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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莫庄

(1886)

题解

四幕悲剧《罗斯莫庄》发表于一八八六年,翌年即在挪威、丹麦上演。这出戏的写作,与一八八五年剧作家回挪威小住有密切关系。易卜生在特隆赫姆工人联合会为他举行的一次集会上,讲了自己新近对政党纷争局势与人民精神生活状况的观感。他认为,挪威在许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还缺少真正的民主与自由;挪威社会需要“品质、意志和灵魂上的高尚”。他返回德国后,就迫不及待地在慕尼黑构思、写作这出新戏。此剧在中国,除了潘家洵的译本,还有刘伯量的《罗士马庄》(1930)。

这出戏的主人公罗斯莫牧师是罗斯莫庄的最后的继承人,虽已退职在家,但凭着罗斯莫这个古老望族的声誉,在地方上仍有很高的威信。他的妻子碧爱特遵守罗斯莫庄的古老传统,热爱自己的丈夫,但不知为什么竟从庄园的一座桥上跳进水沟自杀了。对此事,大家都讳莫如深。从此,给碧爱特做伴并料理家务的吕贝克小姐更能畅行无阻地影响罗斯莫了,她使他从保守的方面转向急进的潮流。幕启时,罗斯莫庄的管家妇海尔赛特与吕贝克正在议论碧爱特自杀、白马预兆之事。罗斯莫的内兄克罗尔来访,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克罗尔校长是个极端的保守派,怀着对急进派的满腔怨愤,要求罗斯莫支持他和他的朋友,担任《州报》编辑,向“敌人”猛烈反攻。然而罗斯莫明白表示,不喜欢两个对立党派的哪一派,主张大家团结起来“创造一个真正的民主”。他拒绝了克罗尔的请求,严厉批评这位内兄在党派斗争中的卑劣行为,并且宣称自己有了新的政治见解才背叛教会和抛弃祖宗的信仰。克罗尔恼羞成怒,谩骂罗斯莫是叛徒。第二天,他又威胁、警告罗斯莫,说碧爱特自杀不是由于不能生育而神经错乱,为的是让罗斯莫与吕贝克做夫妻,从而解脱自己的精神痛苦。据此,克罗尔认为,罗斯莫对于碧爱特的死不能不负责任。罗斯莫仍不屈从,对克罗尔的下流行为“嗤之以鼻”。

通过吕贝克的努力,急进党报纸《烽火》的编辑摩腾斯果来访罗斯莫。从前,罗斯莫揭发过他的一件暧昧事,使他声名狼藉。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这事渐渐淡忘了。此时此刻,他俩已经和解。不过,摩腾斯果和克罗尔一样,也想利用罗斯莫的家世声望和牧师身份,借以加强急进党的社会势力。他同意在《烽火》上发表罗斯莫转向急进派的消息,但不同意罗斯莫与宗教决裂。为了抓住罗斯莫,他也亮出了碧爱特为什么自杀这张“王牌”。他手上有一封碧爱特给他的亲笔信,她向他暗示:即将自杀。罗斯莫再次思考这个问题,认为自己确实与吕贝克相爱,而且应该为碧爱特之死负间接责任,于是失去了内心的平静。他决定让吕贝克填补“碧爱特的空位子”,以冲淡往事的困扰。吕贝克面对罗斯莫的强烈要求,开始高兴得大叫起来,继而因“心病”而拒绝。罗斯莫大惑不解。

这时候,克罗尔的《州报》向罗斯莫发出了连珠炮弹,恣意歪曲事实,甚至把吕贝克也扯上了。克罗尔知道吕贝克对罗斯莫影响很大,于是设法打击吕贝克。他有意调查她在北方小城的“不清白”的身世,当她的面说明:与她住在一起的“干爹”维斯特大夫,实际上是她的生父。这一下也使吕贝克失去了内心的平静。她也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在罗斯莫和克罗尔面前宣布了自己的“心病”,说是她引诱碧爱特走上了自杀之路,她以为她只能在罗斯莫与碧爱特之中选择一个,而他们二人又不能同时活着。罗斯莫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正当吕贝克准备离开罗斯莫庄时,罗斯莫又回来了。他俩推心置腹地倾诉了爱情的力量与爱情带来的灾难,并且认为彼此都净化了对方的心灵。他们终于手搀手快快活活地走上碧爱特走过的道路,搂抱在一块儿跳在水车沟里了。

