有一个让人疑惑的现象:在变成废墟的教学楼旁边,有栋很漂亮的学生宿舍楼基本上没有多少损坏地屹立在那儿。另外在校门口的几户农民家的旧房子,同样没有倒塌,这是为什么?我弄不明白。

在那块当时躺满死尸的操场上,我看到一位拾荒的老太太,正在捡着到处可见的课本和裹尸的塑料袋。她身边是一只没有了主人的猫在惨叫……而靠近校门的几个显然是学校校工和办公室的房子里,我看到到处散落着的是教师和员工食堂的饭票一类的东西。一间屋子里,有只孤独的狗躺在里面,没有死,但一动不动,它的样子令我伤感:孤独的它也许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它不再有勇气活在这世上,它是想去陪同那些埋在废墟里的伙伴?它没有气息,只在我临走的时候,翻动了一下眼皮,仿佛是在向我告别,向这个不幸的世界告别……

我不敢多看它一眼。我回到了现实——站在那块宽阔的操场上。我知道,在我来之前的几天,这里曾经举行了一次庄严的仪式,有34名年轻人在鲜红的党旗下进行了宣誓,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与追求。

这是另一种让人震撼的生命!活着总是美好的——人类总是需要有人活下去,并永远繁衍下去……

有一个镜头我们不能忘记:

14日上午10时许,温家宝总理来到了北川中学,他迅速察看了整个学校的灾情,看着狼藉的校园,看着仍有数以百计的孩子被埋在废墟之中,温家宝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站在废墟的一角,温家宝握过宋明、刘亚春等人的手后,将鼓励和期待的目光,投向在场的学校师生、北川县干部群众和解放军、武警官兵大声问道:“抢救人的生命是这次抗震救灾工作的重中之重,要抓紧时间,只要有一线生还希望,就要用百倍努力!时间就是生命,抢险救人,刻不容缓!同志们一定要经受得起这场特殊的考验。大家有没有信心?”“有——!”这气壮山河的回应声,震荡在刚刚经历劫难的北川大地上。那一刻,没有离开过一分钟抢救学生现场的宋明书记和刘亚春校长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生命的责任大震的第一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与死的厮杀和拼搏。在城外的中学抢救的同时,困在北川县城中上万群众的自救战斗更是惊心动魄,分秒必争。指挥这里的战斗的是县长经大忠,县委副书记浦方方和县委组织部长王理效,纪委书记文刚等县委班子成员,还有县政协主席杨应庆,县人大党组书记、常务副主任李春寿等领导。

县城被毁的前几个小时,可以说是最危险和紧急的时刻,不仅每一分、每一秒对那些被埋的群众是关键时刻,而且对随时可能被余震引发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吞噬掉生命的几千名死里逃生者来说,也是处在极度危险之中。

“必须迅速采取措施让所有活着的群众转移!”几位县领导当即作出决定。

“可现在往外面走太危险了!”有人看着四周仍在不停滚落巨石的山体,担忧道。

“这个时候每一秒钟都极其宝贵!用我们的生命换回更多群众的安全转移,这是我们这些在场活着的党员们的责任!火海刀山,也必须冲出去!”经大忠县长铁了心。

“对,必须在天黑之前把在场的所有活着的群众带出去,否则天黑后危险会更大!”组织部长王理效说。

“好,我和王部长带第一批群众先往外转移。浦书记和文书记,还有杨主席、李主任你们在后面继续组织现场抢救和后续生还者的转移准备!”经县长立即布置道,然后命令在场干部,“马上让群众分成5个人一行跟着我们走!年岁大的老人、小孩和伤病员,要一个帮带一个!现在所有的人跟我们走——!”“走!我们要转移啦——”“快快,大家相互帮忙,赶紧动起来!”于是,一场求生大突围开始了!在不停的飞沙走石之中,浩浩荡荡的一支4000余人的生还者队伍,在县长经大忠和组织部长王理效等领导的带领下,踩着废墟,穿越飞石,攀登山道,时快时缓地朝城外大转移。一路上,那些伤员和老人都由县领导和共产党员、干部们扶着,甚至背在身上走!途中,有的领导干部和党员因为让群众躲闪飞来的滚石,几度险象环生。

“太好了!”当宋明书记和县长经大忠在北川中学会合的那一刻,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患难之中的战友和同志间的战斗情谊,使他们更加坚定了战胜震灾的决心与信心。北川县抗震救灾临时指挥部也在大震之后的第一时间里正式建立。

“现在,抗震救灾工作是全县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关键时刻,全县人民期待着我们,县委要成为全县人民抗震救灾工作最坚强的后盾,最值得依靠的主心骨。”县委书记宋明在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第一次会议上,向县委和全县党员干部发出了第一道抗震救灾战斗命令。

同在第一时间里,县委、县政府开始组织抗灾自救,征用周围农户的钢钎、铁锹、锄头、杠子,由幸存的机关和事业单位的青年党员、基层民兵,组成青壮年“抢险救灾突击队”,迅速深入到县城各个角落搜救被埋人员,疏散安置群众。

同在第一时间里,县委、县政府组织幸存的医护人员,紧急救护伤员,并征用客车、小货车、摩托车等交通工具,迅速将伤员转移到邻近的安县和绵阳治疗。

这期间,县委一班人和党员干部始终站在战斗的第一线。县委书记宋明连续在北川中学现场指挥抢救学生三天三夜没合眼。等救援的部队到达后,他又开始踏着不断的余震,奔赴那些被困的山区帮助群众自救。他的儿子在大震4天后,才辗转打听到父亲安全的消息。

县长经大忠在大震当天与宋明书记会合后,又与组织部长王理效马上返回县城,当晚又从废墟里带出2000多名被困的群众和伤员。他自己则在失去妻儿之后,又有两位亲人离他而去。

