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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之乐乐无穷

张岱居处前有广场,入夜月出,灯笼亮起,令他深觉住在此处真“无虚日”,“便寓、便交际、便淫冶”。身处如是繁华世界,实在不值得把花费挂在心上。张岱饱览美景,纵情弦歌,画船往来如织,周折于南京城内,箫鼓之音悠扬远传。露台精雕细琢,浴罢坐于竹帘纱幔之后,身上散发茉莉香气,盈溢夏日风中。但见妩媚歌伎,执团扇、着轻纨,鬓髻缓倾。灯笼初燃,蜿蜒连蜷于河道之上,朦胧如联珠,“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一直要到夜深,火灭灯残,才“星星自散”。

灯笼、河道甚教张岱神往,他所留下对年幼的追忆也与灯笼、河道有关。张岱三岁的时候,家中老仆带他到王新的屋外去赏灯。王新是名鉴赏家、古玩收藏家,也认识张岱的母亲。小小年纪的张岱坐在老仆肩上,四周景物尽收眼底:灯笼晶莹剔透,彩花珠灯,羊角灯外罩缨络,描金细画,穗花悬挂,张灯百盏。张岱后来回忆此景,觉得虽是流光夺目,当年看来却是觉得有所不足。灯笼不够亮,也不够密,灯笼之间仍有烛光不及的暗处,往来行人必须小心摸索,甚至得自己提着灯。赏灯虽是一大盛事,但总会听到有人抱怨诸多不便。

张岱一族住在绍兴,绍兴人几乎生来就会品赏灯笼,盖因此地富庶繁荣,住起来舒适惬意,多能工巧匠,亦不乏识货之人。张岱曾说绍兴人热衷造灯,不足为奇,“竹贱、灯贱、烛贱。贱,故家家可为之;贱,故家家以不能灯为耻”。每逢春节、中秋,从通衢大道至穷檐曲巷,无不张灯生辉。绍兴人通常把灯挂在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于两端,中间以横木固定,简单而结实。横木可挂七盏灯——居中之大灯唤作“雪灯”,左右各有三个圆灯,称为“灯球”。

这类往事栩栩如生,深深烙在张岱的心中:“从巷口回视巷内,复叠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绍兴城内的十字街会搭起彩绘木棚,棚子里头悬挂一只大灯,灯上画有《四书》、《千家诗》的故事,或是写上灯谜,众人挤在大灯之下,抬头苦思谜底。庵堂寺观也以木架作灯柱挂灯,门楣上写着“庆赏元宵”、“与民同乐”。佛像前有红纸荷花,琉璃火盏,熠灯生辉。附近村民都会着意打扮,进城东穿西走,团簇街头,挤挤杂杂买些东西。城内妇人女子或是挽手同游,或是杂坐家户门前,嗑瓜子、吃豆糖,至夜深才散去。

张岱对河道最早的印象也是来自幼年经验。张岱五岁曾随母亲至绍兴城东的曹山庵礼佛。曹山庵居高临池,这处水池是三十多年前张岱外祖父为放生所凿。那天天气燠热,张岱母子泛着小舟,浮于池上,四只西瓜置于竹篮内,浸在水中,使其冰凉。张岱记得,有条“大鱼如舟”,突然冲撞舟底,小舟几欲倾覆,舟上香客船夫魂飞魄散,但见大鱼将四只西瓜悉数吞去便迅速潜没,留下水面上一道波纹。

多年之后,当年场景再度上演,但这次更为惊心动魄。此时张岱四十一岁,到杭州城外不远处吊祭故交,有人约他去观海潮。张岱久闻观潮乃当地一大盛况,值得一看,海潮自江口汹涌而来,当地文人墨客无不颂赞。但是张岱亲眼见过之后,却总是失望而归。不过,张岱这次还是去了,两个朋友尾随而至,攀爬到塘上,但见滔天巨浪,奔腾而来,令张岱大开眼界。

张岱这么写着:“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水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着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潮水从海宁方向过来,远则有如受到惊动而振翅飞起的千百小鹅,近则如百万白狮奔腾。潮水再接近,则刮起大风,看的人都赶紧走避。等到潮水以雷霆之势打到堤岸,溅起数丈水花,在半空飞舞,看得张岱心惊目眩,坐了半天,心神才稍定。

