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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长庆二年春

第十四章 谁是主人谁是客——卢龙复叛始末

……又一次来到这里了。

不可知且不可抗拒的力量引领着卢龙节度使刘总,在邈远而陌生的空间中蹀躞前行,一直走进多年前一个静谧的中午。

那时,那里,灿烂到极致的正午阳光被父亲寝帐的缝隙分割成一片又一片。片状的阳光,还有阳光中飞舞的无数细微的尘埃,布满了整个空间。每一粒浮尘,都是一句无来由的痁语,在他的耳际絮叨。纷纶的颗粒状声音歙集成泊如一片。

朦胧中,刘总看见有一个人背对着卧榻,偷偷将一小撮粉末掺进一只碗里。白色的粉末很快就消融在白色的酪浆中,看不见了。那人战战兢兢地转过了身子,走到榻前,把碗递给了父亲刘济。满脸病容的刘济有气无力地斜倚在榻上,象半截枯木,毫无生意地横在那里。他想伸手去接那只碗。可是,那双递来的手实在是抖得厉害,好几滴酪浆都溅到自己的手心里了。刘济惊讶地抬起了头,但没有说什么。

那是一张多么憔悴的脸呀,满是病容。

刘总如此真切地看见父亲于思满面,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刻在了干瘪的面庞上。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近距离地端详过父亲了。可他熟悉这些皱纹,就如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纹。相传父亲出生时,黑雾满室。接生的稳婆、婢女突然看到一尾巨蛇,蟠曲在勃勃黑气中,嘶嘶地吐着鬼火般的蛇信。在一片尖利的惊叫声中,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那就是刘济。这个长蛇转世的英雄曾经英气勃勃、威镇幽燕,如今却被病魔和心事折磨得气息恹然。

一双几乎失去了生命光彩的双眸正带着疑惑盯着刘总——他的心猛地一紧:那个背对着父亲在酪浆里下了毒的人,那个把碗递给父亲的人,就是他自己呀!

以后的情形就瞢然无所记了。只有袍襟上的血渍,仿佛一簇一簇猩红的榴花,开在没有疆界的魆黑里。

回避不了。已经模糊了多少年的脸孔忽然重又清晰起来,狰狞起来——那是父亲中毒后痛苦扭曲的面目,在刘总身前、背后、头上、脚下晃来晃去,象萧寺古钟,在木然的摇摆、摇摆、摇摆中透出一味超然尘俗的冷酷……

相同的梦境已经做过几十上百次了。一段铅灰的梦魇死死地压住了睡梦中的刘总,即使是在睡眠中徒劳地挣扎时他也能清楚地体验到这噩梦让人窒息的重量。可是,只要一阖上眼,他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死神飞舞的中午。没有一次刘总不是在凄厉的嚎声中翻身,从梦中的恐怖里坠回到自己永远睡不暖的卧榻上。惊魂未定的他跌坐在永不熄灭的烛光中。可飘摇的火焰也不能带给他哪怕一丁点生气。一尾寒冷小蛇吞吐着暗褐色的信子沿他的脊线无声无息地游走,从背脊上密密排列着的冰晶般的汗珠中间蜿蜒而过,最后在他的心房里盘曲成教人心悸的一圈——父亲,还有被他用椴木大棍活活杖杀的兄长在死后残忍地报复了他:飘忽无定的鬼魂血淋淋地出没在刘总阖眼后的梦里和睁眼后的夜里,没完没了。

梦魇的折磨使卢龙节度使刘总剩下的时光了无生趣。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元和五年犯下的滔天罪孽,永远地葬送了后半生的安宁。

元和五年,李纯(唐宪宗)第一次讨伐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周边诸镇接到长安的诏书后纷纷起兵。卢龙镇毗邻成德。知道长安征伐成德的消息后,刘济立刻召来帐下诸将,商讨南征成德。不曾想,裨将潭忠当场断言,天子决不会征召卢龙军,成德也不会防范卢龙南下。听了这席话,刘济当场骂出声来: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我勾结王承宗,反叛朝廷!

盛怒之下,刘济命人将潭忠扔进大狱中。

不曾想,斥候带回幽州的消息验证了潭忠所言不虚:在与卢龙接壤的边境上,成德根本没有设防。长安的诏书也在后一日送到了幽州,命刘济“专护北疆”,不必南下。

惊讶的刘济将潭忠从狱中放了出来,想问个明白。谭忠告诉他,这是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在挑拨离间。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上书朝廷,声称卢龙和成德互相勾结。天子误信谗言,不让卢龙出兵。这样,王承宗就避免陷入卢龙军和朝廷大军南北夹击的窘境。狡猾的卢从史讨好了王承宗,又给天子忠诚的印象。刘济却落得两面为难——天子和天下人都以为他与王承宗勾结;可王承宗却只领卢从史的情。

听了潭忠的分析后,刘济恍然大悟,立刻尽起七万大军南征,要向天子和天下证明自己的忠诚。临行前,他命长子刘绲为副大使,留守幽州。

当大军南下瀛州后,刘济却一病不起。他的次子刘总是瀛州刺史,自然要在父亲的病榻前尽孝。刘总早就不满足于在父兄手下担任一州的刺史。可多年来,无论他如何殷勤,刘济始终恪守着立嫡以长的教条,没有改弦更张的意思了。失望的刘总秘密地找来了自己的心腹……

不久,一个诈称来自长安的人来到了刘济的营地。他告诉刘济,由于卢龙大军迟滞不前,贻误战机,朝廷已命他的长子刘绲为节度使了。

这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假消息。但病中的刘济昏昏沉沉,想起不久前谭忠的那一席话。看来,几个月来斩首数千级、攻城拔寨的表现没有赢得天子的信赖。在收拾了西川刘闢、夏绥杨惠琳和浙西李锜后,李纯难道要对自己下手了?事情来得那样快、那样突然。刘济方寸大乱,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儿子的阴谋。

在刘总的安排下,第二天又有新的消息传到父亲耳中。这一次,人们告诉刘济,赏赐给刘绲的旌节已经送到了太原,很快就要越太行山进入河北了。象征着节度使权威的旌节,将在法理上把权力赋予刘济的长子。临阵易帅的消息接二连三,全军上下惊骇万分。刘济气疯了。他疑心是留守幽州的刘绲趁他出兵在外,与朝廷合谋,要篡夺他的位置。

阴谋!这是阴谋!