这里我用了很少的文字来说县长他们带着幸存的群众撤离县城,其实这过程非常艰巨和危险。当时北川县城完全陷入了一片惊慌和逃命的绝境,大震造成的极度破坏已经使整个城市变成了废墟不说,大量的伤亡,血淋淋的场面,都不是正常人所能接受的,然而此刻的北川人必须人人面对这样的惨烈场面。有位年轻的妻子,她正跟自己的丈夫上班去,她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座上。地震来时,她和丈夫都倒在地上。当她睁开眼睛时,几分钟前还有说有笑的丈夫,竟然没了身子,脑袋滚在她的身边,嘴巴张着,似乎还想与妻子说着什么……妻子吓坏了,拼命地跑,可没跑出几步,余震再起,一块巨石将她的身子埋在水泥地里,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

有一家三口,大震时刚从废墟里钻出来,想喘口气再往山外逃。结果身旁的楼房第二次倒塌,路过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家三口被活活地埋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而另一些人是在大震第一时间里,或自己从废墟里逃脱出来,或被经县长他们组织的临时抢救队救出的,可由于现场没有医生包扎,失血过多,一两个小时后就死掉了。这一类死里逃生后又断送生命的在大震第一时间里,占了不小比例。

山仍在崩塌,地仍在颤动,余震加之下雨,这是北川县城在大震后的第一夜最痛苦和艰难的一幕——孩子在哭,老人在哭,找不到主人的猫狗到处疯跑。倒塌和断裂的楼房与残墙,仍不时发出更可怕的第二次、第三次的倒塌声音……

必须让已经脱险的群众尽可能地撤到安全地带!县委临时指挥部的决定英明而正确。然而县城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活着,还有多少人需要及时送出去,这是个大问题。

第一批撤出去的大部分是受轻伤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他们相对安全和行走方便些。但后面再聚集到一起的大多数是受重伤和已经被埋一段时间后神经错乱的人。有一个老人任凭武警中队的官兵劝说,她就是不愿走。跪在废墟前哭喊着要找小孙儿。可小孙儿埋在深深的楼底下,而且当场死亡。“我不信娃儿死了!不信……”老人哭干了眼泪,还在喊。这一夜,她一直坐在废墟前,烧着纸……第二天有人再路过那堆废墟前,结果发现老人的身子一半露在外面,一半陷在废墟里,她的头被两块水泥楼板压扁了,与心爱的孙子一起进了天堂……

死人太多了!活下来的人太不容易!活下来的人就是北川未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命根儿!那些清楚现实的北川人心存这样一个念头:得让每一个活着的北川人尽可能地逃出去!活下去!可在无援的死城里,要想活下去谈何容易。

这个时候,人的求生本能,中国人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那种坚定、坚信和组织力量,发挥了巨大作用。

西方人总喜欢在发展中国家面前卖弄他们的所谓人权,他们常常指责别人不懂人权,似乎只有他们才懂得人的生命之重要。然而这次汶川大地震中,中国人表现出的人权意识让他们大大吃惊。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懂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中国,人的生命的意识和行为,远远超出了西方人的水平与能力。可以设想:如果这样的大地震换在另一个只讲求个人的人权重要性的国度,那么在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可能失去的生命要多得多。因为,在绝境之地,在死城之地,假如没有像北川县委、县政府那么迅速、果断、坚强地组织和指挥现场,大震后的第一时间内那么多毫无方向和不知所措的人就会无所适从,就会继续让乱石飞滚的山体崩裂和余震困死在里面……而北川县之所以还能够留下数以千计的活人,这与他们及时有效地组织撤离与发挥集体的力量进行自救有着直接关系。

北川县委和县政府应当受到全国人民的尊敬,应当受到人类的尊敬。他们无畏无私、勇敢杰出,才使留存在死城里的生命获得拯救和逃脱。

看看他们当时有序和清醒的表现吧:

由于当天派往绵阳等地的报信者仍没有回音。县委作出决定:在自救的同时,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将北川面临的严重灾情上报给上级。“派谁去呢?”书记与县长正在商榷,已经忙了一整夜大转移的组织部长王理效带着满身伤痛,主动请缨道:“我去比较合适。让我去吧!”“快去快回!”宋明书记紧紧握住王理效的手说。县长经大忠则拍一拍行将出发的王理效的肩膀,不言中寄托着无限期待。报信的路上,王理效穿越过危险狭窄的山涧河道,穿行于乱石飞奔的峭壁绝路,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危险。两个小时后,他幸运地拦住一辆农用摩托,催促驾驶员火速驶向绵阳市委。北川严重的灾情就此正式上报到了省里和北京的中南海,于是救援的部队官兵、消防队员和各式各样的志愿者,纷纷赶向这个被毁的“孤城”,为迅速抗震救灾和抢救被埋人员赢得了宝贵时间。

再看看他们一班人的英勇无畏吧: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韩贵钧,在地震发生后,不顾自身安危,马上组织公安干警到曲山小学东区废墟里抢救被掩埋的学生。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被掩埋在废墟之下长达3天,获救后的第二天他就带领工作人员,翻山越岭,深入乡镇查灾救灾。县委常委、副县长瞿永安正在成都开会,北川地震后,连夜赶回北川,在得知11个亲人被灾难夺去生命后,他强忍悲痛,不分昼夜地搜救群众、抢救伤员、疏通道路。在绵阳开会的县委常委、副县长王久华在地震后,用了30分钟时间就乘车赶到擂鼓镇,然后徒步赶回北川县城,一头扎进抢险工作之中。而最悲壮的,莫过于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杨泽森,他被埋在废墟里,当救援人员发现身受重伤的他后,他拒绝救助,而是用尽全身力气说:“不要管我,先去救被埋的群众。”两天后,他长眠在县政府大楼的废墟之中……