凡有往事袭上心头,无论大小,总能教张岱逸神,琢磨个中况味。他随笔记下:“甲寅夏,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张岱心想,不知以此水煮茶,滋味如何?于是试了几回,发觉泉水若置放三宿,待石腥味散去,而后用来煮茶,更能烘托茶香。若是取水入口涡卷,以舌舐颚,泉水特有的味道更为明显。

张岱的三叔张炳芳饱历世故,品味精纯。叔侄二人切磋品鉴,百般调配,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找出最能相配的茶与泉。这对叔侄的结论是:取斑竹庵泉水,放置三宿,最能带出上等茶叶的香气,再注入细白瓷杯,茶色如箨方解,绿粉初匀,举世无双。至于茶叶应否杂入一两片茉莉,叔侄二人意见不一,但都认为最好是先将沸水注入壶中少许,待其稍凉,再以沸水注之:看着茶叶舒展,“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遂将此茶戏称为“兰雪”。

张岱总是想尝试各种新奇口味,还钻研各种兰雪茶的饮法。张岱曾养过一头牛,研制做奶酪的方法。张岱取乳之后,静置一夜,等到乳脂分离。以乳汁一斤、兰雪茶四瓯,掺和置于铜壶,久煮至既黏且稠,如“玉液珠胶”。待其凉后,张岱认为其吹气胜兰如“雪腴”,沁入肺腑似“霜腻”。张岱还拿它做更多的尝试:以当地佳酿同入陶甑蒸之,或掺入豆粉发酵,或煎酥,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亦可用蔗浆霜温火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模成带骨鲍螺状。无论何种料理妙方,张岱都将烹调秘诀锁于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不出五年,也就是约万历四十八年(1620),张岱和三叔张炳芳命名的兰雪茶已经甚受名家青睐。但是却有不肖商贾以兰雪之名,在市场上哄售劣质茶,而饮者似乎并不知道。后来,就连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前有绍兴商人以此泉酿酒,或在泉水旁开茶馆,后又有地方贪官一度封泉,想将泉水据为私有。这反倒让斑竹庵禊泉的声名更大,引来无赖之徒,向庵内僧人讨食物、柴薪,若是不从便咆哮动粗。最后,僧人为了恢复昔日宁静,就把刍秽、腐竹投入泉水,决庵内沟渠以毁泉水。张岱三度携家仆淘洗,僧人三度在张岱离去后毁泉。张岱最后只好作罢,但说来讽刺,一般人还是难挡“禊泉”的昔日名气,继续以斑竹庵不洁的水来煮茶,还盛赞水质甘洌。

但是,这种事情张岱也看开了,而且他也深谙水源流通之理。他写到另一处清泉时说:“惠水涓涓,繇井之涧,繇涧之溪,繇溪之池、之厨、之湢,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山泉者。”所以,张岱认为,“福德与罪孽正等。”

张岱愈是发展某种感官,品味也愈是因而改变。张岱既然求好灯,自然也会寻访造灯的巧匠。张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师傅。这位师傅雕工极细,抚台曾请他造灯十架,耗时两年才完成。可惜灯还没造成,抚台就已辞世;当地一名李姓官员也是绍兴人,将灯藏在木椟中,带回绍兴。李某知张岱好灯,便把灯送给张岱。张岱不愿无端受礼,当场就以五十两白银酬谢李某。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张岱认为这还不及真正价值的十分之一。在张岱心中,这十架灯成为他收藏的压箱宝。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实了张岱的收藏。绍兴匠人夏耳金擅长剪彩为花,再罩以冰纱;张岱大叹巧夺天工,“有烟笼芍药之致”。夏耳金还会用粗铁丝界画规矩,画出各种奇绝图案,再罩以四川锦幔。每年酬神,夏耳金一定会造灯一盏,等到庆典结束,常常以张岱所出的“善价”卖给他。张岱还办了龙山灯展,为此向南京巧匠赵士元购灯。赵士元精于造夹纱屏与灯带,当地匠人无人能及。张岱的收藏品日丰,他也发现家中有一小厮很会保养灯,“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故灯日富”。