在刘济眼中,平素与刘绲形迹亲密的数十位大将都是阴谋的参与者。他们表面上对事情一无所知,其实都在暗地里狞笑着,算计着,等着迎接新的节度使刘绲。刘济疯狂地杀死他们,所有可疑的人,一个不留。在营帐外,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可是,这并没有阻止可怕的消息在第三天如期而至。刘济绝望地获悉,颁发给刘绲的新旌节已过代州,即将送到他的军营中来了。

一切都是因为刘绲。这个传说中要取代自己的人必须立即召来审讯。刘总不失时机地向父亲推荐自己的心腹,代替刘绲留守幽州。

在接到父亲的命令后,刘绲没有迟疑,拱手交出幽州,飞身南下瀛州。

刘绲要来了。谎言就要被戳穿了。可刘总并不害怕。他知道,图穷匕现的时候到了。从放出假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有条不紊地着手迎接这个最后时刻。当拥护刘绲的人被一一处决,召回刘绲的命令也发往幽州以后,刘总知道,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他不能让刘济在见到刘绲后恍然大悟。

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刘总递给了父亲一碗酪浆……

此时,刘绲一行刚刚赶到涿州。他没有来得及看到父亲,就陷入了事先安排好的陷阱。刘绲被告之,父亲不愿意听他的任何解释。错愕之际,两个凶神恶煞般的行刑者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看着椴木大棍,不知内情的刘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听说刘济、刘绲父子暴毙后,长安命刘总继任节度使。

《新唐书》说刘总“性阴贼,尤险谲”,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事情的真相,在英武的李纯面前,伪装成一个还算恭顺的臣子。也许,长安对涿州城外的惨案并非一无所知。可是,成德还有负隅顽抗的王承宗,淮西还有嚣张的吴元济,淄青还有敢于派刺客入长安杀害宰相的李师道……在这个魑魅魍魉满天飞舞的时代,天子实在没有精力来追究远在幽燕的一件谋杀案,也没有实力在讨伐成德和淮西的同时,对卢龙轻启战端。刘总不仅没有为他的罪孽负出代价,官爵还扶摇直上,封楚国公,累进为检校司空……

李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几年后也会仿效刘总,向父亲亮出白森森的牙齿。

我想象,自己站在幽州的城墙上,倚着雉堞,看枭鸟在燕山南麓冰冷的空气中上下飞舞。我所叙述的那几个春天,那些披羽或不披羽的枭鸟自始至终在一片灰拓拓的时代背景下飞来飞去。李宥(唐穆宗)本人就是一只反噬父亲的枭獍!在元和宫变中,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也为自己开启了一扇地狱之门。不仅仅是李宥,整个王朝都将从此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历史将记下了李宥噩梦般的生活,也记下了与他犯有相同罪行的卢龙节度使刘总的噩梦。每一个噩梦里都有挥之不去的回忆和驱之不去的鬼魂——人所不能主持的正义,最终要靠鬼魅来执行。

重金延请的数百僧侣顶替了披甲武士,在刘总的身边围成了一堵人墙。似乎只有他们,才能护卫刘总被鬼魂所包围的仄悚魂灵。可颂经声也无法让凶手的神经片刻解脱。夙夜难安、饱受折磨的刘总知道:是到放弃的时候了。在百丈红尘中所拥有的一切,沾染着洗不去的血腥气。洗不去,就只好放弃了。象刘总这样的悔罪之人,中国宗教早为他们预留了一条体面的后路:空门。

缺乏逻辑性的中国宗教教义总是容许用一种浮滑、随意的态度来替代对实在罪孽的深刻反思和忏悔。在山门前,形形色色的罪人们轻轻掸落袍服上俗世的尘灰,也就掸落了所有的罪孽——“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换上缁衣,他们叩开宽大无边的山门,登堂入室,在青灯古佛前寻求精神慰藉。

长安收到了刘总送来的奏折。他恳请李宥让自己出家为僧。他要用手中的一切,去交换一晚的沉睡。

长安的宦官为刘总带来了紫色的僧服、天平节度使的符节和任命他为侍中的诏书。一个弑父的凶手慷慨地允许另一个弑父的凶手在出家为僧、易地为官和入朝养老这三个方案里任意选择。可是,诏书送到幽州前,刘总就已经落发出家了。这个脸色惨白的人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座被翩翩亡灵包围的城。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总的府邸被许多将士给包围了。他们一心想挽留刘总。

在幽州人看来,鬼魂的报应只是一种虚无飘渺的神话,根本不可能让人为了它放弃如此美好的现世享受。他们不在乎刘总弑父杀兄的逆伦恶行。这有什么?河北三镇的精神偶像安禄山、史思明不都是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么?

残忍地杀死了几名阻挡他离去的将士后,刘总只身单骑,从我们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把一长串沉重的马蹄声抛在夜色里。

红尘里,少了一位叫刘总的节度使。

红叶寺中,将多出一个法名大觉的白毫僧。

遁世前,刘总对幽州政局有一番通盘考虑。按照他的安排,卢龙节度使的辖地将被一分为三。

刘总选择薛平来管领平、蓟、妫、澶诸州。他是“将军三箭定天山”的传奇大将薛仁贵的曾孙。祖父薛讷也是威镇西陲的名将。薛平是真正的将门之后。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很深厚的河朔背景。他的父亲薛嵩就是《薛刚反唐》中主人公的历史原型。

年轻时的薛嵩“气豪迈,不肯事产利,以膂力骑射自将”,投奔到安禄山帐下。在叛军中,他与田承嗣、张忠志等河北豪杰齐名,是一员声名赫赫的猛将。和民间演义的薛刚不同,薛嵩没有成为最后的胜者。随着安禄山、史思明相继死亡,失去核心的叛军分崩离析、日暮途穷,薛嵩只好归降朝廷。不过,反正后的薛嵩一洗旧时面目,“谨奉职,颇有治名”,和骄横跋扈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大不相同。唐人的传奇《红线盗盒》就是讲述他和田承嗣抗衡的故事:当时,领袖河朔的田承嗣一直想吞并薛嵩的领地。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薛嵩的侍儿红线女潜入魏州,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田承嗣卧房里的一个金盒。得到金盒后,薛嵩修了一封函件,把盒子附在书信上还给了田承嗣。狡猾的田承嗣当然读得懂薛嵩的潜台词:这次我的人能入你卧室取走金盒,也能在下次取你首级。田承嗣只好暂时打消了向西觊觎的野心。

