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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二年等待,入土为安

当今社会上有一个怪现象:只要一出问题,就有人会扼腕叹息是“制度问题”。似乎所有的责任与他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质量好坏毫无关系,一切都是“制度惹的祸”。

真的是这样吗?

大同煤焦集团某矿职工家属刘金莲始终弄不明白,她那花儿一般的女儿被人告知突然自杀了,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但最令她无法明白的是,在女儿自杀后的十几年里,她以一位母亲的那份真挚感情去追问其女儿死因时,问题竟然变得如此复杂和困难——

刘金莲的女儿名叫张喜荣。死亡时年仅24岁。生前与附近一煤矿男青年张某恋爱,并于1991年9月到民政部门领过结婚登记证。相处后感觉两人性格和感情很不谐和,张喜荣一直不愿过门到张某家生活,始终在自己母亲刘金莲家居住。

1992年6月27日中午前,张某来到刘金莲家,说有事找张喜荣,于是张喜荣向母亲告别后随张某到了张某姨妈家。不知何故,两个人下午又分开了,张喜荣独自留在张某的姨妈家,张某则外出走了……晚上6时半左右,邻居刘某回家后闻到屋里有股刺鼻的煤气味,经查找,发现是四层张某的姨妈家泄漏出来的,便急忙给张某打电话。张某赶回来,见门反锁着,一脚踢开门,直奔厨房,关掉煤气阀门。再转身寻找留在屋里的张喜荣,竟然看见张喜荣在煤气管上上吊了。“喜荣!喜荣——”张某惊恐万分地边喊边将张喜荣从煤气管上抱下……这时,张某的姨妈和其姐妹等人闻讯赶来,几个人慌忙将张喜荣送往医院,经医生检查,张喜荣早已死亡(以上情节是事后张某向公安人员描述的)。

张喜荣的母亲刘金莲是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女儿出事了。当她赶到医院时,任凭怎样的哭天喊地,女儿冰冷的身子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再也不可能回应一声“妈妈”了……

女儿死得突然,死得叫母亲刘金莲无法接受。“前一天离家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今儿个咋就没有了……我的荣荣你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啊!”刘金莲抱着已经僵硬的女儿尸体,几度昏死。

刘金莲对“女婿”张某早就不满意,如今女儿不明不白地“自杀”,能这么简单地了事吗?“她不会自杀的!”这是母亲的第一个直接反应。

于是在对方提出火化时,刘金莲坚决反对:“是你们杀了我女儿!你们是凶手!”

刘金莲一边流着悲痛的泪水,一边强烈要求公安部门作调查,并且制止对方火化女儿张喜荣的尸体。

医院只得把张喜荣的尸体暂时安置在医院的太平间冰柜里……十几天后,一份由当地矿区公安分局出具的关于张喜荣之死的调查报告到了刘金莲一家手里:

经大同市公安局法医对张喜荣尸体进行第一次解剖认定:

1.死者尸体呈鲜红色,血液中含有CO,属40%的轻度中毒。

2.死者颈部索沟有表皮剥脱皮下出血反应。

3.死者张喜荣系生前缢死。

“不!我女儿不会自杀的!她凭啥要自杀?她刚刚拿下了大专函授考试……她好好活着,荣荣不会自杀的!绝对不会……”刘金莲拿到“调查报告”的一刹那,还没有说完话就又昏死过去。

当她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找懂行的人来看这份“调查报告”里的问题。“懂行的人”很快告诉她:这份“调查报告”里的结论有“技术问题”,“CO中毒的典型临床表现是面呈桃红色!他杀可能非常大”。

本来就认定是那个不怀好意的“女婿”杀了自己女儿的刘金莲更坚信女儿是被人害死的。她找到矿区公安分局追问,公安分局的人告诉她:我们的鉴定就是这个样,你女儿上吊自缢的事实不容置疑。

“这不是事实!你们在胡说!”朴实的农家妇女刘金莲一听公安部门的答复就跳起来。她是女儿的母亲,比谁都了解女儿的心:早在两年前,女儿曾与一直纠缠自己的“男友”张某出现矛盾,后来发展到闹翻要分手的地步。但张某死活缠着张喜荣不肯撒手,甚至到后来想用“结婚证”死死拴住张喜荣,以为这样可以使张喜荣“回心转意”。但之后的日子张喜荣不仅没有改变想与张某分手的主意,而且一直居住在自己的娘家。在“上吊自缢”的几个月前还将张某送她的“彩礼”全部退还,准备同张某彻底断绝关系。

“荣荣对这桩婚事早就不满意,早就不想理那人了。可那姓张的厚着脸皮死活不放过荣荣……”刘金莲过去为了女儿的脸面,从不愿对外人说这样的事,可现在女儿没了,她再也不想隐瞒什么了。

刘金莲一家的状况令人同情。就在女儿“自缢”前一年,刘金莲的丈夫已在一次矿难事故中身亡,留下她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女儿荣荣是唯一可以与她一起支撑这个破碎的家的亲人,这也使得女儿经常会把埋在心头的所有委屈无一遗漏地诉说给母亲听。

“我了解孩子,她绝不会自杀的!她凭什么要自杀?她要是有三长两短的想法能不告诉我当妈的?”刘金莲认定如果不是张某迫害或动手杀害她的女儿,不可能有现在的这个悲剧。

在刘金莲的坚持下,放置在医院太平间冰柜内的张喜荣尸体被第二次拉出来作尸检。时间是1992年10月13日。

此次医检的结论依旧:张喜荣“系生前自缢”。根据刘金莲的要求,大同矿区公安分局刑警队作出了判断张喜荣上吊自杀的“四条理由”:

1.根据法医对尸体解剖,张喜荣尸体没有被钝器所伤,尸体完好无损;

2.张喜荣上吊现场是在四楼中门,现场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情况,凉台完好无损。家中正常;

3.张喜荣上吊现场的门是邻居12号的袁宝生用脚踢开的。门是从里面用锁子给挂住的,袁宝生能证明当时踢开门看见了现场;

4.有大同市公安局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得出死因,张喜荣系生前缢死。

两次尸检,结论无异。照理,刘金莲应该就此罢休。但刘金莲没有,她反而坚信自己的女儿之死是“他杀”所为。因为她从自己所了解和掌握的情况看,以下几个关键疑点无法让她信服其女儿张喜荣不是他杀:

一是公安部门始终未给出死者的死亡时间。而这,刘金莲认为“非常关键”,因为如果她女儿死在6月27日下午4点前,极有可能是被人残害后再伪装成煤气泄漏,并将其挂在煤气管上伪造成上吊自杀现场。

二是即使张喜荣与张某吵架,也不至于想不开竟然自杀在张某的姨妈家。

三是张喜荣死在张某姨妈家的厨房内,其空间十分狭窄,死者如上吊后踢开凳子,造成不了凳子“四脚朝天”状,而公安人员告知当时张喜荣自杀现场的凳子是“四脚朝天”的。

四是死者牙关紧咬,舌头未吐,脚尖未垂,这与上吊自杀的特征不符。

刘金莲作为母亲,除了对上面这些事实存在疑问之外,还有两件事更让她确信女儿是被人害死的。那是女儿死后不到一个月的7月25日这一天,刘金莲依然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的停尸间看望早已冷冰冰躺在冰柜里的女儿,太平间的一位师傅很神秘地告诉她:张家(与张喜荣订婚的张某家)说了,今晚要来取张喜荣的尸体,你知道不知道这事?刘金莲一听大惊:他们想干什么?分明是想灭尸掩罪?刘金莲快速看了一眼女儿的尸体后,立即返身找到办案的公安部门负责人报告了此事。人家一听,满不在乎地告诉她:他们偷走尸体有什么用?别管他!说着忙其他事去了。刘金莲着急啊,女儿不明不白这样死了,现在事情还没弄个明白,假如尸体被人偷走毁了,不更成无头案了嘛!刘金莲心急如焚,带着几个亲戚,当晚守候在太平间。上半夜,刘金莲等轮流看守,却未见“贼”来。又过数小时,将近清晨时,只听门外“突突突”地响起几辆机动车声。刘金莲等出去张望,一看果真是张家的人,共八条汉子,三辆机动车。“你们想干什么?”刘金莲怒喝一声,顺手操起一根铁棒,直冲过去。来者见势不妙,发动马达,掉头就跑。事后刘金莲对医院和负责办案的公安部门警告说:如果有人敢偷走她女儿的尸体,她刘金莲就跟谁拼命!

