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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州的“战局”

二 奕山的“靖逆”

奕山是康熙帝第十四子允禵的四世孙。在康熙朝的立储纷争中,身为抚远大将军的允禵,本是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雍正帝在迷雾中继位后,长期监禁允禵。允禵之子,奕山的曾祖父弘春,亦为此而受迫害。

经雍、乾、嘉三朝之后,百年前祖上的恩恩怨怨已经消褪色彩。自道光帝继位后,奕山颇得宠信,1821年以四品宗室充三等侍卫,历二等侍卫、头等侍卫、御前侍卫、伊犁领队大臣、塔尔巴哈台领队大臣、伊犁参赞大臣,迁至伊犁将军。期间曾参加过平定张格尔一役。1840年4月,道光帝召其回京,任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等职。按照清朝的官位品秩,武职的领侍卫内大臣相当于文职的内阁大学士,为最高一级。然而,更重要的是,奕山久任内廷职位,平时见到皇帝的机会比较多,这又是一般官员不可企及的。

1841年1月30日,道光帝授奕山为靖逆将军,从湘、赣、鄂、桂、滇、黔、蜀七省调集大军,命其统率南下征战。这对奕山说来,正是一个机会,祖上的种种不平事,可由他这位子孙的戈马武功来洗雪。

奕山受命后,面聆圣训,于2月2日领受了御赏的“大缎袍褂料各二件”,随后组成了由御前侍卫、京营武弁、部院司员共35人的参谋班子。在嘈嘈嚷嚷中操持了两周后,奕山一行于2月16日,浩浩荡荡,离京南下。

前方的军情如此急迫,而主帅的准备似过于悠闲。当时任北京俄国东正教教士团监护官的俄国外交官柳比莫夫(此人后任俄国外交部亚洲司副司长、司长),目睹这一出征场面,给国内的报告中写道:

我有幸看到这个美妙的场面。将军被抬着,他的陪同人员有的乘马车,有的骑马。不算各种官员,他的随从侍者就有50人。就拿与我们教士团联系的官员来说,他与将军一起出发,也带了约10人。有的人拿弓,有的拿箭,有的拿床垫、枕头,等等。我国如有人接到命令要出发,骑上马就走,而这里不是这样,你等着听童话吧,事情得慢慢做。譬如说,将军打算到前线去20天,而抬他就得抬30天,这还是因为按照最高命令,一昼夜必须走两站路程。

不过,在这位俄国间谍眼中极其荒唐的现象,在“天朝”恰是无人訾议的正常情景。

奕山出征了。他是继林则徐、琦善之后,第3位由京赴粤的大员。而从今天的知识来看,道光帝赋予他的使命,“剿捦逆夷”,如同他的两位前任,仍是无法完成的。

他是否也走上了与前任相同的道路?

从清代档案来看,奕山未出京前,道光帝就发给他3道谕旨;从奕山的奏折来看,他在途中至少收到了6道谕旨。检视这些谕旨,除通报广东、浙江的军情外,无非是催其加速前进,其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字样为,“一意进剿”,“星夜兼程”。

尽管道光帝催得很紧,但奕山赶路的速度并不快。据《广东军务折档》,他于2月26日到山东东平,3月17日到安徽宿松,28日到江西泰和,4月3日方进入广东境内。又据其自称,行程不快是沿途大雨,路上泥泞。而他一入广东,反在韶州(今韶关)停了下来,理由为:一、得知英军已逼近广州,放言等他到达后“即求定局”,而此时各路援兵未到,火炮未齐,速到广州,反会被英军所困。二、等候新任两广总督祁𡎴,一并前进。

奕山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没有必要分析,因为从广州的局势来看,他早几天或晚几天到达,似为无关紧要。需要介绍的,是奕山所举理由的背景。

自1841年1月6日至3月15日,道光帝共调大军1.7万人援粤。这是奕山倚以为战的军力。可至4月初,进入广东境内援军仅8000余人。按照我在第一章第二节中谈到的清军调兵速度,援军的全部到达,须至5月份。也就是说,道光帝所期待的大兵进剿,最早要到5月份才能进行。

虎门之战、广州内河之战、西江水道之战,使清军在这一地区损失的火炮约1000位。奕山若要发动反攻,需从广西、湖南等省调入火炮,这也需花费时间。

道光帝为了保证广东作战的后勤供应,于1841年2月10日派曾任广东巡抚的刑部尚书祁𡎴办理粮台,辅以江西、广东两布政使。琦善革拿后,又任命祁𡎴为署理两广总督(后真除)。此外,为加强军事指挥,又于3月15日增派曾参加平定川楚白莲教、张格尔诸役,并获绘像紫光阁殊荣的四川提督齐慎为参赞大臣。这样,广东的前敌班子由奕山(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隆文(军机大臣兼户部尚书)、杨芳(湖南提督)、齐慎(四川提督)、祁𡎴(原刑部尚书、两广总督)五人组成,这在清朝历史上也是一个罕见的强大阵容。道光帝还慷慨地一次性拨给军费银300万两。而道光帝所赋予的任务,除大兵兜剿、擒获“夷”酋外,又增加了一项:收回香港。