人物表

约翰尼斯·罗斯莫——罗斯莫庄主人,本区退职牧师

吕贝克·维斯特——给罗斯莫料理家务的人

克罗尔校长——罗斯莫的内兄

遏尔吕克·布伦得尔

彼得·摩腾斯果

海尔赛特太太——罗斯莫庄管事的

事情发生在挪威西部,滨海一个小城市附近,古老的罗斯莫庄。

第一幕

罗斯莫庄的起坐室。这是一间宽敞舒服的旧式屋子。前方右首,有一只用新摘的白桦树枝和野花装饰的火炉。靠后些,也在右首,有一扇门。后墙有两扇合页门,开到门厅里。左首有一扇窗,窗前有个花架,架上摆着花草。火炉旁边有一张桌子,一张长沙发,几张小沙发。周围墙上挂着许多新旧画像,其中有牧师,有军人,也有穿制服的官员。窗户敞着,合页门和后面的屋门也都敞着。望出去有一条直达屋前的林荫路,路旁都是葱郁秀美的古树。正是夏日傍晚,太阳刚落山。

吕贝克·维斯特坐在窗口一张小沙发里,编织一幅将要完工的白毛线大披肩。她时时抬头从花草空隙往外张望,仿佛在等人的样子。过不多时,海尔赛特太太自右上。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我先摆桌子好不好?

吕贝克 好,摆吧。牧师一定也快回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你在窗口坐着觉不觉得有一股风?

吕贝克 有一点儿。要不,你把窗户关上也好。

海尔赛特太太先把通门厅的门关上,再走到窗口。

海尔赛特太太 (正要关窗的时候往外瞧了一眼)哦,那不是牧师吗?

吕贝克 (急忙接嘴)在哪儿?(站起来)不错,是他。(藏在窗帘后)你闪开点儿——别让他瞧见咱们。

海尔赛特太太 (退后一步)小姐,你看,他又走水车旁边那条小路了。

吕贝克 前天他走的也是那条路。(从窗帘和窗框缝里向外偷看)咱们看他是不是——?

海尔赛特太太 看他是不是敢走那座便桥?

吕贝克 对,我就是要看这个。(半晌无声)哦,他转弯了。他又走上面那条大路了。(离开窗口)这个弯子可不小啊。

海尔赛特太太 天啊,可不是吗。不过也难怪牧师不肯轻易走那座便桥。出过那么档子事儿的地方——

吕贝克 (把活计叠好)罗斯莫庄的人都是盯着死人不放手的。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据我看,是死人盯着罗斯莫庄不放手。

吕贝克 (瞧她)死人不放手?

海尔赛特太太 对了,看起来好像死人撇不下活人。

吕贝克 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海尔赛特太太 要不是那样的话,也许白马就不会出现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大家都谈论白马,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海尔赛特太太 啊,我不爱谈这个。再说,你也不信那些事儿。

吕贝克 你信不信呢?

海尔赛特太太 (过去把窗关上)啊,小姐,你听了无非是笑我一场罢了。(往外瞧)喏,那不是罗斯莫先生又在水车沟小路上走吗?

吕贝克 (往外瞧)你说的是那个人吗?(走到窗口)不,那是校长。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正是克罗尔校长。

吕贝克 好极了。他一定是上这儿来的。

海尔赛特太太 他毫不在乎,走便桥过来了。从前的罗斯莫太太可是他的亲妹妹,他的亲骨肉。闲话少说,维斯特小姐,我要去摆桌子了。

她转右首出去。吕贝克在窗口站了会儿,冲着窗外一个人笑一笑,点点头。天色渐渐昏暗了。

吕贝克 (走到右首门口)喂,海尔赛特太太,你给我们多做一个菜吃晚饭。你知道校长最爱吃什么。

海尔赛特太太 (在外面说话)好吧,小姐,我想办法就是了。

吕贝克 难得,难得!亲爱的校长,你来了我真高兴。

克罗尔 (在门厅里放下手杖)谢谢。这么说,我没打搅你?

吕贝克 哪儿的话?亏你问得出来!