张岱的癖好常常变来变去,难以持久,但是他写到这些癖好时,却仿佛是入迷极深,足以为安身立命的依托。张岱开始尝试各种泡制兰雪茶之后过了两年,他又迷上了琴。万历四十四年(1616),时年十九的张岱说动了六个心性相投、年纪相近的亲友跟他一同学琴。张岱的说法是,绍兴难求好琴师,如果不常练琴的话,琴艺就无法精进。张岱写了一篇雅致的小檄文,说缔结“丝社”的目的是要社员立约每月三会,这比他们“宁虚芳日”要好得多。若能定期操琴,便能兼顾绍兴琴歌、涧响、松风三者;一旦操练得法,“自令众山皆响”。这些念头常放在心里,便能“谐畅风神”,而“雅羡心生于手”。

张岱的陈义高蹈,并不是人人能及,张岱的堂弟燕客曾参加丝社,但仍是不通音律。范与兰虽然有兴趣,但是进步仍然有限。范与兰有一阵跟某琴师学琴甚勤,努力得其神韵,后来改投另一琴师门下。没过多久,范与兰尽弃所学,又拜师从头学起,如此复始数次。张岱写道:“旧所学又锐意去之,不复能记忆,究竟终无一字,终日抚琴,但和弦而已。”张岱认为自己比较高明,拜各家名师学艺,勤加练习而至“练熟还生”,能刻意奏出古拙之音。张岱有时会同一位琴师和两位琴艺最精的同学于众人前合奏,“如出一手,听者皆服”。

到了天启二年(1622),二十五岁的张岱又迷上斗鸡,与一干同好创斗鸡社。斗鸡的风气在中国至少盛行两千年,早有一套磨炼斗狠的秘技。斗鸡通常进行三回合,斗到鸡死方休。据说斗鸡名师能把斗鸡调教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对声响、阴影无动于衷,临阵对敌不露情绪。上品斗鸡应如机械,教对手望之丧胆却走。文献记载,训练有素的斗鸡“羽竖、翼鼓、嘴尖、爪利、沉着、冷静克敌”。上品斗鸡一看外观便知:羽毛疏目短,头壮且小,眼窝深凹而皮厚。

张岱创丝社写檄文,创斗鸡社也是如此;不过张岱此举已有先例,8世纪的唐代诗人王勃写过斗鸡檄文。张岱的二叔张联芳在古玩、艺术品的收藏方面很有名,他也是斗鸡社的基本成员。叔侄两人下重注斗鸡,赌金有“古董、书画、文锦、川扇”。根据张岱的记述,张联芳十赌九输,愈输愈恼。最后,张联芳竟然把铁刺绑在斗鸡的爪上,还在翅膀下洒芥末粉——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训练方法,也为斗鸡所容许。樊哙是汉代斗鸡名家,张联芳还派人暗中寻访他的后代,但是并无收获。后来,张岱知道自己与唐玄宗命盘相同,而唐玄宗好斗鸡又亡其国,于是张岱便以斗鸡不祥为由,结束了斗鸡社,叔侄俩才又和好。

天启三年初,张岱才刚戒了斗鸡,又与弟弟、友人迷上看“蹴”(类似足球)。所谓的蹴踘并不是一般的运动比赛,而是一种动作灵巧、身形优雅的技艺形式,玩蹴踘的人必须尽可能让球近身。蹴踘这门技艺也是历史悠久,男女、廷臣、常民都可参与,有时还结合了其他的运动与赌博。张岱这么描写一位善蹴踘的人,“球着足,浑身旋滚,一似黏疐有胶,提掇有线,穿插有孔者”。有些技艺非凡的蹴踘玩家,本身也是梨园弟子,张岱家中戏班里就有几个人是如此,因为张岱也迷上看戏,精研唱腔、身段、扮相。

张岱与亲友结成的诗社历时最长。他们定期聚会,就题吟诗,共赏购得的珍稀古玩,想出有典故又妥切的名称。等到这群人对吟诗失了兴味之后,便碰面“合采牌”,但用的不是一般骨牌,而是张岱自己设计的纸牌。纸牌各有名目,是明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娱乐,文人武将都很热衷。张岱的堂弟燕客学琴虽然不成,却很有想象力,很会设计新牌戏,取类似之牌,从中推陈出各种色彩名目的牌子。