4月14日,奕山等人由佛山进入广州,途中共57天,比他的前任琦善多用了1天。但在这57天内,广州的局势已经大变。

奉旨“剿夷”的奕山,似乎很看重对英强硬的林则徐。在未进入广州之前,便写信给林则徐,约他面谈问计。4月13日,奕、林会晤于佛山。此后,他们在4月15日和18日,在广州有两次时间甚长的会晤。

关于这些会谈的内容,史籍上有一些透露,谓林则徐向奕山提出了6条建策。而在这6条建策中,我以为最重要的有两条:

其一,林则徐提议,密饬余保纯和行商,用“好言诱令”英军退出省河,然后在广州以东的猎德、二沙尾一带和广州以南的大黄滘一带阻塞河道,构筑沙袋炮台,派重兵驻守。此两处办成后,再致力于黄埔,最后筹防虎门。林的这一建策,就作战思想而言,仍是其战前的据守海岸坚强防御据点的战法。

实际上,林的这一战法已不新奇,3月22日杨芳奏折所附密片中,已陈此说(很可能杨芳正是听从了林的建策)。但是,若从当时的实际出发,林的这一建策有两项操作上的困难。

据林则徐称,当时猎德一带的珠江河道,宽约660米,深6米以上,大黄滘一带河道,宽约350米,深约10米。如果只是简单的阻塞,将无济于事,因为前次广州内河战斗时,猎德、大黄滘都已阻塞,但水中障碍皆被英军清除。如按林则徐所要求的“巨石”堵塞,那两处的石方量不难推算,似在短期内难以完成。退一步说,即便阻塞了珠江河道(且不论此举会引起何种生态恶果),那也只是阻止英军舰船由水路直逼广州城下,又何以阻挡英军的陆路进攻?林要求堵塞的猎德,距当时的广州城约5公里,英军若从此处发起攻击,比后来的攻击路线只长3公里。

另外,林则徐堵塞河道的前提,是英军退出省河。可如何使英军退出省河,又是一件难事。林在此用了“好言诱令”四字,即虚假地应允英方的某些条件。且不论道光帝的“断不准提及通商二字”的严旨,使奕山不敢同意英国通商;即便作此承诺,对英方也无吸引力,因为先前杨芳、怡良已经出具照会和告示。至于在其他方面作出承诺,更是违旨举动。

如果我们再看看道光帝的谕旨,便能知晓奕山绝不敢听从林则徐的这一建策。道光帝给奕山规定的战法是大兵兜剿、擒获“夷酋”,其基本战略是进攻,而林则徐的战法(即便成功)只是保守的保全广州的方案。尽管我们有理由指责京师的旨意更加不切实际,但对统兵大员来说,不执行这一旨意,又是另一回事了。琦善、伊里布前鉴俱在,奕山不能不小心行事。

林则徐的这一建策,奕山没有采用。

其二,林则徐建议,对驶入内河的英舰船实施火攻,火船在佛山一带装配,于深夜乘风顺流放下,另以战船、水勇配合作战。

林的这一建策,仍脱胎于战前的“攻首尾跃中舱”之法,火攻是中国水战的传统战法,火烧赤壁等战例更是深入人心。奕山在路途中便存有此心。林的建策,颇合其意。后来奕山采用的正是这一战法。

除此两项外,林则徐还提议准备战船、调集火炮、查拿汉奸三项,这些已属技术性的问题,在当时无特别之处,奕山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在此可不再分析。至于林提议建立外洋水师一项,因与奕山当时的条件差距太远,根本无法实施,我准备放在第六章中再作分析。

由此可见,林则徐的军事思想,仍停留在其战前的水平上,并没有从广东的一系列战事中,总结出真正的经验教训。他的6项建策,仍无回天之力。

需要说明的是,林则徐作为“天朝”中的一文臣,如此建言,并不足奇,也不必究其责任;然而一些论者对此未加分析,先作赞词,称作救时之方,指责奕山未能一一如计行事,反显足以为奇。这也是我写下这段文字的原因。