李跃进,北川县公安局副局长,不属于县领导之列,但在大震之后,他成了县抗震救灾指挥队里的主将之一,他的任务是接受县委的指令,带领一批又一批群众撤离死城。这个任务比平时破案一类的事要艰巨得多,因为那些人民的生命,每一条大震后余留的生命,都太宝贵了!这是北川未来的香火。香火绝不能断了。

大震太无情,让北川县城死去了一半左右的人。他李跃进是公安局副局长,同样没能保护好县城内的家人,他妻子和老母亲至今埋在废墟里找不到尸体,只能算“失踪人”——妻子和老母是属于明明知道在那些废墟里早已死去的“失踪人”,因为她们无法再从废墟里被挖出来,所以暂时还被叫做“失踪人”,而她们是永远陪葬这座死城的几千名“失踪人”之一。

李跃进是个50多岁的汉子,在公安局干了几十年,平时什么场面没见过?但地震这样的大灾,死这么多人的场面他没见过。震后已经有段时间了,这位曾经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现在也变得非常脆弱和憔悴,眼里时常含着泪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里播出了他的事迹后,总有记者和作家来请他谈谈“英雄事迹”,可老李不太愿意谈。或者只会说一句:“都是亲人,那个时候谁见了都会尽力去救援和帮助的。”老李不愿多谈,是因为他心里其实有太多的痛。这痛与他这样一位公安局领导的身份并不太相称——人们一般的眼光里,公安局人员都应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

李跃进当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但在这么大的地震面前,他这个汉子也感到了恐惧,感到了内心的乏力……

老李的家在老城,他上班的公安局大楼在新城。中间要经过一条断水河和丁字路口。

12日午后的2点多钟时,他还是走在这条路上,一直到了丁字路口。突然,他的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摇晃得有些悬乎。车胎爆了?他赶紧减速,但车子还没有停下,他猛然发现他和他的车子已经陷在四周垮塌的房屋里,旁边的高压线像乱蛛网似的,将他和他的车子全部罩在其中。

怎么啦?束手待毙?哪个敌人敢这样对他?不像是敌人!敌人没这力量和本事,况且这儿也没有什么敌人嘛!是地震?这么厉害的地震?可地震也不会这么厉害呀!老李和许多经历此次大地震的人都在那一刻不相信这是地震。

他惊恐了,甚至非常害怕。世界发生了什么?毁灭?是毁灭!他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到大震时的一切:地底下叫的声音就像地狱里的大鬼小鬼从油锅里爬到地面上来了,它们的能量之巨大,可以将整个县城和周围的群山掀来掀去,甚至能够将地面上的任何物体想卷到什么地方就卷到什么地方。你看看那石头,跟几座楼房似的那么大,却在地震的兴风作浪下,随意乱滚乱跑,几栋、十几栋楼房像纸糊的盒子,转眼就成了废墟……老李骇然了、惊呆了。那里有他的家呀!那里有他的公安局大楼啊!那一幕的恐怖,永远定格在老李的脑海之中,他现在不愿意翻开来给别人看……那是他永生的记忆之痛。

又几乎是同一刻,天空发出一道道炫目的亮光,是蓝色的,死光。李跃进赶紧借力打开被强力紧闭住的车门。走出车门的他,像一根弱小的草儿,被飓风吹倒在地,令他睁不开眼。

这个时间持续了约2分钟——与别的幸存者讲的一样。

待老李睁开眼时,一切都变样了:河堤崩塌了,山路掩埋了,行走的人都成了死鬼和半死鬼,仅有的几条生命在哭喊和毫无方向地奔跑——人们不知怎么回事地在发疯和恐怖之中寻找摆脱死神的路……老李看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其实人的力量非常之可怜,根本经不起这种突如其来的死神的侵袭。

丁字路口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也成了老李生命的十字路口。往后走,是让死神笑话,因为它们在那里等待着这位北川汉子的拥抱;往前走,死神明明告诉他,同样是一条不能活的路——你的城市和家已经被摧毁,你想干什么?

是啊,我想干什么?我能在此刻干什么?老李在半醒半昏中迈开了步子,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警服和警服上的警号仍然留在身上。033068,这是他的警号,这警服和警号是一个公安人员的标志,是他与死神拼杀的力量和本钱。什么都不怕,即使天灭地毁。老李这样想。他这个时候也只能这样想。老百姓简直不可能像他那么有所思维、有所冷静。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他是公安人员,现在哭出声来,在地上不敢动,也并不算胆小鬼。谁有本事试一试8级大地震!谁胆大试一试山崩地裂的恐怖!

但老李想到了自己是局里的领导,想到了整个县城在此时此刻必须勇敢站出来与死神拼杀的就应该是他和他的战友们。于是,他迈出了摇摇晃晃的步子……

这一摇晃中,他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在同一个县城同一公安局工作的儿子。儿子在哪里?好像出差了吧?对,可能出差了!老李相信这是对的,儿子出差了,出差就不会死在这个废墟里的。老李的心灵上竖起一座长城,他想把儿子隔离在最安全的地带——这是唯一的可能。

有了这一心灵上的“长城”的慰藉,他老李便似乎有了一种特别的力量,他快步走到那些没有了方向感的人群中间大声喊着:“大家听我说,我是警察,不要乱跑,都站到空地上来!那里安全——快快!”惊恐的人群好像一下清醒过来,跟着他就往空地上跑,他成为人们挣脱死神纠缠的天神!安置好一群老百姓后,他便想法去找自己的单位——公安局……

公安局大楼在哪里?这就是我的单位公安局大楼?李跃进不信,但他必须信,因为逃出死亡废墟的战友们站在他面前已经证明他找到了自己的单位。

“局长,你还好啊!我们怎么办呀?”战友们站在他的面前问他。

老李看着自己的战友心痛得很: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眼珠没了,有的头部在流血,还有的甚至拖着已经没气儿的尸体——那是他们的战友……

