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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鸭

(1884)

题解

五幕悲喜剧《野鸭》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一月。早在这一年九月初,易卜生就在一封信中预告,这个剧本和他过去的剧本在许多方面不一样,很可能引起争论。它可能把年轻的作家引上新的创作道路,可以说这是件“很好的事”。这里指的是他过去所宣扬的缺乏理想的危险性,现在开始强调强迫别人接受不切实际的“理想”的危险性,还有他在表现手法上的创新。一八八五年一、二月间,这出戏在挪威、瑞典、丹麦各大剧院上演,舞台效果很好。关于这出戏的评价,也如剧作家自己所说,有人赞叹不止,有人竭力反对,意见分歧是明显的。

剧情是在两个家庭间展开的,一个家包括工商业资本家老威利和他的儿子格瑞格斯,另一个家包括照相馆老板雅尔马,他的父亲老艾克达尔中尉,妻子基纳和女儿海特维格。启幕之前,两家已有一段纠葛。艾克达尔和威利曾合伙经营一家林业公司,由于非法交易而受到政府取缔,狡诈的威利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结果艾克达尔一人承担全部罪责。艾克达尔出狱时,一点办法也没有,威利让他在办公室抄写文件,报酬优厚。他还把自己玩弄过的女仆基纳许配给雅尔马,并资助雅尔马学照相,成家立业。充满幻想的格瑞格斯对父亲很不满意,长期在父亲的一座矿山工厂工作。

启幕时,格瑞格斯从矿山工厂返回家里,在父亲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上,会见了少年时代的好友雅尔马,对父亲欺侮雅尔马一家人的卑劣行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雅尔马和老艾克达尔的虚假的“平静生活”忧心忡忡。在父与子的一场争吵中,他立志做一个“揭示真理的人”,向威利表达了自己的怨恨。他抨击父亲不忠实于母亲、玩弄女人、嫁祸别人的罪过。他还拒绝了父亲提出加入公司、“合伙做买卖”的建议。格瑞格斯离开了家,租借雅尔马的房屋居住,表示他与父亲决裂,并且决心按照自己主观确认的“理想的要求”行事。他认为雅尔马和他家所饲养的一只折了翅膀的野鸭一样,“扎到了水底,死啃着海草”,更为严重的是中了泥塘毒气,“陷落在阴暗地方等死”。他打算救出雅尔马,以此为“做人的使命”。在雅尔马家吃午饭时,格瑞格斯再次宣传自己的观点,引起瑞凌医生的强烈不满。瑞凌说格瑞格斯犯了一种“正直病”、“民族病”,也就是“过度自以为是症”。格瑞格斯把“顽固”当做“坚持真理”,竟向雅尔马讲了基纳和老威利通奸怀孕后出嫁的丑事,希望他们相互坦率地交心,从此过不掺杂任何欺骗的真实的夫妇生活。但事与愿违,这一对夫妇的好日子被他搞得一团糟。雅尔马逼迫基纳坦白真情之后,既无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又无法建立新的生活。他开始疏远妻子,怀疑和厌恶海特维格(嫌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海特维格过生日的前一天,威利通过索比太太给海特维格带来一封信。信封里装着“送礼的字据”,说老艾克达尔不必再干抄写工作了,每月可到办公室支取一百元,而且老头子死后,这笔钱都归于海特维格。雅尔马为此大发雷霆,竟要离家出走。

雅尔马尚未远行,悲剧就发生了。天真烂漫的海特维格明白自己的身世后,感到无比的羞辱,受到极大的刺激,痛不欲生,竟开枪自杀。海特维格的惨死,给雅尔马和基纳带来了“和解”。雅尔马问基纳:“往后的日子你还过得下去吗?”基纳回答:“咱们俩一定得互相帮着过下去。”

人物表

威利——工商业家

格瑞格斯·威利——他的儿子

老艾克达尔

雅尔马·艾克达尔——他的儿子,照相馆老板

基纳·艾克达尔——雅尔马的妻子

海特维格——他们的女儿,十四岁

索比太太——威利的女管家

瑞凌——医生

莫尔维克——神学家

格罗勃格——威利的管账员

培特森——威利的用人

颜森——临时雇用的茶房

一位苍白臃肿的客人

一位秃顶的客人

一位眼睛近视的客人

另外六位男客——在威利家参加宴会的客人

几个临时雇用的茶房

第一幕在威利家,其余四幕都在雅尔马·艾克达尔家。

第一幕

在威利家,一间又讲究又舒服的书房,摆着软垫弹簧家具和书橱。屋子当中有一张写字台,上头堆着纸张文件。几盏罩着绿罩的灯,射出柔和光线。屋子后方,一对敞开的折扇门,门帘向两边拉开。从门里望进去,可以看见一间漂亮大屋子,许多吊灯和分枝烛台把屋子照得辉煌明亮。前方右首(在书房里),有一扇呢布小门,通到威利的办公室。前方左首,有个壁炉,烧着通红的煤火。再靠后些,有一个通饭厅的双扇门。