作为薛嵩之子,薛平对朝廷很忠诚,又与河朔素有渊源。由他来管领平、蓟、妫、澶诸州,可以说是人地相宜。在刘总的谋划中,他的妻党京兆尹卢士玫可以出任瀛、莫二州观察使。至于幽州本部,刘总向天子推荐了河东节度使张弘靖。

张弘靖的祖父是开元盛世时的名相张嘉贞,父亲张延赏也是宰相。还在少年时,出身于簪缨世家的张弘靖就以不凡的气度得到很多人的赏识。传说有一日,年轻的张弘靖与马燧、李抱真、卢杞、陆贽、李蕃同行,邂逅宰相杜鸿渐。善于鉴别人才的杜鸿渐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这些晚辈后,下了一个结论:今后,眼前这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都将出将入相。诗人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几朝元老,也很赏识张弘靖,早就断言他必为宰相。

在长安的时候,张弘靖表现出他父亲所不能及的清简、达练。就象那些老臣预言的那样,他很快继父、祖后,成为宰相。这就是诗人所赞颂的“传封三世尽河东,家占中条第一峰”。河东张家因此得名“三相张家”。张弘靖的母亲苗氏是太师苗晋卿之女。在《唐国史补》中,李肇中称苗氏“近代衣冠妇人之贵,无如此者”。就因为她的父亲、公公、丈夫和儿子先后成为宰相。更让人叹服的,是她不顾丈夫张延赏的反对,挑选当时还只是一介贫贱秀才的韦皋为婿。这个睿智的选择使她发达的关系网络更加庞大。后来的韦皋封南康郡王、太尉,威镇西南二十余年。据说,此后名门高第都不敢轻视自己贫贱的女婿。

元和十四年,时任吏部尚书的张弘靖出任宣武节度使,后来转任河东节度使。前宣武节度使韩弘严刑苛政,前河东节度使王锷贪财聚敛,两地民间颇有怨言。但张弘靖赴任后,很快就以廉洁谨厚、宽容大度赢得了军心和民心。

河东与卢龙不过一山之隔,刘总早就听说张弘靖的名声。他很希望这位前宰相的儒雅气质,能对桀骜不驯的燕赵武人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尽管有了上面的布置,在幽州生活了多年的经验还是告诉刘总,桀骜不逊的卢龙绝不可能轻易地对朝廷俯首帖耳。从天宝年间以来,它已经习惯了自行其事。在三分卢龙、选择适当人选分领三地以外,刘总还把都知兵马使朱克融这样跋扈的将领送往长安。这是他安排下的另一着棋:将骄兵和悍将隔离开来,消弭隐患于无形。假如那些强悍的士兵有意掀起波澜的话,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充当他们的首领。

从刘总的内心上讲,也很希望朝廷能对朱克融等人以礼相待。安史之乱后,河北与长安形同敌国,非常隔膜。也许,朱克融入朝给了双方一个和解的机会。华丽的朱衣、紫衣,将掩盖过去几十年战场厮杀给双方带来的血腥记忆。长安可以用高官厚禄,笼络来自河北的英雄们,拉近长安与河北的心理距离,重新培养河北对长安的认同感。

我们不能不为刘总谋划之恰当、周到而折服——这是一个獍枭最后的善行。在他身后的,是卢龙数万躁动不安的虎狼之师和一个不算太坏的局面。

几天后,人们在定州发现了刘总,不,是僧人大觉的尸体。

大觉的死讯传到长安的时候,朱克融正又一次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中书门下政事堂的台阶。

这个昔日的悍将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回了。当他脸色木然地穿行在衣冠楚楚的大小文官中间,心里明白:自己有多么另类。他们以为朱克融这样的武夫无知无识,愚钝如彘,感觉不到这一切。可他其实有着一颗非常敏感的心。在幽州,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来掩饰彼此的矛盾。一切的生存竞争都是血淋淋的方式展开。今天,你可能前呼后拥,威风八面,明天你就有可能因为一言不合,被乱刀分尸。生和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朱克融随时保持着对敌意的敏感。

朱克融眼中的长安颓迷妖艳、光怪陆离。说到底,他也看不起长安的衣冠中人。和幽燕的赳赳武夫相比,他们从肉体到灵魂都是如此的孱弱,没有接受过边地风雪的洗礼。在京华横行无忌的游侠少年,身骑五花马,腰跨三尺剑,却只懂得“清歌妙舞落花前”。长安的巍峨城墙,为他们挡住了凛冽的北风,也局限了他们的视野,使他们看不到雁落胡天的壮美景象。

可是,现在,他,朱克融,却必须小心翼翼地对趾高气扬的长安官僚们卑躬屈膝,陪着笑脸,希望他们能给自己一个差事。被派来长安的前夕,刘总绘声绘色地向朱克融描述过长安的无限繁华。现在,朱克融也不得不承认,长安有着幽州不能比拟的嵯峨宫阙、壮丽城郭。可他不过是一个流落其中的异乡人。杜甫回忆起他的京华生活时写道:

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朱克融不会用诗句来表达他的感受。可心底的辛酸一点也不比杜甫少。羁留京师已经有好多个月了,从幽州带来的盘缠所剩无几,可刘总为他描绘的礼遇还是镜花水月。朱克融不得不奔走于右掖,乞求一份聊以糊口的差使。如此微不足道的希望,也被无情地棰碎了。高高在上的宰相们冷冷地搪塞他。在他们看来,朱克融不过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一介武夫,既不懂典章制度,也没有功名、门阀这些混迹长安官场的必备要素。长安没有他的位置。

今天,当朱克融不抱多少希望地推开政事堂的门扉时,却发现情形和往日有所不同。宰相们语气冷淡地通知倍受冷淡的将军:你可以回幽州去了。

朱克融有些错愕。在宰相们淡淡的神情后面,有一种掩藏不住的轻松。朝廷派往幽州的新节度使张弘靖已经正式履新了,没有发生任何风波,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迹象。在宰相们看来,随着张弘靖接管幽州,问题已经解决:这个几十年来兴风作浪的藩镇对朝廷俯首帖耳。留着朱克融似乎完全没有必要。这些边将象胡人一般粗鲁不文。宰相根本没有将他们正经地视为同僚,也没有视为必须认真对付的对手。

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吧——朱克融象丧家犬一样,被漫不经心地撵回幽州。

离开政事堂,朱克融回到下处,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饥肠漉漉地穿过长安的街坊,悄悄向城外走去。这是他最后一次踯躅于长安街头了。在跨出春明门的刹那,朱克融的心中会有一丝遗憾闪过。“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长安是世间最美丽的地方。可朱克融更清楚,这美丽的城,并不属于他。在长安的绿槐香陌中,他慢慢地滋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