张岱还提到亲友的其他结社:祖父张汝霖立“读史社”,有个叔叔成立“噱社”,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喜欢和三五好友,考据旧地名辞源,以地名来想谜题。而张岱自己最喜欢的是“蟹会”,不过他没说是什么时候创会的。阴历十月正是河蟹当令,蟹螯色紫且肥,蟹会只在十月的午后聚会。蟹会吃蟹,不加盐醋,只尝其原味。每个人分到六只蟹,迭番煮之,使蟹的每个部位皆独具风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紫螯巨如拳,小脚油油且肉出。但是为了不使烹煮过度而伤了风味,所以每只蟹都是个别蒸煮,再依序分食。

张岱也盛赞雪景绝妙幻化的魅力。绍兴少雪,若逢落雪纷飞,张岱总是欣喜若狂。张岱既爱初雪中的山水,也爱观察人对初雪的反应。赏雪者有孑然一人,有群聚而观者。在他笔下,从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再从孑然一人自在地处在一小撮人之中,只见他的叙述随着这视野的转变而变化,透露他自己的赏雪心境。

张岱关于雪景的纪录,最早载有日期的是在天启六年十二月。当时雪盖绍兴城,深近三尺,夜空霁霁,张岱从自家戏班里找了五个伶人,同他一起上城隍庙山门,坐观雪景。“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

六年后,也是在腊月,又下了一场大雪,纷飞三日不止。这回张岱自绍兴渡河过杭州,张家和一些亲友在西湖畔都有房舍。天色渐暗,张岱着毳衣、举火炉,登小舟,要船家往湖心亭划去。此时人声鸟鸣俱绝。霜降罩湖,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应俱白,此番变貌令张岱欣喜:“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了亭上,居然已有两人铺毡而坐,奴仆正在温酒。这两人是从两百多里外的金陵而来,张岱跟他们喝了三碗酒才告辞。船家驶离湖心亭时,张岱听到他喃喃嘀咕:“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出游时,主要是张岱与亲友之间在交谈,向来没有仆侍与船家开口的份。但有时虽然仆役船家在一旁张罗,并不言语,但也是此情此景所不可少的。张岱少时曾在绍兴城内庞公池附近读书,总会在池中留一小舟,兴致一来便可外出。池水入溪流,纵横交错,穿越城镇,旁有屋舍巷弄。无论月圆月缺,也不论什么时辰,张岱总会招舟人载他盘旋水道稍游一番,舒展身心,慵懒欣赏夜色在幽冥中流逝。

有次出游,张岱如此写道:“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如此宁静片刻虽然只有自己能细细品味,但张岱总相信,就算处于最陶醉忘我之时,也仍保有自觉。他知道,人在内心深处时时都在留心自己给别人的形象,即使在中秋赏月时也不例外。秋节可玩的事物不少,但张岱在西湖畔赏月,却特别爱看湖畔的赏月之人。

张岱把赏月之人分成五类,一一细说。有人腰缠万贯,绫罗绸缎,冠盖盛筵,伶人唱曲助兴。声光缤纷,令之意乱情迷,虽于月下,“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第二类纵情邪淫逸乐,左顾右盼,名娃童娈,环坐舟船甲板上,“身在月下实不看月者”。还有斜倚船舱,名妓闲僧为伴浅酌,丝管袅绕低唱,相谈轻声细语。“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还有人在岸边呼群喧嚣,这类人无舟,但沿湖吵嚷,吃得饱饱,借酒装疯,啸呼嘈杂,较为折中,“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心一看者”。最后一类是故作优雅的唯美派,小船轻荡,净几暖炉侍候,素瓷煮茶,佳人为伴,匿藏踪影而静静赏月,“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

张岱还提到有人纵情绮思之乐,张岱祖父的朋友包涵所就是一例,他为了与友人宾客取乐,打造三艘楼船:头号楼船载歌筵、歌童,二号置书画,三号藏侍陪美人。包涵所不时邀人乘船出航,每趟船程十余日,船泊于何处、何时归航,无人知道。包涵所还修了一幢“八卦房”。他自己住在中间,外有八间房环绕。八房各有帐帷,可让包涵所随性开阖,尽收美景。房寝之内,包老倚枕,焚香启帐,快意余生二十载。