“去救人吧!”老李只说了这句话。而这句话代表了一切的命令。

于是,那些有伤的、流着血的、只要还有一口气的公安干警跟着老李见被埋的就去救——要救的人太多、太多……他们都在喊救命、喊警察!老李和战友们手里没有任何工具,只有双手或者随地捡的断棍与木棒。能刨就刨,能撬就撬,只要把还活着的人救出来就行!老天无情。竟然还下起大雨,滂沱的大雨。刚才还哭喊四起的县城,渐渐声音少了,呜咽声多了。这让老李更紧张——那些刚才还有气儿的人越来越少了!“抓紧时间救!”老李喊着,其实不用他喊,所有在地面的人都在拼命地抢救他们看到的遍地都是的被埋人员……

“局长,我们必须先把已经救起的群众迅速带出去,否则今夜他们很危险!”战友提醒他。

“把群众聚集起来。跟我走!”老李又一次带领那些伤的伤、残的残,但还有宝贵生命的北川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撤离。

半路上,有民警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递给他儿子李宇航的警官证,没错,是儿子的。那位民警告诉老李,说是从他儿子衣服口袋里找到的。老李什么话也没有问,继续领着脱险的群众往山外走。

到了设在北川中学操场上的县委临时指挥部,李跃进告诉局长说,有人见到了他的儿子。

他说话时语气异常平静。局长以为老李的儿子幸存下来了,便随口说了句:“你去看一看儿子吧!”是的,该去看看儿子了。到城里的路平时只需十几分钟,而这一次,老李走了近两个小时。

一路上还有那么多刚刚从废墟里逃出来的伤员需要他搭一把手,肩一程路,指一条生路,甚至带出几处危险地。

傍晚时分,老李才走到了废墟里的老城,老城已不在老城的位置,它被山推移了两三百米远,又被山顶离地面六七十米高,再被山掩埋住,老城成为一个不可寻觅的地方……

他有家的钥匙,但已经没有家门了。他知道儿子派出所在这座城中的确切位置,可是,城都没有了,他参照什么可以找到儿子呢?

傍晚的天边剩下最后的一线余晖了。这时候,他看到了一辆被砸扁了的警车,他认识这辆车,是局里的一个民警开的,车号是571。他朝着这辆被砸扁的车跟前走,离车大约有十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了儿子的遗体!不,他不想说那是儿子的遗体,他看见了儿子。儿子是那么年轻,才25岁。就是因为年轻,所以他才跑得快,可是,四周全是房子,他无路可逃。他的手高举着交叉地护着自己的头,那是房子垮塌砸向他时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他看见儿子的前胸全烂了,腰带也断成了两截,他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检视着儿子,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儿子英俊的脸和带着血痂的额头上,颅骨很深很深地陷进去了,他轻轻地触摸着……

他心疼。

他是一个人走进老城的。他无法为儿子做什么,既没有力量把儿子背出废墟,也无力把儿子就地掩埋,他只能看看他,陪他坐上一会儿,说说话。后来,他在地上,儿子的遗体旁写上儿子的名字李宇航,多大了,警号是多少。最后,他把儿子的警号从胸前解下来,擦干净,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为儿子整整警容,向儿子默立了一会儿,转身融进了夜的黑暗中。

自此,李跃进是真正地孑然一个人融身进黑暗的孤独里了:他的妻子,他的70多岁的老母亲也都在这场大地震中永远地长眠在了北川老城的这片废墟中……

“希望小学”大希望:483个孩子一个没死“我现在担心的是10里外的希望小学,那里不知怎么样了!”县委书记宋明在一边指挥北川中学的抢救,一边悄悄将经县长拉到一个废墟边说。“你看看这儿死了那么多孩子。我实在心疼……”书记说到这儿直想哭。可他没时间哭。

“我马上派人过去看看。”经县长铁青着脸,跑到人群里,找到县武警中队的几位同志,让他们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赶往希望小学。

让我们把镜头拉到离县城10里外的那所希望小学吧。

这一天的大震前一刻,希望小学的教导主任肖晓川正在操场上,他无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气,觉得与以往一样——半阴半阳的天,于是便准备进教室上课。下午2点28分,肖晓川突然觉得地面在剧烈抖动,转眼间四周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怎么啦?”肖老师回头一看,学校周围的民房在瞬间全部垮塌。随即又听到“轰隆”“轰隆”的巨响。只见山上的巨石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夹着树木和泥浆,势不可挡地泻向山下……刹那间,尘土飞扬,气流冲天,肖晓川的眼睛被迷住了,难受至极。两三分钟后,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然成了一个“泥人”,呼吸都非常困难。

“地震啦!”肖晓川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喊了一声。他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自己学校的那栋3层教学楼。

天哪!肖晓川差点没哭出来。摇摇晃晃的楼房竟然没有倒……

孩子呢?孩子正在午休呀!肖晓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赶紧让学生到操场上来!快呀——”肖晓川拼命地高喊。

“地震啦!孩子快出来!”“快到操场上——!”“不要乱!要有秩序地往外走!”学校的老师和孩子们这时也都惊醒和紧张起来。整个学校一片呼喊声,但撤离则是非常有秩序的。

“快!快快!”孩子们太小,27名老师奋勇相助,将一批批孩子从楼上的宿舍拉扯到操场。

这个时间很短,短得连老师都怀疑这是他们的速度吗?像是部队的一次紧急集合,像是英雄的一次冲锋。

“让孩子们手拉着手,按班坐好!”肖晓川一边指挥,一边要求老师,“马上清点人数,看看有没有还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的。”“肖主任,9个班的学生全到了!”“幼儿园和学前班的孩子都出来了吗?”“也出来了!”“点人数了吗?”“共483个。”“483?”“对。483名!”“一个都没少?”“是,一个没少!”“我的老天爷!”肖晓川双手抱头,眼泪夺眶而出。真是难以相信:孩子竟然一个没少!此刻的希望小学,连同附近的几十位老乡,共500多人被突如其来的天灾困在山谷之中。刚刚被大震惊吓的孩子们还未擦干眼泪,一阵又一阵强烈的余震“轰轰”震个不停。孩子们清楚地看着周围无数百姓的土房在倒塌,倒塌之后腾起的灰尘遮蔽了整个天空。