母亲誓死保护已去天国的女儿遗体,让一些人再不敢贸然行事。新的尸检报告不能让刘金莲信服,停尸间又一件令她更不能容忍的“意外事件”发生了:那天她再上停尸间看望女儿,双脚刚踏进停尸间,只见眼前团团热雾笼罩……冷库里怎么会冒热气呀?刘金莲正迷惑不解地往里走时,她被近在咫尺的一个“怪物”吓得大叫一声:啊——这是谁呀?躺在地上的是个赤条条的、四肢蜷曲着的、没有气息的男人……

“是老刘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把他拉开……”这时停尸间的李老头过来一边给刘金莲赔不是,一边赶紧动手将躺在地上的一具男尸拉走。

刘金莲的心依然怦怦直跳。停尸间里见死人本不会让她惊吓,问题是她没有想到那男尸会横放在进门的地上,换谁都会在没有半点防备的情况下吓出一身冷汗。这事人家工作人员赔了不是也就算了,可当刘金莲走到安放女儿尸体的冷柜时,不由火冒三丈:热腾腾的气流下,女儿的尸柜竟然敞开在外……

“老李,这是咋弄的?这么热的气儿,我女儿的尸体不全完了吗?”刘金莲愤怒地责问看守的李老头。

“哎哟,真是怪了,你女儿的冷柜怎么会敞着嘛!我马上关上!”惊慌失措的李老头赶忙将张喜荣的尸体冷柜往里合上,又一副真诚的样儿直向刘金莲赔礼道歉。

“之后我女儿的尸体就开始腐烂,没有多少时间就根本不成样儿了……”刘金莲事后极度伤心地说。年纪轻轻的女儿突然死亡,并被告知是“上吊自缢”,刘金莲本已心存疑点多多,如今又连续出现尸体被人企图抢劫和“意外”腐烂之祸,这样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尸体腐烂了,死因咋个查清呀?”悲恸欲绝的刘金莲这回上了省城,她心想,省城的医检专家一定比大同的要“技术高、心眼好”。可省城太大,从没出过远门的刘金莲发现省城太原不仅城市比大同大出好几圈,想找一个说得明白又能听她申诉的人其实比大同要难得多。最后没有办法,刘金莲打听到省委的地址后,便在隔日的大清早,穿着一身孝服,见有武警站岗的省委大门后,便双腿“扑通”跪在地上,一声“我女儿死得惨”的悲号,立即引来满街围观者。

“大娘,快起来!这儿不能闹!”刘金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拉起来送上了一辆警车。

“我女儿死得冤枉,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喊冤?”刘金莲责问押送她的公安人员。人家板着脸告诉她:省委门前吵闹是违法的,有事可以找主管部门。

谁管我女儿的事啊?刘金莲抺着眼泪问,顺手将备好的“冤状”递给公安人员看。

你不是想请法医吗?应该上省公安厅嘛!

于是刘金莲费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找到那个威严的省公安厅办公地。两眼一抺黑的贫民老妇能引起当局注意的只有哭跪和叫冤,否则即便是饿死街头怕也难有人出面过问一句。

山西省公安厅的领导对刘金莲申诉女儿冤死一事不能说不重视。他们立即派出专家赴大同市,会同当地法医一起对张喜荣的尸体作尸检。时间是1993年元旦刚过的日子。

“他们来后,又对我女儿开膛剖肚,剐走好几个脏器……”刘金莲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凭心而论,眼睁睁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儿尸体,刘金莲怎么能忍心任人扯动女儿哪怕是一根头发?可为了弄清其死因,刘金莲一忍再忍,这种悲怆欲绝的经历,普天下的母亲恐怕只有她刘金莲有过。

“荣儿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又要受这样的苦,妈对不住你啊……”当省城的法医提着女儿的脏器离开停尸间时,刘金莲伏在冰冷的尸柜上,几度哭死过去。

在期待中的那些日子里,刘金莲几乎每天都要上停尸间看望一次女儿,可每当她看一眼女儿那不成样的模样时,作为母亲的她,不是悲恸得昏死过去,就是难过得直恶心。“……到1995年后,女儿的尸体腐烂得实在不像样了,我看后常常做噩梦,所以打那以后就不再去停尸间探望了。”刘金莲对我说此话时,双手捂着心口,眉宇间堆起无限痛楚。

1993年1月11日,一份签有山西省公安厅副主任法医武某大名的《张喜荣死因复核鉴定》出台。这份鉴定共有4页纸,后附张喜荣自杀现场示意图1张,现场及尸体照片50张,无论从法医的专业水平和材料的要求上,都可以说是相当规范的。尤其如“鉴定”上所言:在尸检之前,大同市公安局的一名副处长会同省市和矿区公安分局的侦查、技术干部对张喜荣一案重新作了全面调查访问,并对现场进行了勘验和复核。首先征求了张喜荣亲属意见,查证了有关张喜荣死亡前后的基本情况,走访了原始现场的发现人,认真审查了现场有关证据并在现场反复试验,仔细审查了尸体原始资料等等,从“基本案情”、“尸体上具备吊死征象”、“现场为自杀现场”和“有自杀原因”等四个方面最后得出结论——张喜荣因对婚姻不满,吸入煤气后自缢死亡。

那天,4页纸的“鉴定”如千斤铁石,从刘金莲的手中滑下,落在地上……

手捧女儿遗照的她,脑子一片空白。“之后的十几天里,我成了一个白痴,脑子空空的,啥事都不知道。”刘金莲说。

不行,荣儿不是这样死的!荣儿不能白白死去!刘金莲始终不信公安部门所作的她女儿“自缢死亡”结论。她认为公安部门有人“私通一气,包庇罪犯”,为了“洗清沉冤,查明真相”,体弱多病的刘金莲怀着悲愤与一丝希望,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上访之路……

那些没有尊严、饥寒无常的漫长岁月是怎么过来的,刘金莲说可以写三大本书。“过去我是一个家庭妇女,不认得字,后来为了弄清女儿死因,我学会了写状子、给领导写信……”我无法相信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会有如此顽强的意志和毅力。这也使我想起了本文主人公梁雨润对我说的一句话:如果我们的干部都能拿出上访人员百分之一的精神来解决老百姓的问题,我们这个国家就不会再有多少上访人员了,我们这个社会就会变得和谐得多。

身为母亲的刘金莲,对女儿之死由公安部门给出的死因结论无法认可,所以她认定女儿死得冤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女一旦出现这样的不幸,相信天下的父母都会与刘金莲一样,必定追问个明白。因为儿女的生命在父母心头重如泰山。

连续三次尸检,看着女儿长久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间尸柜里一天天腐烂的凄惨情景,换了谁都会撕心裂肺……而盖着矿区公安局、市公安局、省公安厅大红印章的一份份法医鉴定书,犹如大山压在刘金莲的心头,令她窒息难忍。

“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我做母亲的哪能咽下这口气?”刘金莲对天发誓: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找出“凶手”。

“去吧,只要你能找到弄得明白荣荣咋死的专家,我们就是闭了眼、蹬了腿,也会在家里等你回来。”在刘金莲第一次准备离家上京城时,年已80多的公婆挽着两个刚过10岁的孙儿对儿媳说。

“妈,我会照顾好弟弟的,你去吧,早点回来……”大儿子抹着眼泪,给母亲的衣袋里放进两个煮熟的鸡蛋。

第一次进京,刘金莲走出火车站出口后就迷了路,本来到公安部的路没几站地,她却转悠了大半天,花了十几元公交车费、跑了足足几十里路才在天安门国旗下降时摸到了公安部大门……北京的“官”办事就是不一样,“大娘您放心,我们马上责成山西省有关部门一定帮您把事情弄明白!”

