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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二零零二年 黄花岗九十一年后

二零零二年,黄花岗九十一年后。

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李师科死后二十年的忌日清早,林光烈老排长第一次出现在故士官长“李师科庙”的前面。从退伍后,他第一次跟军中袍泽走得这么近,虽然袍泽只是一尊水泥塑像,但是,多年来一直好奇的老排长,还是走过来了。这一水泥塑像,竟是老排长同军中袍泽的唯一线索了。

四十年过去了,林光烈除了一篇《为老兵李师科喊话》,他跟老袍泽断了线了,四十年前的退伍,无异生离与死别。四十年来,林光烈一路从事反抗伪政府的行动,出入法庭与监狱,早已变成黑户一个、钦定要犯一名,没有几个人同他自始至终交朋友了,他也有意的息交绝游,不交什么朋友了。四十年前军中袍泽那一段交往,早已是隔世、是过眼云烟。袍泽们的下场,可想而知,他们是弱者中的弱者,大体上是不堪闻问了。

在“李师科庙”前,林光烈静静端详着。塑像是粗糙的,在“无天禅寺”庙外,像是尊违章建筑,倒也恰如李师科的真身。李师科一生都活在句点内,却死在惊叹号里,最令人们怀念。虽然,《为老兵李师科喊话》一文,为这位袍泽一诉衷情,但是,在生死线外,李师科壮烈的一面,却应该再加特写。可惜的是, 一切线索好像都断了。李师科连个理骨之地都没有了,有的只是这个小庙,事实上,也不算是庙,哪有“四面通风全有天”的庙?

站在塑像面前,林光烈想着:李师科是小人物,但在李师科身上,我们看到小人物的觉悟,他没有大将军陈仪那种大开大阖、策动反蒋;他是小人物,他的视野和范围都有限,但在他的有限里,做到极限。还有,他毫不怕死,和大将军一样。古人说“虽忠不烈,视死如归”这句话,正该是对李师科说的,他被枪毙时,死得和大将军一样有气魄。

白色恐怖时期,多少人被枪毙了,位阶最高的,莫过于陈仪了。但他是钦定要犯、死后埋骨荒坟,连个卧不更名的自由都没有,陈仪的墓碑上的名字叫“陈退素”,谁知道那是因爱国而死的陈仪呢?

一九五零年六月十八日,大清早起,陈仪在囚所被唤醒,执行死刑的命令递到他手中。他说了声“好吧”,便嘱咐唯一随身的厨子,准备汤水,沐浴更衣。他从容不迫,揽镜整容,打好了领带。按照惯例,左右捧上了给囚犯的酒肉,陈仪把手一挥,说:“用不着,走吧!”两个军人上前扶持,他又将两臂一甩,拒绝了,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上了一辆指定的吉普。车抵刑场,他安详的下了车,回头对执刑的说:“向我头部开枪。”便大步向前走去,口中频频说着:“人死,精神不死!人死,精神不死!”就这样的,陈仪壮烈的死去,由同父异母兄弟脱下血衣,把他火化,几年以后,偷偷埋在观音山的墓地里。此后罕人扫祭,早成荒坟了。但林光烈走了一趟,看到了它。

地点在台北县五股乡吉福村,先得下车,向山坡步行。在孝义路四十七巷前,左转进入公墓。公墓很杂乱,东一个坟、西一个坟,千坟一律,没有任何特色。但是,再往前走、往上走,却遥见一片竹林,气象稍异。竹林所在,是一片陡地,爬上陡地,经过了几座较大的坟,便到了竹林。陈仪的墓就赫然出现。

首先给人的印象是,这真是一座神秘的坟!它四边以巨石为垒,中间又以巨石凸堆成半个圆球,砌成主坟,看来结实无比,不像个坟,倒像个碉堡。坟前有一矮碑,上刻“陈公退素之墓”六个大字,书法隶中带颜,亦少俗气。报上说这块墓地风水上属于“蛇穴”,蛇头是当地陈姓家族祖先合葬的地方,陈仪之墓则位于蛇腹的部位。风水师强调,人站立时以双腿最有力,躺下时则是呼吸系统最旺盛,而蛇以腹爬行,虽不若蛇头综观全局,但其气息却是绵延流长、有利子孙。又说墓地刚好占住“财位”,加上刻意避开蛇头肃杀的霸气,应属“调珠宝”的格局,有利子孙“坐拥财富”。这些风水鬼话,林光烈完全不信。林光烈从陈仪墓上,遥望观音山主峰、遥望公墓的天坛顶式纳骨塔,别有所思。陈仪一生清廉,他在台湾做“总督”时,他的日本贵族出身的太太,每天要提菜篮亲去市场买菜。他们膝下无儿女,只过继了哥哥的一个女儿。妻女后来都留在大陆,穷困不堪。他的日本太太甚至要出售陈仪的上将军装,以换温饱,后为中共当局得知,酌予救济。以这样空前绝后的遭遇,还说有利子孙“坐拥财富”,妖妄之言,真是滑稽。在坟旁边,林光烈遥想墓中人当年的叱咤风云、遥想他的正气霸气、遥想他的敢做敢当、遥想他的舍生取义、遥想他的视死如归……觉得他真的不愧为将军;而凄凉卧此,如此奇坟,又真不愧为将军之坟。台湾的将军之坟多了,可说豪墓成群。但这些将军,无一不是败军之将,纵死后还拥“佩虎符、坐皋比”的声势,其墓无一足观。但这里的墓中人陈仪却是例外。这位将军为求仁得仁而死、为不甘做蒋氏鹰犬而死。更有鲜明对比的是,他死在他亲来光复的岛上。在岛的对岸福建省,他曾做过主席,离职时他感慨说:“五年后,闽人当思我。”不到五年,福建人怀念了他。可是,台湾呢,他错了,台湾是无情之岛,不到五年,他伏尸在万人空巷欢迎他的同一地方。并且,漫长的半世纪之后,还要受人唾骂,虽孤坟远引,但尿与口水仍追踪而至。——台湾是无情之岛,出此可见。陈仪有恩于台湾,但台湾人却中了蒋介石的宣传,恩将仇报,把陈仪丑化,这是不对的。但台湾人听不到也听不进,人们不习惯听到推翻他自己一直相信的,不然的话,“替罪羊”也不会流行于世了。林光烈在陈仪坟上,临走时候,回头再望了一眼。蓦然间,他想起吉林省集安县的那座“将军坟”。那坟也用巨石垒成,因石塚高大,迥非寻常,故人称为“将军坟”。不过,那种一千四百年前的古高句丽王陵寝,空有华丽,不见悲情,更无杀身成仁的传奇缭绕其间,只是古迹而已。但眼前这座将军坟呢,却别具气象,并且气象万千。那气象不是风水、不是“蛇穴”,而是风生水起,龙眠其间。孔子惊讶老子“其犹龙乎?”一个将军,身为封疆大吏,放着世俗的荣华富贵不去追求,却独行其是、之死靡它、肝脑涂地、强项不屈,除了“龙”外,又是什么呢?