义律此时似乎也在等待奕山的到来。

自1841年3月20日广州开港后,义律策划了一个计划:在广州至香港一带保留7艘军舰和全部陆军,以威慑广州当局,保证广州通商顺利进行;主力战舰北上,进攻厦门,然后再南下广东;当主力战舰南下时,广州的通商可以大体结束,英军于5月北犯江、浙,迫清政府屈服。

1841年3月27日,义律同远征军海军司令伯麦和陆军司令郭富(Sir Hugh Gough)讨论这一计划,遭到反对。郭富提议将进攻厦门的行动,放到第二次北上总攻击时一并进行,并要求增援;伯麦也提出了增援的要求。于是,会议决定:推迟北攻厦门,英军以全力控制广州的局势,伯麦往印度求援(3月31日出发),义律进驻商馆(4月5日到达),探明情况是否会变化。

义律很早便得到奕山即将到来的情报,也急欲知晓他对广州停战通商的态度。4月14日,奕山一入广州,义律立即照会杨芳,询问广州停战通商协议是否仍旧有效?奕山是否准备开战?4月16日,广州知府余保纯带来杨芳的复照,词语含混:

前许代恳圣恩,已为陈奏。昨日大将军、参赞大人到来,亦候恩旨定局,断不失信,令问好。

我在前节已经谈到,杨芳的奏折,只谈到准许“港脚”贸易,并未报告实情;而道光帝的驳斥,此时尚未到达广州。从这份照会来看,奕山似乎同意通商停战协定,答应等待圣旨。“令问好”一语,也颇有亲善之意。

让人吃惊的是,余保纯在送交上引照会时曾与义律交谈,他提到这么一件事:余曾问广州的大员们,若道光帝不同意通商,决意开战,将会怎么样?广州的大员们答复,圣意不可违,但开战可在广州以外的地区进行,通商也不必因此中断而可继续进行。

看来广州的大员们准备与英方联手,导演一场专门做给道光帝看的戏!

义律对杨芳的答复似乎很满意。他于4月17日发布告示,宣称英军不会进攻广州,通商可继续进行。

通过在广州商馆里20多天的观察,义律得出结论,广州局势不会因奕山的到来而恶化。于是,他回到澳门后,于4月25日决定,除留下一部分兵力保持对广州的警戒外,主力于5月12日之前北上,进攻厦门及长江流域。

可是,就在此时,广州方面又传来各省援军开到、炮台加强武备的情报,而杨芳又以“私信”形式劝诫义律罢手。义律为此再入广州商馆,就近刺探军情。

5月11日,义律与余保纯会谈,一次付给三份照会,提出要求:一、撤退各省援军;二、撤回西炮台新设大炮;三、广州当局出示安民;四、奕山、隆文、杨芳联衔复照。次日,义律离开广州去澳门。

义律的这一次广州之行,使之得出了完全不同于前的结论:他认定奕山必定开战,而英军须先下手为强。5月13日,他密令英军做好一切战斗准备。5月17日,他未收到奕山等人的答复,令英军开始行动。5月18日起,英军除留1艘军舰保持对香港的警戒外,海陆军全数向广州开进。

广州之战即将爆发。

从现有的史料中,我们似乎可以推断,奕山进驻广州后,心情一直处于矛盾之中。

一方面,他没有揭穿杨芳的谎言,也没有阻碍通商的进行,默许了杨芳、怡良先前所做的一切,甚至还派人招回逃逸避难的殷实商户,致使这种生意能更为兴隆。4月26日,他还为通商一事专上一折,明显流露出希望通商的倾向。在作战指导上,他也似乎接受了杨芳的建策,“待机而动,不可浪战取败”。此中的“待机”,实质上就是将进攻时间无定期地推延。

另一方面,他出征前面聆圣训,出征后又叠奉圣旨,都要求他一意“进剿”;他身为“靖逆将军”,非为祖上的“抚远大将军”,总不能顺着“逆夷”而无所作为。于是,他从广西和粤北调集木排,在佛山监制火炮,往福建雇募水勇,并在其下榻的贡院内日夜赶制大小火箭、火毬、毒火炸炮等火攻用具,准备在黑夜中,对停泊在省河上的英舰实施火攻。

就在奕山左右动摇之际,5月2日,道光帝批驳杨芳、怡良准许“港脚”贸易的谕旨到达广州,该旨命令:

奕山等接奉此旨,著迅速督饬兵弁分路兜剿,务使该夷片帆不返,俾知儆畏。倘该夷船闻风远遁,空劳兵力,惟该将军是问!

两天之后,5月4日,奕山又收到道光帝4月20日发出的谕旨,命令他“抄袭该夷前后路径,并力攻剿,不使逃遁”。到了此时,奕山的面前也只有一条路了,“进剿”!