刘金莲听了这样的答复,心头涌起欣慰和感激。“哎,我听同志您的话!”在火车站给公婆和两个儿子买了几样“北京小吃”后,她便回到了大同老家,静静等待结果。

五天、十天……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咋省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刘金莲担心起来,便再次跑到省城去问,人家一脸不高兴地告诉她:你女儿的死因结论清清楚楚,你还有啥冤嘛!

咋没有冤?北京的领导都同情我,你们咋就不听中央的话?刘金莲气愤地责问省里的干部。

人家有修养没发火,倒是脸上堆着讥讽的笑容说:中央的话我们当然要听,可实际情况我们也要如实汇报。你女儿的事,我们已经做了三次尸检,结论都是一致的,你再跑也没有用。说完,人家转身给了刘金莲一个背影。

刘金莲火了,咋,我一个小百姓你们就可以这样欺负我?我不信这个邪,再上北京申冤!

再次来到北京。再次找到那个说“一定帮您把事情弄明白”的“官”。这回这个“官”有些为难地耸耸肩,说:你们省里说已经做过几次尸检了,结论都是一个样。这事看来难度不小……

同志啊,你一定帮大娘看看还有啥法子,大娘我给你磕头了……刘金莲说到这儿,双腿“扑通”就跪倒在地。

大娘您千万别这样!别这样……那“官”赶紧扶起刘金莲,然后好心地对她说:如果大娘还是怀疑你女儿死得冤,恐怕得找更好的尸检专家帮助重新做一次尸检。

“只要能为我女儿申冤,我就是一辈子去讨饭也心甘情愿。”刘金莲说。

请大专家可不是容易的事,你能请得动吗?那“官”紧锁眉头说。

刘金莲说,同志你给指条路就行。

恐怕得找你们省里主要领导。

啥是主要领导?

就是省长、省委书记呗!

噢。刘金莲点点头。当日,她回到太原,来到省委大门口。再次穿着一身白色孝服,双膝下跪在大门口,嘴里哭喊着“冤——!”警察和信访局的人过来一看,说:怎么又是你啊!

刘金莲不理会,说:“我女儿的事一直没给解决,当然我还要来嘛!我要找省委书记……”

“省委书记那么忙,你怎么不体谅领导的难处?”人家这样对她说。

“我不管,反正今天见不着他,我就天天在这儿等他!”刘金莲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行,这是省委办公的地方,你不能这样随便坐在大门口挡道!”几个公安人员便将刘金莲抬起来就走。

刘金莲被强行劝离省委大门口。她不服,你不让我找省委领导,我就偏要找他不可。你一次把我拉走,我就来第二、第三次,看你们拿我怎么样!

省委、省政府大门口的执勤公安人员吃的就是维持省委、省政府大门口治安的饭,其中最主要的一项任务便是劝说和制止那些上访人员和滋事闹事者。你刘金莲来一次,我就劝你走开一次,你来十次,我们就劝走你十次。你赖着不听话,我就依法对你采取措施。

刘金莲心想:你是人民的政府,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能不为百姓办事、不为百姓着想吗?你说我闹事,我就是闹事!我不闹,你们就不给我解决问题。你们把我的问题解决了,我就不闹了!你们要不给百姓办事,我就天天上省委大门口来闹,看谁能熬过谁!

从此,刘金莲和省委省政府大门口的公安人员及信访人员展开了“拉锯战”——刘金莲隔三差五地鸣冤递状子,公安人员及信访局工作人员就隔三差五地将其拉走送回大同去,惹急了就让刘金莲在“小号”里蹲几天;而每蹲一次,刘金莲上省委、省政府闹得便更凶,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再深谈一次……

公安和信访人员:大娘你就别闹了,我们想法再把你的问题向领导反映一下好吗?

刘金莲:你们要向领导反映上去了,他们出面来解决我的事,我就不会再闹了。

又一位某部门的领导出来询问刘金莲咋回事。于是刘金莲从头到尾又得将女儿的事倒出来重复陈述一遍……时至1995年初,省委办公厅领导出面了解刘金莲的事,并责成省检察院来处理这件事——因为刘金莲现在的申诉是公安部门(包括省公安厅在内)的专家们不能对她女儿死因作出“公正结论”。

这年3月14日至19日,省检察院派法医会同公安等部门原调查人员再次对张喜荣死因进行勘察与座谈,并于当月25日邀请省医学院、省公安厅、太原市公安局等单位的教授、专家进行分析讨论。省检察院在重新审核原法医结论基础上,独立对张喜荣的尸体进行了勘察,结论是:尸体已高度腐烂,呈霉尸变,软组织结构不能辨认,已失去检验条件。“因此对刘金莲申诉中提出的疑点,也难以作出有针对性的答复。”

“这回大娘你该信服了吧?”有人将省人民检察院(95)晋检技字第2号文件拿给刘金莲,希望她从此息诉罢访。刘金莲悲切而又意外地沉默了,并于当夜离开了省城……

“什么?她又跑北京闹去啦?”不几日,省信访局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说刘金莲又在北京敏感的地方“闹事”,让山西火速派人领回。

这个刘金莲,她到底有完没完?山西方面有人大为光火。

就是没完!当初我女儿尸体好端端时,如果你们公安部门查个水落石出,我就不会闹到这个样!现在你们说我女儿的尸体腐烂了,无法尸检了,你们不负责谁负责?谁还我死去的女儿?刘金莲“哇”的一声凄惨的哭喊,让心肠再硬的人都感到毛骨发冷。

刘金莲还在闹,到省城、到北京,找所有她认为需要找到的领导……

终于有一天,省委书记亲自出面将刘金莲等五个在北京挂上大名的“山西上访五大嫂”请到办公室,一一询问她们的申诉请求。

“老刘啊,还有你们几个……你们听我说一句:既然你们的事我们山西公安、检察方面的专家拿不出令你们信服的结论,那我就去请国内最好的专家来给你们把案子弄明白!老刘你们说这样可以吗?”

“行!有您书记这话,我们这些年吃的苦和流的眼泪算没白费……”刘金莲握着省委书记温暖的手,热泪盈眶。

北京的专家很快来了,据说省里为了请这些顶级专家来给刘金莲女儿死因等案件做复检,花费了好几十万元钱。

仅凭这一点,再说党和政府不为老百姓办事实在没有道理了!

可是,如盼星星、盼月亮般的刘金莲,在接到北京来的专家们给出的女儿死因最终结论意见书时,她的眼泪彻底地干涸了——从调查和尸体检查看,没有证据表明张喜荣不是上吊自缢。

那是一个异常黑暗的长夜,心里装着千言万语、眼眶里盈着江河般泪水的刘金莲又一次来到太平间,一整夜伏在装着女儿尸体的冰柜上,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没有流出一滴泪……

“老刘,你也算是个明白人,为了你的申诉,上上下下这么多年没有少操心,事到如此,你也该死了这份心吧?”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山西省信访局的工作人员将刘金莲从北京接到太原,非常诚恳地对面无表情的她这样说。

刘金莲摇摇头,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只要不给我个明白,我上访的心不会死。

唉,我们拿你真的没有办法!省信访局的工作人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之后,似乎真的没有人再管刘金莲的事了。每一次她出现在省城或被从京城接回太原后,便不再有人前去过问和接手她的申诉了。

“我们没法管了!再做一百次也是原先的结论,再说她女儿的尸体已经根本不可能作尸检了。老刘她不服可以理解,但我们办案也得根据事实和科学依据嘛!”省里、市里接手刘金莲申诉的工作人员给不出新的意见,刘金莲的每一次“闹事”结果,只能得到这样的答复。

而与此相应,刘金莲在每一次“闹事”后由于得不到新的答复,又义无反顾地继续她的上访申诉之路,她内心的不服与不屈被超顽强的精神支撑着,又是一年、两年……当刘金莲再次从京城回到家时,已经有了儿子的儿子对她说:“妈,这么多年了,你为姐的事跑断了腿、吃尽了苦,姐姐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你就别再跑了好吗?我们是老百姓,即使上天入地,怕也换不得百分之百的心愿。你说是不是?”