几十年前,朱克融的祖父朱滔就明白这一点。

安史之乱结束时,薛嵩、田承嗣等几个安史旧将瓜分了河朔。幽州属于李怀仙的地盘。朱滔和他的兄长朱泚都是李怀仙麾下的偏裨将领。他们联合朱希彩谋杀了李怀仙。朝廷派了前宰相王缙来接替朱希彩。可事实证明,幽州根本容不下一个长安来的官僚。三个月后,朱希彩撵走了王缙。他也没有在这个位置上呆很久。朱泚取代了他成为新的卢龙节度使。他派兄弟朱滔将兵三千奔赴长安,参与京西的防秋。

秋高马肥的时候,胡人常常侵犯边疆,掠夺玉帛女子和即将收割的庄稼。因此,每当金风一起,朝廷就要征发诸军,打击入寇的胡骑——这就是“防秋”。安史乱后的百年里,吐蕃切断了沟通长安和安西的河西走廊。正如诗中所说:“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唐朝不得不在离长安咫尺之遥的凤翔防秋,阻止吐蕃人长驱直入,烧杀掳掠。河北藩镇在表面上臣服长安,却从未参加过防秋。幽州这回破天荒地派出三千人马,让唐代宗(李豫)心中暗喜,特地召见了朱滔。可是,朱滔深知,自己的天地不在长安。对一个出身河北的将领来说,在重视门第阀阅和进士出身的长安很难有什么作为。朱滔不想把前途寄托在天子一时的好感上。防秋结束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长安。

回到幽州后,狡猾的朱滔却连哄带骗,力劝兄长朱泚也去领略一下天子脚下的帝乡风物。朱泚被兄弟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兴致勃勃西入长安。等他前脚一走,朱滔立刻找了个借口,杀掉二十余名大将,剪除了兄长的羽翼。心知中计的朱泚人在长安,鞭长莫及,只好默认了这个事实。对他来说,回幽州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充当兄弟的傀儡。有鉴于此,朱泚只好留在长安。

从此,兄弟两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幽州的朱滔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和王武俊、田悦一起僭位为王,称孤道寡,成了河北三镇的盟主。天上的云气都为风光无限的朱滔变幻了形状。名将马燧恨恨地说,白云无知,竟敢为叛贼制造祥瑞。朱泚却象失水的蛟龙,困在长安的浅滩里。朝廷给了他官爵,但不给他实权。在长安,他没有部属、地盘,也没有亲族和政治伙伴。这就决定了朱泚只能失意于庙堂。他后来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长安的叛乱,最后又可耻地死于叛乱。

祖父和伯祖父截然不同的遭遇,对朱克融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启示。他很快就把失落抛开。眼前的饥饿和寒冷,改变不了朱克融的雄心壮志,只能使他对长安和长安城里的人充满了愤懑。李白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也许就是对此时的朱克融最好的写照。走出长安城墙的门洞,我想象这个衣衫褴褛的幽州武士一定会面对东去的长路,还有长路尽头的一片长天,发出凌厉的长啸……

整个经过只归结为很俗套但很贴切的四个字:纵虎归山。

和朱克融一样,履新的张弘靖也来到了一个他不熟悉,并且也不能适应的幽州——朱克融的伯祖父和祖父杀死李怀仙后,朝廷指派曾担任过宰相的王缙接任卢龙节度使。他出身阀阅,是名满天下的太原王氏子弟,诗人王维的兄弟。可王缙还是很快就被排挤出去了。除了王缙短短的三个月,就只有张弘靖不出身于幽州,而成为它的首脑——这是近一百年来第一例,也是二百年中唯一的一例。

在幽州人充满惊讶的目光中,张弘靖高坐在肩舆上,进入了幽州城。

这是一座南北九里、东西七里、拥有十个城门的雄伟城邑,象雄踞燕山南麓的猛虎,向天张开巨口,吞吐着八面来风。隋炀帝开凿的永济渠和始于榆林的三千里御道在此交汇,形成了以幽州为中枢、辐射四方的通道。作为胡马南下路径的东缘,幽州“前临滹沱后易水,崇山沃野亘千里”,有着无可比拟的独特地位。开元年间,朝廷在自己漫长的疆界上设了十大节度使。十镇精兵不过四十九万人。驻幽州的范阳节度使(后改称卢龙节度使)就领有九万一千四百人之多,为诸镇之冠。杂胡和突厥的混血儿安禄山以此为巢穴,挥戈南指,想一举颠覆长安的王朝。

按照唐人姚汝能在《安禄山事迹》中的记载,安史之乱中叛贼们“以范阳(幽州)为燕京,……置田华等门,署衙门楼为听政楼,节度厅为紫微殿”。所以,幽州是胡化河北的缩影、分离势力的核心、叛乱的策源地,是长安之外的第一城。

可在肩舆上的张弘靖眼里,幽州不过是一座边陲的荒城。

路是有坑有坎的,适合骏马扬蹄,而不适合装饰精美的香车;房舍是简朴的,叛乱时曾僭号紫微殿的节度厅也无法和长安,甚至是太原那些奢华宫室衙门相比。唯一值得一观的,就是雄伟的蓟北楼。比起长安的春明门和延夏门,幽州的高楼骨架固然大气,却如此粗糙。

更让张弘靖不能习惯的,是幽州的人。

当肩舆从围观人群中闪出的路径缓缓通过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无数注视的目光中包含着让人不安的光芒。惊奇?敌视?对,都对,但又不完全对。长安、太原、汴州,乃至河北以外其他地方的人没有如此锐利的目光。他们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父母官。那是儒家礼仪所不提倡,也是朝廷法度所不允许的。如果是在长安,弹压地方的京兆尹早就用长鞭驱散拥有这种目光的围观者了。更让张弘靖如坐针毡的,是放肆的目光里蕴涵着对法定权威和等级的轻蔑。

底层的小人物如此,更遑论坐拥重兵的兵马使和先锋使了。当赳赳武夫列队来参拜新节度使的时候,张弘靖看到的是粗疏的举止,听到的是嘈杂的人声,而感觉到的是沮丧。粗糙的手掌和粗砺的面庞构成了他对幽州人的印象。所有人,都和长安那些儒雅才子、望族苗裔多么的不同呀!