大约到了4月底、5月初,道光帝所调派的各省援军1.7万人全部到达。虽然其中有数千人已在乌涌、凤凰岗等战中被击溃,但战后又纷纷回营;合之广州原驻清军,总兵力当在2.5万人以上。奕山亦细心地部署广州城防:

新城东水关至西水关,城垣上派兵4300名;四方炮台一带,派兵2500名;观音山(即越秀山)派兵1000名;小北门,派兵500名;贡院,留兵1000名;燕塘一带,派兵4500名;石门一带,派兵1300名;佛山一带,派兵2000名(具体地点参阅后图)。

尽管奕山手中的兵力已数倍于英军,但全是陆师,无法施展于对英军舰船的进攻;因而从他的兵力部署来看,仍是由陆上防守广州,并不符合道光帝“分路兜剿”的要求。

可远在京师的道光帝,根本不顾及奕山在战术上的困难,催命般地接连下旨“进剿”,他根本不能想象,如此强劲的“天朝”大军,为何尚未全歼这群“丑类”。奕山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据奕山的奏折,他定于5月10日发动进攻,但由于连日大雨滂沱,毁坏了用于火攻的木排、战船,进攻不得不延期。但从其他史料来看,广州方面用于进攻的准备根本就没有完成,奕山的这番话,很可能是应付道光帝的一种托词。

但是,时局的发展,又由不得奕山从容准备了。至晚在5月20日,奕山已经得知了义律下令进攻广州的情报;于是,他不顾所雇福建水勇1000名,香山(今中山)、东莞水勇3000名尚未到达,其他备战工作亦未完成,便于5月21日,下令进攻。

从军事学的角度来看,奕山组织的进攻实谓可笑。广州清军兵力达2万以上,但对进攻一无用处。据奕山奏,用于进攻的是所雇水勇1700人(道光帝所调大军真是白费劲);又据《番禺县志》,用于进攻的兵力为四川余丁400名,水勇300名,数量更少。其方法是前面介绍过的火攻。目标是泊于珠江上的英军舰船。

道光帝期待数月翘首盼捷的“兜剿”,只不过是这种骚扰性质的战斗。

与新任两广总督甚有交情的梁廷枏,在其著作中透露:奕山的命令下得十分仓猝,甚至事先未与参赞大臣杨芳商量。此时仍幻想以通商换和平的果勇侯,得讯后大惊失色,拔剑奋呼:“事且败而局难收!”

老将杨芳,已经看到了结局。

义律于5月17日下令进攻后,于18日赶至广州商馆,秘密部署快速结束通商、及时撤退侨民的工作。至5月21日晨,他判明局势已经相当险恶,便通告英商于当天日落前离开商馆。下午5时,他本人也从商馆登上省河上的英舰。这时离奕山发动进攻的预定时间,仅有6个小时。我们虽不知道义律是否获得了准确的情报,但是,不难看出,奕山部署的秘密进攻,已经失去了奇袭的功效。英方对此已有准备。

对于5月21日深夜至5月22日的战事,中英双方文献的记载,差别非常之大。

英方记载:5月21日晚,在广州商馆一带(包括白鹅潭)水域,泊有英舰摩底士底号、卑拉底斯号、阿尔吉林号,轮船复仇神号,义律的官船路易莎号以及颠地的商船曙光号(Aurora)。大约在夜间11时,英方发现约有百余只火船从上游放下,每二三只用铁链相连;火船之后,又有载运清军兵勇的船只,准备登舰与英军厮杀(由此看来,与林则徐的建策大体相同)。第一批火船已经点火燃烧,直逼摩底士底号;而驻守西炮台(位于商馆以西,大约今日之沙面)的清军,亦开炮轰击英方舰船。但是,英军舰船避开了这些火船,并开炮还击西炮台。第二批火船的攻击亦未得手,反被冲往河岸,船上的发火物引起岸上的大火。随后跟进的清军兵勇见势逃散。英舰船为安全计,向凤凰岗一带水域转移。在当晚的交战中,清方的火攻完全无效,但西炮台清军的火炮曾击中摩底士底号、路易莎号、曙光号,使之受到一些损伤。与此同时,清方还在广州以东的猎德一带水域,向英舰鳄鱼号发动火攻,亦未能奏效。5月22日,英舰摩底士底号、卑拉底斯号、阿尔吉林号和轮船复仇神号,进攻西炮台,驱散了该台的守军,彻底破坏了该台的火炮,然后撤回。轮船复仇神号随后拖带英舰所属的小船,溯江而上,又打哑了清军保障炮台,击毁清方为再次火攻准备的战船43只、火筏32只。