“妈妈呀!”“爸爸快来救我呀!”“老师!老师——”孩子们大的叫,小的哭,甚至有的想逃离群体。

“不能在这里待下去!这样随时可能受到山体滑坡的掩埋!尤其学校旁边就有一条河道,一旦泥石流堵道,河水上涨,这块操场和学校将会全部淹没!”“太危险了!我们应该马上转移。”老师们向肖晓川建议。

“我也是这样想。”肖晓川说,“现在外面的情况都不知道怎么样,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大家一定要千方百计保护好每一个孩子。我们几个在前面找路,后面的老师带着同学们跟上来。注意:一定要手拉着手!”不能有片刻犹豫。转移立即开始!肖晓川和几位年轻的男老师及几位老乡在前面披荆斩棘地找路,后面的师生们则手拉着手,向学校背面的一座山体进发。然而余震仍在继续,山谷间不时传来骇人的飞石坠地的轰鸣声……

“大家一定要小心!不能掉队!”老师们在学生中不时传话。一些学前班的孩子才五六岁,根本走不动,还在哭叫着要“回家”“要爸爸妈妈”。老师们就哄他们安静,哄他们“没事没事”。“其实,那个时候连我们这些大人都吓得浑身直哆嗦,孩子们哪见过这么大的地动山摇?再说,当时根本不知道外面什么样,我们每个人心里还在惦念着各自家里的情况,也不知自己的亲人是死是活。总之,都是魂飞魄散。但看到这么多可怜的孩子,我们的心就收起来了,忙着照顾他们。有的孩子实在太小,根本不会走山路。我们就背着他们走……”有老师事后这么说。

大震的第一时间里,在崇山峻岭和崎岖小路上,在随时可以看到和听到滚石飞舞的泥石流与山体崩裂的山谷间,希望小学的这支近500人的队伍,可以说是浩浩荡荡,他们缓慢地行进着,也不知前面的危险到底有多大,更不知能不能走出山谷,摆脱死神的追击。

走至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肖晓川让队伍停下。“只有这个地方比较安全些。不能再走了,要不更危险!”肖晓川仔细观察了周边的山区,对老师们说。

“今晚就在这里露天住宿了?”有老师惊恐地看着连绵起伏的大山,担忧地问。

“只有这样了!通知老师:就地宿营!并且要为今晚可能出现的险情作准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必须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肖晓川用了少有的严肃口气,叮嘱他的同事。

“同学们,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宿营啦!大家要听老师的话,不能随便走动,更不能离开班级。现在大家按照老师的要求进行就地宿营准备!”老师刚下达通知。孩子们便嚷嚷起来,有的说要尿尿,有的说要拉屎,更多的人说饿了。总之乱哄哄地吵成一片。最让老师们心痛的是那些幼儿园的小孩子,不知哪个先带头说了声要“回家”,于是几十个小孩子跟着“呜呜——”地哭喊着要回家。这下可好!幼儿园的孩子哭喊之后,学前班的跟着又叫喊起来。学前班的没停,一二年级的孩子又跟着哭闹起来。三四年级的看着小弟弟小妹妹哭得伤心,于是也不由得抽泣起来,到最后也跟着大哭大叫起来。五六年级的孩子本来是以大孩子自居,这回见那么多弟弟妹妹们伤心地哭着,也忍不住哭喊起来。

“回家!我要回家!呜呜……”“爸爸!妈妈!快来救我——”山谷间,那一刻很悲凉。几百个孩子面对阴灰的天空和摇晃的山峦,在孤独和悲切地嘶号着、哭泣着,那稚嫩和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在向苍天祈求,在向死神求饶……那声音,那场面,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悲痛与震撼!“孩子们,别怕!有老师在,大家别怕!”“你们都是好孩子!勇敢的孩子!我们一定能够走出大山,你们的爸爸妈妈会很快来接你们回家的啊!”老师们一边安慰,一边跟着流泪。

苍天,你有眼吗?你为何要对孩子如此疯狂?

然而,苍天并没有回答,苍天变得无情无义,继续它的疯狂与肆虐……

天色渐晚,四周一片惨景与死气。许多孩子害怕地自觉蜷缩在一起,看着孩子们可怜的样子,肖晓川等老师十分心疼。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走出大山。我们必须给孩子找些吃的,要不今晚就不能安全露宿。”“哪儿弄吃的去呀?周围的房子都塌了,再说这个时候出去弄吃的也太危险了!”“为了孩子,再危险也得去!”肖晓川叫来几个党员、团员老师,让他们迅速到周边那些倒塌的农民家里寻找食品去。“凡是能吃的都找来!”肖晓川说。

“是。”不多时,几位老师抱来一些从废墟里找到的冷饭剩菜和玉米棒子之类的食物和一些棉被。食物虽少,但孩子分着吃,而且吃得特别香。这让老师们有了些安慰。但老师和大一些的孩子都没有吃一点东西,在他们此刻的心目中,小弟弟小妹妹才是最重要的。

大震之夜异常寂寞和漫长。害怕和疲倦中的孩子们刚入睡,天便下起瓢泼大雨。附近的一名家长正好拿来几块油布,肖晓川和老师们便从半山腰上折来一些竹子制作成简易帐篷,保证了孩子们尽量少淋雨……

夜长长,雨蒙蒙。这个山岭间的不眠之夜,老师们谁都没有合眼,他们像母亲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岗位上保护着这些心灵受伤和精神上饱受惊吓的孩子。