面对着铁马朔风的燕山关塞,张弘靖却在“遥想长安此时节,朱门深巷百花开”。他由衷地怀念起“冠盖满京华”的长安风景,还有绿鬓年少金钗客。人在他乡的憔悴感如烟如雾,缭绕心间,久久难以排遣。这使张弘靖一直没有办法象在汴州和太原那样,很快进入状态。巡视军营、接待将领和其他繁琐政务,他都让幕僚出面,自己十天左右才在节度厅露一露面。十日一次的升座理事,也是草草了事,更象一个不得不敷衍的仪式。这样,张弘靖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和那些粗鲁不文的将领们接触。更多的时候,他宁愿将自己独自锁在府邸中,翻翻书,写写字。

张弘靖的祖父张嘉贞是书画收藏家,自己的大字“不因师法,而天姿雄劲”。父亲张延赏也雅善书画,人称“妙合钟(钟繇)张(张怀瓘),墨迹高古”。张弘靖自己“书体三变,为时所称”。只有在这方小小空间里,张弘靖才能从四壁悬挂的名家笔墨和满架轴帙中,寻找的一点久违的风雅气息——

一扇紧闭的门,将张弘靖和幽州隔离在两个世界。

幽州人对张弘靖的表现感到惊讶。

在河朔,权力是与武力,而不是程序联系在一起的。在大漠中,强悍是权力的唯一依据。多年以来,河北三镇的节度使是由军中拥立和废黜的,朝廷对人事更替没有多少发言权。

以幽州为例,安史乱后的第一位节度使李怀仙死在了朱希彩、朱泚兄弟的手上。唐代宗(李豫)想让宰相王缙来当节度使,以朱希彩为副节度。但王缙在三个月中熟悉了幽州这种权力潜规则,明智地把节度使的位置让给了朱希彩,自己犒劳了一下军队就回长安去了。骜恣不轨的朱希彩忘了自己的权力基础是下属的拥戴,骄横不法,让幽州人不堪忍受,不久就被属下杀掉。人们共推朱泚为留后。后来朱滔取而代之。等朱滔病死后,军中推刘怦为节度使。因为他代理节度府事时,深得军心。刘怦只在任上三个月就病故。他的儿子刘济在众人的拥戴下接任节度使——

这也是一种“民主”,用刀和枪,而不是用纸条来投票的另类民主。

所以,节度使们必须与手下打成一片。与胡人一样,幽州人认同相对朴素的生活方式,不会刻意通过衣着、车马这些生活细节来强调等级。他们已经习惯了和他们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汗臭和膻气的节度使,一个在沙场上揎袖而起、舞枪弄棒的节度使,一个从外表上看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的节度使。

可他们面前的张弘靖,却有着雍容庄默的举止、高高在上的傲慢眼神,以及深居简出的作派——和幽州,乃至整个河北格格不入。

张弘靖最倚重的判官是韦雍。史书上没有记载他履历。不过,久经宦海的张弘靖能青睐这位“年少轻薄之士”,辟为判官,说明他多半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张弘靖的幕府多为世家子弟。名满天下的李德裕就曾是他的幕僚。韦姓以长安城南的一支为贵,“雍”又是关中的古称。我猜测,韦雍很有可能出身高贵的“京兆韦氏”。

如果是在汴州或者太原,张弘靖一定不会如此放纵幕僚。可是,在幽州,一个胡风盛行的边城,他感到了难耐的寂寞。没有风雅的士绅或居乡的大僚来拜,与张弘靖诗歌酬酢;也没有飘然路过的名士才子聊聊长安风物、洛阳逸事,为他一解宦游中的苦闷。只有眼前这些幕僚可供清谈。说起来,张弘靖也算幽州旧姓的后裔。他的祖先张子吒仕隋,终老于河东郡丞任上,张氏一门才从幽州故乡迁入河东蒲州猗氏。到张弘靖,已经是第七代了。所以,史书称张弘靖籍隶河东。

这个籍贯对他来说,只标明了祖先曾经生活的空间。张弘靖本人一生中的多数时候是在长安和洛阳度过的。所以,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看成长安人。

不管放浪的韦雍和文雅的张弘靖个性差别有多大,他们都来自长安,有着共同的文化背景、共同的话题,在鄙夷幽州人物风土这点上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内敛些,另一个却不知掩饰。每当韦雍带着案牍来到张弘靖面前,用略带京师口音的腔调,向他娓娓叙说政事,恍惚间,张弘靖又回到了长安宅院的小厅。他舒适地倚在那里,和三五士子一起坐而论道。眼前的幽州,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谈起的遥远话题……张弘靖简直不敢想象,离开了韦雍他们,自己将如何饮尽那份孤独。

在不知不觉中,张弘靖给了韦雍们太多的宽容。

大军夜间宿营的时候,要提防敌军偷袭。将士们在睡梦中神经也绷得紧紧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敌友不分。一有风吹草动,往往三军皆惊。不明就里的将士会误以为有敌情,在黑暗中自相踩踏,甚至挥刃乱砍,自相残杀。这就是所谓“夜惊”,也称“营啸”。所以,军中最重视夜间安宁,不允许任何人发出异常声响。当年,田承嗣就是因为营地肃整宁静,如无一人,赢得冒雪巡军的安禄山赞赏的。《通典·兵典》里还记载有一条严厉的军纪:“军夜惊,吏士坚坐阵,将持兵,无欢哗动摇,有起离阵者斩。”

数年前,有个狂生叫崔膺,是大将张建封的座上宾。一日深夜,他兴之所致,竟然在大营里长啸当歌。三军夜惊。如果不是张建封知道事态严重,赶紧将他藏入自己的大帐中,愤怒的士卒会把他生吞活剥了。在第二天的筵席上,余怒未消的监军宦官突然对张建封说:我与你要无条件地互相满足对方一个请求。张建封点头同意。监军使说:我有个请求,把崔膺交给我。

张建封心知,人家不肯放过这个狂生,要追究昨晚营啸的责任。他略一沉吟,慷慨地说:我遵守约定,满足你的要求。

监军使大喜,连连道谢。等酒过三巡,张建封从容地说:我也有个请求。

监军使立刻说:听你吩咐。

没想到,张建封的请求是:把崔膺还给我。

监军使一楞,知道被绕进去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座诸将,都被逗乐了。在笑声中,崔膺总算拣回了性命。可见,夜间喧哗,是犯了军中大忌的。