清方记载:奕山奏称,5月21日晚,清军分路同时进攻,“弁勇伏身水上,直扑其船底,以长钩钩住船只,抛掷火弹火毬火箭喷筒”,英舰船被烧得火焰冲天,“逆夷号呼之声远闻数里”。当晚清军的战绩是:在商馆一带水域,烧毁英“大兵船二只、大三板船四只、小艇杉板数十余只”;在猎德一带水域,烧毁英“小三板船数只”。此外,“逆夷被击及溺水死者不计其数”。5月22日,英军舰船进攻西炮台,清军固守,“未被攻坏”;英轮船上溯窥伺,清军击沉其三板船一只,迫其退回。除未经配兵的零星炮船被焚烧数只外,其余俱未受损。

比较双方的文献,除交战区域、交战时间及何方主动进攻相同外,其余格格不入。我们今天似没有必要具体分清当时交战中的招招式式,但从英军后来的行动来看,奕山所称烧毁英军“大兵船”之事,实属子虚乌有,而西炮台在后来的作战中,也没有发挥作用。就此而论,奕山至少夸大了战绩,隐匿了西炮台被破坏的实情。

奕山关于5月21日至22日战况的奏折,发于5月23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道光帝报捷。他如果知道5月23日之后的战局急转直下,在奏折中大概会留有更多的余地,不会显得那么信心十足、胜券在握的气概。

远在京师的道光帝,数月以来日夜盼望来自南方的捷报。得此佳音,虽未满足其全歼来敌、擒获“夷酋”的心愿,但亦可稍纾积郁在胸的愤懑,朱批“甚属可嘉”。他除了将奕山、隆文、杨芳、祁𡎴交部优叙外,还颁下白玉翎管、四善扳指、带钩、黄辫珊瑚豆荷包等一大堆御赏物件。

尽管义律于5月17日下令英军进攻广州,英军于18日起便开始行动,但因兵力集结、风向潮水等情事,香港一带的英军,于5月23日方开抵广州附近。

此时,英军的主力为避开省河的清军炮火和浅滩,由河南水道(见前节广州内河作战示意图中第二次攻击路线)驶入,集结于广州西南的凤凰岗一带,共有战舰11艘,轮船2艘,陆军2300人,以及参加陆战的海军官兵1000余人。此外,英军在广州以东的黄埔,有战舰4艘。由此形成东西对攻的态势。

就在英军完全抵达之时,英舰硫磺号(Sulphur)及一些小船,再次深入广州西侧水道侦察,进至缯步,击毁清方的各种船艇28只。此次侦察行动,确定了英军的作战计划。

5月24日下午2时起,英军开始进攻。

在凤凰岗一带的英舰宁罗得号等7艘轻型战舰及所附属的小船,分别炮击广州城以西的沙面、西炮台、商馆等扼守之处,并攻击广州城南省河中的海珠炮台,由西向东攻击;在黄埔的加略普号(Calliope)等4艘轻型战舰及所属小船,越过猎德、二沙尾,由东向西攻击。广州城南炮声隆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英军舰炮在炮战中占据了绝对优势。

然而,英海军的进攻,只是一种牵制性的佯动。此次英军的主要作战手段,是“天朝”大吏们不太放在心上的陆战。

下午3时,在英海军舰船基本击垮广州以西的清军抵抗能力后,轮船阿打兰打号拖带小船启动,载送陆军右翼纵队360人(由第26团组成),于5时占领商馆。英军的这一行动,在广州城的西南角构成了军事压力。

然而,这还是一种佯动。

下午4时,轮船复仇神号拖带30余艘小船,载运陆军左翼纵队,驶入广州西侧水道,进至缯步,与先期到达的英舰硫磺号等会合。这支部队由第18团、第49团、马德拉斯土著步兵第37团、海军陆战人员等部组成,共约2400人,其中包括一支约有400人的野战炮兵部队,携带各类火炮15门。

这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24日晚9时起,英军在缯步登陆。至25日晨,全部登陆完毕。上午9时起,英左翼纵队向城北高地攻击前进,次第扫除沿途的障碍。当日占领广州城北越秀山上由4座炮台组成的四方炮台。

当时的广州城,依江背山而筑。城北的一段城墙蜿蜒于越秀山上。步入今天的越秀公园,能依稀辨出昔日城墙的遗迹,著名的五层楼(镇海楼)便是紧靠着城墙。四方炮台位于越秀山的制高点,英军攻占此地,已逼近广州城墙,可俯视广州城内。可以说,英军已经将整个广州城置于其野战炮兵的炮火之下了。