“这条‘龙’,总算死后还有了龙眠之地。但李师科呢?却死无葬身之地!不但李师科,我们死了,也未必有葬身之地。”林光烈想着。“其实,李师科比陈仪更风光呢,他虽然不知归骨何处,但他死后,灵魂不远,竟有庙立起来、像塑起来,在这个时代,人死了,能够被立庙塑像纪念的,又有谁呀?”林光烈自问自答:

“只有李师科和蒋介石。”

“怎么?蒋介石也有小庙?”

“在朝淡水的公路边,有一个。把蒋介石当神来拜。”

“人间真无奇不有,到处都有死硬派。”

“一开始立庙,都比较单纯,如你所说,是真实信徒,是死硬派。可是到后来,所有的神像都变成了财神了,从恩主公庙开始,恩主公庙的主神是关公,可是拜关公是为了求财,把不爱钱的关公当成财神来拜,多叫关公哭笑不得啊!”

“蒋介石那小庙,也被财神处理吗?”

“也被财神处理。”

“李师科的呢?”

“很不幸,也财神不误。”

“天啊!”

“其实把李师科当财神,也不无道理,至少他是义盗、是侠盗呢。虽然钱不多,不像蒋介石抢走了全中国国库的黄金,人家老蒋可是大财神呢。”

李师科被当成财神,其实是被当做山寨版的财神。善男信女顶礼正统的神袛,但也偶尔破格,信一下义贼侠盗。李师科塑像一边,本来有个义贼廖添丁的,台风吹倒了廖添丁,就只剩下李师科了。

林光烈注目这个台风肆虐后的庙景,实在太寒碜了。

一根指头在林光烈背后点了一下。

林光烈回头,惊讶极了,他看到的是谁,不是别人,竟是阔别四十年的王排长王宇!

四十年算什么,四十年对双方说来,只是高速的不偕而老,双方的音容笑貌,谁都没变。因为双方都老了四十年,好像互相抵消了,谁也没老。或者说,谁也不再年轻了。

“怎么会是你?王排长、王宇!”

“怎么会不是我?我在你背后,一看就知道是林光烈林排长,阴魂不散,阴魂游走到士官长‘李师科庙’上来了。”

“太巧了,太巧了!”

两人紧握了手。

“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像见到鬼一样见到你,今天就是这一天,一点也不巧,是命中注定啊,你躲了四十年,今天被逮到了,被我和李师科逮到了。”

“太巧了,你来干什么?”

“来逮你啊。”

“我是那么好逮的?逮我,国民党就干过,结果他们前途有限、后患无穷。”

“国民党错在太宽大了,居然把你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也误我青春多少年。我今年六十七了。你比我大八岁,你也七十五了吧。

“你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跟李师科同岁,都生在一九二七,亡国的‘中华民国’十六年,不是吗?”

“是啊。这一年正好国民党定都南京,国民党开始偷走了中国。”

“国民党不止偷走了中国,还偷走了我们的青春。”

“你还好,二十六七岁就退伍了。我们可惨了,除了士官长因病四十岁前退下来,我们千方百计退下来的时候,都四十有五了、甚至五十开外了。我还好,四十三岁就退下来了。退下来后,运气不错,还能混到大学夜间部念书,拿到大学文凭,最后结婚生子,混到今天,总算老有所养,当兵一生,像我这样幸运的,太少了、太少了。看遍了所有第四连的弟兄,只有俞克勤连长、我、和祁德武算有个归宿。”

“祁德武,我排上的那位‘反共义士’。”

“就是他,他居然混到个家,窝在新店,绝口不提当年的事,他只说过,过去四十多年算是没活过,什么都不要提了。问他要不要回大陆家乡走一走,他说他在韩国战俘营时被衰胁,浑身刺青,上有反动文字,他不敢回大陆了。”

“其他连的有归宿吗?”

“有归宿的,在其他连上,也没听到。只有五十团的士官长老刘,他和做过日本鬼子慰安妇的大桃姐终于结婚了。真不容易、真了不起、也真动人。一男一女、一外省一本省,双方都被时代折磨了几十年,穷困残破,但是他们在生命最后,互相倚靠、互相扶持,成了乱世情鸳。老刘和大桃姐的最后结合,是两个残生的结合,幸亏有他们这一结合,人间才带来一道最后的温馨,人间剩余的,才不全是冰冷与死寂。从老刘到大桃姐,从大桃姐到老刘,他们的人生是残破的、挫败的,唯一不同是各有各的残破。乱世情鸳的例子倒时有所闻。马祖有一姑娘,以八万元赎身从良,嫁给了卫生连的一个阿兵哥,可是不肯出家门,怕见到人,因为那个地区,每个战士都搞过她。大桃姐倒没有这个问题,她是日本大兵的被害者,她年份太老了,没人害她了。”

“张永亭呢?”