威利的用人培特森穿着制服,临时雇用的茶房颜森穿着黑衣服,两人正在收拾书房。在后面那间大屋里,两三个临时雇用的茶房正在来回走动,布置屋子,再多点几支蜡烛。饭厅里传出一阵阵谈笑声音,过了会儿,听见有人用刀子敲敲酒杯,声音才安静下来。接着,有人提议敬酒,一阵欢呼鼓掌之后,又传出嗡嗡的谈话声音。

培特森 (把壁炉架上的一盏灯点着,罩上灯罩)颜森,你听他们多热闹!老头子正在站着讲话,唠唠叨叨地恭维索比太太。

颜森 (把一只扶手椅推到前面)人家说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不知道这话靠得住靠不住?

培特森 谁知道!

颜森 我听人说,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活泼的家伙。

培特森 也许是吧。

颜森 人家说,他今天请客是为他儿子。

培特森 不错。他儿子昨天回来的。

颜森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威利先生有儿子。

培特森 嗯,威利先生是有个儿子。不过他儿子老在赫义达工厂里待着不动窝儿,我在这儿当差这么些年了,他没进过一回城。

一个茶房 (在里屋门口)培特森,这儿有个老头儿要——

培特森 (嘟哝)讨厌!是谁?

老艾克达尔从里屋右首出来。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高领大衣,手上戴着一双无指毛线手套,手里拿着手杖和皮帽子,胳臂底下夹着个棕色纸包。头上带着肮脏的棕红色假发,嘴上留着一撮灰白小胡子。

培特森 (走过去)天啊——你上这儿干什么?

艾克达尔 (在门口)培特森,我有事要上办公室。

培特森 下班已经一个钟头了,并且——

艾克达尔 大门口的人跟我说过了。可是格罗勃格还在办公室。培特森,做个好事吧,让我从这儿溜进去。(指着呢布小门)我走这儿不是头一回了。

培特森 好,让你过去。(开门)可是记着,出去时候不许抄近道,我们这儿有客,你知道。

艾克达尔 我知道,我知道——嗯!谢谢你,培特森,老朋友!谢谢!(低声嘟哝)傻家伙!

艾克达尔走进办公室,培特森随手关上门。

颜森 那老头儿也是办公室职员吗?

培特森 不,不是职员,他只是个临时抄写稿件的人。可是艾克达尔这老头儿从前是个大阔佬。

颜森 看上去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培特森 可不是吗!你知道,他当过军官。

颜森 真的吗?

培特森 一点儿都不假。可是他后来改行了,搞的是贩运木料什么的买卖。人家说,他从前干过一桩很对不起威利先生的事儿。那时候他们俩是合伙经营赫义达工厂的老板。喔,我跟老艾克达尔熟得很。我们俩在埃吕森大娘酒铺里,苦酒淡酒的不知喝过多少回。

颜森 看样子他不像有钱会酒账。

培特森 喔,颜森,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会账喽。我觉得,对待过过好日子的人客气点儿,总没什么坏处。

颜森 后来他破产了吗?

培特森 不止是破产,他还坐过监。

颜森 坐过监!

培特森 也许是进过悔过局。(听)嘘!他们散席了。

两个茶房从里面把饭厅门拉开。索比太太跟两位男客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来。接着,大家陆续都出来了,威利也在其中。雅尔马·艾克达尔和格瑞格斯·威利两人走在最后。

索比太太 (走过培特森身旁的时候吩咐他)培特森,叫他们把咖啡放音乐室里。

培特森 是,太太。

她跟两位男客走进里屋,转向右首下。培特森和颜森也走同一方向下。

苍白臃肿的客人 (向秃顶客人)嘿!这桌酒席!把它吃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秃顶的客人 嗯,要是多卖点儿力气,三个钟头工夫肚子里可以装得下好些东西。

苍白臃肿的客人 话是不错,可是东西到了肚子里,哼,我的爵爷啊!