克罗尔 (进屋)你待人还是这么和气。(四面一望)罗斯莫是不是在楼上自己屋里?

吕贝克 不,他在外面散步。今天他在外面待的时候长了点儿。反正也就快回来了。(招呼他坐在沙发上)你坐下等他回来,好不好?

克罗尔 (放下帽子)好,谢谢。(坐下以后四面望望)啊,这间旧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了!满屋子都是花!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最喜欢周围摆着正在开放的鲜花。

克罗尔 你不是也喜欢吗?

吕贝克 我也喜欢,鲜花能使我精神舒畅而安静。可是我们这儿从前不许摆花,这是近来才摆的。

克罗尔 (伤心地点点头)是啊,那时候碧爱特禁受不住花的香味。

吕贝克 花的颜色她也受不了,她看了就头晕眼花。

克罗尔 我记得,我记得。(改用轻松口气)你们这儿日子过得怎么样?

吕贝克 啊,我们这儿什么事都是一板三眼、慢吞吞的。天天都是一个样儿。你近来怎么样?你太太——?

克罗尔 亲爱的维斯特小姐,别打听我的家事。家家都有不如意的事,尤其是现在这年头儿。

吕贝克 (半晌无言,在沙发旁一张小沙发里坐下)为什么整个儿假期你一次都不上我们这儿来?

克罗尔 啊,我不愿意招人家讨厌。

吕贝克 你不知道我们多么惦记你呢。

克罗尔 再说,有一阵子我出门去了。

吕贝克 不错,最近这一两个星期你出门了。我们听说你参加过政治集会。

克罗尔 (点头)不错。你的意见怎么样?你是不是想不到我这么大年纪还会当政治鼓动家?

吕贝克 (含笑)克罗尔校长,你一向就是个政治鼓动家。

克罗尔 不错,从前我只是把政治当作私人的消遣。我告诉你,往后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了。你看不看那些急进派报纸?

吕贝克 看,亲爱的校长,我跟你说老实话——

克罗尔 亲爱的维斯特小姐,我不反对你看那些报纸。

吕贝克 当然没关系。一个人总想知道点儿外面的事情——不愿意落在时代后面。

克罗尔 你是个女人,我当然不指望你帮着哪一方面积极参加我们这场激烈的内争——或者几乎可以说是激烈的内战。可是大概你也看见了这些代表“人民”的先生们用什么手段对待我?你看见没有,他们居然敢用那种卑鄙无耻的话污辱我?

吕贝克 看见了,可是我觉得你也针锋相对地没饶他们。

克罗尔 不错,我没饶他们,虽然我也觉得不应该。现在我是个不怕血腥气味的人了,不久我就要让那些家伙尝尝滋味,知道我克罗尔不是个挨了嘴巴不还手的人——(把话截住)。算了,算了,今晚咱们别谈这事了。提起来叫人太伤心、太烦恼。

吕贝克 对,对,咱们别谈这事了。

克罗尔 现在我想问问你——你在罗斯莫庄日子过得怎么样?自从碧爱特去世以后,撇下你一个人——

吕贝克 谢谢你关心,我过得很好。当然,她死后,好些方面都显得空空洞洞的——叫人伤心,也叫人惦记。然而在别的方面——

克罗尔 你是不是想在这儿待下去?是不是打算永久待下去?

吕贝克 亲爱的校长,待下去还是不待下去,我实在没想过这问题。我在这儿已经住惯了,我觉得我好像是罗斯莫庄的人了。

克罗尔 不用说,你是罗斯莫庄的人。

吕贝克 只要罗斯莫先生一天觉得我对他有用处、对他有安慰,我想我会在这儿待一天。

克罗尔 (很感动地瞧着她)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为别人牺牲自己整个儿青春是一桩了不起的事?

吕贝克 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

克罗尔 最初,你那么尽心竭力地服侍你那位中风瘫痪并且喜欢挑剔人的义父——

吕贝克 你不要以为我们在芬马克的时候维斯特大夫是个大累赘。自从在海路上经过几次艰险以后,他的身子才垮下来的。我们到了这儿以后——唉,他去世以前那两年工夫确实非常艰苦。

克罗尔 后来那几年你的日子是不是更艰苦了?