“你退伍后,部队调到金门,张永亭被地雷炸死了。唉,他一生逃得了子弹,但逃不过地雷,他死在离大陆近了一点的地方。他再也没机会掘自己风水不好的祖坟了。”

“唉,张永亭啊!”

“死了倒也干脆,不必继续像第六连士官长老徐那样演悲剧。老徐退伍后,在大厦做管理员,一路省吃俭用,连同二十年士官长的积蓄,一共攒了三百万。两岸通了后,老徐回家乡探亲,找他太太和女儿。结果得知,太太改嫁了。老徐拿出‘国民身纷证’给太太看,说你看‘配偶栏’是空白的,证明我在台湾一直没有再结婚。如今你没办法等我,我也不能怪你。于是他把三百万分成三份,太太一百万、女儿一百万、自己一百万,又回到台湾,回来后,他住在‘荣民之家’,整天两眼发呆,心都碎了。”

“幸亏老徐分走了三分之二的财产给老去的前妻、老去的女儿,不然的话,他死后,一辈子省吃俭用,都送给国库了。多少老兵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最后存款因为没有亲人继承,都送给国库了。”

“比起来,这就看到李师科的不简单,李师科不早退伍下来,在部队里一路像老徐一样做士官长,说不定他有朝一日,也眼巴巴的等到老婆嫁人、女儿老去,最后心碎回来,躺在‘荣民之家’继续心碎。”

“没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李师科的路,可能就是老徐的路,但是,老徐的结局一定值得走吗?不走老徐的路,我看李师科也相当幸运的。他没眼巴巴等到老婆改嫁、女儿变老,他始终保留了被抓去当兵前的记忆、没有一张照片的记忆,他的记忆是完整的、没有心碎的。并且,他的记忆还会投射,投射在房东小女儿的身上,他的投射还那么具体,他为房东小女儿筹到了终身的学费!他自己那小女儿呢,他想都不敢想,是生?是死?是在学?是失学?是安定?是颠沛?……他一律想都不敢想。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小女儿还没长大,并且就住在房东的房子里。这就是李师科自己的路,他一点也不要做老徐,做了老徐又怎样呢?这么多老兵的哀史,看来只有李师科一个人最后挣扎出来了,得到英雄式的下场。你不能说老徐的路不正确、或老刘的路不美满、千创百孔后的美满、或祁德武的路有什么不对……只是,比起李师科来,老徐、老刘、祁德武,乃至数不清的老兵们,他们的人生最后一程都走得太窝囊、太平淡了。只有李师科,他走得真轰轰烈烈,并且足智多谋。李师科为千千万万的老兵扬了眉吐了气,从孟子标准看,李师科反抗了暴君、反抗了暴君符号,从七十二烈士标准看,李师科根本是一个人的革命,争人权、争正义、争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七十二烈士是先行者,李师科是后进者,其实他是烈士。”

“啊,王宇,真想不到四十年后,竟在这里碰到你。”

“哪里有比这里更有意义的所在啊。”

“说说看。”

“李师科被国民党军队压来当兵的时候,家中有老婆,二十三四;有个小女儿,五六岁,那时李师科二十五六,比女儿刚好大二十岁,那个年代,家人不能分开,因为一生离就是死别,从此他就跟着部队走了,再也没有见到太太女儿的面,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他们是穷乡下人,哪有机会哪有闲钱去照相。从此,老婆女儿长得什么模样、什么长相、什么样子,全靠李师科自己的记忆了。并且,那种记忆是静止的,记忆中,自己永远停在二十五六岁、老婆永远停在二十三四、女儿永远停在五六岁,太太不会变老、女儿不会长大。这回他看到房东的女孩子,他的移情作用与寄情作用,全部出现。养大个女孩子,要多大开支啊,还要吃东西、穿衣服,女孩子,也不能太寒酸啊。他想到因为家中清寒或家中事故而被迫沦落在外的女孩子,他紧张起来了。他联想出一大片,想到他在部队里的时候,想到营房外面那些军中乐园里沦落的女孩子,他更紧张了。这个紧张,是时代逼出来的。古话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现在,时代果然变了,变得你根本没有机会去‘老吾老’和‘幼吾幼’了,你当兵,当到台湾岛上,你家破人亡了,你只是‘老人老以无吾之老,幼人幼以无吾之幼’了。李师科是这一伦理的实行者,同时他有他的哲学。”

“哲学?”

“老兵的哲学。李师科老去,他回归不了大陆,但却回归了自己。李师科是最觉悟最勇敢的一个,他为自己筑了一个梦、投射在房东家里的一个梦,他用他仅有的力量,哪怕是暴力,架构了他的梦,他的梦是双重的、安全的,即使他被捉到,抢来的钱被追回,破案奖金也足以推动他最终端的梦,那小女儿可以凭告密奖金奔向前程。用个奇异的比喻,就像奔向太空的火箭,推动的一节节都牺牲掉了,可是终端的梦,却实现了。李师科的伟大是,他回归不了大陆了,但却回归了自己的梦,身体回归不到起点,他精神却回归到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自己就已‘吾老’,但已生离死别了三十年前的‘吾幼’。他自己的‘吾幼’还在人间吗?李师科的图像永远是静止的小女儿、静止得像一张他梦寐以求的照片。小女儿是长不大的,但谁要长大呢?最后,李师科大干一票了,他抢了钱,但是哲学竟在其中。他对银行行员说:钱是国家的,命是自己的。简明扼要,这就是哲学。哈,我越老越啰唆了。”

“啰唆一点也好,可以反复把你的意思说得仔细。”

“李师科一生被侮辱、被损害,最后还强迫他离乡背井、裹胁到台湾,他一生都是失败者、一条狗,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他做出了这件事。这件事的伟大不是单纯的觉醒与报复,而寓有更深的侠骨与柔情。李师科最后觉悟:他不要‘救国救民’了,他只要‘救自己’,‘救自己’其实也是‘救民’之一。还有谁比李师科更是典型的中国人民呢?”