另一位客人 我听说,咖啡和樱桃酒都在音乐室喝。

苍白臃肿的客人 好!这么说,也许索比太太要给咱们表演个音乐节目了。

秃顶的客人 (低声)我希望索比太太将来别表演咱们不爱听的节目!

苍白臃肿的客人 喔,她不会!柏塞决不会对不起她的老朋友们。

他们一阵大笑,走进里屋。

威利 (无精打采,低声)格瑞格斯,我想谁都没觉得。

格瑞格斯 (瞧着父亲)没觉得什么?

威利 你也没觉得吗?

格瑞格斯 爸爸,你说什么?

威利 你没觉得咱们刚才吃饭是十三个人。格瑞格斯 是吗?咱们是十三个人?

威利 (向雅尔马瞟了一眼)我们平常宴会是十二个人。(招呼客人)诸位先生,请走这边!

威利陪着客人从后转向右下,这里只剩下雅尔马和格瑞格斯。

雅尔马 (已经听见他们父子的谈话)格瑞格斯,今天你不该邀我来吃饭。

格瑞格斯 什么话!我父亲算是为我请客,我怎么能不邀我唯一的好朋友?

雅尔马 可是我看你父亲不大愿意。你要知道,我一向跟他完全不来往。

格瑞格斯 我也听说过。可是我想见见你,跟你谈谈话,并且我也一定住不长。嗳,咱们两个老同学这些年太疏远了。咱们有十六七年没见面了。

雅尔马 有那么些年了吗?

格瑞格斯 怎么没有。你过得怎么样?看样子你挺不错。人也胖了,个子也差不多长结实了。

雅尔马 “结实”倒说不上,可是我比从前精神点儿了。

格瑞格斯 这话不假。你的外表真是好极了。

雅尔马 (声调凄惨)嗳,心里可就难说了!不瞒你说,我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一定听说过,咱们分手之后我们家遭的那场大祸。

格瑞格斯 (声音低了些)现在你父亲日子过得怎么样?

雅尔马 别提那个了,老朋友。我那苦命爸爸当然跟我在一块儿过日子。除了我,还有谁照顾他。你可以想得到,一提起这件事,我心里就难受。别提了,倒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在厂里的情形吧。

格瑞格斯 我在厂里很清闲自在——有的是工夫想长想短的。过来,咱们坐舒服点儿。

他自己在壁炉旁边一张扶手椅里坐下,把雅尔马按在并排的另一张扶手椅里。

雅尔马 (感慨)格瑞格斯,不管怎么样,我很感激你今天邀我来吃饭,因为我觉得这是表明你对我的仇恨已经一笔勾销了。

格瑞格斯 (诧异)这话从哪儿说起?我怎么会对你有仇恨?

雅尔马 最初你当然有。

格瑞格斯 什么叫最初?

雅尔马 就是那桩倒霉事儿刚发生的时候。那时候也难怪你恨我。那场——那场大祸差点儿没把你父亲拖累在里头。

格瑞格斯 我又何必为那件事恨你?这个想法是谁给你提的?

雅尔马 格瑞格斯,我知道你恨过我,这是你父亲亲口告诉我的。

格瑞格斯 (吃惊)我父亲!哦,是了。嗯。是不是因此你就不跟我通信了?一个字都不写了?

雅尔马 是的。

格瑞格斯 甚至后来你决定开照相馆的时候还是不给我写信?

雅尔马 你父亲说,我最好别给你写信,什么事都不必告诉你。

格瑞格斯 (瞪着眼睛发愣)唔,唔,也许我父亲的说法是对的。可是,雅尔马,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对于目前的处境是不是很满意?

雅尔马 (轻轻叹口气)喔,我很满意;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事情。起头时候,这是你可以想得到的,我觉得有点儿不习惯。一切事情完全是新样子。不用说,我的境遇也完全改变了。我父亲的事业是一败涂地了——那份儿丢脸,那份儿受气,嗳,格瑞格斯!

格瑞格斯 (替他难受)是,是,我知道。

雅尔马 我没法儿再在大学念下去了。家里一个钱都拿不出来,不但没有钱,还欠了好些债——我记得主要是欠你父亲的债。

格瑞格斯 唔——

雅尔马 干脆一句话,那时候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跟我的旧环境、旧关系一刀两断。你父亲格外怂恿我走这条路。既然他对我那么关心——

格瑞格斯 我父亲对你关心?

雅尔马 他非常关心,难道你不知道?你猜我学照相和开照相馆的费用是哪儿来的?告诉你说,那些事儿很得花几个钱。

格瑞格斯 那些费用都是我父亲拿出来的?