吕贝克 你怎么能说这句话?那几年工夫我那么喜欢碧爱特,可怜的碧爱特也那么需要人照应,需要人体贴。

克罗尔 你心肠真好,肯那么体谅她!

吕贝克 (凑近些)亲爱的校长,你这两句话说得这么诚恳,我不能说你的话里藏着什么恶意。

克罗尔 恶意?啊,你这话什么意思?

吕贝克 要是你看见一个外人在罗斯莫庄管理家务,心里觉得不好受,那也是人之常情啊。

克罗尔 你怎么会——!

吕贝克 这么说,你心里不觉得难受?(握他的手)亲爱的校长,谢谢你!我真感激你!

克罗尔 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吕贝克 你来的次数那么少,我就开始有点担心。

克罗尔 维斯特小姐,那你可是完全猜错了。再说,归根结底,这儿的情形并没有什么重大变动。就是在碧爱特还活着的时候——在她去世以前那一段伤心日子里——罗斯莫庄的家务事已经都归你一个人掌管了。

吕贝克 我只是用碧爱特的名义代管罢了。

克罗尔 就算是这样吧。维斯特小姐,你知道不知道,就我本人说,我决不反对,假如你——。可是这句话我也许不应该出口。

吕贝克 什么话你不应该出口?

克罗尔 假如局势有变动,你把现在空着的位子拿到手的话——

吕贝克 校长,我只要一个位子,那个位子我已经到手了。

克罗尔 对,实际上已经到手了,然而名义上还没——

吕贝克 (正言厉色地截断他的话)克罗尔校长,岂有此理!这种事你怎么能开玩笑?

克罗尔 唔,唔,也许是咱们这位约翰尼斯·罗斯莫觉得结婚的滋味已经尝够了。然而——

吕贝克 校长,你这话实在太荒唐。

克罗尔 然而——。维斯特小姐,我要问你一句话,请你别见怪:你今年多大了?

吕贝克 校长,说也惭愧,我已经过了二十九,快三十岁了。

克罗尔 是啊。罗斯莫呢?他多大了?让我算算:他比我小五岁,那他早过了四十三,将近四十四了。我看岁数倒挺合适。

吕贝克 当然,当然,挺合适。今天你在这儿吃晚饭,好不好?

克罗尔 好,谢谢,我是打算在这儿吃晚饭。我有件事要跟咱们的好朋友谈谈。维斯特小姐,如果你再要多心的话,以后我还照旧常上这儿来,你说好不好?

吕贝克 对,对,好极了,好极了。(把他两手一齐握住)谢谢,你这人真和气,心眼儿真好!

克罗尔 (粗声粗气地)是吗?哼,我自己家里人可不这么说。

约翰尼斯·罗斯莫从右门上。

吕贝克 罗斯莫先生,你看谁在这儿?

罗斯莫 海尔赛特太太已经跟我说过了。

克罗尔校长已经站起来了。

罗斯莫 (紧握校长两只手,低声柔气地)亲爱的克罗尔,你又上我们这儿来了,欢迎欢迎!(把两手搭在克罗尔肩膀上,对他仔细端详)亲爱的老朋友!我早就知道咱们彼此的误会总有一天会勾销。

克罗尔 老朋友,难道你也疑心过咱们真有误会吗?

吕贝克 (向罗斯莫)嗨,你看,归根到底,都是瞎疑心!

罗斯莫 克罗尔,真是那么回事吗?那么,你为什么绝迹不到我们家里来?

克罗尔 (正色低声)因为我来了会害你想起从前的伤心日子——害你想起淹死在水车沟里的那个人。

罗斯莫 这是你的一番好意——你老是那么会体贴人。然而你也不必因此就不来啊。过来,坐在沙发上。(两人一齐坐下)你放心,提起碧爱特,我不会伤心。我们天天提起她,几乎觉得她好像还活着。

克罗尔 真的吗?

吕贝克 (点灯)真的,我们心里真是那么想。

罗斯莫 这也不足为奇。我们俩都很爱她。吕贝——维斯特小姐和我心里都明白,碧爱特害病的时候我们在她身上用尽了心血。我们心里没有可以惭愧的事。所以我想起了碧爱特,心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柔情。

克罗尔 你们真是好人!从今以后,我一定天天来看你们!