“是啊,妈,有时间留在家里跟我们一起过几天安稳日子吧。再说您老的身体也不好……”儿媳也对婆婆这样说。

刘金莲摇摇头,说:妈是老了,该走的地方,该找的人也都找遍了,可妈还是不信,天底下为啥没一个人能把堵在我心里的事给疏通了?为这,妈我还要跑……

这一天,刘金莲准备再次上京城申诉,出门就见大路上站了许多警察,本是车水马龙的公路上也不再见车辆行驶,行人也极为稀少,除了路边少数空着手的行人外,所有身上带着物品的人全部被警察劝阻在原地不准上路。刘金莲一打听,说是有中央大官到这儿来了。

大官?会是谁?大官来了?太好了!刘金莲下意识地摸了摸她揣在怀里的一叠“状子”,心生一计:千万逮住这机会,直接向中央大领导递状子!

可咋能碰得上中央领导呀?刘金莲左右前后瞅了几眼,到处是戒备森严的警察。“喂,你怎么在这儿?”突然,一位省公安厅干部见到了刘金莲,万分紧张地朝她挥挥手:“快走快走!”

“咋啦?我走路还犯法?”刘金莲佯装生气。

“哎哟,老刘你就走吧,别自己找不自在啊!这儿不是你申诉的地方,快走快走吧!”那公安干部好说歹说地劝刘金莲离公路远一点。

刘金莲心头暗思:看来今天肯定有大领导来了大同。那我更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你公安人员不是看得严嘛!好,看我小百姓有啥办法……

公安人员可以封路封道,但却不能封沟封埂,更何况你大领导来,总不能让老百姓连正常出门走路也不让吧?刘金莲正是利用了这样的空档,佯装若无其事地空着手,行走在警察身后的马路茬子上,并边走边在寻思中央领导会从哪儿出现……

大同……咱大同有什么地方值得领导去的呢?嗯,可能中央领导会到石窟去参观!刘金莲没有学过侦查,更不是间谍出身,但为了查清女儿的死因,今天她却神算得分毫不差。

刘金莲看准从石窟风景区下来的一段必经山路拐弯口,准备等候中央领导的车队途经。前后也就十几分钟时间,突然看见远处一个由七八辆车子组成的车队飞驰而来……快快,中央领导会在第几辆呢?刘金莲站在两位警察身后,看着转眼就要驶过跟前的车队,脑子飞快地想着……第一辆是警车,第二辆一般可能是本地领导坐着的,第三辆?第三辆应该是中央领导坐的……

“嗖——”第一辆警车过去。

“嗖——”第二辆车子又过去。

第三辆仅距十来米了!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显得木愣地站在马路茬子上的刘金莲,突然从背她而站着的两位警察中间穿过,随后又飞步走到公路中央,“扑通”向迎面驶来的车子跪下,只见她神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状纸”朝飞来的车子撒去……

刘金莲这一连串动作,其实仅在一两秒钟内完成,那些训练有素的现场公安人员都不曾料到,一个看上去非常木讷的农妇会做出这等惊天之举!

不偏不歪,不快不慢,刘金莲跪的地方和抛出的“状纸”正巧对着第三辆车子的正前方……现场所有的安全人员全都傻了眼!眼看一场谁也担当不起的意外就要出现,只见迎面飞驶而来的第三辆车在距刘金莲咫尺之间时突然一个急拐,随后箭似的从她身边飞过……那速度如风一般,比箭更快。

紧随之后的几辆车做了同样的急拐弯,以同样的如风如箭般的速度,“嗖”“嗖”地飞驰而过,等刘金莲回头看去,连个车队的影子都没见着……

“你刘金莲也太猖狂了!这下你可闯大祸了!”刘金莲还没有回过神,一群公安警察已经气愤至极地将她拉到了一辆密封的警车上。

“你们想咋着我?我向领导反映情况又没犯法!”刘金莲不知天高地厚,依然嘴硬道。

“你、你还没有犯法?你这回是犯王法了!”押她的一位公安人员气得脸都歪了,“你知道刚才你拦了谁的车吗?”

刘金莲白了对方一眼,嘀咕道:我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公安人员差一点把“某某某”三个字说出口。

这么大的事,这么严重的当路拦挡中央领导的行为,让山西人大跌面子,尤其是公安方面也确实不好交代。于是刘金莲被当作“神经有问题”的“特殊犯人”,当天被押送到山西省某女子监狱。

“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想查清女儿的死因!我没有神经病!我冤啊——”刘金莲拼命喊冤。

“大娘,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慢慢说清楚好吗?”在现实的我国司法办案中,确实有人会以种种理由将那些其实并不真正犯有罪行的人关押在监狱之中,但同样坚持实事求是的司法人员能够认真负责,不随便冤枉好人。刘金莲这回遇到的正是这样的好司法干部。于是她在向司法人员陈述自己的不幸之后,很快被释放出来了。

刘金莲长期上访和挡拦中央领导车子的事,震动了山西省,再次引起省委主要领导的高度重视,立即责成有关部门认真复查,讲明情况,但结果仍不能令刘金莲满意。

刘金莲还要跑,跑得矿区和市里、省里的干部和领导们一听说刘金莲的事恨不得赶紧躲得远远的。不管吧,上面一个又一个“批示”、“责令”,让具体办事的干部们实在顶不住。唉,刘老太真把我们害苦了!没有什么高招,躲她远远的是最好的招数。

躲得了吗?这不,北京方面又来急电催山西派人去领回刘金莲。在地方领导干部中有这样一句话,叫做GDP低一点其实不影响升迁,可要是到北京闹事的人多一个弄不好就会丢乌纱帽。刘金莲一闹就是十几年,恨她恼她的干部不是一个两个。可人家是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你拿她怎么着?关起来?判刑?关三天两天还行,可若判她刑,弄不好她会闹出比上次拦中央领导的车更大的事来,咋办?

头痛!头痛啊!

刘金莲的事让山西上上下下的相关部门头痛了十几年。那个亲自批准花钱请顶级专家为刘金莲等案子重审的省委书记,也已离任多年了,后几任省委书记也多次过问此事,可刘金莲的上访依然不停……

啥叫“老大难”?刘金莲的事算是最好的例证了!全山西几千万人口,只一个刘金莲,就足以使山西的稳定、和谐工作大打折扣。

谁能出来把这样的事解决了?这样的事不解决,山西就永远背黑锅!

2004年4月,我们的主人公梁雨润由中共运城市纪委常务副书记奉命调任山西省政府信访局副局长。此前他被中央电视台评为2003年度“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一,与航天英雄杨利伟、抗非典人物钟南山同台领奖。中共中央纪委还专门向全党作出向梁雨润同志学习的决定。“百姓书记”梁雨润的美名传遍神州大地。

梁雨润来省里当信访局副局长,这消息在山西的上访人员中传开了……于是,那些怀着大大小小冤情的百姓突然间全都跑到了省信访局。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啊?”梁雨润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信访局接待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要找梁局长!”

“梁书记是当代包公!我们就找他!”百姓一边拥挤,一边高喊着。

梁雨润过去当纪委书记,虽然整天也是处理各种案件,接待信访也是日常事务,但一上班开启大门就见这么多人来找他解决问题还是头一回。梁雨润事后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过:“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有那么多群众来上访反映问题……”

“最见不得群众流眼泪”的梁雨润,当天在接待一处处长魏晓勤、副处长薛建军、接待员刘辉、王英、杨文晖、王喻卿的陪同下接待了84名来访者,第二天来的人更多了。在后来的几天内,他天天在接访一线,每天从早到晚,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占用了。这一周他一共接待了538名上访者。他的“三天之内我给你答复”、“十天之内保证给你解决”、“不出二十天我负责给你回音”……一句句掷地有声的承诺,仿佛一场场春雨降落在那些久旱的荒原上。有些群众看着梁雨润现场办公的雷厉风行作风,甚至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共产党万岁”的口号。

本文后叙的许多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在梁雨润刚上任的那几天里认识他的,并在他的帮助下解决了多年未解的冤情和积恨。

刘金莲是个例外,她与梁雨润认识比别人晚一些时间。梁雨润到省信访局任职时,刘金莲跑到了北京,后来又被省里的人接回山西,之后她才听说省里来了个肯为百姓解决难事的好干部梁雨润。刘金莲自己说过,起初别人传这话时她根本不信,心想我的事多少大领导出面都没有解决,你一个信访局的副局长能解决得了?但既然别人都在传梁雨润是“包公”,是专门为百姓办实事的好干部,不妨找找他呗!