雅尔马 可不是吗,老朋友,你还不知道?我听他说,那些事他都写信告诉过你。

格瑞格斯 帮你开照相馆的事他一字没提过。他一定是忘了。我们父子通信一向只谈业务。这么说,是我父亲——?

雅尔马 一点都不错。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其实是他一手帮忙。不用说,帮我结婚的也是他。难道你——难道你连这件事也不知道?

格瑞格斯 我不知道,一个字都没听说过。(推推雅尔马的胳臂)可是,亲爱的雅尔马,我没法形容这件事怎么使我又高兴又惭愧。也许,在有些事上头,倒是我错怪了父亲。这件事证明他还有心肝,证明他良心上的责备——

雅尔马 良心上的责备?

格瑞格斯 嗯,嗯,不论怎么说都行。喔,我听见父亲做这件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这么说,你是个有老婆的人了,雅尔马!我可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结了婚你一定很快活吧?

雅尔马 非常快活。我老婆又贤惠,又能干。并且她也不是没有文化。

格瑞格斯 (有点诧异)当然。

雅尔马 你看,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教育。她每天跟我的接触——。并且我们还认识了一两个了不起的人,他们常上我们那儿去。我告诉你,你再看见基纳的时候恐怕不大认识她了。

格瑞格斯 基纳?

雅尔马 正是她,难道你把她的名字忘了?

格瑞格斯 谁的名字?我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雅尔马 你不记得她从前在你们这儿干过活吗?

格瑞格斯 (眼睛盯着他)你说的是不是基纳·汉森?

雅尔马 当然是基纳·汉森。

格瑞格斯 就是我母亲害病的最后一年给我们管家的那个基纳?

雅尔马 对,一点儿都不错。老朋友,我想你父亲一定告诉过你,我已经结了婚。

格瑞格斯 (已经站起来了)哦,不错,他说过,可是没提——。(在屋里走动)别忙——现在我想起来了,也许他提过。我父亲的信老是写的那么短。(半个身子坐在椅子扶手上)雅尔马,告诉我——这件事很有趣——你是怎么跟基纳——跟你老婆认识的?

雅尔马 没有比那再简单的事了。你是知道的,基纳在你们这儿没待多少日子,那时候因为你母亲有病,再加上别的原因,你们这儿什么事都搞得乱七八糟,基纳对付不了,她就辞职走了。那是你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也许就是同一年。

格瑞格斯 就是同一年。那时候我在工厂里。后来怎么样?

雅尔马 后来基纳跟她母亲汉森太太一块儿过日子,汉森太太是个吃苦耐劳的女人,开着个小饭馆,还有间空屋子出租,很舒服的一间屋子。

格瑞格斯 你运气好,把那间屋子租到手了,是不是?

雅尔马 不错。其实是你父亲介绍的。这么着,我才认识了基纳。

格瑞格斯 后来你们就订婚了?

雅尔马 是的。年轻人恋爱用不了多少时候;唔——

格瑞格斯 (站起来走了一两步)我问你,是不是在你们订婚以后——是不是在那时候我父亲——我的意思是要问,是不是在那时候你开始开照相馆?

雅尔马 一点儿都不错。那时候我想找个事儿,早点成家立业,你父亲和我都觉得开照相馆是条最快的路子。基纳也那么说。啊,说起来还有桩凑巧的事儿,基纳学过修照相底版的手艺。

格瑞格斯 真是凑得太巧了。

雅尔马 (高兴,站起来)可不是吗?你说我运气是不是太好了?

格瑞格斯 哦,当然。我父亲简直像上帝似的照顾你。

雅尔马 (感激)老朋友的儿子有困难的时候,他并不袖手旁观。你知道,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索比太太 (挽着威利的胳臂走进来)不行,亲爱的威利先生,你不该再待在那儿瞧那些灯光。那对你眼睛很不好。

威利 (松开她的胳臂,用手摸摸自己的眼睛)你这话也许不错。

培特森和颜森递送茶点。

索比太太 (向那间屋里的客人)诸位先生,过来。想喝喷奇酒的请到这屋来。

苍白臃肿的客人 (走到索比太太面前)是不是你不准我们在这儿抽烟?

索比太太 是。爵爷,这儿不准抽烟。这是威利先生的私室。

秃顶的客人 索比太太,你什么时候颁布的这些严酷的禁烟条例?

