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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剿”“抚”“剿”的回旋

今天北京紫禁城西华门内,有一处历史学家熟知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着大量清代档案。其中有一种“上谕档”,是军机章京每日抄录明发、廷寄谕旨的簿册,以备事后随时查考。轮值的军机大臣亦在此上注签其姓,表示负责。但是,有关道光帝对鸦片战争的谕旨,却不见于“上谕档”。军机章京将之誊录于另一种军机处档册——其名今天的人们或许会想不到——“剿捕档”。

“剿捕档”是用来抄录平叛镇反事件谕旨的簿册。设此档的目的,在于此系军国大事急迫紧要,恐混同于“上谕档”而查寻不便,故别置一册。可是,将与英国的战争等同于平定叛乱,在军机大臣、章京上行走的人们的这种分类法,不仅再一次提示我们当时人们的“天下”观念,而且也隐隐展露出当时人们对此类事件的理所当然的处置原则。

因此,尽管战争骤然而至,尽管清王朝全无准备,但在传统的御外攘夷的武库中,已经为道光帝编制了“剿”、“抚”两套程序。道光帝交并轮番操之上阵。在战争的最初几个月中,清王朝由“剿”而“抚”,后又回到“剿”的套路上去,一波三折,回旋再现。在今人的眼光中,可谓分寸大乱。

决策者自然有权多变,但每一变都会在战场上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从人物的出场来看,上一章的主角是林则徐,这一章是道光帝、琦善和伊里布。

一 初战

1840年7月5日,还是北京,一切显得与往常并没有两样。

这一天,丧妻未久的道光帝,按照祖制家法,例行“诣绮春园问皇太后安”,然后回銮处理了几件日常的公文。

这一天,刚由翰林院散馆后授检讨的曾国藩,因客来访而耽误了读书,影响其学问修行,在日记中剖心切肤地狠狠自责了一通,自励须“日日用功有常”,以能够“文章报国”。

正当道光帝享以清静时,正当后来以武功名扬天下的曾国藩琢磨“文章报国”之道时,远去北京数千里的浙江省定海县(今舟山市),已是一片炮声隆隆,笼罩于呛人的硝烟之中了。

1840年6月22日起,英国远征军海军司令伯麦率领威厘士厘号等舰船19艘,从澳门一带水域出发,沿中国海岸,直取舟山。

当时在广州出版的中国最早的杂志——英文月刊《中国丛报》的编辑,得知这一消息,专门在6月号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绍舟山的地理位置与航线。尽管伯麦并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但以往留下的航海资料,使这位初来乍到,新驶此航线的海军准将并不感到十分费力。8天后,英军到达舟山群岛的南端——南韮山岛。

舟山位于杭州湾东南,扼苏、浙、闽三省海面,共有大小岛礁200余处,本岛是中国第四大岛。有一些背景值得注意:

一、由于清初与台湾郑氏、三藩耿氏作战需要,康熙帝对此地作出军政两项决策。就军事而言,设立定海镇,辖镇标水师三营,共计兵弁2600余人;就政治而言,设立定海县,县城在本岛的南端。

二、也与康熙帝有关,1684年,康熙帝批准开放海禁,宁波为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1698年,宁波海关在定海县城以南的道头设“红毛馆”,以接待英国商船。1757年,乾隆帝禁英船入宁波,定海的对外开放也随之中止,但英人对此毫不陌生,颇具觊觎之心。

1840年6月30日,正在巡逻的定海水师兵弁瞭见南韮山岛一带的英军舰队,立即回报。定海镇总兵张朝发得讯下令各营师船、兵弁、炮械在定海县城以南的道头一带集结,命将统辖;自率船队出洋。7月1日,他见英军大队乘风而行,自忖不敌,便折帆返回,并向浙江巡抚乌尔恭额、闽浙总督邓廷桢等人报告。

英军占领舟山的目的,是为其远途作战的部队建立起一前进基地,休整补给,据此展开其北上、南下中国海的军事行动。此外,英国政府也有意割占此岛,以便在比邻当时中国最富庶地区的一方站稳脚跟,将触角伸入华东,并由长江进入内地,尽管这一点后来没有成为事实。