如果我们联系起城南省河上的英海军舰船,那么,城北越秀山上的英陆军团队,恰好对广州城形成了背腹夹击的态势。清军此时已丧失了一切抵抗能力,战败已成定局。

就战术评价而言,英军的海军攻击正面、陆军抄袭侧后的战法,仍是其4个多月前的沙角之战的放大;而从奕山的布防来看,他根本没有想到英军会如此作战;他在21日下令进攻时,更没有料到4天后的这一结局。

我们不能过多地责怪广州清军的腐败。尽管许多部队在交战中一触即溃,但从英方的记录来看,也有一些士兵和军官进行了有效的抵抗。从5月21日至25日,英方宣称其死亡9人,受伤68人。相对战役的规模,这一伤亡数目可谓微不足道,但毕竟创造了1840年7月中英开战以来的最高纪录。这个纪录一直到1842年7月的镇江之战才被打破。

我们也不能过多地责怪奕山统兵无方、指挥无策。尽管他下令反攻十分仓猝,但即使清方不进攻,英方也早已决定进攻广州,至于其抄袭广州城北的战法,更是在1841年3月便已作出,当时奕山尚未到达广州。从另一方面来看,除奕山外,广州的其他大员,如杨芳、怡良等人亦无高策,奕山的统兵、指挥诸水准,并不在清王朝中的其他人之下。

由此可见,问题仍是清军没有取胜的能力。离开了这么一个大背景,就难以得出真实的结论。

在这种态势下,奕山只能求和了。5月26日上午,广州城升起了白旗,清方派出使者前往城北越秀山英军司令部求和,得到的答复是,英军司令官只同清军司令官谈判,也就是点奕山登场。这是奕山死活也不肯的。5月27日早晨,英军利用前一天的休战,调运了火炮和弹药,准备从城北进攻广州时,陆军总司令郭富和海军代理指挥官辛好士,收到了义律的公文,称他已同清方达成了停战协议。

广州之战结束了。奕山的“靖逆”使命也自我终止了。

5月24日英军重新占领商馆,义律又回到这3天前离开的老地方。时隔三日,义律感到自己已经成为广州的主人。

5月26日傍晚,很可能奕山在城北求和受挫后,改派广州知府余保纯前往商馆,与义律谈判。义律开出了停战条件:

一、奕山、隆文、杨芳在6天内率兵出城,至广州以外200里驻扎。

二、赔偿“使费”600万元,限7天交清。

三、赔偿商馆被劫焚和先前林则徐误烧西班牙船的损失。

四、清方如期付款后,英军可退出虎门口外。

五、以上须由奕山、隆文、杨芳、阿精阿、祁𡎴、怡良联衔公文授权广州知府办理,方为有效。

第二天一大早,余保纯带来了奕山等人的公文:

钦命靖逆将军奕、参赞大臣隆、参赞大臣杨、镇粤将军阿、两广总督祁、广东巡抚怡札广州府知悉,现在英国公使情愿罢兵议和,所有一切安善章程,该府妥为办理,毋得推诿。

奕山的这份文件,完全合乎义律的要求。奕山—义律的停战协定即由此而成立。但是,若从文字来看,这份文件将来会对余保纯很不利,对此,我放在下一节中讨论。

缴纳款项的事宜,进行得非常之快。5月27日的当天,便支付了100万元。至31日,全部付清,整整提前了两天。可见奕山等人退敌心切。

撤军事宜似乎要晚一些。据英方记载,撤军开始于5月31日,但从中文文献来看,似从6月1日开始,而且也没有退出200里外,仅至城北约60里的金山寺。

因此,从6月1日起,英陆军从广州城北越秀山四方炮台一带撤退。一周内,英海陆军全部退出广州地区,交还了虎门横档以上的各炮台,集结于香港。和平恢复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向道光帝交账。

与杨芳相比,奕山的违旨又不知严重多少倍。杨芳仅同意通商,奕山竟交出高达600万元“使费”,实为赎城费。堂堂“天朝”之“靖逆将军”,如此“靖逆”,圣怒下来将压为齑粉!

奕山对此的方法,与杨芳同,捏谎;但其胆量和水准超过杨芳。

5月26日,即广州城已被围困,清军已升起白旗时,奕山上了一道奏折,历数清军在5月23日至25日的频频胜仗,宣称击沉英军轮船1艘,焚毁英“三桅兵船”1艘。道光帝阅此极为兴奋,连批“甚好”、“好极”、“可喜”等字样。而在这份报捷奏折的最后,奕山又留了一条阴暗的尾巴,叱骂汉奸助虐,预留地步。