索比太太 爵爷,是上次请客以后颁布的,因为有几个客人犯了规矩。

秃顶的客人 柏塞夫人,我们稍微犯点儿规矩都不行吗?你一丁点儿都不能通融?

索比太太 无论在哪方面犯规矩都不能通融,巴尔先生。

这时候大部分客人都走进了书房,用人们忙着递送喷奇酒。

威利 (向站在一张桌子旁边的雅尔马)艾克达尔,你那么仔细地在看什么?

雅尔马 没什么,是一本照片簿,威利先生。

秃顶的客人 (走来走去)喔,照片,不用说,这是你的本行喽。

苍白臃肿的客人 (坐在扶手椅里)你没带几张自己照的照片?

雅尔马 没有。

苍白臃肿的客人 你应该带几张来,吃过饭坐着看看照片,可以帮助消化。

秃顶的客人 并且还可以给大家助助兴。

眼睛近视的客人 凡是可以助兴的事儿大家都欢迎。

索比太太 艾克达尔先生,爵爷们的意思是说,出来做客吃饭,应该卖点力气回敬点东西。

苍白臃肿的客人 酒席吃得这么讲究,卖点力气是桩痛快事。

秃顶的客人 要是为了想活命而卖力气的话——

索比太太 你的话我完全同意。

他们接着谈下去,有说有笑的。

格瑞格斯 (低声)雅尔马,你也跟大家说说话。

雅尔马 (难受)叫我说什么好呢?

苍白臃肿的客人 威利先生,你说脱凯是不是一种喝了有益处的酒?

威利 (在壁炉旁)别的不说,反正今天你喝的脱凯我可以担保,那是一种陈年上等货色。不用说,你尝得出来。

苍白臃肿的客人 不错,那酒味儿真香。

雅尔马 (怯生生地)酒的年代还有分别吗?

苍白臃肿的客人 (大笑)哈哈!这句话问得妙!

威利 (一笑)请你喝好酒真是犯不上。

秃顶的客人 艾克达尔先生,脱凯跟照相一样,都需要太阳光。我这话对不对?

雅尔马 对,太阳光当然要紧。

索比太太 爵爷们也完全一样,需要太阳光。秃顶的客人 啊,胡说,这是一句滥套子的挖苦话。

眼睛近视的客人 索比太太在挖苦人。

苍白臃肿的客人 并且挖苦的还是咱们。(翘起手指头责问她)嘿,柏塞夫人,柏塞夫人!

索比太太 酒的年代大有分别。年代越陈,味儿越好。

眼睛近视的客人 你是不是把我算在远年陈酒里?

索比太太 喔,你还差得远呢。

秃顶的客人 你瞧!那么,我呢,亲爱的索比太太?

苍白臃肿的客人 还有我呢?你说我们是什么年代的酒?

索比太太 哦,你们都是甜酒。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抿。男客们大笑,跟她逗弄风情。

威利 索比太太总有法子找过门儿——只要她想找。诸位先生,把酒斟满吧!培特森,你过来招呼一下!格瑞格斯,你也过来一块儿喝一杯。(格瑞格斯不动弹)艾克达尔,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喝,好不好?刚才在席上我没机会跟你喝。

管账员格罗勃格在呢布门口探望。

格罗勃格 对不起,我走不出去了。

威利 你又让人家锁在屋里了?

格罗勃格 是的,钥匙让富拉克斯达带走了。

威利 好,你就走这儿出去吧。

格罗勃格 可是还有个人——

威利 行,你们俩都从这儿走出去。别不好意思。

格罗勃格和老艾克达尔从办公室走出来。

威利 (不由自主)噢!

客人马上停止谈笑。雅尔马看见父亲走出来,吃了一惊,赶紧放下酒杯,转过身去,向着壁炉。

艾克达尔 (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向两旁的人哈腰施礼,嘴里叽叽咕咕)对不起,走错了道儿。门锁了——门锁了。对不起。

他和格罗勃格从后方转向右下。

威利 (咬牙低声)格罗勃格这蠢家伙!

格瑞格斯 (张嘴瞪眼,向雅尔马)刚才那人不是——?

苍白臃肿的客人 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格瑞格斯 喔,没什么,那是管账员和另外一个人。

眼睛近视的客人 (向雅尔马)你认识那人吗?

雅尔马 我不认识——我没留神。

苍白臃肿的客人 你们一个个的打什么闷葫芦?

另外几个客人正在低声谈话,他凑上前去。

索比太太 (低声向培特森)给他点东西带回去。给他点好东西,记着。

培特森 (点头)是,错不了。

格瑞格斯 (不胜感慨,低声向雅尔马)这么说,真是他呀!