吕贝克 (在一张扶手椅里坐下)记着,克罗尔校长,你说的话可得算数啊。

罗斯莫 (有点踌躇)亲爱的克罗尔——真可惜,咱们的来往断绝过一阵子。自从咱们认识以后,好像命中注定你是我的顾问——自从我进大学以后一直如此。

克罗尔 不错,这是我最得意的差事。可是目前你有什么特别要——?

罗斯莫 目前有好些事我真想跟你谈谈——老老实实、开诚布公地谈谈。

吕贝克 对了,罗斯莫先生,老朋友谈心该多么痛快呀。

克罗尔 我告诉你,我要跟你谈的话比你还多呢。你大概已经知道我参加了政治斗争吧?

罗斯莫 不错,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

克罗尔 我参加斗争是出于不得已。我再不能袖手旁观了。不幸,急进派已经掌握了政权,现在是我们不能不动手的时候了,所以我联合了城里几个朋友,要大家团结在一起。我告诉你,现在正是时候了!

吕贝克 (微笑)你看是不是已经太迟了点儿?

克罗尔 不用说,如果我们能早一步拦截这一股洪水,那当然更好喽。然而谁又能预料未来的事情呢?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反叛的风气已经钻进了学校的大门。

罗斯莫 钻进了学校的大门?不会是你自己的学校吧?

克罗尔 怎么不是?正是我自己的学校。你猜是怎么回事?有人报告我,我们学校的六年级学生——即使不是全体,至少人数很可观——组织了一个秘密会社,已经有六个多月了。他们还订阅了摩腾斯果的报纸!

吕贝克 是不是《烽火》?

克罗尔 正是,那张报真是培养将来的公务人员的好食粮!你说是不是?最糟的是,勾结起来暗中跟我作对的是六年级所有最聪明的学生。只有班上成绩最坏的几个蠢家伙不在其内。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克罗尔 你问我心里是不是很难过!我的终身事业受了这种挫折心里怎么能不难过!(放低声音)可是我几乎可以说学校的事倒并不怎么在我心上——因为下面还有更糟的事呢。(四面望望)咱们说话没有人会听见吧?

吕贝克 没有,当然没有。

克罗尔 那么,我告诉你们吧,连我自己家里,我的清静的家庭里,都有人闹分裂、闹反叛,把我安安静静的家庭生活搅得一团糟。

罗斯莫 你说什么!连你自己家里都——?

吕贝克 (走到克罗尔身旁)亲爱的校长,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克罗尔 说了你也未必信,我自己的孩子们——。简单地说吧,洛吕是学校闹风潮的带头的;希尔达还亲手绣了一个红书夹子装《烽火》。

罗斯莫 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自己家里——

克罗尔 真是,谁想得到会有这种事!我的家一向是个讲究服从和注重秩序的地方,家里的事一向只有我一个人做主。

吕贝克 你太太对这些事的态度怎么样?

克罗尔 提起我太太的态度,那真是最叫人想不到的了。我太太一向最贤惠,无论大事小事,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我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可是现在在好些事上头,她居然跟孩子们一鼻孔出气。这次出的事她还埋怨我。她说我对孩子们太专制,好像我大可不必——。唉,你看,我的家分成了两派。当然,在外人面前,我能不说就不说。这些事最好别声张。(向屋子后方走去)唉,算了,算了。

他在窗前站住,背着两手,瞧着窗外。

吕贝克 (走到罗斯莫身旁,话说得又快又低,所以克罗尔没听见)现在你动手吧!

罗斯莫 (也是低声)今晚不动手。

吕贝克 (还是那样)今晚要动手。

她走到桌旁,忙着弄那盏灯。

克罗尔 (走上前来)亲爱的罗斯莫,现在你知道了,时代的潮流对于我的私事和公事有多大的障碍。难道我还忍得住不拿起我所有的武器跟这股无法无天、破坏秩序的恶潮流拼一拼吗?我告诉你,我一定要跟它拼一拼,嘴也要用,笔也要用。

罗斯莫 那么着,你就能堵住那股潮流吗?

克罗尔 反正我至少尽了公民保卫国家的责任。并且我觉得,凡是有一丁点儿爱国思想的正派人都应该那么做。今晚我上这儿来,主要是为这件事。

罗斯莫 克罗尔,你说什么?难道我能——?