天,终于亮了!孩子却仍然在熟睡。

“不能让他们再睡了。早一分钟走出去,就少一分危险!”肖晓川决定道。

“起来吧同学们!”“同学们起来吧!”学生们一个个被叫醒。“现在重新点名!”肖晓川最关心的是这个。他必须保证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报告主任,483名!一个没少!”“好!一个没少。现在大家还是手拉着手,继续出发——!”肖晓川一声令下,一支由近500名娃儿组成的逃生队伍再次出现在摇晃的大山之中,他们幼小脆弱的生命,因为有老师的存在,因为是手拉着手,变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生命的长城。这生命之长城,是失去了一半以上生命的北川死城的一支永远生生不息的生命枝杈,并将在这块死而复生的大地上创造新的伟大业绩。

监狱的犯人也是人!救他们!12日下午2点27分,即大地震的前一分钟,北川县武警中队的营院里静悄悄的,部队正在午休,看守所的监视墙上,当班的哨兵正在全神贯注地巡视,中队作战值班室里,值班员张元和值班干部中队长赵德清正在观察电视监控,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窗外还不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

转眼间,中队长赵德清感到地在晃动,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暖水瓶被重重抛出,发出破碎的声响。他敏感地意识到大地震发生了,拼命大呼一声:“地震了,快撤!”值班员张元快速反应,“嗖”的一声第一个蹿出门外,随后他吹响了紧急集合哨。

“紧急集合,不带装备!”中队长赵德清站在院子里发出大震后的第一道命令。

正在午睡的战士听到紧急集合的哨音后,快速抓起衣服冲出宿舍。就在战士们冲出宿舍的那一瞬间,只听“隆——”的一声巨响,战士们回头一看:天,营房倒塌了!要命的事还在后头。

这时,营房的地面却在剧烈地晃荡着,让人站不住……“快趴下!”赵德清又一声疾呼。

15名训练有素的官兵“刷”地全都就地卧倒。顷刻间,天旋地转,昏天黑地,四周尽是“隆隆”的惊天巨响。赵德清他们不清楚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战士和看守所的安全。

“立即清点人数!”“报告中队长,除副指导员贾达国带领14名战士外出执行任务,和在家的一名领班员及正在执勤的两名哨兵外,其他官兵都在位,一个不少。”“好!大家都看到了,这是一次非常大的地震,现在我要求……”赵德清一边在向官兵们提要求,一边想着副指导员贾达国和14名战士现在不知怎么样了。贾达国他们的任务,赵德清是知道的。他们是去参加县里的“五四青年创业表彰大会”的。

事后知道,副指导员贾达国带领的14名战士在县委礼堂参加会议时,地震发生了,这15名官兵迅速安全地撤离了现场,并且随即参加了现场的抢救,在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靠双手从倒塌的县委办公大楼内救出了4名干部。之后他们又在县长的统一指挥下参加了更紧张的抢救工作。

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转回到北川县的犯人看守所。

大地震突然来临的那一刻,大地开始剧烈摇晃,一时间,天昏地暗,地转天旋。地震了!正在担负看守任务的领班员李伟迅速作出反应,高声对一号哨兵熊毅、二号哨兵刘洋大喊:“地震了,赶快报警,赶快撤离!”李伟边跑边喊,剧烈的晃动,几次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顷刻间,耳边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眼前尘土飞扬,一片混沌。站在监视墙哨楼上的二号哨兵刘洋感觉到哨楼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他嗖地拿起手中的枪,快速冲出哨楼。他前脚刚迈出哨楼,身后的哨楼就倒塌了,刘洋也跟着倒地。大约1分钟后,刘洋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监区一片狼藉:监墙倒塌了,监房倒塌了,哨楼不见了,高压电网断了,看守所羁押的犯人生死不明。就在这时,李伟也从废墟里爬出。两个死里逃生的战友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熊毅呢”,一号哨楼已经扭曲变形,门打不开了,熊毅被困在里面。刘洋急中生智,用枪托将一号哨楼的门砸开,将熊毅救出。

危急关头,3名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战士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没有走下哨位,没有丢失枪支,没有自顾逃生。领班员李伟下令:迅速按照发生自然灾害处置预案行动,绝不能让一名犯人脱逃,赶快搜救犯人。熊毅负责查看险情和警戒,刘洋和李伟一起去监区救人,各就各位,立即行动!俨然一名气度非凡的指挥官,面对复杂的战场形势,他镇定自若,胸有良谋。这就是忠诚,这就是素质。监房已全部倒塌,毫无自救能力的犯人们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仇恨的情绪集聚着,一旦将他们解救出去,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怎么办?救不救他们?”“还用说,他们也是人,救!”李伟毫不迟疑地冲向倒塌的废墟,边救人边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救救我——”“大哥,快先救我!”吓坏了的犯人们你争我夺喊着李伟。

“不要挤,都会救你们的!”李伟大声说着,一边将手伸向那些无助的犯人……

一个,两个,三个,犯人们一个个被救出。

“轻伤的跟我上!你们也别闲着!救人要紧!”李伟对那些没有受伤的犯人一挥手,然后自己先冲到了危险的废墟之中。

那些犯人们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善良的人性之火在他们的身上猛地复燃起来。他们顺从地跟着李伟,自觉地加入到了救援的队伍中。

李伟见此景,内心一动:是人性的回归,还是人性的觉醒?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这类问题。眼前,只有一件事:救人救命!“你们要特别注意搬动石块和残墙时的动作,千万不能再伤着人!”李伟对那些参与抢救的犯人说。

“快救我——哎哟!”一名重伤的犯人被救出时,流血不止。李伟猛地撕扯下自己身上的衬衣,迅速为其包扎伤口。

“里面的人快不行了!怎么办?”跟着李伟抢救的几个犯人惊恐地叫着。就在这时,前来支援的中队官兵赶来了,他们迅速与李伟等并肩战斗,冒着余震和随时可能再次倒塌被埋的危险,及时把所有在押犯人全部救了下来。经清点:25名在押人犯,重伤4人,死亡8人。