雅尔马 是他。

格瑞格斯 可是你居然忍心硬说不认识他。

雅尔马 (低声用力)我怎么好意思——?

格瑞格斯 ——认你自己的父亲?

雅尔马 (心里难受)唉,要是你替我设身处地——

刚才客人们的低声谈话现在变成不自然的高声欢笑。

秃顶的客人 (好意殷勤地走近雅尔马和格瑞格斯)哈哈!两个老同学在叙旧情,是不是?艾克达尔先生,你抽烟不抽?我给你个火,好不好?哦,我想起来了,这儿不准抽烟。

雅尔马 谢谢,我不抽。

苍白臃肿的客人 你有没有好的短诗给我们念一首,艾克达尔先生?我记得你从前念得好听极了。

雅尔马 可惜我都忘了。

苍白臃肿的客人 哦,真可惜。嗯,那么,咱们干点儿什么,巴尔?

两人一同走开,进了里屋。

雅尔马 (闷闷不乐)格瑞格斯——我要走了!你看,一个人遭了命运的打击——。请你代我向你父亲告辞吧。

格瑞格斯 好,好。你是不是一直回家?

雅尔马 是。你为什么问这话?

格瑞格斯 回头我也许去看你。

雅尔马 哦,使不得。你千万别上我家来。格瑞格斯,我的家是一座愁城。尤其是刚吃过这么一顿讲究的酒席以后,你千万别上我家来。咱们可以想办法在城里找个地方见面。

索比太太 (悄悄走过来)艾克达尔,你是不是要走?

雅尔马 是。

索比太太 替我给基纳问好。

雅尔马 谢谢。

索比太太 还告诉她,我一半天过去看她。

雅尔马 是,谢谢。(向格瑞格斯)你别动,让我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从这儿溜出去。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溜过去,走进里屋,转向右下。

索比太太 (培特森已经回来了,她低声问)你给那老头儿东西没有?

培特森 给了。给了他一瓶法国白兰地,把他打发走了。

索比太太 你应该给他点好东西。

培特森 喔,索比太太。他最喜欢法国白兰地。

苍白臃肿的客人 (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乐谱)索比太太,咱们来个二部合奏,好不好?

索比太太 好,就来一个。

客人们 好极了!好极了!

她带着所有的客人穿过里屋向右下。格瑞格斯独自站在壁炉旁。威利正在写字台上找东西,看样子好像要他儿子走出去。格瑞格斯既然站着不动,威利就只好朝着门走过去。

格瑞格斯 爸爸,请你等会儿好不好?

威利 (站住)什么事?

格瑞格斯 我要跟你说句话。

威利 等客人走了,剩下咱们俩的时候再说,行不行?

格瑞格斯 不行,因为咱们俩恐怕不会再有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了。

威利 (走近些)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们父子谈话的时候,隐隐听见从远处音乐室里传来的钢琴声音。

格瑞格斯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那一家子过这种凄惨日子?

威利 大概你说的是艾克达尔一家子吧?

格瑞格斯 不错,我是说他们。艾克达尔中尉从前跟你亲密得很。

威利 太亲密了。为了这个,这些年来我吃够了亏啦。为了他,所以我——不是别人——身上落了个臭名声。

格瑞格斯 (低声)你能断定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威利 除了他,你说还有谁?

格瑞格斯 那个林业公司是你跟他合伙经营的。

威利 可是我们买地的那张图样——那张骗人的图样——是艾克达尔画的!在官地上私砍树木的事儿也是他干的。那个买卖实际上是他一手包办的。艾克达尔中尉究竟在搞些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中尉自己好像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威利 也许是吧。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后来法院判他有罪,判我无罪。

格瑞格斯 不错,我知道法院没抓着你犯罪的证据。

威利 无罪就是无罪。那些倒霉事儿害得我老早白了头发,现在你为什么又要把旧账翻出来?难道说这些年来你在工厂里整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这些吗?我告诉你,格瑞格斯,本地人早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已经跟我不相干了。

格瑞格斯 对!可是倒霉的艾克达尔一家子呢?