“讲得好!”

“‘李师科’三个字代表了什么?他代表了被侮辱者、被迫害者一个人的最后觉悟,请注意,是一个人的最后觉悟,他只有一个人,没有七十二个或更多,他要报复统治者,但他根本看不到统治者,他只能看到统治的符号,符号处处,其中之一就是银行、一家银行、公家的银行。因此他去抢了,别以为他去抢银行,他抢的,无异是钞票上印的那颗人头,他抢的是统治者。如果统治者是皇上,他抢的就是皇上;如果是暴君,他抢的就是暴君。”

“讲得好!”

“李师科是孤独的,他没有七十二个同志,也没有一把枪,他的敌人也不是巍峨堂皇的清朝中央政府,他的敌人只是偏安小朝廷的一群‘民国偷窃者’。”

“你两次提到了七十二烈士。”

“七十二烈士为什么革命?这是个关键性问题,在一九一二年黄兴致袁世凯请南来就总统职电文中,明说:‘起义以来,兴等本意全在扫除专制,维护人权,以立国本’,可见说得清楚扼要,革命的目的,就是‘扫除专制,维护人权’八个大字而已。反过来说,如果政府是专制的、不尊重人权的,就构成七十二烈士革命的前提、革命的条件、革命的理由。李师科干的是什么?不正是‘扫除专制、维护人权’吗?李师科干的,就是革命,只不过是单干户、个体户,他是一个人的革命党。”

“讲得好!”

“从七十二烈士的角度看,我看‘第七十三烈士’是李师科。”

“李师科?你说什么?”

“我说‘第七十三烈士’是李师科。”

“你太扯了。李师科是三二九以后十六年生的人,他又没参与革命、反抗暴政。”

“谁说没革命、没反抗暴政?”

“有吗?”

“李师科干的,当然是革命行为;反抗的,当然是暴政政府。既然政府是反革命的,我们就该革他的命。‘第七十三烈士’不是别人,其实该是李师科、‘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李师科。乍看起来,这一说法有点突兀,因为李师科并未参与过黄花岗之役的革命,但是,我们何妨假设假设看,李师科的出现,显然补足了七十二烈士革命中欠缺的一角,七十二烈士的革命是群体的,是群体的对恶政府的抗争,目标是推翻恶政府、争取人的尊严。但是,他们失败了,一切悬格甚高的目标都付之流血与流水。李师科则不然,李师科的目标,又明确、又简单、又温馨,他没有大道理,有的只是统治者视我如草芥,我就视统治者如寇仇,李师科干的,是一个人的革命,中间的主轴不止反抗恶政府,还在主轴的顶端镶上了细腻的、又温馨的故事,七十二烈士的革命是壮烈的,但是,除了一封林觉民的诀别书以外,没留下任何细腻与温馨,他们的行色太匆忙了。李师科呢,却是一派从容,他的计划周密、行动利落,即使在抢‘中华民国’伪政府的钱的时候,都不忘记提醒银行职员不要抵抗,钱是国家的、命可是自己的。他虽然难逃一死,但死也在他计划之中,他死得从容潇洒,他没有激昂慷慨,他是自树一格的烈士。显然的,七十二烈士的风格太一致了、太规律了,悲壮有余,戏路不足,难道被敌人杀死也有戏吗?我看应该有吧!文天祥烈士死得多么有张力、有戏剧张力。七十二烈士死得太像统计学了,彷彿只留下一个数字,外加最后一个数字给李师科吧,他使烈士不再那么苍白、他使死亡增添了色彩。”

“讲得好!王宇,你这夜间部大学没白念。”

“李师科的真正了不起地方是,他以有限的知识水平,却看穿了蒋介石政权的本质,不再上当。蒋介石这一群人,他们篡了革命,祸国殃民,一九四九年后,逃到中国东方的一个小岛上,年复一年,说中国是他们的。事实上,他们只霸占了中国千分之三的领土,号称反攻大陆。但蒋介石死时,已经拖了二十六年回不去了,但教科书上的首都还说是南京,说得过去吗?你成功的只是祸国殃民,但你最后被赶出中国大陆了,太久了,你连‘偏安政权’‘流亡政府’都称不上了,你只是鼠窃狗偷,在中国的叛乱一省上张牙舞爪。蒋介石在这一省上霸占了二十六年,他死了;他儿子又拖了十三年,近四十年过去了;他儿子的奴才又拖了十二年。有这样在千分之三领土上‘遥领’的国家吗?所谓‘中华民国’,早已不是什么国家;所谓国民党,早已是蒋家党、蒋家奴才党;所谓大有为政府,无异是一群西装小偷、西装强盗。扩大孟子的说法,他们是一群‘独夫’、穿西装的笑脸独夫,打倒他们,根本不是叛国,而是‘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李师科未能活到今天,但他当年反抗的对象,已不是‘中华民国’,因为早就没有‘中华民国’了;李师科反抗的对象,不是国家,乃是‘独夫’;李师科以抢劫方式表达的反抗,不是国库,乃是不义之财。李师科是孤单的,他没有七十二个同志,也没有那么高的理论,但他是务实的、量力而为的、‘也向西风舞一回’的。”

“什么舞一回?”