作为边陲重镇,入夜后的幽州就如军营般寂静,避免屯守城中的兵马夜惊。

长安也有宵禁。六街传鼓,通衢大道上就不再有人影。不过,里坊之中,不禁行人。特别是“花径逶迤柳巷深”的平康坊里多少美人艳帜高张,惹来人影如梭、灯火如昼。张弘靖的幕僚习惯于长安“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的奢靡夜生活,根本没有将幽州的宵禁规矩放在心上。每到夜幕降临,他们金樽新开,玉人在抱,纵情享受北地胭脂的别样风情。灯前舞,醉后歌,纸醉金迷的筵席一直到深夜时分才散去。长安的少年郎们带着七、八分酒意,摇摇晃晃地跨上金辔玉鞭的骏马,呼朋引伴,大呼小叫地穿过幽州的大街,招摇回府。道路两边,忍气吞声的幽州将士们不得不举着火把,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为他们照亮归路。

可张弘靖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谁没有年少轻狂过呢?上了年纪的节度使用慈爱的目光看着韦雍,就象看着自己淘气胡闹的子侄一样。

幽州的将士们越来越少看见他们的节度使了。张弘靖的隐退,把年轻的属官和幕僚推到了前台。在这些替张弘靖行使权力的人眼中,幽州人冥顽不化,蠢如鹿豕。他们经常任意刑罚兵卒,剥夺朝廷给他们的赏赐,甚至于动辄称他们为“蛮虏”。有一回,韦雍还语带讥讽地对士卒们说:“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两石弓,不若识一丁字!”

这些细节日积月累,使幽州将士对张弘靖的幕僚们越来越反感。如果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这些少不更事的长安公子,也不能说是公允的。张弘靖自己就没有读懂河北。

有一日,张弘靖偶然路过安禄山的坟冢,很惊讶地看到安禄山的坟冢依然完好。在一个被灌输满君臣礼教和大唐律例的脑袋里,叛臣贼子不是早就应该被掘墓鞭尸、挫骨扬灰了么?可几十年后的今天,安禄山居然在幽州的缭绕香烟中,安享受着人间的血食供奉。望着对安禄山的墓碑鼎礼膜拜的人群,张弘靖一脸惘然。

这个生在长安的人不懂得,被长安定性为叛贼的安禄山,在河北人心中的形象迥然不同。对河北以外的地方来说,安禄山是一张凶神恶煞似的面孔、一个被千万人唾弃的名字和一段不堪回首的灾难岁月。可在河北,特别是幽州,安禄山是传奇、是神话,甚至是神。如果张弘靖能心平气和地向幽州的野老乡人探听一下,就会听到关于这个叛贼的种种神奇传说。

突厥人以阿史那和阿史德两姓为贵。有的学者认为,阿史那掌政权;而阿史德掌神权,是他们的巫师。一汗一巫,两个家族“构成了突厥游牧贵族权力基础的两大支柱”。相传,安禄山的母亲就是一个以卜为业的阿史德氏女觋。商人相信,简狄吞玄鸟之卵,生下他们的祖先契;周人相信,姜嫄踩了巨人的脚印而怀孕,才有了他们的祖先稷。河北人则相信,这个女觋在多年前的某个暗夜里,向突厥人的斗战之神轧荦山虔诚祈祷后,神奇地怀孕了。河北人心目中的安禄山就是他们的契和稷,和伯利恒的耶酥一样,来自神的恩赐,是神的力量在人间的化身。

在阿史德氏临盆的那一天,神秘的天光照亮了柳城的穹庐。在山林、在草泽,在天高地迥的塞外,所有的禽和兽在那一刻仰天嘶鸣。诡异的天光和鸟兽的鸣声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异常的征兆惊动了当时坐镇幽州的范阳节度使张仁愿。他所派出的飞骑风一般地穿过幽州城门,驰向草原深处,去寻找那个不同寻常的婴儿。他们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阿史德氏的庐帐,可是母子两已经杳无踪迹。女觋机警地把婴儿藏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个神赐的奇迹,阿史德氏给了婴儿最初的名字“轧荦山”。直到她改嫁突厥将军安延偃,孩子才改名为安禄山。这个名字,后来被刻进了唐朝的衰亡史。

很多年后,安禄山已经坐上张仁愿曾坐过的位置。女觋母亲设计的那个诞生场景光怪陆离,他从中汲取了不少灵感。多年来,安禄山从没有忘记把自己装扮成无所不能的祆教之神。当唐玄宗(李隆基)搂着“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沉醉在骊山的缓歌慢舞中,幽州的巫师们却在苍茫的暮色中敲起手中的鼓,和着异国风情的音乐载歌载舞,迎接驮着百万数的异方珍的胡商驼队。诡秘的异域音乐中,安禄山换上华丽的胡服,高高地坐在重床上。百名精心挑选出来的胡人随侍在他的左右。在安禄山面前,陈列着祭祀神明用的牲牢。缭绕的香烟和香烟中闪烁的宝光宝气将他烘托得恍若神人。

无数的信徒们匍匐在安禄山的脚下,向上天祈求福气……当他们抬起卑微的头颅的时候,恍惚看见在缭绕的香烟中现出了一个高大的形象,那是安禄山,也是象征光明的祆神。

人群沸腾了。他们以为真神降临在幽州的红尘,为他们带来了吉祥。神鼓“卜砰”响起,巫女们和着激昂的胡乐翩翩起舞,暮色里到处扭曲着疯狂的人影。

在送往长安的奏章中,安禄山也夸耀过自己的“神迹”。他告诉长安天子,面对大肆吞噬营州禾苗的蝗虫。自己焚香祝天。两日后,成群的鸟从北方飞来,吃尽了所有蝗虫。老迈的唐玄宗对这奏章只是一笑置之。

契丹阉人李猪儿砍杀了这个不世出的枭雄。在这个案件中,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扮演了幕后主谋,和李宥在元和宫变里的角色一模一样。

可是,幽州人、九姓胡人永远不会忘记,安禄山给了他们征服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个大腹便便的枭雄只是回到了天上,在飘荡着死者弯曲身影的天穹中继续当祆神。田承嗣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尊安禄山、史思明父子为“四圣”,立祠拜祭,公然为旧主扬幡招魂。直到今天,安禄山依然让河北,特别是幽州的无数士卒、庶民肃然起敬。他神魔一体,就是“轧荦山”——战无不胜的斗战神。