威利 你要我当初怎么给他们出力?艾克达尔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什么都完了。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世界上有一等人,只要身上挨了两颗小子弹,就会一个猛子扎到水底里,从此以后再也冒不起来了。格瑞格斯,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在不招旁人疑心、不惹旁人议论的限度之内,我已经用尽了全副力量帮助他。

格瑞格斯 疑心?哦,我明白了。

威利 我让他给办公室抄写文件,给他的报酬比他应得的高出好几倍。

格瑞格斯 (眼睛不瞧他父亲)唔,这话我信。

威利 你笑什么?你以为我说的不是实话?当然,我没法子让你看账,那一类用款我从来不记账。

格瑞格斯 (冷笑)是啊,有些用款最好不记账。

威利 (吃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格瑞格斯 (鼓起勇气)你给雅尔马学照相花的那些钱记账没有?

威利 我?怎么“记账”?

格瑞格斯 我听说,他学照相是你花的钱。我还听说,他能舒舒服服成家立业,也是你的力量。

威利 对啊,可是你的口气好像还埋怨我在艾克达尔一家子身上没帮过一点儿忙!我告诉你,我在他们身上花的钱可真够瞧的了。

格瑞格斯 那些费用你记账没有?

威利 你问这话干什么?

格瑞格斯 唔,我自有道理。请你告诉我:当初你那么关心你老朋友的儿子的时候,是不是正在他结婚之前?

威利 你问得好没道理——事情过了这么些年,我怎么还——?

格瑞格斯 那时候你给我写过一封信——当然是谈业务的信。可是在信的末尾,你补充了一句——短短的几个字——你说,雅尔马·艾克达尔跟一位汉森小姐结了婚。

威利 不错,有这么回事。他老婆是姓汉森。

格瑞格斯 可是你没提这位汉森小姐就是基纳·汉森——就是咱们从前的女管家。

威利 (勉强开玩笑)不错,我没提。老实说,当时我没想到你那么特别关心咱们这位女管家。

格瑞格斯 我倒不见得特别关心。可是(放低声音)咱们家里倒有人对她特别关心。

威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发脾气)你不是指我说的吧?

格瑞格斯 (声音很低,态度坚决)我是指你说的。

威利 你竟敢——!你敢于——!那个没良心的畜生——那个开照相馆的家伙——他竟敢在背地里造这种谣言!

格瑞格斯 这件事雅尔马一个字都没提过。我看他一点都没想到这上头。

威利 那么,你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种想法是谁提醒你的?

格瑞格斯 是我那苦命的母亲说的,在我跟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威利 是你母亲说的!我早就该想到!你跟她——你们娘儿俩老是勾得紧紧的。一开头就是她撺掇你跟我作对。

格瑞格斯 不是。她吃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才落得这么个可怜的下场。

威利 她没吃过苦,没受过委屈。无论如何,她不比一般人更受苦,更委屈。可是跟疑心重、精神紧张的人没法子过日子——那种滋味儿我可尝够了。我想不到你会成天揣着这么一肚子鬼——到处搜罗当年别人糟蹋你自己父亲的坏话!格瑞格斯,我觉得像你这年纪的人应该做点更有用的事。

格瑞格斯 不错,是时候了。

威利 要是那样的话,你的心情也许可以比现在舒畅一点。一年一年在工厂里待着,像个小职员似的净干苦差事,除了每月的普通工资之外,一个钱不多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简直傻透了。

格瑞格斯 唔,我看不一定。

威利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你想靠自己吃饭;你不愿意沾我的好处。好,眼前凑巧有个机会,你可以靠自己吃饭,一切事情由你自己当家做主。

格瑞格斯 真的吗?是怎么个办法?

威利 我写信逼你马上进城来——唔——

格瑞格斯 不错,你究竟要我干什么?我已经等了一天想问这句话。

威利 我想叫你加入我的公司,跟我合伙做买卖。

格瑞格斯 我加入你的公司?跟你合伙做买卖?

威利 是的。合伙以后,咱们俩不必常在一块儿。你把我城里的事接过手去,我搬到工厂去住。

格瑞格斯 为什么?

威利 因为我现在做事不如从前了。格瑞格斯,我得保养保养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

格瑞格斯 你的眼睛一向就不好。

威利 可是不像现在这么坏。再说,观察目前的情况,也许我搬到厂里去住合适点儿——至少暂时住一阵子。

格瑞格斯 这倒确实是桩新鲜事儿。

威利 格瑞格斯,你听我说:咱们父子之间有好些事都非常隔膜,可是咱们究竟是父子。咱们彼此应该有个了解。

格瑞格斯 你当然是说表面的了解喽?

威利 就是表面的了解也比没有强啊。格瑞格斯,你仔细想想。你看这不是做不到的事吧?唔?

