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四节 力量失衡的年代
崇祯十一年的五月初三,崇祯举行了一次在京高级公务员的开卷 考试。
崇祯出的题目很抒情,也很伤感。他说今年以来天象大变,四月山西下了大雪,而大白天的竟然能看到金星,真是活见鬼了,难道是老天在惩罚我吗?请回答。还有现在边饷欠了这么多,满洲铁骑却虎视眈眈,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大清国,看样子国家还是危在旦夕,万一有一天战争来临,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有明天吗?请回答。
两个问题看着简单却是暗藏机锋。因为从它的抒情和伤感之中不难看出皇上的心态:焦躁、恐惧、愤怒、悲凉。这是两个皇上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回答得好与不好全看皇上一时的心态。但谁也不知道皇上要什么不要什么,万一回答不好,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可又不能不回答。作为省部级髙官,如果不能给皇上答疑解惑,那他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杨嗣昌也参加了这个考试。
实际上崇祯主要考的就是他。因为他是兵部尚书,因为他的十面张网计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崇祯想知道,对于满洲铁骑,这个杨尚书有何高见。
杨嗣昌首先斩钉截铁地告诉崇祯,要相信唯物主义不要相信唯心主义。天象就是天象,人间的事还得靠皇上一手掌握。为了打消皇上的疑虑,杨嗣昌还举了三个例子。
例子一:东汉光武帝期间,有一年出现了月食火星的现象,匈奴的单于害怕会有什么问题,毅然提出要和光武帝讲和,光武帝愉快地接受了单于的和平请求。因此,尽管这一年天象异常,人间却是和平社会。
例子二:唐宪宗元和七年,也发生了月食现象,魏博镇田兴向唐宪宗归降,唐宪宗也本着为天下黎民造福的心念对魏博镇既往不咎,天下从此太平。
例子三:宋太平兴国三年,同样发生了月食现象,但是当时的宋朝却发兵攻打契丹,结果连战连败。
杨嗣昌三个例子一举,崇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杨嗣昌这是在劝我对清朝和为贵啊!一向强硬的杨嗣昌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害怕满洲铁骑真的到了如此地步?!
崇祯百思而不得其解。同样不得其解的还有百官。参加考试的百官们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操和民族气节,纷纷指责杨嗣昌在明目张胆地投降清朝,以苟全他兵部尚书的位置,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做兵部尚书呢?
杨嗣昌沉默是金。但是崇祯却不能忍受这种沉默。他要知道杨嗣昌沉默背后的为什么。
这是战术,而不是战略。
两个人的时候,杨嗣昌这样对崇祯说。
战术?战略?有什么区别吗?
那当然,战术是手段,战略是目的。迟早,大明要消灭大清,但不是现在。
如果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战术呢?
为什么?皇上!
我堂堂大明,怎么可以和那个什么清国言和?
皇上,这只是战术言和啊,是为了彻底剿灭“流匪”换取几年辽东的和平时间!
彻底剿灭“流匪”?什么意思?现在还有什么“流匪”吗?
皇上,湖广包括中原一带,“流匪”并未真降啊!一有风吹草动,他们随时会起来闹事。
胡说!他们都已归顺。再说,熊文灿不是已经在坐镇五省吗?“流匪”还能再次作乱?
怕是……泊是他熊文灿到时也无能为力。
崇祯一听这话,那叫一个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熊文 灿不是你推荐的得力干将吗?怎么会守不住湖广?
杨嗣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下:皇上,如果把现在的“流匪”比做被困的老虎、睡着的老虎,那熊文灿现在就是在看管这样的老虎。但是睡着的老虎总有一天是要醒的,醒来后的老虎总要吃人的……
崇祯幽怨地看他一眼:别说了,我明白,你心里还是觉得我让熊文灿主抚是错误的!!
杨嗣昌跪下:皇上,臣现在断然没有这样的想法!也许当初,臣有力剿的想法或者说念头,但是皇上想想看,如果没有辽东的安宁和和平,哪怕是短暂的安宁和和平,我们就不可能集全国之力来对付“流匪”,那么所谓的剿匪一说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崇祯:这么说,你也同意以抚代剿啦?
杨嗣昌摇头:皇上啊,不管是抚还是剿,都要以实力做后盾啊。没有雄厚的实力,就没有对手心悦诚服的受抚。所以抚是比剿更高级别的征服,实力相当可以剿之,实力大大超越对手,对手自知不敌才肯受抚……
崇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集全国之力先对付一头,然后再腾出手来杀向皇太极?
皇上圣明!