1840年7月2日,英军舰船缓慢地驶入定海道头港。当地军民似乎还记得昔日作为通商口岸的情形,并据鸦片飞剪船的活动,佥谓“夷船来售货物”。曾在台湾立有军功的总兵张朝发,却称其为风吹迷航误至。只有新任未久,正在主持生童观风试的知县姚怀祥有些着急。7月4日下午,伯麦派人送来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后通牒,要求他们投降,并声称只等候“半个时辰”。

“夷人”之所以为中土士子们看不起,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不会使用优雅的汉语。此次伯麦的文件也不例外,不仅文句不美,而且还有错误。“半个时辰”在中文中应指1小时左右的时间,而参照英方文献,本意是指6小时。

定海知县姚怀祥看到此文,显然比谁都着急。他在一些官弁的陪同下,登上英军旗舰威厘士厘号,见到了伯麦。英方军事秘书吉瑟林(Jocelyn)记下了姚氏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你们把战争施加于民众身上,而不是我们这些从未伤害过你们的人;我们看到了你们的强大,也知道对抗将是发疯,但我们必须恪尽职守,尽管如此做会遭至失败。

这番话当然不会起什么作用,但伯麦把进攻的时间推迟至7月5日。还须说一句,姚氏这些与“天朝”威仪不符的言行,不见于清方奏折。

尽管战后得知败讯的道光帝和林则徐,对定海清军的守备提出了严厉批评,但据后来伊里布的调查,总兵张朝发在战前几天内,还是进行了有效的备战。然而,相对于来犯的英军,定海清军实属寡不敌众。据英方的记载,7月5日下午2时半开始的战斗,英军舰炮仅用了9分钟,就基本击毁了排列在港口的清军战船和岸炮的还击能力。其陆军在舰炮的掩护下,乘小舟在道头登陆,抢占道头东侧的东岳山,设置瞄准县城的临时炮兵阵地,并向县城攻击前进。但天色已晚,便停止进攻。次日清晨,英军再次攻击,至城门时,发现守军已在夜间溃逃。清方的记载虽有所不同,但明确承认了无可挽回的失败。总兵张朝发在英军第一波火炮射击时,便中弹落水,后内渡镇海而不治。知县姚怀祥见军事不利,投水自尽,表现出儒吏在“蛮夷”面前应有的气节。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炮火的清军士兵,临阵产生恐惧心理而大量溃逃。据裕谦战后调查,参战的1540名士兵中,战死仅13人,受伤13人,战死的人数比击毁的战船还要少。而英方宣称其在战斗中毫无伤亡。

此后,英军又据其作战计划,对中国沿海的厦门、宁波、长江口等重要出海口,都实行了封锁。

按照英军的计划,定海应是其侵华战争的首战。可在定海开战前,7月2日,炮声却首先在福建厦门响起。

1840年6月30日,英国远征军总司令懿律和全权代表义律率后续到达的英军北上舟山,准备与伯麦会合。7月2日,途经厦门时,派战舰布朗底号向当地官员送交巴麦尊外相致中国宰相书的副本。该舰于当日中午驶入厦门南水道,在距厦门岛一海里处下锚。厦门同知蔡观龙派船询问来意,英方递交了一封信,称欲明日拜见地方长官,送交公文。英军此信后被清军退回。

第二天,7月3日,布朗底号起锚逼近厦门岛,派翻译罗伯聃(Robert Thom)驾小艇登岸,清军以武力阻止。布朗底号遂向岸上清军开炮,引起双方一场炮战。罗伯聃的报告称,英军狠狠地教训了清军。而事后赶往厦门的邓廷桢奏称,清军击退了英军的进攻。如同鸦片战争中所有的战斗一样,双方的战报永远不会吻合。但检视交战结果,又似可看出双方态势的优劣。清方称战死9人,受伤16人,炮台兵房被击破多处,民房又有震损,而英方宣称毫无伤亡。