2004年10月28日这一天,刘金莲来到省信访局。正好梁雨润在接访,她把状子递给他。正在梁雨润看刘金莲的上诉材料时,接待处的一名接待员走过来,说梁局长您到办公室接个电话,省委有事找你。

梁雨润对刘金莲客气地说了声“你稍等”,便随那个接待员上了楼。

“梁局长,您知道刘金莲的事吗?”接待员在楼梯上悄悄问梁雨润。

“不知道。材料还没看完……”梁雨润说。

“这个人的事您千万别去碰!”

“为啥?”

“很多领导都没有解决她的事,你想想看有多难!”接待员眼睛瞪得圆圆的,示意这位新任的“名人”上司千万不可砸在这事上。

梁雨润笑笑,止步道:“电话是假的吧?”

接待员不好意思地说:“是。可我看你不了解情况,所以提醒您一下,像刘金莲这样的人,您跟她说话一定要留有余地,否则就被动了……”

梁雨润沉思片刻,没有说话,然后重新下楼。

看完材料,梁雨润用那双充满同情的目光扫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满头白发的刘金莲,神情异常凝重。他轻轻地长叹一声后,说:“老刘啊,你的事拖了十几年,我们该一起把它解决了!”

“梁局长,我是想解决啊!可、可没人理我,哇呜……”不曾想到,一进门表情始终冷漠的刘金莲会突然如此凄怆地嚎哭起来,哭得几度背过气,令在场的人无不心生同情。

“今天是10月28日,我了解一下情况。老刘,我梁雨润在两个月内把你的事情办妥,也好让你12年没有落土的女儿有个归宿!好不好老刘啊?”梁雨润拍着胸脯对刘金莲说。

“嗯……”满脸老泪纵横的刘金莲哽咽着向梁雨润直点头。

日落之时,省信访局接待厅的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可工作人员们都没有走,他们在暗暗地为新任副局长梁雨润捏把汗。“梁局长,刘金莲的案子全省闻名,在北京也是挂上号的硬案,你两个月里真能解决得了?”有人过来问梁雨润。

“我也不知道。”梁雨润的话让在场的人感到意外。梁雨润看着大家的表情,语气有些沉重地说:“老实说,像刘金莲这样的硬案,两个月内能不能解决,我心里也没有底。可她的事拖得太久了,12年哪!她刘金莲不知跑了多少回省城、多少回北京!我们中间谁有她的毅力能跑那么久?再说,我们信访局、省政府、省委,还有大同市和矿区,这么多年里为她一个人的事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财力!我听刘金莲说,光为她女儿做尸检就有六七次,估计花的钱就有几十万……”

“她女儿的尸体至今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放着,听医院说,光停尸费就该有20多万了!”有人插话道。

“是啊,这么一桩事,国家花了大钱,我们这些信访人员年年因此挨批评,她当事人又吃尽苦头,我们再不想法早点给她解决了,还要等多少年呢?”梁雨润说这话时,有些激动。

“喂,是大同市委吗?我是省信访局梁雨润啊……”吃过晚饭,梁雨润拨通了大同市一名领导的电话,他与这位领导同志在电话里谈了近两个小时……

“好的梁局长,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向市委常委会作个专题汇报。”对方最后这样说。

放下电话,梁雨润又翻开笔记本,拨通另一个手机:“是大同矿区信访局的老张吗?”

“对对,噢,是梁局长……”

“老张啊,我过几天上你们矿上去一次……对,就为刘金莲的事。”梁雨润说。

“哎呀,她的事……梁局长,我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这人太难缠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不是不想给她解决,可她就是往死牛角里钻……每年市里、矿上光为了把她从省里、北京接回来花的人力财力就不计其数!梁局长我跟您说句实话:我们这儿谁都不愿沾她这件事,谁要沾她这事,好像谁就跟她过不去似的。没办法……”

“难度肯定有的。可老张你想想,她刘金莲觉得自己的女儿死因没搞清楚,是怀疑我们公安部门有人有意包庇案情,我们要是一直不把她心头的死结给解开,她就一辈子会跟政府拧着劲,造成对立是不是?”

“对对,梁局长您分析得太对了!她就这么认为的,所以她十几年不停地上访……”

“老张,你说我们的信访工作不就是为了化解群众对政府的一些误解和不满吗?”

“这个我懂。”

“对呀,既然这样,在政府与人民群众之间出现一些具体的矛盾和误会时,包括我们信访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公务员,就都有责任去耐心地协调……”

“梁局长啊,您来信访部门时间不长,可能不太了解刘金莲这样的人,她们都是些老上访户啊!一心想着政府应该如何如何对待她们,就是不想自己应该如何为政府想一想!”

梁雨润听到这儿轻声一笑,说:“老张你只说对了一半。其实在政府和群众发生一些问题时,作为政府首先应该想一想哪些地方工作没有做好、没有做到家,然后再从群众的利益、群众的感情角度去考虑一下,再在解决问题时双方都能够真心实意地退一步……那样,恐怕群众就不会非要上省政府、上北京,去拦你车、挡你道、呼着难听的口号骂你,是不是?”

“梁局长,您的观点确实独到。好,我一定配合您把这边的工作做好!”矿区的老张怀着敬佩之心,最后终于爽朗地答道。

两个月的时间过得非常快,梁雨润的承诺能不能实现?这不仅在“老上访户”刘金莲心里悬着一个念想,就连与梁雨润朝夕相处的省信访局工作人员,也时常暗暗在为新任副局长捏把冷汗。梁雨润是谁?他不仅仅是山西省新任的省信访局副局长,他更是全国人民熟知的大名人,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中树立的典型,他的牛皮吹崩了,受影响的可不单单是山西省信访局啊!

同事们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

那么梁雨润在这些日子里干了些什么呢?梁雨润太忙了,自打他担任省信访局副局长开始接待来信来访的群众后,很多人都知道“梁局长能办事、办实事”,于是乎省内新出现的问题和那些积压了多少年的陈年旧事全都跑来让他解决……梁雨润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群众的智商都很高,有了事知道只有找领导、找大领导才能解决。可大领导都很忙,想找也不容易找到。后来那些想找大领导的群众知道有一条捷径:上他办公的大门口和广场上去闹,在这儿一闹就有人来管。闹大了,大领导就会出面。正是这个原因,几乎全国各省市区的政府与党委大门口,都会时不时地聚集一些需要解决各式各样问题的上访群众。信访部门和公安部门为了保障领导们的正常办公,因此就承担了维持党政办事机关门前的治安和接待来访群众的工作。

梁雨润上任省信访局副局长不久,省委一位负责同志就送给他一个美称:省信访局一号接待员。

何谓“省信访局一号接待员”?笔者采访梁雨润时,特意为此专门询问他。

梁雨润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是信访局副局长,分工负责群众来访接待工作。到省里上访的群众一般都是先跑到省委省政府的大门口,所以我想自己接待群众的最重要岗位应该在那里。因此,从周一至周五的早晨,我一般都在那里。明天一早你跟我去看看?”

“好。”我欣然答应。

我采访他的第二天早晨是2006年的8月21日,这天正好是周一。

山西省委大院门口,早上7点半左右。我来此地时,只见这儿已聚集了不少上访人员,其中有人举起十分醒目的白色横幅,还有几个“冤”字赫然跃入人们的视野……现场乱哄哄一片。

梁雨润出现了。他神情凝重地四周环视一遍后,径直走向上访人群,开口便问:你们是哪儿来的?有什么事?

有认得他的人在悄悄说“是梁局长来了”,但多数人并不认识他,似乎并不把他当回事。

梁雨润不在乎,依然一边询问那些上访的人,一边吆喝着让那些举着标语的人把横幅和标语收起来。“你们有啥问题就反映问题。这样做是不对的啊!”梁雨润嘴里说着,双手卷着那幅长长的横幅……

有人冲着梁雨润嚷嚷道:我们是来找省委张书记的!

梁雨润:找张书记干什么呀?

群众:反映我们的问题。

梁雨润:什么问题?

群众:是……

梁雨润:好,那你们就不用闹了,跟我走吧!