克罗尔 你能帮助你的老朋友们。照着我们的做法去做。用你的全副力量帮我们一把忙。

吕贝克 克罗尔校长,你知道罗斯莫先生的脾气不喜欢政治。

克罗尔 他这种脾气一定得改一改。罗斯莫,你不想跟着时代前进。你躲在家里埋头钻研自己搜集的一套旧东西。我绝不轻视家谱什么的,只是可惜目前不是弄那些玩意儿的时候。你无法想象,咱们国内各处的情形已经乱到了什么地步。一切旧有的思想几乎都被他们弄得颠颠倒倒的了。要他们把那些荒谬意见再铲除干净,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

罗斯莫 你这话很对。可是我最不适宜担任那种工作。

吕贝克 并且,我觉得现在罗斯莫先生对于人生的看法比从前开朗一点了。

克罗尔 (吃惊)开朗一点了?

吕贝克 是的,也可以说是放宽一点了——不那么偏在一方面了。

克罗尔 这是什么意思?罗斯莫,我想你绝不至于那么没主见,一看见那批暴徒头子暂时得势,心里就活动起来了吧?

罗斯莫 亲爱的克罗尔,你知道我对于政治多外行。可是老实说,我觉得这几年来一般人渐渐能够独立思考,不像从前那么一味随声附和了。

克罗尔 是么!你就断定这是一种进步现象吗!然而,老朋友,无论从哪方面说,你的看法都非常错误。咱们姑且略微看看这儿的或者城里的急进分子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内容。它们的内容跟《烽火》贩卖的货色简直一模一样。

吕贝克 不错,在这一带地方,摩腾斯果的影响大得很。

克罗尔 是啊,真是岂有此理!像他那么个声名狼藉、为了品行不端而被革掉校长职务的家伙!那么个家伙居然想做人民的领导人!并且居然还成功了!居然真当了人民的领导人!我听说他还要扩充他的报纸呢。我得到可靠的消息,说他正在访求一位能干助手。

吕贝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你的朋友联合起来对付他。

克罗尔 我们正在动手干这件事。今天我们已经把《州报》买下来了。经费倒毫无困难,只是——(转向罗斯莫)现在我索性把今晚的来意老实告诉你吧。我们的困难是在调度方面——在编辑方面。罗斯莫,你老实说,为了这番正义事业,你是不是觉得应该担任它的编辑工作。

罗斯莫 (几乎不知所措)我!

吕贝克 嗨,克罗尔校长,你怎么会想到他头上来?

克罗尔 罗斯莫,我深知你最怕开会,并且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出头露面,遭受那伙人的无情攻击。可是干编辑工作不必十分露面,或者竟可以说——

罗斯莫 不行,不行,老朋友,千万别叫我干那个。

克罗尔 我自己倒也很想搞搞编辑工作,可惜实在腾不出工夫。我手头的事已经太多了。你没有职业,身子不受拘束。不用说,我们还是会尽量帮你的忙。

罗斯莫 克罗尔,我不行。我不适宜干那种工作。

克罗尔 什么,你说你不适宜?当初你父亲提升你当本区牧师的时候,你也说过这句话。

罗斯莫 我没说错呀。所以后来我就辞职了。

克罗尔 要是你当编辑也能像当牧师那么好,我们一定会满意。

罗斯莫 亲爱的克罗尔,我跟你干脆说吧,我不能担任这职务。

克罗尔 那么,你把你的名字借给我们用一用。

罗斯莫 我的名字?

克罗尔 是的,单是约翰尼斯·罗斯莫这个名字,对于我们报纸就有极大的用处。在大家眼睛里,我们这批人都是色彩浓厚的党徒——我甚至于还听见过别人骂我是个暴烈疯狂的家伙——所以如果我们用自己的名义办报,恐怕这张报纸不容易得到那些误入歧途的民众的欢迎。你呢,正好相反,一向没参加过党争。人人都知道你,并且敬重你做人仁厚正直——敬重你心思细致,敬重你品行端正。还有,你虽然已经辞职,然而从前当牧师的威望依然存在。此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有历代相传的家世名望!