“县城都毁了,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把犯人全部转移到安全地带。”赵德清说。

“可往哪儿转呀?万一路上出意外,犯人们跑了怎么办?”有人担心起来。

赵德清扫了一眼自己的战友,同时也扫了一眼在场的犯人,然后坚定地说:“转移是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如果谁在这个时候逃跑,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现场暂时一片死寂。

“现在我宣布:全体在押人员,暂时在营地休息,不得走动,违者责任自负!中队的同志请注意:迅速组织力量探清转移的路线,一旦可行,立即执行撤离转移!”赵德清宣布命令后,即派人前往通向绵阳的方向探路。

“经县长和公安局的同志,已经探出一条撤离群众的路,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安排活着的人往外撤。我们是不是马上行动?”探路的人回来报告道。

“立即行动!”赵德清一挥手,于是全副武装的官兵押着17名犯人开始向城外进发。

在纷乱和仓皇的撤离人群中,在押犯人这支队伍有些引人注目,可似乎在那一刻,大家都显得不再仇视,平起平坐,甚至一路上有群众主动帮助那几个重伤的犯人翻越挡路的滚石。

而几位没有受伤的犯人,则去帮助同行的几个步履艰难的老人和孩子上路。他们相互之间表现的人性之善,在大灾面前变得极其自然。

下午4点35分,押解犯人转移的12名官兵行至北川中学门口时,听到倒塌的校舍里传来阵阵哭天喊地的呼救声。

“你们快去救孩子吧!我们保证不跑!快去吧!”犯人突然停住脚步,对押着他们的武警官兵们说。

“救人要紧!”指导员钱永存果断地下令留下4名战士配合2名公安干警看守犯人,自己则带领8名官兵迅速冲进中学校园,参与第一时间的紧张抢救。

眼前的凄惨让钱永存和战士们大惊,甚至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太多的被埋者!太多的孩子在呼救……

“救命啊——”一个清晰的求救声就在战士们的脚底下。士官班长张辉循声蹲下身子。他使劲搬开一块楼板,又招呼身边的战士王雄雄帮助,两人接连搬开两块水泥板,当他们合力搬开第三块水泥板时,一块砖头从头上掉下来,正好砸在张辉的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别管我!”张辉一手挡开要救护他的一名群众,奋力与战友扛起水泥板……那个被困的学生被指导员双手抱起,“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继续抢救!”指导员指挥着战士们,与在场的数百名当地干部、群众和学生家长们拼命地抢救着。

晚上7点03分,刚刚完成县委礼堂救援任务的15名武警官兵也赶到了北川中学增援,这一夜他们与县委书记宋明组织指挥的抢救队伍,一起从倒塌的废墟里整整救出了被困学生42名……

第二天,武警官兵们重新整装出发,押着17名犯人,冒着一路艰险,安全地到达绵阳。

几天后,一位外国记者在绵阳的临时看守所看到了这群从死城中走出的犯人,奇怪地发现,他们住的地方是“灾区最豪华、最安全的地方”。

“你们没有想过半途越狱逃跑?”外国记者问在押犯人。

“我们为什么要逃跑?有武警看着我们,比哪个地方都安全。政府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我们再跑干啥?”在押犯人们这样回答外国记者。

后来这件事还登在了外国报纸上。

死城不死

这一天是5月16日,距毁城已经第四天了。北川县毛坝小学四年级学生魏鑫钰和她的两个小伙伴却发生了奇迹——“地震发生后,我们一直找不到孩子,魏鑫钰的妈妈天天以泪洗面,我也始终不愿相信女儿会这样消失了,所以一直怀抱一线希望到城里去看看。”16日这一天,魏鑫钰的父亲再次来到女儿就读的学校教学楼前,一看早已成废墟的地方,父亲的心都要碎了,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没想到奇迹真的出现了——老魏竟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女儿的回答。“一开始我以为听错了,便继续喊,这次才确认真的是女儿在回答我。”父亲魏鹏不由得泪流满面,急忙喊来现场的救援人员。

救援队员发现,与魏鑫钰一起活着的还有两名同学。他们是怎样度过这4天4夜的死城生活的?小魏鑫钰被救后告诉大人,他们三人被困的几天里,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可他们没有怕过,相信会有人来救他们。特别是小魏鑫钰表现最突出,不断地寻找话题和两名小伙伴说话,鼓励他们坚持。被困的空间特别小,三人就挤在一起,一动也不能动,虽然没有食物,但他们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当我听到爸爸在叫我时,我心都要跳出来啦,所以就拼命地喊了起来。”小魏鑫钰的这一喊,喊出了三个生命的奇迹!获救后的那一刻,魏鑫钰说自己不饿,而等到经过清洗消毒后,她忽然开始猛吃东西。“我们都不敢给她太多东西吃,怕一下子撑坏了她。”医护人员说。但孩子吃得特别香。魏鑫钰说:“我真的太饿了!”她天真的样儿让谁看了都会开心地笑。

同是5月16日。

海南救援队在这座死城里同样创造了一次成功救出3名被困者的生命之歌。

这一天的上午9点10分左右,海南地震紧急救援队的一个搜救小组行进到北川县信用社附近时,几个当地群众指着那一座面目全非的信用社7层大楼现场说,昨天他们听到过楼底下有呼救声。海南搜救队员一听,便立即用生命探测仪对现场进行了搜索,但遗憾的是废墟内已无任何生命迹象。