群众:你是谁啊?

梁雨润:我是省委信访局的梁雨润。

群众:不行,我们要找张书记!

梁雨润:我是张书记派来接待和帮助你们的。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们解决……

群众:你?你解决得了吗?

梁雨润:为什么我就不能解决?

群众:因为你不是张书记。

梁雨润:我确实不是张书记,但是张书记专门安排我来接待你们。张书记忙得很,他把你们的事交给我们来办。我保证把你们的事办好,你们相信不相信?相信的,就跟我走!

刚才还是嚷嚷不休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的一下冷了场。但也有人冲梁雨润大声嚷嚷道:我们的事非要找省委领导才能解决!跟你走有什么用?

闹事的和围观的,以及包括我在内的现场所有人,都在看着梁雨润,看他如何回答。

梁雨润并不困窘,他对那个向他发难的人反问道:你是单单想见张书记,还是真想解决问题?

那人脱口而出:当然是想解决问题喽!

梁雨润:那好,你就可以跟我走!

那人:你真能解决得了我们的事?

梁雨润轻轻一笑:只要你们的事是合情的,在理的,我梁雨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以向你拍胸脯!梁雨润真的伸开巴掌朝自己胸口拍了两下。

立即,现场有人高喊:好!好好!

那人仍怀疑道:梁、梁局长,我不是不信你,可现在下面有的官太黑了,我怕你真解决不了!

梁雨润脸一板:你这话我不爱听!下面是有些干部不像话,那也不过是个别人,总不会像你说的黑暗到连太阳都见不到吧!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的事是合情的,在理的,我梁雨润尽全力帮助解决。

好!有梁局长您这样的话,我信您!走!我们跟您走!

“走喽——”于是,一个颇为壮观的情景出现了:上百人组成的特殊队伍,像一群寻食的小鸡随老母鸡似的跟在了梁雨润的后面,向远在两站路之外的省信访局走去……

“哈哈哈,老梁真行!他只要一出现,这里多么乱哄哄的场面都能平静下来!”现场的一位公安干警乐呵呵地对我说,“他是老母鸡带小鸡,我们这儿离不了他……”

梁雨润作为我笔下宣传过的一名全党先进典型,他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在新岗位上有如此声望,令我欣慰。但我知道,过去他是一名纪委书记,处理一些与群众相关的案件时,官员们比较买他的账。现在他是一位无权无势的信访干部,还有人能像过去一样买他账吗?他梁雨润还能处理关乎百姓命运和利益的难事吗?

这个巨大的问号一直悬在我心头……

这样的问号同样悬在梁雨润的同事心头。

2004年12月12日。省委副秘书长、省信访局局长柴甫鼎接到梁雨润从大同打来的一个手机电话:刘金莲的事解决了,今天她存放在太平间12年的女儿尸体也入土了!

真的啊?柴秘书长觉得很突然,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啊!

关于梁雨润如何才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把一个拖了十几年的“死结”解开的,一直是梁雨润的同事们感到十分神秘、十分不可思议的事。采访时,我就此事直接问了梁雨润本人。

“其实并不复杂。我还是一句老话:人要将心比心,啥死结都容易解开!”梁雨润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道出了真相——

自了解刘金莲的案情后,梁雨润其实一直在同有关方面进行协商和沟通,在取得大同市委、市政府及矿区党委的支持后,梁雨润便利用周末与周日,两次带上接待员王英、王瑜卿专程从太原来到大同市刘金莲的家里,探望和了解刘金莲一家的生活状况。特别是第二次,梁雨润把刘金莲一家几口人都叫在一起,让刘金莲讲自己这十几年来到处上访受的苦难和委屈,又让她儿子、儿媳讲母亲外出时家里人的担忧及给全家带来的经济负担……

“太苦了!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这么多年里,只要妈在外一天,我们就过不上一天安稳日子……”

话匣子刚刚打开,刘金莲和儿子、儿媳便已经泣不成声。

“是啊,哪家摊上这样的事都是不幸的。可老刘你们想一想:哪个人、哪一家能保一辈子不出点事?出了事谁最倒霉?肯定是自己和自己家里的人!有些事情摊到你身上时,想推也是推不开的。可假如我们换一种心态去对待它,可能结果就大不一样。老刘,就拿你女儿的事来说,如果我是你,摊上这样的不幸,心情肯定是一样的,不把女儿的死因弄明白,死不瞑目!”梁雨润把最后四个字说得重重的,并且有意停顿一下,看了看刘金莲及她的家人。

此刻的刘金莲,怀抱女儿遗像,恸哭得双肩在不停地颤抖着、抽动着:“是、是啊梁局长……”

之后的将近半个小时里,梁雨润由着刘金莲恸哭而没有言语一声。借着刘金莲儿子倒水之际,梁雨润顺手将一只茶杯递给刘金莲,对她说:“老刘,你今年也有60岁了吧?60岁是啥岁数?是该享清福的日子了呀!可老刘你呢?要说你不幸确实也不幸,丈夫工伤走了,女儿花季时也走了……可你两个儿子挺争气!看看,儿媳利利索索,漂漂亮亮,你孙儿也这么大了!老刘你其实也是很幸福的哟!来来,娃儿,给你奶奶剥个香蕉吃……”梁雨润说到这儿,一手将一旁玩耍的刘金莲的孙儿拉过来,让那小娃儿将一只剥好的香蕉塞到刘金莲的手里。

那一刻,梁雨润看到刘金莲的眼里流露出几多温情。

“老刘啊,十几年了,你不要再跑了……我这个人是实在人,说一句你老可能不太爱听的话,其实你仔细想想也一定是这样:再跑也没用!啥也解决不了!”梁雨润说到这儿,停了停,接着说:“就算老刘你的理一千个对,可你也拿不出证据证明你女儿是被别人害死的呀!我看过你的材料,你也仅仅是怀疑!你手里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嘛!你不是要把你认为的凶手抓到手吗?可你拿得出让人信服的证据吗?你女儿的尸体早已腐烂得不成样了,你老刘要是认定你能找得到证据来证明是哪个凶手杀害了你女儿的话,我梁雨润站在你这一边,愿意陪着你查他一辈子!但我有个前提:你老刘必须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现在问你:你有没有这个把握?”

“我……”刘金莲似乎不曾想到,她上访了十几年,责问了别人十几年,却并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被别人问住的地方。

说到此处,梁雨润话锋一转,道:“老刘,我再问你:你是真心想对这样基本没有希望的事再没完没了地跑下去呢?还是想好好跟政府谈谈,共同找出个妥善处理好这事的办法?”

“要是有合适的办法,我当然不想再跑了,跑了也没有用……”从没在外人面前低过头的刘金莲第一次说话变得弱声弱气。

“好,老刘有你这话,我现在就去找大同市委和矿区领导。”梁雨润的作风着实令刘金莲感动,同时也使大同市领导和矿区有关部门的同志十分敬佩。之后是梁雨润在刘金莲和当地政府与单位之间的来回周旋,不断协商。

2004年12月10日这一天,梁雨润将大同市委、市政法委和矿区等相关方面的十一位负责人及刘金莲本人等一起请到矿区宾馆三楼会议室,几方开诚布公地谈了各自的想法和意见。由于梁雨润已经提前将各方的思想工作做得比较到位,因此这样一件拖了12年之久、令中央和山西省领导同志都深感头痛的事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大同市和矿区考虑到刘金莲12年因不断申诉而造成家庭经济困难的实际情况,同意给予刘金莲一家救济10万元。刘金莲也当场表示从此不再为女儿一事进行上访和申诉,好好在家安度晚年,帮助子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好,不管怎么说,老刘这十几年不容易,我们虽然也做了大量工作,但也不是没有失误的地方。在这里,我代表各有关部门,向老刘及你家人鞠三个躬,赔个不是……”协商会结束之前,梁雨润站起身,当众向刘金莲及家人深深地鞠躬三次。