张岱也喜欢狩猎,曾以华丽辞藻详述崇祯十一年(1638)那次出猎:张岱一行身穿戎衣,策马出城,随行有五名姬侍,各个“服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随从骑马,携狩猎刃器,牵犬架鹰,好让张岱等人享受追猎麂、兔、雉、猫狸之乐。打完猎之后则以看戏舒缓筋骨,夜宿乡间野庙,次日猎归,再到张岱亲戚家开怀宴飨。

张岱族弟卓如喜流连扬州花街,所以张岱也知道夜半暗巷之狭情;当年的扬州乃大运河往来北京的通衢要道,也是食盐买卖(朝廷专卖)的集散重镇。张岱说扬州城内巷道近百,周旋曲折,四通八达。巷口虽狭窄而肠曲,但不乏奢华的精房密户,尤其是名妓之户,若不是有人向导,是不得其门而入的。名妓通常低调,不在外抛头露面,不似扬州的“歪妓”。照张岱估计,扬州的歪妓约有五六百人之谱,招摇拉客说是在“站关”。每日傍晚,歪妓膏沐熏烧,在茶馆酒肆前“倚徙盘礡”。夜色幽微,粉妆可以遮丑,但若是灯火通明,月光皎洁,反倒教歪妓失了颜色。有些上了年纪的歪妓还以帘遮面,长了一双天足的村妇则躲在门后,以求遮掩。街上行人往来不绝,四处找人共度良宵。若是相中对象,两人就会到女子的住处休憩。门口的侦伺一瞧见便高呼:“某姐有客了!”门内随即应声如雷,众人匆匆提灯而出,迎接这对男女春风一度。

如此这般直至深夜,最后都还有二三十名妓女留在妓院。张岱非常留意这类女子,即使夜深露浓之际也是如此。灯尽烛残,茶馆酒肆熄了灯,默无人声。张岱细细描述茶博士并不急着赶这群妓女离开,因为她们还会凑些钱,向茶博士买点蜡烛,寄望或许还有迟来的恩客光临。张岱瞧见茶博士呵欠连连,睡意渐浓,这群妓女开口唱唱小曲,不时故作热闹,取笑一番,但也渐渐稀落,乃至沉寂。张岱写道:“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在豪奢楼船与后街暗巷之间一带,还有买卖奴仆之地,年轻女子在此会卖给有钱人为妾。张岱写的仍是扬州城,以一贯的细腻笔触描绘这个世界,字里行间掺杂几许不安和怜恤。张岱有篇文章以《扬州瘦马》为题,用的就是当地形容这个肉欲市场的俚语。照张岱的估算,有上百人靠这些女人营生。他们似乎无所不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一旦有人有意纳妾的风声传出,天还没亮就有牙婆上门,催这人出门到“瘦马”家。才一坐定、奉茶,姑娘便带了出来,任人细细品评。而姑娘就在牙婆指示下鞠躬拜客,转身,面向亮光,卷袖,伸出手,肤革肌理宛然可见。然后姑娘报出岁数,来客便知姑娘声调是否细柔,再教姑娘走几步路,便可知脚大脚小。等到这位姑娘回房,又有另一位姑娘出来,瘦马之家总有个五六名姑娘供人品赏,一有人来,整个过程就要再重复一遍。

如此过程日复一日,牙婆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姑娘也是看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姑娘搽了白粉的面容、穿着红衣的身影也逐渐模糊、难以鉴别。这就好像同一道题写了千百回之后,最后连字也不认得了。若是来客选了姑娘——不管是相中,或是随意挑选——便用金簪或金钗插其鬓以立誓。接着,本家出示红单,拿笔蘸了墨,写明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送给客人点阅。来客在上头勾批品项,如果能让本家满意,这桩婚事就成了。只见鼓乐齐鸣,仆役备齐酒、牲醴、供果,以花灯护送花轿中的“新娘”,随行还有“傧相”、歌者,并有厨子担挑肴馔、蔬果、糖饼和喜宴行头——花棚、桌围、坐褥、酒壶杯箸、撒帐。喜宴热闹尽兴,但过程也很迅速而有效率,因为这并不是真的成婚,张岱忍不住要点破:此时还未中午,仆役便要讨赏,为的是急着赶往另一家,还有一场戏要演呢。