崇祯摇头:我不圣明,你这个主意也不圣明。且不说皇太极会不会给你一段宝贵的和平时间,即便他能等,等你跟“流匪”杀得元气大伤之后再与之较量,你能保证我们大明的官兵就一定能够稳操胜券吗?你别忘了,清国的进攻能力已在我大明之上,我登基以来,长城几次被他们突破了?几次啊?每次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一次是真正靠我大明官兵的力量赶走的?没有!一次都没有!我看啊,这紫禁城迟早是他们的,是他们的啊……
杨嗣昌语塞。
原来皇上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正因为把一切都看透了,皇上才明白这是个历史的死结,任谁也打不开的。铁骑与“流匪”南北夹攻,你来我往,使大明疲于应付,国力日衰。他出题给大家考,如果真有谁能解开历史的死结,那是意外之喜,是大明之福。可要是解不开呢,那也在情理之中,是大明的宿命。
但杨嗣昌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他不能再造乾坤,只能尽人事,知天命。皇太极愿不愿意与大明言和,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也许人家真的只是要个名分,只需大明承认大清呢?
崇祯又摇头了:这个事啊,我看还是不妥。那个所谓的清国占据的那块地方原本就是我大明的,要言和的话他们势必要我承认那块地方归他们了……这,这怎么可以?
崇祯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一想起这事他就感觉精神上被强奸了,那叫一个不乐意。
杨嗣昌脸上有些悲凉:皇上,那块地方已经被他们割据了很长时间了,事实上,我们不承认也不……
崇祯咆哮了:那不行!凭什么呀!简直是强盗嘛,硬抢去一块地方,硬逼着我们承认,尤其可气的是我们要上赶着去承认!凭什么呀!要言和也得他皇太极主动找我们言和啊!我堂堂大明,什么时候沦落到如此地步?!此例一开,国土沦丧,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崇祯越说越伤心,觉得自己真是个败家子,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满朝文武,也没有一个替我解忧的,或者作壁上观,或者一和了之……
崇祯说到这里看了杨嗣昌一眼。杨嗣昌一脸漠然,崇祯索性就把话给说开了:你杨嗣昌,堂堂的兵部尚书,就不能想个好法子出来吗?言和言和,这哪是什么言和啊,这是拿我崇祯的热脸蛋去贴他皇太极的冷屁股,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耻辱啊,大明的耻辱啊,我崇祯的耻辱啊,君辱臣死,杨嗣昌,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杨嗣昌:这只是战术言和,皇上。
战术也不行!这言和的口子一开,天下人都知道我崇祯软蛋了。不行,绝对不行!
杨嗣昌缓缓取下自己头上的乌纱帽:皇上,要是连这样的口子都不开,那臣也就无能为力了。
杨嗣昌将乌纱帽递到崇祯面前,崇祯的脸马上就阴下来了:杨嗣昌,你在威胁我?
杨嗣昌:臣不敢。
那你为什么甩手不干了?
臣无法再干下去了。
崇祯突然神经质地:谁说的?谁说你不能再干下去了?我说过了吗?
皇上没有说过臣无法再干下去。但皇上说了,君辱臣死,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臣这就去死……
崇祯一把夺过杨嗣昌的乌纱帽,然后狠狠地摔在他脸上:你个狗日的杨嗣昌,还是在威胁我。不错,我是说了君辱臣死,但我的意思是劝你发愤图强,为君父分忧啊。不干兵部尚书?你不干兵部尚书这满朝文武谁配干?杨嗣昌,你别忘恩负义,我可是昧着良心给你父亲官复原位的,我容易吗我?多少个夜晚激烈的思想斗争啊,我都挺过来了我,今天你不干,你这是过河拆桥啊你!
杨嗣昌哭笑不得:皇上,我,我没有啊……
崇祯猛地睁大他那一对长着单眼皮的小眼,努力使它们看上去显得咄咄逼人:还说没有?没有的话就把乌纱帽戴上!
杨嗣昌捡起掉在地上的乌纱帽,考虑了一下:皇上,继续干可以,但臣只有一种干法……
崇祯:还是要和皇太极言和?
杨嗣昌更正道:战术言和。
崇祯:别搞那么复杂。一回事。
杨嗣昌凛然道:皇上,绝对不是一回事。臣发誓,臣迟早要带兵打垮清国的,眼下只是战术言和罢了。
崇祯不语。
杨嗣昌心情迫切:皇上,当年越王勾践能忍人间所不能忍的耻辱才有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壮举,皇上,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不妨忍下眼前的耻辱吧!
崇祯想了一下:要言和也可以,但必须由皇太极先提出来。他必须进贡,必须称臣。
杨嗣昌一见崇祯摆出一副江湖老大的架式,觉得麻烦大了:皇上,既然是战术言和,谁主动就无关紧要了。再者说了,我们主动,更可以显出大国气度。
放屁!这能显出什么大国气度?大国软弱气度?投降气度?杨嗣昌,还是不要自欺欺人吧。这言和本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的!
杨嗣昌绝望了:皇上,这只是战术言和啊。
崇祯的双眼又睁大了,这一次竟然大得出奇,从杨嗣昌的视线望过去,已然近似牛卵大小了:战术言和也要有尊严的,没有尊严,我宁可不和!
那皇上是同意和皇太极谈一谈了?
杨嗣昌想确认一下。
崇祯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你先找人和他接触一下,看看他是什么个想法……唉,言和啊,丢人啊,我容易吗我,这样的事都干得出来?又要多少个夜晚激烈的思想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