不管此战的具体情节如何,英方送信任务没有完成。根据巴麦尊的训令,这份文件一式三份,投递地点应是:1.广州;2.甬江口、长江口、黄河口中的一处;3.天津。

义律不愿在广州投递,以免在林则徐的面前显得姿态低下,遂改为厦门。布朗底号投书失败后,于7月3日离开厦门,7月7日到达舟山。

1840年7月11日,懿律和义律再派一舰前往镇海,投递巴麦尊外相致中国宰相书的副本。据英方的记录,英军军官搭乘小船靠岸,获准登陆,也递交了文件。但在第二天早晨该文件又被退回,清朝官员声称不敢将此件上呈。英方估计,该文件已被抄录并上报朝廷。他们还注意到,镇海的“满大人们”(mandarins)没有称他们为“夷人”(barbarians)而呼之“贵国”(honourable nation)。

浙江巡抚乌尔恭额对此事说法不尽相同,谓英军在海上扣住鄞县一商船,逼令船主代递“其国伪相书”,要求转达廷臣。乌氏认为,英国居心叵测,“即将原书掷还”。

且不论此事的经过何说为真,就巴麦尊文书尚未到达清廷的结局而言,英方此行仍未达到目的。

此后,江苏官员又奏称,9月9日,英军在长江口截住一艘从广东开来的商船,逼迫船主转交巴麦尊外相致中国宰相书的副本给江南提督陈化成。

我没有查到相应的英方记录。但此事至此已无关紧要,巴麦尊的信件已在天津由琦善进呈中枢了。

英军将投书行动一再受挫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归结于清军不了解“休战白旗”的意义;此外,语言障碍也增加了其中的困难。但是,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根据“天朝”对外体制,除广东外,各地官员未经许可不得收受外国文书,即所谓“人臣无外交”;对于转呈皇帝的外国文书,若有违悖字样,亦不得上送而亵渎圣明,不然将以“大不敬”论处。福建、浙江官员如此做,并非是其个人的决定,而是体制的限制。在下一节中,我们将会看到,“天朝”这种自我封闭信息的限定,对清廷了解、判断“夷”情,及时作出决策,带来了什么困难。

有论者据《道光洋艘征抚记》等书,称英军大举北犯时,曾派舰5艘往攻厦门,因邓廷桢事先有备而不克,遂攻定海。

此一说法并不真实。前面已经提到,英方派往厦门的英舰,属第二批北上的部队,与进攻定海的第一批部队无涉,而第二批北上的舰队,只有军舰3艘(麦尔威厘号、布朗底号、卑拉底士号)、轮船2艘和运输船4艘,不可能抽出军舰5艘攻厦门。《道光洋艘征抚记》等书的作者们,很可能从7月2日厦门之战、7月5日定海之战的时间顺序上,推绎出这种结论。

至于谓邓廷桢事先有备,因牵涉到我在第二章提到的清政府敌情判断的论点,须作一些说明。

1840年1月5日,道光帝将林则徐与邓廷桢对调,以邓为两江总督。未久,江苏巡抚陈銮病故,恐邓独力难胜两江之重位,于1月21日将邓与伊里布对调,改邓为云贵总督。又未久,御史杜彦士上奏福建鸦片走私猖獗,水师交战不力,于1月26日将邓与刚上任的桂良对调,改邓为闽浙总督。同一天,道光帝还派出祁寯藻、黄爵滋以“钦差”头衔前往福建,“查办事件”。

道光帝以邓廷桢督闽,是害怕林则徐在广东的有力措施会使鸦片贩子北上,变福建为鸦片集散地;是看重邓查禁鸦片的经验,希望他在福建的表现如同其广东任职的后期一样好。邓廷桢人未离穗,官椅却转了半个中国,心里完全明白道光帝的用心。因此,他到职后,一直将查禁鸦片走私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命水师加强鸦片走私最凶的泉州一带海面的巡逻。在局势的预测上,他同林则徐一样,没有意识到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反而对下属“告以夷人之无能为,我师之大可用”,以振作水师将弁的信心,敢于出洋与鸦片武装走私船交战。在他的奏折中,大谈缉拿鸦片走私,看不到针对未来战争的设防措施。

1840年7月2日,英舰布朗底号闯入厦门时,正值该地水师主力被邓廷桢抽调前往泉州一带巡逻。据英方报告,厦门炮台仅有炮5门,岸上亦仅有二三百名士兵。当天晚上,邻近的同安营参将胡廷寅得讯,率兵200名增援。第二天,清军又架起了设炮3门的临时炮兵阵地。此期清方兵力兵器的数量,低于我在第一章中所述厦门平时设防;而种种临时手段,又不若前面所述定海那般迅速有效。又怎么能得出邓廷桢事先有备的结论呢?