“哎哟梁局长,千万别、别……”刘金莲见此情景,赶忙起身握住梁雨润的手,热泪如注。

刘金莲一事,起因和过程复杂而痛苦,时间又拖得漫长而艰难,但最后的结局则简单而和谐。

12月12日,存放在太平间近4500天的张喜荣尸体终于从冷柜里取出,在母亲刘金莲和几位亲人的护送下,按照当地风俗入土在矿区的一个山冈上。那一天,北风挟着飘落的茫茫雪花,一座新坟很快被掩盖在银色世界里……

两年后的今年夏季,我来到刘金莲家看望了这位历尽沧桑的老妇,见她正在家里与上学回来的孙儿玩耍。谈起女儿和往事,老人家已经不再那么凄凄切切,生活似乎已经进入正常。临走时她留给我一句话:当官的能真心实意为百姓办事比什么都重要。共产党的干部,要是都像梁雨润,百姓一定少吃很多苦,少了许多怨气。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百姓的话,它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因为这句话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意味深长……

如今,在老百姓中盛传着讽刺那些当官不为民、办事不负责的段子,这是因为现实生活中那些令人尴尬和愤慨的事大量存在。长治市民张淑萍就遇到过这样的事。

16年前——也就是1990年11月2日下午,张淑萍已经出嫁的女儿李雯突然服毒身亡。事后张淑萍被告知,是女儿与女婿冯振平因为吵架一时想不开服毒自杀。李雯与丈夫已有一个孩子,小夫妻结婚的时候感情基础差,后来因为性格不和等原因常常争吵。这回出大事了!张淑萍得知情况后,赶往医院时女儿已经一命归西……张淑萍对女儿的死始终怀疑是他杀,这个凶手“肯定是女婿冯振平”。可是公安部门在对张雯服毒现场勘察并在后来进行尸检得出的结论,都认定是自杀而非他杀。

张淑萍不服,于是状告公安局“错误结论”、“包庇罪犯”。这事与刘金莲的事非常相近,而张淑萍告状的时间比刘金莲还要早两年。张淑萍与刘金莲一样成为后来让省委书记亲自接待的有名的“山西告状五大嫂”之一。张淑萍觉得自己最“冤”的地方是,女儿死后公安局的现场勘察太粗糙,尸体停放在医院后没多少时间又被“凶手”送火葬场焚化了,这更激起作为母亲的张淑萍更多怀疑和愤慨。告状便因此而开始……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如果不是因为女儿的事,我也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多让人心酸和愤怒的事,真是干部不管事,苦死老百姓啊!”张淑萍在向我陈述自己长达15年的“上访之路”时,悲切地说。

过去在社会上总有一种对上访人员的不公正看法,认为他们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他们甚至因为言行有些过激而常常被看作是“攻击政府、破坏社会秩序”的坏人。其实当你真正进入这些特殊群体时,不难发现他们几乎百分之九十九是生活在最艰难、最底层、最无助的弱势群体,他们中绝大多数是非常善良、对党和政府抱有深厚感情和期望的公民。可是,他们在上访过程中经历的苦难与艰辛,几乎难以想象。张淑萍也不例外。

案发最初,张淑萍与刘金莲的情况差不多,只是看见女儿突然死亡,悲痛之余就想到了好端端的女儿为啥要寻短见呢?再以普通的百姓眼光看看死者及现场的情况,发现了不少疑点。这与公安部门的勘察和验尸结论完全不一样,这就产生了矛盾。这种矛盾原来是死者家属之间的,后来就转变成死者父母与公安部门之间的矛盾与对立了。一边通过现场勘察和尸体检验认定死者是自杀的,一边是亲属凭自己的种种疑点坚持认为有“杀人凶手”,对峙就是这样引起和开始的。作为执法的公安部门,是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解释和做法。可老百姓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和主张方式,他认为你政府做错了,我有权让你说清楚,如果你不说,或者说不清楚,我就告你。这之间谁是谁非,其实有时很难说得清,但政府和政府工作人员如何对待百姓提出的问题与要求,则关系到一个执政党和政府的形象与素质。人民的政府人民来找你,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由于我们的一些公务员和职能部门不能心系人民,对百姓的疾苦麻木不仁,无动于衷,或者根本就不办实事,故而这样的矛盾便尖锐和对立起来。

上访和长期上访现象,以及闹事和极端事件的出现,多数因此而产生。

张淑萍说,自己刚开始并没有会想到自己的事竟然一闹闹了整整15年,差点连老命都搭进去。“我是觉得公安部门对我女儿的死调查得不清楚,做的结论不能让我信服。失去了女儿,我做母亲的能不心痛吗?我就要求政府公安部门把我女儿的死因弄明白,可他们一直坚持自己的调查结论不改变。等我后来再找他们就再没有人理会我了。我只好往上面跑,没想到一跑就是15年……这15年中上上下下的干部、大大小小的领导见过不少。大机关的大干部事多,不可能一竿插到底来帮我们小百姓办事,可气的是那些不大不小的干部,他们就是不办真事、不办实事,心里没有百姓,反而对我们有事找他们挺烦、挺记恨的。他如果有点理,他就是敞着门的凶神恶煞;如果他没理,他就是闭门不见人的老佛爷……”

15年的“告状”岁月,张淑萍说可以把眼泪积成几大缸。“我死过几回,但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心中有冤无处申,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以申诉的地方,最后却没人理你……”张淑萍闹了15年,最后她遇见了梁雨润。时间是2005年1月,山西省召开“两会”期间,张淑萍知道开“两会”时,领导会比平时更关心她们的事,所以她上省人大会议的现场去闹。

“一号接待员”梁雨润这时的工作岗位搬到了“两会”现场,他是那种哪里形势紧急哪里就用得上他的人。

第一次见到梁雨润,张淑萍就暗暗有些吃惊,因为她15年中还是第一次碰到一位领导干部敢用这样的口气回答她:“你什么时候找我都行!你的事我负责给你处理好!处理不好,处理不公,你可以往我脸上吐唾沫!”当时梁雨润这位省信访局负责人正在“两会”现场负责接待工作,没有多少空暇时间,便约张淑萍过了春节上信访局。

正月初八是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张淑萍如约而至。梁雨润在认真听完这位“老上访”的诉说后,深情地问她:现在要解决你的问题,你老张有啥想法?张淑萍提出三点:一是想见见当时的办案人,“15年来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听听他们是怎么对我女儿的死因下结论的”;二是要回女儿的骨灰。女儿火化后,因为母亲怀疑女儿是女婿害死的,所以女婿冯振平赌气将妻子尸体火化后的骨灰藏了起来,不让张淑萍等亲人见到;三是要求政府赔偿40万元。对后一条,张淑萍的理由是:“我上访15年,九死一生,身体严重损坏,家庭经济陷入极端困难,这些都是一些官员不干事所造成的。”

“不赔40万,我的事不了结!”谈到这事,张淑萍也没有在梁雨润面前客气。

梁雨润能够成为人们拥戴的“百姓书记”,也因为他是个见难题不回避的干部,所以在张淑萍说话时,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回答她:百姓与人民政府之间的事没有解决不了的,只要我们都有真心实意地解决事情的愿望。“你的事,两个月内解决!”梁雨润还是这个作风。

“当时梁局长说这话时,我心里还不太相信。但说实话,我已经很感动了……”张淑萍在我采访时说。

2005年2月27日下午,梁雨润带着助手王英,从太原出发直奔张淑萍所在的长治市。那天是星期日,他们下榻在长治市宾馆。晚上7点半到的,梁雨润进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当地信访局负责人来一起商量如何解决张淑萍这事。

“她的事解决不了!”当地信访局负责人给梁雨润泼了盆冷水。

“为什么?”梁雨润问。

“15年了,她闹够了,我们也烦透了……”

“就这原因?”

“但不全是。她提出要40万赔偿,天文数字!谁赔她?”

“这就要看我们到底有没有真心帮助她一起解决问题的诚意……”

“嘿,你梁局长可能行。”对方有些嘲讽地给了梁雨润一句不敬的回答。

“你们就没一点解决她的问题的信心了?”梁雨润没有理会这些,反问道。

“基本没有。”

“那好,这个事我亲自来办。一会儿我就去张淑萍家,你们当地的干部就不用去了……”

“祝梁局长马到成功!”