9点36分,又有群众反映北川县国税局昨天有呼救声。搜救人员前去确认,但遗憾的是同样显示已无生命迹象。

10点左右,搜救小组侦察员在北川县麒麟街一座宿舍楼废墟内终于发现了2名女性幸存者在向地面发出微弱的呼救声。

“立即投入抢救!”海南救援队一阵兴奋。他们迅速作出部署,一边对被埋者进行精神安慰,一边报告总部申请人员及装备增援。

这个时候,死城内的空气已经很糟糕,到处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刺鼻气味。但丝毫没有影响救援队员的救人心切与干劲。搜救队员经仔细侦察,初步判断幸存者被埋压在距外墙约8米远的深处,被倒塌的屋顶和地板夹在中间,内部空间十分狭小。

此时的北川,余震仍然十分频繁且震级较高,房屋二次垮塌的可能性非常大。但被埋人员的生命已经非常危险,等重型机械设备来再抢救的可能性不大。搜救队员们便决定冒险依靠手中轻型装备挖掘。近2个小时的艰苦挖掘后,一条长约9米,仅容一人匍匐进入的地洞深入到废墟内部,接近年纪较小的那个幸存者。当救援队员出现在这位被埋人员前面时,她异常激动地不断说着:“快点挖,快把我救出来!”救援队员则安抚她要稳定情绪,保持体力,同时又以科学安全的方法继续掘进。

约中午12点,这名叫席丽的28岁女性在被困90多个小时后,成功被救出废墟。周围赶来的灾民们一片欢呼。

抢救另两名被埋者的战斗仍在继续,而且要比救席丽复杂得多。其中一名叫张燕的36岁女性,她被一个防盗门和一具尸体夹在中间,只有脑袋露在外面。搜救队员竭尽全力试图攻破防盗门的阻挡,但电动剪扩器电池此时却耗尽了。抢救队员忙换成手动液压钳……经不懈努力,坚固的防盗门上被打开了一个可供人爬出的洞。可抢救队员马上又发现,由于受到尸体腿部的阻挡,张燕不管怎样努力就是无法钻出防盗门上的洞口。两条早已僵硬的腿,像一道栅栏挡在了生和死之间。

怎么办?要救出张燕,就不得不将尸体的双腿切除。面对不幸的死者的躯体,救援队员们于心不忍。经过权衡,在排除了其他营救方案的可能性后,救援队员不得不决定对尸体的双腿进行截肢。随队的海南附属医院骨科医生张英在废墟中找到两把破旧菜刀,冒着腐烂尸体内可能存在致命炭疽杆菌的危险,用简陋的工具艰难地完成了截肢手术——现场惨状可怕又奇臭。

但为了群众的生命,海南救援队员们顾不得这些,他们与在场的消防战士一起,一个接一个地躺在洞穴内,接力一样地将张燕从死城的废墟里抬到了有阳光的地面……救援队员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为16日下午2点40分。

海南救援队这一天战绩辉煌。

下午3点08分,在北川县职中救援的另一支海南救援分队传来喜讯:14岁的刘正喜也被他们成功从废墟中营救出来。

生命的奇迹竟如此闪耀!死城不死!对那些从各路赶来北川抢救的队员们来说,这是最大的鼓舞和力量,并成为一条定律。

17日是江西消防部队赴北川突击队搜救工作的第二天,他们有些着急,因为还没有搜救出一个生还者。然而这又不是什么着急能解决的事——此时的北川县城,除了军人和搜救队员外,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极度难闻的气味。搜救的希望也已经十分渺茫。然而江西消防部队的官兵却丝毫没有放过每一处生命存在的可能。他们开始向老城区进发。

9时许,搜救突击队员分成两组在老城居民区进行搜寻。当萍乡消防支队司令部参谋叶斌和战友在两栋倒塌的居民楼搜寻时,突然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救命”的微弱的声音。

“有情况!”叶斌当即向正在现场指挥的省消防总队领导作了汇报。正在指挥部开会的省消防总队副政委徐国龙闻讯随即赶到现场指挥,观察现场后立即决定:马上用生命探测仪确认生还者的具体位置。

“在6层楼房内的2楼!”生还者的位置很快被确定。然而救援却碰到困难:楼房的下面两层已经下陷到地下,因此生还者实际上可能在地面一层,就是最底层。队员们一边呼喊着,一边用手敲打墙壁,寻找的结果与判断的相符。

接下去是如何营救的问题。

由于这名幸存者就在两栋房子之间的空隙,指挥部制订了两套方案并决定同时实施。一套方案:由于幸存者所处的空间很小,很难使用大型设备进行营救,因此,只能利用手掏碎石的方式,挖出洞来,将幸存者救出;还有一套方案就是在幸存者上部用设备挖出一个洞救人。

营救开始。而此时与幸存者聊天是营救的重要组成部分。交流中,营救队员们知道了这位幸存者叫陈先贵,今年37岁,是一名货车司机。地震发生的12号,他老婆在菜市场卖菜,儿子在北川中学读书。“不知娃儿和他妈咋样了。”陈先贵在里面自言自语道。并且主动告诉队员们,12日当天,他正在家里,突然觉得楼在动,便意识到是地震了。于是他就从6楼往下跑。当跑到2楼的时候,楼就塌下了。陈先贵说,在被困的这几天时间里,他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他的。“你们现在真的来了!我太感谢你们了!我的命真大!”陈先贵的脸上露着笑意。

营救非常艰难,用了近12个小时,被埋了118个小时的陈先贵被成功救出,并立即被送到绵阳中医院救治。

生命再一次在死城里复活。

19日,大地震已经使北川县城死亡了整整7天。

7天,一般认为这是生命的极限。然而我们国家的地震救援队在这座死城里仍然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19日上午10点左右,他们在北川县城的菜市场附近的废墟中成功救出了61岁的李宁翠老人。她在废墟中整整被埋164个小时……这位老人后经绵阳第三人民医院医生们的全力抢救,身体恢复了健康!又是一个生命的奇迹!死城,你在中国人民的顽强生命力面前,还有什么可以吓倒我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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