张弘靖不能理解这种糅合了复杂种族、文化、宗教和政治内涵的现象。他生于上元元年。这一年,安禄山已经被弑三年了;连弑父的安庆绪也在上一年死于非命。从张弘靖懂事的时候起,安禄山就一直是凶残、肮脏和猥亵的恶魔形象。为了抹去那段黑色记忆,长安象一个被过度刺激的精神症患者,对每一点安禄山的痕迹都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清除着勾起恐怖回忆的每一点细节。在这种氛围里长大的张弘靖,对安禄山极端厌恶和排斥。也许他容忍了幽州人的粗鲁、无礼和无知,可他不能原谅前几任节度使如此荒唐的“疏忽”,更不能容忍河北人对一个反贼的顶礼膜拜。

来到幽州后,张弘靖一直以清净无为的态度来治理幽州。他唯一一件主动的举措,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掘开了安禄山的坟墓,曝骨荒野。张弘靖要让幽州人知道,安禄山不是神,只是一个注定不能皈依大地的孤魂野鬼。

可是,张弘靖错了。幽州人对安禄山的迷信没有因为坟墓的毁坏而破除。他们保持了缄默。抗议是没有用的,幽州人清楚天下人是如何评价安禄山的。可这消灭不了他们心中的神。冰冷的眼光看着张弘靖的铁铲翻起陈年的泥土。眼光里的敌意如四阖的暝烟,越来越浓……暮尘渐起,张弘靖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在河北人眼中,渎神的张弘靖注定要遭到报应的。

报应很快就到来了。

长庆元年秋的一天,幽州的街道上风一样地,掠过一匹紫骝。就象王昌龄诗句里说的那样:“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幽州的健儿们爱马如命。一匹神俊的马是他们的骄傲。在众人面前炫耀爱驹和自己高明骑术的机会,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幽州人惯看闹市里的纵情驰骋,对这种表演,他们从来不吝啬赞叹和掌声。

可是,人们高昂的兴致突然象被寒流冻住了。

拐角不远的地方,一支长长的队伍正沿着街道迤俪而来。那是判官韦雍的前导卫军。在幽州,只有他喜欢前呼后拥的出行排场。紫骝狂奔的路线和前导卫军行进的大道,正好呈一个直角。所以,韦雍的亲兵和紫骝上的骑手都没有看见对方。就在前导卫军大摇大摆走到十字路口时,才蓦然发现了那匹撒蹄狂奔的马……在旁观人群的尖叫声中,一场惨剧眼看就要发生。

说时迟,那时快,紫骝上的骑手缰绳一紧。刹那间,整匹马人立起来。在一声嘶溜溜的长嘶中,后蹄完美地人立,前蹄划出完美的圆弧,完美的骑手和胯下的骏马如同舞者亮相。停顿片刻后,高高扬起的前蹄才猛地砸在地上。人与马,如同一体,岳峙渊停般一动不动。惊骇后是几秒的沉寂,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幽州人最佩服旁观控马娴熟的英雄。他们完全被骑手的精湛表演所折服。

脸色苍白的韦雍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东倒西歪的前导卫军,他忍不住恼羞成怒,厉声呵斥手下,捉拿眼前这个敢于冲撞他的大胆狂徒。紫骝上的骑手是幽州军中的士卒。他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声不吭,任由韦雍的亲兵拽下马来,捆绑结实,摁倒在尘土里。旁观者心中惋惜,可也没说什么。毕竟,冲撞判官,罪有应得。

当两根椴木刑杖取来时,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看来,韦雍要对肇事者当街施行杖刑。

元和年间,书法家柳公权的兄长柳公绰新拜京兆尹,前往光德坊京兆府。按旧例,京兆尹出行的时候,仪刀团扇,戟阵追随,很有威仪。在路上,也是一名神策军小将纵马冲撞了他的前导。中使、闲汉、神策军,是所谓长安街市上的三大恶,一般人对他们的违法行径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柳公绰却命人用刑杖,将那个神策军小将当街毙杀。这件事曾在长安轰动一时。事后,李纯诘问他,怎么敢擅自打死神策军的人。柳公绰从容地说:军中偏裨,跃马冲过,这就是没有将陛下的法律放在眼中,而不仅仅是侮辱臣。臣杖杀的是无礼之人,而不是针对神策军将。

李纯听后,只能悻悻地问:“卿何不奏?”

柳公绰回道:“臣只合决,不合奏。”

那么谁应该上奏呢?

“在街中,本街使金吾将军奏;若在坊内,则左、右巡使奏。”事已至此,就连天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生长于长安的韦雍对这段故事当然耳熟能详了。他根本没有觉得杖责一个冲撞他前导卫军的士卒有什么不妥。可年轻的判官不知道,杖刑在长安很常见,可河北人却非常厌恶它。闻讯赶来的几个偏稗将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公推一个老成的人去见韦雍,恳请年轻的判官换一种刑罚,来处置闯祸的骑士。没想到,好言好语却换来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叱责。韦雍哪里会把什么幽州的风俗放在眼里,固执地要按自己的意思行刑。

椴木刑杖上下翻飞,很快就把受刑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刑杖打在肉体上发出的“扑扑”闷响,在幽州人心间回荡。

那一夜,阴霾漫空,没有星,也没有月。幽州大营里,呼噪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当天晚上,军营中传来的声音:卢龙兵变了。

压抑数月的怒火熊熊燃烧,借着这点小事蔓延开来。无数士卒从四面八方涌向节度使牙门。牙门里还有张弘靖的上百牙兵。可面对汹涌的人潮,还有一张张拉开的强弓、出鞘的战刀。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束手就擒。在几个士兵的挟持下,面无人色的张弘靖被带出了牙门,关押到蓟门馆。

韦雍和他的同僚们已经被疯狂的乱兵给杀了。另一位判官张彻是位忠厚长者,在军中口碑不坏。乱兵们打算放了他。张彻回头说道:你们反叛朝廷,马上就会被族灭的!