实际上,邓廷桢自己对此有明确的答复。

据邓廷桢奏折,1840年7月7日,即厦门开战后的第四天,他得到报告即赴泉州。他此时不知道英国远征军的到来,认为厦门之战是“卖烟夷船”乘福建水师全力“注射”于泉州一带时,在汉奸的“区画”下,乘虚窜犯厦门,目的在于“牵制我师”。7月13日,他收到诏安营游击的报告,得知澳门葡萄牙翻译透露,英国将派舰船40艘来华,方知窜犯厦门者非为“卖烟夷船”而是兵船。7月18日,他又接到定海镇总兵张朝发的报告,方意识到中英局势大变,开始着手在厦门布防。

邓廷桢本是“天朝”中人,他的敌情判断当与同人并无二致。

战争终于无可挽回地打响了。战报一份份由浙江、福建、江苏、广东发出,随着飞奔的驿马,一站站递往北京。北京的静谧安宁,被沿海的炮声冲破。

然而,当我们今天回过头来重新检视各地送来的奏折,又会发现,当时英国采取的两大军事行动:即攻占定海和封锁沿海,在奏折中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前者不仅可见于浙江巡抚乌尔恭额所奏,且福建、江苏、山东等处官员因收到浙江咨会,在其奏折中也有反映。而对于后者,各地的奏折(包括被封锁地区)基本上没有提到(仅林则徐奏报封锁广州)。以贸易为本、市场经济的英国,从本国的情势着眼,企图以此扼住中国经济的喉管,哪里会想到以农业为本、自然经济的中国对此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尽管沿海的渔民、船民会由此而影响生计,但是,如果英国不这么做,许多清朝官员还打算封海,反过来对英军封锁,切断其接济。在这些奏折中虽然也谈到了乍浦之战(1840年7月24日)、第二次厦门之战((1840年8月22日)、崇明之战(1840年8月25日),并表示击退了“英夷”的进攻,但上奏人并不知道这些小规模武装冲突的起因,乃是英军的封锁。道光帝因此不可能知道南中国的主要海口已经被英军封锁,还兴致勃勃地经常与臣下讨论是否实行封海政策。不过,英军这种以破坏对方经济为目的的战法,未收到期望的效果后,他们也放弃了(详见下节)。

尽管北京已经知道了战争的事实,但我们还不能够用今天的思维方法去想象当时的场景。由于奏折是机密的,邸抄公布的消息有限且属内部发行,民间书信因耗资昂贵(时无邮政、只有私人机构)而数量不多,大众传媒尚未出现(只有供来华外国人读的英文报刊),因而南方的战况,似乎只是由专业或业余包打听在京城地面巨室大户之间播弄。老百姓很少知道此事,甚至一些官员也置身事外。本节开头提到的那位曾文正公,时官居词臣,他给自己安排了一张从早到晚的日程功课表:

每日早起,习寸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

辰后,温经书,有所知,则载《茶余偶谈》;

日中,读史,亦载《茶余偶谈》;

酉刻至亥刻,读集,亦载《茶余偶谈》;

或有所作诗文,则灯后,不读书,但作文可耳。

在他此期的日记中,看不到战争引起的变化。可惜我们今天已看不到原本的《茶余偶谈》,不知他此期从经、史、集中有何心得。他此期居住的圆明园南面的挂甲屯,恰是后来彭德怀元帅蒙难后挂甲闲居之地,距皇上的禁园仅百步之遥,竟然成了西山脚下的小小世外桃源。

在这位后来表现出慨然有天下志的儒吏的生活方式中,我们今天似应思考一下,该如何估计和评论这场全国都应奋身投入的民族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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