“向西风舞一回。是那首诗:

但见西风万木摧,

尚余垂柳欲何为?

西风莫讶长条弱,

也向西风舞一回。”

“哦,我明白了,你用孟子的‘暴君论’解读李师科,令我豁然开朗。在这种解读下,李师科是一个人的超革命党。革命党反抗的,都说是既有的、合法的政权、政府、统治者,而李师科则根本否定了这种合法性,一律以‘独夫政权’、‘独夫政府’、‘独夫统治者’视之,这样一来,李师科的视野自然就高明光大了。”

“是啊!这就是李师科了不起的地方。”

“以李师科的文化水平,他能理解到孟子那一层次吗?”

“他未必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师科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神通孟子、若合符节,不也很好吗?宋朝儒者倡言‘我虽一字不识,也要堂堂正正做一个人’,赞美的,不正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吗?李师科正是这种人啊。”

“李师科是了不起的,可是他死后太孤单了,并且也某种程度的放错了位置,他怎么给放到无天禅寺的院子来了?并且被过路的计程车司机当成财神拜起来了?”

“关公不也当财神来供吗?那‘恩主公庙’、财神庙,供的就是忠义挂帅的关公呀!”

“我又要不厌啰唆的多来几句。看来看去,李师科是真正佛门中的觉者,他没念过什么书,看来是粗人,却粗中有细,他用自己切身的经验与参悟,得知了五点:第一、这政权是卖国政权,也不是中国中央政权;第二、这里宣传的丰功伟业与仁义道德都是假的;第三、这政府是坏政府,专门附强欺弱;第四、他们欺负我一辈子,我要欺负回来;第五、一条命外,我已一无所有,我愿用一无所有换取我的一个愿望,永远为我所有。最后,精明的他,大干了一票,他的一个愿望达成了,房东的小女儿分到了告密奖金两百万,小女儿一辈子不愁没学费了,李师科是真正的觉者。佛经讲‘觉他’,意思是自己先觉悟,然后说法觉悟他人,帮助他人脱离苦海,‘此云觉者知觉’。佛经又说,能‘知觉’后,实践这种自觉觉他的行为叫‘觉行’,‘觉行完满,故名为佛’。李师科成功了,他‘觉行完满’,是佛经认定的佛呢。”

“难怪这里有李师科的庙。”

“给他盖庙的人,未必能充分理解李师科,其实,李师科也未必能充分阐释他自己,他真正的层次与深度,恐怕得靠另一种人代为发挥。像是希腊文学家口中的英雄与水手,英雄水手只能做,说不出来。要靠文学家替他们说,对不对?”

“你比喻得很好,你说说看,你怎么看待这座李师科庙。”

“依我看来,它哪里是庙,它是李师科一个人的‘忠烈祠’。”

“‘忠烈祠?’”林光烈问。

“‘忠烈祠。’”王宇答。

“一个人的‘忠烈祠’?”

“一个人的‘忠烈祠’。并且是真的‘忠烈祠’。货真价实的‘忠烈祠’。”

“一般看来,李师科是被枪毙的小人物。”

“被枪毙的也有大人物,比如陈仪上将。比起李师科来,陈仪是大人物、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反叛方式,纵使被枪决了,罪名也来得堂皇。但比起陈仪来,李师科是小人物,被枪决了,罪名一定也很寒碜、很不像样,一定是鸡鸣狗盗的罪名。记得李师科的判决书中,用的法条是《惩治盗匪条例》,理由是‘李师科为满足一己私欲,处心积虑,图谋非分之财……泯灭人性,目无法纪’等等,多鸡鸣狗盗啊。真不能跟被枪决的大人物相比,大人物的罪名可是为国为民的,主题可大多了。看来得重新诠释小人物的判决书才行,把它由小见大,使我们知道小人物也有冠冕堂皇的罪状。”

“问题在罪状是谁给的,如果是你反抗的对象给出来的罪状,谁介意呢?谁稀罕呢?你王宇关心起罪状来,就所见者小了。你刚刚不止一次的谈到七十二烈士,他们在满清政府眼里,有好罪状吗?”

“你这老屌,你什么都知道,却不吭声,让我这大学夜间部出身的畅所欲言。”

“你有很好的见解,比如你说李师科是‘第七十三烈士’。”

“你既然赞美了,我就要多说了。‘第七十三烈士’是谁?最后的谜底是李师科,奇怪吧?荒谬吧?其实,既不奇怪也不荒谬,李师科干的,无异是发扬光大了的‘黄花岗精神’,不同的只是萧条异代,同的却是百年同时。‘黄花岗精神’就是推翻坏政府,争取人的尊严,不是吗?还有什么比这种精神更高贵、更伟大的呢?别以为李师科只是一个人、别以为李师科生在几十年以后,别以为这是台北不是广州,李师科争取的,与‘黄花岗精神’别无二致,但他在孤零零中,更有施教的意义。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言,七十二烈士其实不是直接的、长久的、切肤的,可是李师科是,他被迫把他二十五六岁以后的人生,都投身在错误的大前提里,七十二烈士是‘毁家纾难’;李师科呢,却是‘毁家做王八蛋’,在蒋家大团圆的照片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妈的,为什么毁的总是我们的家,纾的总是你们的难?”

“李师科知道‘毁家纾难’这句成语吗?”