张岱并未解释家中妻妾奴婢的种种来历,也极少提到她们的名字。但是,神秘女性能勾起张岱的兴趣,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些女子的出身不详,何时再来也不定,但是她们知道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又能予人意料之外的情欲遐想。张岱祖父在龙山放灯时,就有女子把小鞋挂在树上,好似还在回想云雨缠绵的滋味。这次灯会还突然来了六七名女子买酒,店家说已经开封的酒卖完了,女子便买一大瓮未开的酒,从袖中取出蓏果吃将起来,酒喝完了之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张岱有时会以精细的笔触来诉说一些细琐之事,譬如他在崇祯十二年(1639)遇见一名女子。张岱说他和南华老人于西湖游舫上饮酒,老人说他要早点回去。当时张岱的好友陈洪绶也在船上,酒兴方酣,还不想就这么散去。于是张岱把老人送回去之后,又租一艘小船,回西湖赏月,让陈洪绶再多喝些酒。有朋友在岸上喊他们,说是送了些蜜橘来,两人吃个痛快之后,陈洪绶睡意渐浓,鼾声大作,这时岸上有小僮出声询问,可否载女主人前往一桥。张岱欣然答应,女子便上了船。女子看起来神情愉悦,轻纨淡弱,婉约可人。陈洪绶悠悠醒来,看到这女子很欢喜,还向她叫阵斗酒,而她也答应了。深夜三更,船至一桥,女子把酒一饮而尽便上了岸。张岱和陈洪绶想问女子住在何处,但女子“笑而不答。章侯(陈洪绶)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从大运河畔的扬州往东南延伸,经南京、杭州两大重镇到绍兴,张岱对这一带很熟,这是中国经济富庶、人文荟萃之地,也是艺伎如织、蔚然成风之地。艺伎要有学养,也要有美貌。对张岱和同处那个时代的人而言,艺伎的命运一定是凄楚的,因为艺伎身处两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势必有所扞格。艺伎抛头露面,成了众人品头论足和欲望投射的对象,令人既无法抗拒,但又遥不可及。因此张岱写到艺伎时,反倒是恣意挥洒,不似写到自家妻妾那般矜持。艺伎里头以王月生与张岱最有往来,时常伴他出南京城,游历燕子矶等胜景。按照张岱的说法,王月生出生在“朱市”,这是南京城内的烟花区,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愿被人看到出现在这里。王月生极为艳丽,张岱称赞她面色如兰花初绽,一双楚楚纤趾“如出水红菱”。

在张岱眼里,王月生艳冠群芳,但是愈来愈不喜欢与人交接,除非是在一日之前就送书帕,而且先以五金、十金下订,否则不轻易在席间开口唱歌。若是要与她单独私会,一定要在每年的一、二月下聘,否则这一年就约不到。王月生能读、能写,也画得一手好画,尤其擅长画兰、竹、水仙。王月生跟着当地的闵老子学品茗,门道很精;沿海的吴歌曲调,她也很会唱;性情文雅,举座嬉笑、环席纵饮之时,她却是安安静静的。张岱说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若是强迫王月生与她看不上眼的人在一起,她连口都懒得开。

张岱用了一件事来勾勒王月生的性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开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张岱很可能是在崇祯八、九年间(1630年代中期),为王月生写了一首题名含意浅白的诗《曲中妓王月生》,试图解释为何王月生能迷倒众生,历三十年不衰。张岱也警告读者,写此诗有其风险,就算比喻贴切,但用来形容南京花街的妓女,也会被认为不妥,教人听到反倒笑话了。但真正的知音说不定会了解——就像住在桃叶渡的闵老子,他年已七十,品茶品了一辈子,已能“嚼碎虚空辨渣滓”,就像张岱能从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捕捉王月生的精华:

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

舌间幽沁味同谁?甘酸都尽橄榄髓。

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见此茶能语矣。

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洁幽间意如冰。

当张岱思及王月生的美貌,她的脱俗与楚楚可人,以及打扮之后的撩人体态时,冷如冰的那种“狷洁幽闲”也就不复存在了。这种脱俗、弱不禁风与撩人正是当时所谓的“美”,但是张岱还是自我解嘲了一番;他的目的是要勾勒情感深处那种痴迷。这种“情”是一种至纯之力,人的行动和信念皆映现其中,张岱说他虽然找不到适切的文字来描述这种感觉,但他却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它。张岱的朋友君谟以茶来比喻王月生,张岱也只有默然相视。

张岱在结尾借了君谟的茶意象,最后再回到日常的世界:

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见及此?