罗斯莫 哦,说到我的家世——

克罗尔 (指着墙上的画像)你看罗斯莫庄的历代祖先,有牧师,有武将,还有达官显宦。在过去将近二百年之中,你们家那些人一个个始终都是本地的头等人物。(把手搭在罗斯莫肩膀上)罗斯莫,无论是为你本人打算,或是为你的家世传统打算,你都应该尽一份力量,保卫咱们本地人一向认为神圣的东西。(转过脸来)维斯特小姐,你以为如何?

吕贝克 (好像是对自己暗暗一笑)亲爱的校长,你不知道我觉得你这番话多么可笑。

克罗尔 你说什么?可笑?

吕贝克 对了,可笑。

罗斯莫 (赶紧接嘴)别说,别说!现在还没到时候呢!

克罗尔 (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究竟——?(把话咽住)呃哼!

海尔赛特太太在右首门口出现。

海尔赛特太太 厨房过道里有一个人,他说要见牧师。

罗斯莫 (如释重负)好,好,请他进来。

海尔赛特太太 请他上这间屋里来?

罗斯莫 当然。

海尔赛特太太 他那副模样上这儿来不大合适。

吕贝克 那人是什么样儿,海尔赛特太太?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他那样儿不大入眼,这是实话。

罗斯莫 他没说叫什么名字吗?

海尔赛特太太 他说了——好像是叫什么海克曼来着。

罗斯莫 我不认识那么个人。

海尔赛特太太 后来他说他又叫遏尔吕克。

罗斯莫 (惊讶)哦!遏尔吕克·海特曼!是那么个名字吗?

海尔赛特太太 不错,正是海特曼。

克罗尔 这名字我倒听见过。

吕贝克 是不是就是他——那怪家伙——从前的笔名?

罗斯莫 (向克罗尔)海特曼是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笔名。

克罗尔 不错,是那坏蛋遏尔吕克·布伦得尔的笔名。

吕贝克 这么说,他还活着呢。

罗斯莫 我听说他搭了个走码头的戏班子。

克罗尔 我最后听见的消息是他进了教养所。

罗斯莫 请他进来,海尔赛特太太。

海尔赛特太太 好吧。(下)

克罗尔 你真要让那么个人到你家里来吗?

罗斯莫 你知道,他当过我老师。

克罗尔 我知道,他像填鸭子似的把一大堆革命思想塞在你脑子里,后来你父亲用马鞭子把他撵出了大门,才算完事。

罗斯莫 (有点气愤)无论在家里,或是在军队里,父亲都是那么古板。

克罗尔 亲爱的罗斯莫,他死了你还得谢谢他的好处。唔!

海尔赛特太太开了右首的门,让遏尔吕克·布伦得尔进来以后自己出去,随手关上门。布伦得尔须发虽然灰白,可是模样很漂亮。面貌虽然有点憔悴,可是身子非常活泼挺拔。他的打扮像个流浪汉,身上穿着破旧礼服,看不见衬衫,脚上套着破鞋。手上带着一双黑手套,胳臂底下夹着一顶油腻的软胎呢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布伦得尔 (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克罗尔面前,伸出手来)约翰尼斯,你好!

克罗尔 对不起——

布伦得尔 你没想到又会看见我吧?并且还在这所使人厌恶的房子里?

克罗尔 对不起——(用手指着)那儿——

布伦得尔 (转过身去)对了,他在那儿。约翰尼斯——我的孩子——我最心爱的——

罗斯莫 (跟他握手)我的老师。

布伦得尔 尽管在这儿有过惨痛的经验,路过罗斯莫庄的时候我还是不能不进来看看你。

罗斯莫 现在你上这儿来,我们十分欢迎。这是实话。

布伦得尔 啊,这位漂亮太太——不用说,一定是罗斯莫太太喽。

罗斯莫 这是维斯特小姐。

布伦得尔 那么,一定是一位至亲喽。那边那位不认识的——?哦,我知道了,是一位教会的同事。

罗斯莫 那位是克罗尔校长。

布伦得尔 克罗尔?克罗尔?别忙,让我想想。年轻时你是不是学语言学的?

克罗尔 当然是。

布伦得尔 Donner wetter。这么说,我从前认识你。

克罗尔 对不起——

布伦得尔 你是不是——?

克罗尔 对不起——

布伦得尔 ——当年把我撵出辩论会的那批卫道小喽啰里头是不是有你?