“他大概没有使用‘毁家纾难’的水平。但何必一定要知道呢,他做到了,知不知道不重要了。”

“说这是李师科的‘忠烈祠’,真是一个创见。”林光烈说。“中国自周朝以来,在有头有脸的人死后,政府会给死者一个谥号,以表彰他一生的功过。这种制度除秦朝一度中断外,都一路沿袭下来,成为特色。像曾国藩被谥为曾文正公、左宗棠被谥为左文襄公等等,多极了。官方的谥法以外,自周朝以来,也流行一种‘私谥’,就是德高望重的人死了,政府没给他官方的谥号,他的亲属、同乡、门生、故旧,却私下里送给他一个谥号,像春秋时的展禽,被私谥成惠字,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汉朝的陈寔,被私谥成文范先生;像隋朝的王通,被私谥成文中子等等,也多极了。如今李师科死了,他犯的是强盗之罪,身被恶名,当然进不了‘忠烈祠’,也得不到官方的肯定,但是,比照起传统中‘私谥’的例,我们也可来个私人的‘忠烈祠’,把李师科悲壮的一面、余哀的一面、凄凉的一面、慷慨的一面,都紧急集合在里面,不也很好吗?李师科其实一生忠烈,只是其忠其烈定位在个人尊严上面,认为个人尊严的维护应该先于国家尊严,尤其在国家不能维护个人尊严的变态情况下,个人应该勇于对抗国家,‘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句国歌,岂不也正是个人的回响吗?岂不也正是国民之歌吗?只是,在这儿为李师科立庙的好心人,他们的文化水平,未必能知道他们干的正是在为李师科立下‘忠烈祠’而已。至于谈到七十二烈士,我看七十二烈士应该会欢迎他呢,欢迎他变成第七十三。七十二位鬼雄地下有知,会惊讶的发现:由于他李师科的出现,他们才会开悟到:革命永远在被窃夺,七十二这个数字,是起点而非终点,反倒七十三这个数字是终点。李师科告诉我们,革命是群体的、粗枝大叶的,都有赖于个体的细腻去完成它,‘开天’是不够的,还要有人去‘补天’,‘补天’正所以完成‘开天’。补了的天,也许不如‘开天’先行者那么天衣无缝,但‘补天’是人间的真情实况、也是梦,诚惶诚恐的梦、小心翼翼的梦、疲惫不堪的梦。好奇怪,我们谈中国的,我却穿插出、联想出那首洋人的诗:

践履慎轻置,

吾梦不堪碎。

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当年你这大学生排长摇头晃脑念的。”

“李师科不但代七十二烈士做了他们做不成的梦,并且他得了七十二烈士那简明扼要的真传。看看那七十二烈士的领导人黄克强,他是那么木讷、那么纯朴、那么单纯而干脆,他的绝笔书里只有勇往直前的一意赴死,要做的,全无救国救民字眼,只是‘努力杀贼’而已,他另外也有家书给他儿子,也是‘努力杀贼’,不表其他。这就是七十二烈士领导人的革命理由,把对象锁定在一个‘贼’字上面,一切已尽其余。对黄克强说来,‘杀贼’就是革命的实践,就是诠释革命,革命不是长篇大论、谟议轩昂,革命就是‘杀贼’,杀掉反革命。李师科正是黄克强作风。对他李师科说来,反抗这个假国家伪政府,就是‘抢钱’、抢它的钱,就是革命、就是复仇、就是正义、就是邻居小女儿脱离一生穷困的基点,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理由与精神、舍己为人、慷慨赴义、牺牲一己、解救苍生,也不过如此吧?我李师科只是一个人、一把枪,只救出一个小女儿,简明扼要在‘杀贼’‘抢钱’上,也很务实吧。他的殉死,正是七十二烈士的外一章啊、续集啊,七十二烈士理应欢迎他排在最后,虽然他东张西望,有点贼头贼脑!这个贼头贼脑的人,用行动显示出:‘中华民国’非人民要它,而是小朝廷要它,有它,蒋介石的团队们才有头衔、才有敛财之庙、才有政治符号可资运用。我李师科不要再为这个‘国家’打仗了,我要打‘国家’一仗,我要为自己打一仗、为邻居的小女儿打一仗。他真了不起!此故士官长李公师科之遗爱也!”

“别忘了李公师科的遗爱不止一项呢,最后一次,是他冥冥之中促成了我王排长和你林排长在他的灵前不约而同、不期而遇。”

“不约而同、不期而遇,这种交情多么好!其实啊,越老的朋友越不必常相见,以前人讲究‘但愿无事常相见’,错了,没事见什么?尤其上了年纪,‘一回相见一回老’,整天你看我老、我看你老,多讨厌!什么‘相看两不厌’,其实才讨厌呢、互相讨厌呢。所以呀,没事都别见、见了会讨厌。当然有事例外。但是,又有什么事呢?”

“嘘寒问暖?”王宇问。

“别嘘了,会传染病。嘘寒问暖是护士的事,别嘘了。”

“闲话家常?”王宇问。

“别话了,那是王八蛋蒋经国的事。蒋经国做‘亲民秀’,清早五点就到老百姓家敲门,问你来干什么,他说来‘闲话家常’。人民这样被亲,真得早睡早起才成。那你不被亲到的,又干什么呢?”

“我嘛,我坐吃等死看热闹。”

“看谁热闹?”林光烈问。

“看这些王八蛋热闹。”

“你指谁啊?谁是王八蛋?”林光烈问。

“你明知故问,当然指蒋介石的徒子徒孙,他的走狗,和走狗的走狗。”

“你的下半生只是看热闹?”林光烈问。

“如果我这辈子不认识你,我就看热闹到死;但我认识了你,我要参与一下,用李师科以外的方法,参与一下,给我们老兵做一点功德,扬一扬眉、吐一口气。别忘了许许多多老兵,他们窝囊一辈子,最后还不能否定他们的伟大领袖。这些老兵是可怜的,他们只好以一错再错来肯定自己。领袖的假象不能垮,领袖垮了,就好像扣错了第一个扣子,以下扣的,都跟着错了,所以,他们明明是被领袖裹胁了,却还死忠到底。我想我要做一点功德,超度超度。并且,这一功德是透过一个人做的,他的名字叫——‘林光烈’。”

“你这老屌真会折腾我。”

“不是现在折腾你,要等九年以后。”王宇卖关子。

“什么九年以后?”