犹言书法在江声,闻者喷饭满其几。

张岱并无隐瞒王月生举手投足的戏味,而她既是高不可攀却又近在眼前,显然迷倒了张岱和许多人。张岱心里老记挂着戏,花了不少银子和力气搬演好戏。张岱意识到戏曲这种艺术正在发展改变,他或许能说自己知道其中法度,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苏州的昆曲,旋律优美,形式精妙,已走出如绍兴戏这类地方戏曲的格局,一如日后京剧的发展,走向通俗化以求拓展观众层面。张岱虽然雅好丝竹之声,但也深知剧本和伶人才是戏好的根本所在。譬如说书人柳麻子就很有信手发挥的本事,声调抑扬有致,从他身上看到了古老说书艺术与丰富戏剧技巧之间的转折。柳麻子虽在南京表演,不过名号早已远播。要听柳麻子说书,也是得几日、几周前就预先送书帕、下订金。柳麻子每天说书一回,从不多说。若是有听者窃窃耳语,出声打扰柳麻子,或是甚至是呵欠有倦容,他便不说了。柳麻子其貌不扬,长相“黧黑”,满脸“疤癗”,但丝毫不减其风采。“柳麻子貌奇丑,”张岱写道,“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张岱一家都喜欢听戏,但他还特别指出,这并非家族传统,而是在他出生后,祖父张汝霖才开始好此道。祖父张汝霖与四个朋友养戏班——这四人或是杭州当地人,或是来自富庶的浙北、苏南一带。他们都有功名,而像这种地位特殊的人养戏班,“讲究此道”,张岱说这实乃“破天荒为之”。张岱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六个戏班,其中两团可能全由男童、男子组成,其他三团也有女伶,或全都是女童、女伶。戏班伶人常有替换,有时是名换人不换。张岱祖父时的名角,等到张岱长大时,已“如三代法物,不可复见”。

张岱父亲断了追逐功名之心,便转而纵情红尘俗世,张岱的几个叔父表亲也是如此。张岱的弟弟平子也有自己的戏班,他去世之后,戏班便纳入张岱的戏班。张岱试着解释为何好此道:“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艺亦愈出愈奇。”张岱乐见自己戏班有所转变,随着伶人、女伶年岁渐长,学艺日精,乃至凋零,由新血取而代之。张岱有几个戏班,世代甚至传承了五轮。至于张岱自己,他说:“余则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别其妍丑。山中人至海上归,种种海错皆在眼前,请共舐之。”张岱显然相当得意:“以余而长声价,以余长声价之人而后长余声价者多有之。”这些伶人今天是因为张岱而名声扬,以后张岱会因为这些伶人而为后世知。

调教唱戏之道自然是不可胜数。张岱提到朱云崃教女伶唱戏时,从来都不从表演入手,反倒是教她们琵琶、箫管、鼓吹等各种乐器,次教歌,再教舞。结果,有些拜朱云崃为师的徒弟“反觉多事矣”。朱云崃教戏有两个大问题。其一,排戏时,不知止于当止之处,过分堆砌舞蹈与效果,以致画蛇添足。其二,朱云崃生性狎淫多疑,对待女性常逾越分寸。张岱说朱云崃控制旗下女伶的行动,将之锁于密房之中,别人都听得到她们的呼号咒骂。

朱云崃虽然模糊了授艺和情欲之间的分寸,但张岱也提到有些出身花街柳巷的女伶,转行唱戏后却能掌握一些最难唱的角色,而且一个晚上连唱七出戏。若是有门道甚精的师傅在座听戏,有的伶人会呆在台上,吓得唱不出来。她们将这种经验称之为“过剑门”。有些戏台根本搭不出来,好比张岱的父亲找来一班女伶,在西湖边刚搭好的楼船表演,结果刮起暴风,掀起大浪,舞台就在观众的眼前给毁掉。但是,戏班不想放弃亮相的机会,加上观众在旁喝彩,终能克服戏台的问题和内心的恐惧,粉墨登场。只有像张家这种富贵人家才有能力演成套的戏码,让各方名家品评师傅教戏的功力,也让不同的戏班之间保持伶人的流动。