6月4日,即停战协定达成9天、英军退离广州之后,奕山等人又上一折,称英舰全数驶入攻城,而“汉奸凫水登岸,自陆路抄赴我兵之后”致使英军占据城北炮台,“城内居民纷纷递禀,吁恳保全阖省民命”。写到这里,奕山编造了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据守垛兵丁探报,城外夷人向城内招手,似有所言,当即差参将熊瑞升埤看视,见有夷目数人以手指天指心。熊瑞不解何语,即唤通事(翻译)询之。据云,要禀请大将军,有苦情上诉。总兵段永福喝以我天朝大将军岂肯见尔,奉命而来,惟知有战。该夷目即免冠作礼,屏其左右,尽将兵仗投地,向城作礼。段永福向奴才等禀请询问,即差通事下城,问以抗拒中华,屡肆猖獗,有何冤抑。据称,𠸄夷不准贸易,货物不能流通,资本折耗,负欠无偿。因新城之外(广州新城,此指省河),两边炮火轰击,不能传话,是以来此求大将军转恳大皇帝开恩,追完商欠,俯准通商,立即退出虎门,缴还各炮台,不敢滋事等语。旋据众洋商(行商)禀称,该夷央该商等转圜,只求照前通商,并将历年商欠清还,伊即将兵船全数撤出虎门以外等情。

如此丰富的想象力,真正愧煞戏剧家、小说家。且不论“以手指天指心”、“兵仗投地”等动作描写,可直接搬上舞台,仅是捏称英军从西侧抄袭城北越秀山,只是因为省河一带“两边炮火轰击,不能传话”,也足以堪称想象之绝唱。在这里,奕山完全颠倒了历史舞台上的正反角色,将自己扮演的乞和一角,转套于英方身上。而借段永福之口说出的一段自我表白的话,大将军“奉命而来,惟知有战”,一何壮哉!

于是,奕山又称,考虑到虎门藩篱已失,内洋无所凭依,不若俯其所请,先让英军退出虎门口外,再加强从虎门到广州的防守,以使将来办理有所措手。

在这份奏折中,奕山还公开挑明了准许通商一事,杨芳先前为隐匿真相而设置的种种遮挡手法,此次已全然不用。至于600万元赎城费,奕山换了个说法,改称“商欠”,广东当局只是为行商们暂行垫付了其中一部分款项。

6月18日,道光帝收到了这份奏折。他虽然没有识破奕山的谎言,但毕竟从先前的“大兵兜剿”、“捦获夷酋”的梦幻中清醒过来。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英方的“桀骜不驯”使之由主“抚”转向主“剿”:一直到了杨芳奏称只要准许通商,便可达到和平时,仍不依不饶;此次,他似乎打算就此罢手,在上谕中称:“该夷性等犬羊,不值与之计较,况既经惩创,已示兵威”,现又“免冠作礼,吁求转奏乞恩”,“朕谅汝等不得已之苦衷”。他批准了通商、垫付商欠两件事。

奕山的欺骗成功了!

在道光帝的内心中,以准许通商而结束战争,原是他处理中英争端的底价;虽奕山又垫付了商欠银280万两之巨,但此数将来由行商分年归还,不用他出钱,且比琦善原允赔偿被焚鸦片600万元(当然也由行商支付)并不为多。尽管对肆虐的“逆夷”未能重创严惩,就“天朝”的颜面而言,也颇有一些“苟安”的意味,但道光帝在先前杨芳奏折中“不讨别情,惟求照常贸易”一语的影响下,在此奕山奏折中“不敢滋事”一语的蒙混下,将一省的停战误为全国的和平,以为事情将要解决,便意欲罢手,不再追求“尽歼丑类”的那一份威风和惬意了。

6月30日,奕山收到了道光帝的这一谕旨。7月14日,再次出奏,声称向英商宣布了准许通商的圣恩后,“夷目等额庆欢忭,免冠感伏,声言永不敢在广东滋事”。同时,因外省(主要是湖南)溃兵扰民,兵、勇械斗猛于战争,广州城厢内外不得安宁,奕山又奏称“粤省夷务大定”,要求撤退外省援军,以能节省粮饷。

奕山这个谎说得太狡猾了。

本来奕山与义律达成的停战协议,范围仅局限于广东,义律在停战之后的6月5日,照会两广总督祁𡎴,谓:

两国交争诸事,既未善定,仍须向皇上讨要伸冤,秉公定事。且未秉公善定以先,仍须强自冤屈,与朝廷交攻。而在粤省,既为约议戢兵,如非钦差将军等自行失信,则斯省定无扰害之情……

而义律收到祁𡎴关于道光帝批准英国恢复通商的照会后,于7月15日的复照中再次声明:

……所有议定戢兵之事,止关粤东一省。至于他省,仍须旧交战不息。迨至安待皇帝允准,将两国衅端尽解……

由此可见,奕山与杨芳不同,完全知道英军将会北上进攻,可这么重要的情报却纹丝不向朝廷透露。“粤省夷务大定”一语,从字面上细看确也有广东一省的限制词,但在道光帝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诸如“闽省夷务未定”、“浙省夷务未定”之类的问题。就如通商仅限广州一口一样,在“天朝”的概念中,“夷务”也仅限广东一省。

道光帝收到奕山上述奏折后,果未细究,以为战争已经结束,7月28日,下令各省撤退调防兵勇。这位生性苛俭的皇帝,平生最不爱听用银子的事,而盛京、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沿海数万兵勇,一天得花多少钱!