“九年以后是二零一一年,要到那时候才启动。”

“二零一一年是什么事?”

“二零一一年是黄花岗一百年,依此类推是什么事。”

“你是说,九年以后你才开始折腾我?”

“现在,我跟你约好了,九年以后,也就是公元二零一一年的三月二十九日清早九点,我跟你在圆山‘忠烈祠’大门口见面,有话相商、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鬼话?什么鬼东西?要等九年,如果有,现在不行吗?现在是二零零二年,你七十五了、我也六十七了,谁担保还能活九年?到时候你死了我死了,只要有一个没死,那不是活见鬼了?”

“别担心,我们都会活到那时候,公元二零一一年,我八十四、你七十六,两个老不死。以你我这种性格,活个七老八十的,绝没问题。”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等九年?有何必要?”

“九年后,我的儿子长大了,一切都妥当了、放心了。而且,我也行将就火葬场了,那时候咱们再见,完成佛家说的‘一大事因缘’,有话相商、有东西给你看。”

“你还有什么话我不知道的?你还有什么东西我没见过的?跟你光着屁股大便、洗澡几百次了,什么没见过,难道九年后,你又多长出一根鸡巴来?”

王宇神秘一笑,“那可说不定。反正九年为期,再说一遍,九年后,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点,圆山‘忠烈祠’大门口。”

“九年后,你我在六张犁公墓见鬼吧。”

“别那么悲观,你这老不死,我这老不死。九年内,阎王老爷还不要呢。”

“什么九年后,你是说着玩的?”

“一本正经。别以为九年多么难过去,我们认识一转眼四十年了。别以为隔了四十年我们变了,其实我们的交情不论中间隔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只要再见面时候,相隔的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毫无距离,跟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的我们立刻衔接起来,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像个午睡醒来。九年后,你我都老了一大截,我们会有更深沉的敌仇同忾,注意这四个字,敌仇同忾,那时候,我们再在‘忠烈祠’门口‘闲话家常’吧。”

“好了,我接受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早上九点,但我奇怪为什么地点是‘忠烈祠’?”

王宇又神秘一笑。“戏就在那儿。戏就从那儿开始,也从那儿结束。”

“妈的,我忘了,九年后正好是亡国的所谓‘中华民国’建国一百年啊。”

“我的神机妙算就在那时候。那时候,蒋介石的徒子徒孙、他的走狗、和走狗的走狗,全会在那时候冒出来,他们一定打招魂幡、跳大神,那也正是我们算总帐的时候。”

“噢,你的九年后,不但自己八十四、我七十六,还涵盖了亡国的所谓‘中华民国’一百年。”

“还涵盖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死不瞑目一百年、还涵盖了李师科殉国二十九年。”

“殉国?殉什么国?李师科殉什么国?”

“李师科殉的是永远的中国。中国,没有杂七杂八国号的中国。‘中华民国’不是国了,只是一个朝代而已,它不是中国,只是中国的一个朝代,跟在宋、元、明、清屁股以后的一个短命朝代,说它短命,细节我哪里懂,你大学问家说说看,中国享国三十八年的朝代只此一家吗?”

“让我想想看。哦,接近的朝代有北凉,享国三十九年;南唐、李后主的南唐,也享国三十九年;还有享国三十二年的陈、后蜀;享国三十三年的后赵;享国三十四年的前燕、后秦;享国三十六年的五代十国的吴;享国三十七年的五代十国的闽。至于享国三十八年的,只此‘中华民国’一家。”

“天啊,你不用电脑,但你林排长的大脑就是电脑。”

“不敢当、不敢当,这只是一点统计学而已。”

“问题在别的朝代,一亡国,就干干脆脆自承亡国了事,只是‘中华民国’这朝代最不要脸。哦,别怪‘中华民国’,这四个字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该怪打着招魂幡庆祝什么‘建国百年’的那群王八蛋,不要脸的是他们。凭他们的不要脸,我相信他们九年后一定庆祝什么‘建国百年’。”

“九年后,他们是谁呢?现在看得出来吗?”

“是谁都一样。扁的、长的、姓牛的、姓马的,都一样。他们是一个娘生的,差异有限,唯一不同的是有人长得好看一点,有人太丑了。有人偷吃还知道擦擦嘴,有人连嘴都不擦。”

“他们可是蒋介石的孤臣孽子呢。”

“孤臣是被皇上疏远的臣、孽子是姨太太生的儿子。本来‘孤臣孽子’不是什么好字眼,后来发生词变,变成正经八百的字眼了。其实蒋介石的天下没有‘孤臣孽子’可言,他传下来的都是佞幸。没有资格称为‘孤臣孽子’。”

“这九年会发生反对党执政吧?”

“反对党又怎样,别忘了他们和执政党是一个娘生的。”

“那你约我九年后见干什么?”

“看看九年后的我呀。”

“九年前是王八、九年后是老王八。”

“又不是我一个人老,你也老,‘与子偕老’。”

“好吧,就照你这怪咖意思,我们九年后‘忠烈祠’见了,噢,话说远了,还是弄不懂,为什么是‘忠烈祠’,不是别的地方?”

“别忘了,‘忠烈祠’可是你见到莫纪彭老先生的地方。别忘了过去聊天时,你谈到过他。你记得吗?”