杀红了眼的乱兵顿时骚动起来。几个人一拥而上,乱刀如雨,将张彻也当场杀死了。

当夜色渐渐褪去,理智似乎又回到了这些疯狂的人身上。

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的变兵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鲁莽。次日早晨,乱兵们纷纷来到蓟门馆,求见张弘靖,想乞求他的宽恕。他们愿意洗心革面,仍然尊张弘靖为帅。在这些粗鲁的武夫看来,昨夜的骚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从安史之乱起,河朔就习惯于哗变。以下犯上也是一种河北旧事——它是大一统帝国的固有政治秩序以外的一个特例,是使这一区域区别于其他州郡的特殊传统。

然而,在这个紧要关口,张弘靖沉默了。

我相信,如果换作一位出身于河朔行伍间的节度使处于张弘靖当时的境地,他铁定会毫不犹豫地以很实际的姿态接受乱兵的忏悔,因为他深谙河北的特殊传统。可是,张弘靖不愿意宽恕。武力胁迫下的宽恕,伤害了一名有良好教养的士大夫内心所信奉的原则,还有外表必须维系的高贵。所以,我能理解张弘靖的沉默,尽管它是如此的不合时宜。面对激奋情绪构成的汹涌波涛,身陷囹圄的节度使以为这样可以维护他剩下的尊严。

但是张弘靖错了。他错过了挽救时局的最后时机。

在得不到宽恕的情况下,变兵们转而选择拥立新帅——百年来,他们一向是这么做的。以下犯上在河北三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自己的首领自己拥立。遥远的长安凭什么用一纸文书来决定谁是幽州人的首脑?幽州人更喜欢自己决定命运。刘总已经抛弃了幽州,刘家没有什么人可以统帅三军了。这时候,乱兵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刘总、还有他的父亲、祖父执掌卢龙节度使大印之前,幽州是属于朱氏家族的。于是,乱兵潮水般地涌向朱家。

前卢龙节度使朱滔的儿子朱洄卧病在床已有多日了。当乱兵推举出来的首领闯进他的寝室,这位老将大惊失色,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之祸。听乱兵说出来意后,朱洄说:我年老多病,已经无意接掌卢龙了。不过,他向乱兵们推荐了自己的儿子。乱兵们心想,只要是朱家后裔,就还有些号召力,纷纷表示赞同。这时候,从低垂的帘幕后,转出朱洄之子——

他就是从长安失意归来的朱克融!

半个时辰后,蓟门馆的门猛地被踹开了。

枯坐在胡床上的张弘靖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他看见一个健壮的将军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

几个月前,张弘靖在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鲜衣怒马,往幽州方向逶迤而来。与此同时,朱克融正沿着相反的方向去长安。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仿佛将就此成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还是在这蓟门馆内历史性地相遇了。只不过,两个人的境遇正好被颠倒过来了。昔日落魄长安的朱克融志得意满,接过了本来属于张弘靖的位置。来自长安的骄子张弘靖却沦为他的阶下囚。

等张弘靖结束幽禁生活后,悄悄走过蓟北楼下,蹒跚地踏上南谪的路途。看着失意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副楹联的上句:

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

主客之间,在蓟北楼下互换了位置,不过几个月时间。站在幽州台上怆然泪下的陈子昂已经不在,用五十九首古风来怀念燕昭王的岁月也一去不回了。如果烈烈风中还有什么韵律的话,那也是粗犷的胡人的歌。一切都不相同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种与古人、来者相隔绝的孤独感,依然横亘在空旷的天地之间。

历史就是那么耐人寻味。它让一个幽州人流落长安,又让一个长安人跻身幽州,结果两座城都没有接纳异乡人。排异反应有力地证明,帝国已经分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机体,各有各的文明。人们或许更多地将兵变归咎于张弘靖不知变通、韦雍等人的轻浮无行。其实,从根本上说,问题出在他们不了解这方水土,不能体察到河北与内地有多么大的不同,放任自己的价值观和当地固有的传统激烈撞击。韦雍是如此,张弘靖也是,只不过表现不同罢了。

张弘靖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来的品质:恪守朝廷律法而不轻言赦免,强调上下尊卑的伦理观,无为而治……完全符合长安对文臣的期望,也曾让他在长安、在汴州和太原都有不错的官声。如果不是这样,刘总就不会耳闻他的大名,萌生请他入幽州的想法。可是,看看张弘靖“尽革其俗,乃发禄山墓,毁其棺柩”等过激的举动就知道,他被逐的命运恐怕已经注定了——

南方的橘在北方结出枳来了,涩涩的苦刺激着长安的味蕾。

不了解河朔的胡化,就不能真正理解这方水土。可张弘靖和他身后的长安,恰恰缺乏足够的理解能力。

刘总的安排核心内容是支解卢龙。被一分为三后,这个北方雄藩将会彻底失去与长安抗衡的实力。这不算是个创举。割据淄、青的李师道灭亡后,李纯就曾命大臣详细研究图籍后,按土地远迩、士马众寡和仓库虚实将平卢支解为实力相当的三个部分:以郓、曹、濮为一道;淄、青、齐、登、莱为一道;兗、海、沂、密为一道——分而治之。这块土地上,再没有出现过敢于对抗长安的强大藩镇。

可接替李纯的李宥,还有他的大臣们,无法领悟刘总的良苦用心。他们认为,如法炮制,三分卢龙,是对接任节度使的张弘靖不信任。长安的君臣们决心让令人尊重的张弘靖拥有相对完整的幽州。所以,瀛、莫二州分割出来,交给卢士玫;剩下七个州都归张弘靖。刘总的布置是完全落空了。

在张弘靖被囚禁后,瀛州很快发生军乱。士卒逮捕了卢士玫和他的僚佐,押送幽州,也拘禁在客馆。

检讨朝廷在卢龙的所作所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宰相们没有利用起刘总弃官为僧带来的良机。这种机会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大臣们在长庆初年犯了重大错误,并且是一误再误。这使我们认识到,这是一个甚至缺乏消极应对能力的朝廷。以过去的标准来衡量显得非常简单的操作,现在却变得紊乱、复杂。本来开始认可朝廷权威、能力的藩镇灵敏地体察到这种变化。臣服,还是对抗?立刻重新成为一个问题。面临抉择的河朔三镇变得迷顿、暴燥。

“燕南春草伤心色,蓟北黄云满眼愁”,我们带着这样的沉重心情,伫立在蓟北楼头。日甚一日的紧张、凶险和尴尬杂糅在一起,取代了过去十多年中饱满情绪。我们蓦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不仅已经远离了杜黄裳、武元衡和裴垍,连李绛、裴度也开始淡出时代的核心圈子。许多伟岸的历史形象在元和宫变中扭曲,在长庆贡举案中弄得污渍斑驳,现在都一齐渐渐地暗淡、坍塌了……

一个完全不同于元和中兴的时代即将到来了。最引人侧目的,就是朝廷的慌乱和卤莽。当这样一个朝廷试图积极地去推行什么的时候,缺陷一览无遗。

多事之年开启了后元和时期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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