奕山与他的前任相比,无疑要幸运得多,林则徐是大体诚实的,此时被罪而遣戍伊犁(后改河工效力);琦善也是大体诚实的,此时被罪在京城受审(后判斩监候)。广州的三位钦派大员,以当时的是非标准来看,奕山的罪孽最重,但却获得交部优叙、白玉翎管等赏赉。不仅仅如此,就是此次广州之败,奕山还保举了“出力”文武员弁兵勇共计554人优叙、升官、补缺、换顶戴!战败后的广州,并没有像通常那样死气沉沉,而是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地互贺升迁。这些得利的554名有关人员(几乎囊括当时在广州的全部官员),又如何能不结成死党,竭力维护奕山的谎言呢?

谎言使是非颠倒,赏罚颠倒。就此功利的角度来看,清王朝若不变成一个谎言世界,那才真是咄咄怪事呢。

其实,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奕山的谎言并非天衣无缝,不难拆穿。

广州战败的消息,是时以多种方式传至各地官员。闽浙总督颜伯焘据广东按察使王庭兰致福建布政使曾望颜的信函,出奏弹劾奕山谎报广州战况。道光帝此时并没有像上次锁拿琦善那样冲动,而是表现出异常的冷静,仅命由广西巡抚调任江苏巡抚的梁章钜,私下调查密奏。官场老手梁章钜不愿开罪广东各大员,上奏时含混其辞,但却将其派往广州的密探收集的情报附奏上呈。就这些情报的内容来看,虽不能完全反映真实,但也不难看出广州战败的事实。可是,道光帝没有继续究诘下去,仅在梁折上朱批“各报单留览”,便不了了之。他似乎已经倾意于奕山谎报的“和平”,不愿意继续打下去,独自吞下了这枚涩果。

对奕山的谎言说来,另一幸运之事便是英军推迟了北上进攻。

英军自广州撤回香港后,痢疾和疟疾在军中流行,病员超过1100人,海军指挥官辛好士病死。如马德拉斯土著步兵第37团,600名士兵中,仅约百人可以继续参战,18名军官中,病死2人,生病15人,只有1人能值勤。这场瘟疫使英军几乎丧失了战斗力,北攻厦门的计划只能推迟。

当英军从病疫中缓过劲儿来时,正值南中国海的台风季节。1841年7月21日和26日,凶猛的台风两次袭击香港,共有6艘船沉没、5艘船被毁或吹至岸上,22艘遭到程度不同的损伤。其中,义律座船路易莎号沉没,英舰硫磺号折损桅杆,英军雇佣的运输船亦有被毁或受损。两次台风再次推迟了英军北上的行动。

而台风过后不久,义律又收到国内的训令,知道自己将被免职,新任全权代表璞鼎查正在途中。义律的使命结束了,他精心策划的北攻计划只能留待新使来执行了。

若不是这些阴差阳错天灾人祸,英军舰队将于6月出现于厦门海面,至此,奕山的谎言也用不着颜伯焘来举报,将被英舰的大炮直接戳破。然而,时隔2个多月,英国又派新使,使得奕山滑过了最最难过的关键时刻。

这里,还应提一件有趣的事件。

1841年7月20日,由印度返回不久,继懿律而荣任全权代表的海军司令伯麦,在澳门与义律一同登上了路易莎号,准备前往香港与英军会合,途遇台风,路易莎号沉没,义律、伯麦等20人爬上一个小岛。岛上的居民夺走了他们的衣物,义律提出付款1000元请他们用小船送之回澳门。双方的讨价还价持续了很久,从1000元升至3400元。7月23日,义律等人终于返回澳门。看来这些村民并不知道“番鬼”们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价。在广州,奕山开出的赏格为:

义律 10万元 奏赏四品翎顶

伯麦 5万元 奏赏五品翎顶

两桅船(路易莎号) 2万元

白“夷” 每名200元

黑“夷” 每名50元

这些村民若将落水“夷酋”等共20名送至广州,赏金总额将超过17.3万元,可他们只拿到了一点零头。

若是村民真的将义律等人执送广州,真难想象奕山又敢吹多大的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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