然而,偶尔也要让新秀在大家面前表演表演。张岱估计,崇祯七年(1634)秋,获邀到蕺山的宾客至少有七百人。人人携酒馔,带红毡,在星空下席地而坐。连同其他宾客、友人,有红毡七十床,人数总计近千人。举座豪饮,同声高唱,历数个时辰不辍,张岱要小傒顾𡵚竹、应楚烟唱几句来听听——结果最后唱了十折左右。顾、应两人原本是在张岱弟弟平子的戏班,平子去世后就到了张岱的戏班。顾、应在月光下唱戏,只见听者“濯濯如新出浴”,而随着远山遁隐云中,清朗的歌声也“无蚊蛇声”。

在自家戏班里,张岱最喜欢刘晖吉,唱功奇绝,独树一格。张岱说:“女戏以妖冶恕,以啴缓恕,故女戏者全乎其为恕也。若刘晖吉则异是。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虽然张岱并未明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但显然刘晖吉反串的本事非常高明。张岱提到友人彭天锡曾说:“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张岱说彭天锡眼界很高,绝少盛赞,所以这番称赞特别值得重视。

彭天锡是江苏人,家住绍兴北边,与张岱论交多年。他跟其他爱看戏的文人雅士一样,既精于品评、出钱赞助,也演戏、教戏、爱看戏。张岱写了一篇文章称赞彭天锡,说他唱戏、导戏的功力“妙天下”。彭天锡的规矩很简单:他从不按自己的意思修改本子;为了准备演出,他会不计代价,把整个戏班请到家里排练,排练一次就要花个十两银子。彭天锡不断增加自己会唱的剧目,几年下来,他可以在张岱家里唱个五六十折戏而不重复。彭天锡尤其擅长演奸雄和丑角,刻画佞幸入木三分,无人能及:“皱眉眡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张岱认为,彭天锡天性深刻,胸怀丘壑,灵活机变又浑身是劲,唯有借着演戏才能完全展现。张岱最后说,彭天锡的表演精妙,为前人所未见,“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

依张岱的看法,女伶中唯一能和彭天锡并驾齐驱的只有朱楚生一人。朱楚生投入宁波姚益城门下,擅长绍兴派。姚益城教戏一丝不苟,讲究音律纯正,拿朱楚生当作评判戏班唱功的标准。朱楚生献身戏曲,毕生心血尽集于此。要是师傅指出唱腔口白有何可改进之处,朱楚生非得练到毫无瑕疵才罢休。张岱说:“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有天傍晚,张岱与朱楚生同坐在绍兴附近的河边。暮日西斜,水波生烟,林间〔木窅〕冥,朱楚生突然默默哭了起来。朱楚生不同于彭天锡,无法尽释心中的力量,反倒被其消磨。张岱以为朱楚生“劳心忡忡,终以情死”。

在张岱眼中,生活多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人间至真。在精神的世界一如舞台生活,神明的无情操弄和人的螳臂当车之间并无明显区别。我们所称的真实世界,只不过是人神各显本事,各尽本分的交会之处而已。张岱一生都在探寻这种片刻。崇祯二年(1629)中秋翌日的深夜,张岱把船停在金山山脚下。他走大运河北行去探望父亲,才过了长江而已,月光皎洁,照在露气凝漩的河面上,金山寺隐没林间,四下一片漆黑寂静。张岱入金山寺大殿,历史感怀油然而生。此处正是南宋名将韩世忠领八千兵力,力抗金人南侵,鏖战八日,终将金人逐退过江的地方。张岱要小仆把灯笼、道具从船上拿来,灯笼挂在大殿中,就唱起韩世忠退金人的戏来。

张岱写道,一时之间锣鼓喧嚣,“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等到张岱唱完戏,已是曙光初露,张岱命人收拾道具、灯笼,舟离江岸,重启旅程。僧人全到江边,久久目送。而张岱想到僧人纳闷“不知是人,是怪,是鬼”,不禁大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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