格瑞格斯 (冷冰冰地瞧着父亲)这里头有文章。

威利 有什么文章?

格瑞格斯 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威利 咱们既然是父子,彼此总可以帮忙。

格瑞格斯 不错,大家都这么说。

威利 我很想把你留在家里陪我一阵子。格瑞格斯,我寂寞得很;我这一辈子老觉得寂寞,尤其现在上了年纪。我需要一个人陪着我——

格瑞格斯 你有索比太太陪着。

威利 不错,有她陪着我,并且我还可以说,她几乎是我缺少不得的人。她性情活泼,脾气沉静。有了她,家里就有生气,在我,这是一桩了不起的事。

格瑞格斯 既然如此,你不是万事如意了吗?

威利 不错,可是我恐怕这局面长不了。像她这种情形的女人别人看着容易觉得别扭。这种情形对于一个男人也没好处。

格瑞格斯 喔,要是一个男人请得起像你今天请的酒席,他大可以不必多顾虑。

威利 不错,可是那个女人怎么办呢,格瑞格斯?我怕她不愿意这么长久下去。并且即使她愿意的话——即使她为了爱我,愿意尽着旁人在她身上说长道短,这个那个的——。格瑞格斯,你是最讲公道的人,你想是不是——?

格瑞格斯 (打断他的话)干脆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跟她结婚?

威利 假如我是想跟她结婚呢?怎么样?

格瑞格斯 我也要问这句话:怎么样?

威利 你会不会坚决反对这件事?

格瑞格斯 我不反对。决不反对。

威利 我不知道你对于母亲的孝心是不是——?

格瑞格斯 我不是精神紧张的人。

威利 不管你是也罢,不是也罢,反正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现在算是落了地啦。你赞成我做这件事,我心里非常高兴。

格瑞格斯 (仔细瞧着父亲)现在我明白你在我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威利 在你身上打主意?这是什么话!

格瑞格斯 咱们不必咬文嚼字——至少在只有咱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不必如此。(噗哧一笑)哼哼!你一定要逼我亲自进城,原来就是为这个。为了索比太太,咱们必须装出一副正经居家过日子的模样——摆个儿子孝顺父亲的场面!这倒确实是桩新鲜事儿。

威利 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格瑞格斯 咱们这个家庭过过正经日子没有?自从我懂事之后,咱们没过过正经日子。可是现在呢,当然喽,为了凑合你的计划,咱们必须装个正经过日子的模样。等到消息一传出去,说那儿子带着一片孝心,飞也似的赶回家来吃他白发苍苍的父亲的喜酒,不用说,好处可就大了。到那时候,说去世的母亲怎么吃苦、怎么受委屈的那些谣言岂不就烟消雾散了吗?做儿子的把那些谣言一扫而空了。

威利 格瑞格斯——恐怕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你恨他像恨我这么厉害。

格瑞格斯 (静静地)因为我把你这人看得太清楚了。

威利 你一向用你母亲的眼光看我。(把声音放低一点)可是你别忘了,她的眼睛有时候是——迷迷蒙蒙的。

格瑞格斯 (发抖)我明白你这句话含着什么意思。然而是谁害我母亲得的那个毛病?是你,是那一伙女人!她们之中最后一个就是你拿来蒙混雅尔马的那个女人!哼!

威利 (耸耸肩膀)简直跟你母亲的口气一模一样!

格瑞格斯 (不睬他父亲)现在雅尔马钻在你的圈套里了,他那么天真老实,一点疑心都没有,跟那么个娘们儿一块儿过日子,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所谓家庭是建立在撒谎的基础上的!我一想起你从前干过的事情,眼前就好像看见了一片战场,四面八方都是遍体鳞伤的尸首。

威利 现在我才觉得咱们两个人中间的隔膜实在太深了。

格瑞格斯 (不慌不忙,哈一哈腰)我也觉得如此,所以我要告辞了。

威利 你要走!不回来了?

格瑞格斯 不回来了。现在我才看清了我做人的使命是什么。

威利 什么使命?

格瑞格斯 我告诉了你,你也无非一笑而已。

威利 格瑞格斯,寂寞的人不大容易笑。

格瑞格斯 (指着后方)爸爸,你瞧——爵爷们正在跟索比太太玩捉迷藏呢。再见。

他从后方右首下。观众现在可以看见客人都到了外屋,从那里传来一阵阵欢笑声。

威利 (嘲弄地朝着儿子的背影嘀咕)嘿!这家伙——他还说自己精神不紧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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