有人对自己分内的事没有干好不以为意,却又不太相信别人会把事情干好。梁雨润心里清楚这层含义意味着什么。

送别当地官员,梁雨润立即带着司机,摸黑找到住在市郊的张淑萍家。省信访局副局长登门造访,让张淑萍一家甚为感动。一番寒暄后,梁雨润直奔主题,恳切地对张淑萍和她家人说:“我这次从太原来,就是一件事:解决老张你的事,不解决我就不回省城!”

时年七十有二的张淑萍眼里立即闪着泪花:梁局长,你大老远来,我一定配合你的工作……我先代表全家谢谢你!

老张啊,你这话说反了,应该是我们要谢谢您老人家。如果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15年哪,你光跑省城、跑北京就不下百次吧?这中间的苦,只有你和你家人才知道……老张啊,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您老今年已过七十了,跟我母亲年纪不相上下。儿女们对老人都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们上了年岁后能享享清福。可你这十几年,不仅没有享到啥清福,反而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不忍心,你儿子、老伴更不忍心!梁雨润说到这儿,转头问张淑萍的老伴和她儿子是不是这样,他们都真真切切地点点头。

老张啊,从你反映的材料来看,我们也得实事求是。对你的问题,应当说各级领导还是很重视的,省委书记亲自出面接见过你,也请北京专家来重新给你女儿做过尸检,但结论仍然是当时长治公安局的意见。再说你女儿的尸体也早已火化了,这个案基本上属于铁案了,再跑也不可能有啥结果。我梁雨润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老张和全家人掂量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再说老张你上访这些年中,仅一次急病住院,自己和政府就都花费了不少钱。现在你年岁大了,家里老伴也得有人服侍照顾,你们二老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儿子、儿媳也担当不起呀!所以说,我们一起来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别再到处跑了……梁雨润一口气讲了近三个小时。

张淑萍老太太终于被感化了,说:要是梁局长你能把我上次说的三个条件处理好了,我就再不给政府和领导添麻烦,老老实实在家安心过日子了。

好,有你这话,我就有信心把事情处理好,现在我马上回宾馆去跟你们市里协商。梁雨润起身道别,最后真诚地对张淑萍说:老张,解决问题需要几方面都实事求是些,你提出的40万赔偿数字,我希望你考虑考虑,长治是个老工业基地,下岗工人也很多,政府有政府的难处。

我会的。张淑萍表示理解。

回到宾馆,梁雨润辗转难眠。他刚才已同长治市委领导通了电话,市里对他来解决张淑萍的问题十分欢迎。

“那好,明天我们就开协商会。”梁雨润说。

“行。”

放下电话,梁雨润心里仍然没有多少底:一是张淑萍到底想要多少钱,政府能给多少,这是个大悬念,最难谈的可能就在这一点上;二是当年办案的公安人员能不能向张淑萍当面认个错,这直接影响到抱怨了15年的张淑萍和她家人对事情处理能否转变态度;第三点相对好处理些,是骨灰盒的寻找与安放问题……

梁雨润一夜未眠。

第二天8点半准时开会。与会的有长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王云亭,市政法委副书记田志明——这位副书记就是当时张淑萍女儿之死的主要办案人。他现在已是市政法委领导,位高职显,能不能对一个普通百姓的陈年旧事处以一种平和之心?梁雨润心头七上八下没把握。另一个当时的办案人现在也不是一般人物,他已经是长治城区公安局的巡警队长,铁杆人物。其他几位职务也不一般:市公安局副局长李江华、市信访局局长晋旭平。张淑萍这边是她和儿子来了。

会议双方相视而坐。梁雨润主持并作了开场白,之后是张淑萍申诉。

那是一段令人声泪俱下的陈述。

接下来是当年办案人员说话。梁雨润的一颗心再度悬起……

先站起说话的是现任长治市政法委副书记田志明。老田的脸色极其凝重,两眼直盯张淑萍,然后开口道:老张啊,这件事已经过去15年了,可我没有想到我们当年办案由于粗心,存在的一些疑点,让你老人家吃了那么多苦……我在这里向你和你的家人道歉!说着,这位市政法委副书记向张淑萍深深地躹躬……

“要道歉的还有我……”这时,另一位当年的办案人霍桂平也站起来向张淑萍鞠躬……

这是梁雨润没有想到的!他顿时欣慰地对张淑萍说:“老张,你看看,田书记他们向你赔礼道歉了!鼓掌——”

张淑萍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妈,田书记他们向你认错了!”儿子在提醒母亲。

这回张淑萍终于醒悟过来,只见她鼻孔一掀,“哇”的大哭起来……那哭声震得满楼摇动,那哭声延续了近一个多小时……

主持会议的梁雨润没有去制止,市委领导也没有去制止,他们只是静坐在那儿默默地与张淑萍一起流泪和叹息。官员们的流泪和叹息,既是一种同情,更是一种内疚。

官员们的几番真诚的致歉,使整个协调会的气氛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好转。“好,当年办案人对自己过去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作检讨,当事人也宽宏大量地谅解了他们。现在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下第二个问题:对张淑萍这些年来因申诉造成的身体健康和家庭困难给予一定的救济问题……”梁雨润因势利导地重开议题,“当事人张淑萍原先提出40万元,这个数目显然太高了。老张你再重新实事求是地说个数……”

张淑萍抺了抺眼泪,说:看在市里领导和刚才两位办案人的认错态度,我只要15万了!

梁雨润转头问王云亭书记:怎么样?

对方面显难色,说:长治市的财政情况并不太好,现在转制的国有企业还有几万人的安置问题尚没有解决。老张一户就提出15万元困难补偿,政府很难解决。

张淑萍立即抬高声音回应:我这个数是少说了!

政府确实给不出嘛!

那你们说我这15年上访造成的精神损失和经济损失值多少钱?

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好了。这事我们再协商……”梁雨润忙打断双方的对峙,一把将王书记拉出会议室,然后问他:市里到底能够给多少?

6万,6万是我跟书记和市长打过招呼的。老王同志这样回答。

能不能再往上升点?这事你们要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张淑萍的问题扯了十几年了,你们市里过去为她没少花钱,光将她从北京和省城接来接去的路费和帮她看病钱就花了有几十万了吧?她的问题不解决,花的钱肯定还会没完没了,这笔账你们算过没有?再说,她的事老解决不了,对长治也有负面影响!梁雨润细说慢讲地耐心做工作……

老王总算点头:那好,我先作下主,8万元!不能再多了!

好,我跟她说去。梁雨润立即返回会议室,对张淑萍和她的儿子说:你们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往下再降降!

张淑萍看看儿子,又回头看看梁雨润,抿抿嘴,说:10万,10万不能再少了。

还有两万差距。梁雨润长叹一声:好,我们再开会协商。

以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为领头的长治市方面的同志重新回到座位后,梁雨润站在与会人员中间,左右看了看,情深意切地说:我梁雨润到长治来办案还是第一次,你们双方都很给我面子。其实作为省信访局负责人之一,每天要处理的信访案不计其数,弄到省里的每件案子办起来难度都很大,但我们还得去办。今天我想请你们长治方面的同志和老张再给我梁雨润一个面子……

“老王同志,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再咬咬牙多给老张1万元!怎么样?”梁雨润探下身子,恳请常委同志。

“哎哟梁局长,你这、这……”老王的脸一下红了,“好好,9万、9万!”

梁雨润大乐,转头又弯下腰杆,问张淑萍:“老张,你给不给我梁雨润一个面子呀?”

这回轮到72岁的张淑萍老人家脸红了:“给,你梁局长大老远的跑来为咱老百姓办实事,我听你的……”

“哈哈哈,好,9万元搞定!张淑萍同志保证从此不再上访!长治市政府给予她全家9万元救助经济困难……来,我们一起鼓掌祝贺拖了15年的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鼓掌——”掌声响彻大楼。

“最后还有一件事:由公安局李江华副局长负责帮助张淑萍同志找回女儿的骨灰盒,你们要同死者生前的丈夫协商好,将骨灰盒放在两家亲属都可以吊唁的地方!”

“没问题。3天之内办妥!”

“好!老张,你还有什么问题?”梁雨润最后亲切地问张淑萍。

“没有了!谢谢梁局长、谢谢政府……”张淑萍早已泪流满面,这回她的泪水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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