“他是我们心里的‘第七十三烈士’。”林排长点点头。

“但是,李师科抢走了这头衔。李师科真了不起,他抢走了五百万,又抢走了‘第七十三烈士’的头衔。”王宇补充说:“我再说一遍,李师科抢走的不止是钱,还包含头衔。”

“这头衔被抢走了,莫纪彭不知道。”

“李师科也不知道。”

“头街岂能靠你王排长、我林排长分来分去的,给了这个又给了那个。”

“因为我们是时代的见证人,也是颁奖人。”

“我们在台下做颁奖人吗?”

“真正的颁奖人是在台下的。但更重要的是,真正的颁奖人是没埋在地下的。活着才是一切。”王宇伸出拳头。“我活着,所以我颁奖。”

“这样说来,我们之中一个死了,那活着的会颁给对方什么奖吗?”

“会。”

“会给什么头衔吗?”

“随你给。”

“谁知道呢?也许是‘第七十三烈士’的头衔又给了你。林排长颁给了王排长。”

“我有资格做‘第七十三烈士’吗?”王宇眼睛一亮。

“要看你九年内的表现。”

“那你呢?”

“我是历史家,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统计学。一个人是故事、是悲剧,七十二个人只是统计数字。不过,第七十三个又回到故事、回到悲剧。第七十三编号太好了,它是鱼尾巴、尾鳝。不过它不是上下对称的同形尾,而是上下不对称的歪形尾,它是鲛类和硬骨鱼类中的那种鲟鱼,这尾巴,可以决定前进的方向,也就是说,‘第七十三烈士’可以决定七十二烈士的方向。多逗啊,一个不正点的歪形尾,但它决定你的方向。”

“你是说七十二烈士死了,但他们的方向,有待于‘第七十三烈士’来定向?”

“不止定向。也包括定位、定性、定型。”

“你是什么历史家嘛!”

“我就是这种历史家,我使死者瞑目、使活人睁眼。”

“对了!”王宇一鼓掌。“我全没看错!我九年后要见你,就是要见那种歪形尾的你。”

“你这老屌,你九年后还不怀好心。你卖什么关子?你为什么不早说清楚一切?”

王宇有点黯然。“坦白告诉你老弟,为什么要等九年后,因为我儿子还未成年,我没有安全感。我要等到一切都各就各位了,没有后顾之忧了,我才说出我的秘密。”

“原来你有秘密!让我重复一下,你光着屁股跟我大便几百次、光着屁股跟我洗澡几百次,你他妈的还有秘密,你太神了。”

王宇苦笑一下。“真人不露相啊,真人只露屁股,但不露相啊,虽然我们是哥儿们,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下来,有多少变化啊,你退伍了、坐牢了;我退伍了、念了野鸡大学了、结婚生子了;李师科开了后半辈子计程车,最后给枪毙了。还有别人……有多少变化呀,才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总体说来,变化是有,可是沉淀得不够、结晶得不够,所以要再等九年,等到七老八十、等到你我鸡巴毛都白了,再来番总检讨,那才是时候。”

“你说那时候就是亡国的‘中华民国’冥寿一百年的时候?”

“没错。”

“别扯了吧,还等九年,那时候,不是鸡巴毛白了,而是掉光了。九年内你死了我死了,你的秘密又讲给谁听?”

“我忧患一生,能活下来,靠的就是这点盲目的乐观与信心。我就赌这个啊。九年是没问题的。老兵不死,他可以再活九年。”

“万一死了呢?”

“万一死了,也不过是一场赛跑你跑不到终点而已。一定有别的选手跑到。”

“谁呀?”

“你呀!九年后你才七十六岁。你那时候更成熟,会是更好的历史家。”

“可是没有你这老王八的秘密了。”

“我的秘密嘛……也没那么重要了。我们老兵的秘密,到李师科为止,已经至矣尽矣、已经光芒万丈了。没有我这一段,至多美中不足,到李师科为止,已经很美了。”

“你这老王八,卖尽了关子。”

“你上车吧。九年后,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点,‘忠烈祠’大门口见。”

“妈的,你以为你是谁呀!跟张良订约会的黄石公吗?”

“我没资格做黄石公,但你有资格做张良。”

“做了又怎样,做张良代表什么?”

“代表复仇啊、代表推翻暴政啊、代表复仇和推翻以后飘然而去啊。至于我,我哪够资格做什么黄石公,我只是因缘际会认识了你,愿意因你而出口屌气而已。我未能做李师科,但我有我的方法,就是健康长寿、忍气吞声,但扒住一个老屌不放,那老屌就是你。就是相约九年后,九年后一切便见真章。妈的,你上车吧,上路还要走好大一段呢。”

“妈的,”林光烈伸出手来,紧握了王宇。“妈的,我已经是怪咖,又碰到一个更怪咖的怪咖。”

“你胡说。”王宇手一指。“那才是真的怪咖。”

顺着王宇的手指望去,那正是李师科的塑像。

“你不同我回台北吗?”

“谁说我住在台北?我住在新店,一个离李师科更近的地方。”王宇神气的说。“要找我,你找得到我。新店市公所有我的住址。我不要找你,你找我就是我找你。”

“我们谁也不要找谁。有本领九年以后‘忠烈祠’门口见。如果见不到,就有人死定了。”

“你太小看了我,不但在‘忠烈祠’门口有我,说不定牌位里也会有我呢。哈哈哈哈!”

林光烈上了计程车,向王宇挥了挥手,王宇背后,李师科的塑像正衬在那里。生死线上的王排长啊、李士官长啊,挥手对我们说来,从来不是死别的讯号,从来不是、也永远不是。战场在等我们,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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