克罗尔 很可能有我。可是,除此以外,我跟你别无来往。

布伦得尔 好,好!Nach Belieben,Herr Doctor。反正我不在乎。遏尔吕克·布伦得尔还照样是那么个人。

吕贝克 布伦得尔先生,你是不是进城路过这儿?

布伦得尔 让你猜着了,好小姐。有时候,为了要活命,我不能不拼死干一下子。其实我心里不愿意那么办。然而——enfin——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罗斯莫 亲爱的布伦得尔先生,你务必让我帮你一把忙。无论怎么样,反正我——

布伦得尔 哈哈,你跟我说这种话!你不怕亵渎咱们俩的神圣友谊吗?约翰尼斯,使不得,使不得!

罗斯莫 你想进城干什么?恐怕你不容易——

布伦得尔 我的孩子,这不用你操心。局势已经摆定了。别小看我现在赤手空拳,我已经参加了一个大规模运动——这个运动的规模比我从前搞过的各种玩意儿加在一块儿还要大些。(向克罗尔)

请问教授先生——unter uns——不知你们贵处城里有没有一个像点样儿的、体面的、宽敞的公共会场可以借用?

克罗尔 工人协会的会场最大。

布伦得尔 再请问教授先生,你在这不消说是个最慈善的协会里有势力没有?

克罗尔 我跟那团体毫无关系。

吕贝克 (向布伦得尔)你应该去找彼得·摩腾斯果。

布伦得尔 Pardon,madame,他是怎么样一个傻瓜?

罗斯莫 你为什么说他是傻瓜?

布伦得尔 难道一听那名字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下等人吗?

克罗尔 我想不到你会说这句话。

布伦得尔 可是我会耐着性子去找他。我没有第二条路。一个人——像我现在似的——正站在一生转折关头的时候——。事情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去找这个人——跟他亲自打交道——

罗斯莫 你是不是严肃认真地站在转折关头?

布伦得尔 我的孩子当然知道,遏尔吕克·布伦得尔无论站在什么地方,他的态度总是严肃认真的。约翰尼斯,老实告诉你,我以后做人要换个新样儿了,我要把我从前那副沉默谦让的脾气一齐甩掉。

罗斯莫 你要怎么——?

布伦得尔 我要把生命抓得紧紧的,挺身向前,自己出头做主。咱们的时代是个暴风骤雨大变动的时代。我要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贡献给解放事业。

克罗尔 你也想干那个?

布伦得尔 (向大家)本地人熟悉不熟悉我偶然写的那些文章?

克罗尔 不熟悉,我说老实话——

吕贝克 我倒看过几篇。我义父书房里有那些文章。

布伦得尔 好小姐,这么说,你把时候白糟蹋了。我告诉你,我那些文章都是废话。

吕贝克 废话!

布伦得尔 不错,你看的那些都是废话。我的真正重要著作没有人知道。除了我自己,没有一个人知道。

吕贝克 那是怎么回事?

布伦得尔 因为那些著作还没写出来呢。

罗斯莫 可是,亲爱的布伦得尔先生——

布伦得尔 约翰尼斯,你要知道,我的脾气有点贪舒服、懒做事——我是个Feinschmecker。我一向是那么个脾气。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享乐;我觉得,静静地享乐,滋味儿加倍好——甚至于好十倍。所以,你看,每逢黄金好梦落在我头上把我迷住的时候——每逢新奇炫目、开阔远大的思想在我脑子里出现,用它们的结实翅膀把我送到高空的时候——我就把它们装在诗句、幻境、图画的形象里——当然只是打个草稿,你要知道。

罗斯莫 我知道,我知道。

布伦得尔 哦,我经历过许多心醉神迷的快乐境界!创作的神秘乐趣——我刚说过,当然只是打个草稿——别人对我的颂扬和感激,给我的荣誉和桂冠——这些东西,我用快活得打哆嗦的手收集在一起。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别人不知道的快乐,那么强烈,那么迷人!

克罗尔 唔。

罗斯莫 可是你没用文字写下来呀?

布伦得尔 一个字都没写。我一向厌恶没有感情的写作。再说,我的理想一尘不染地藏在我脑子里,我可以独自享受,又何必用文字去亵渎它们呢?可是现在我却要把我的理想贡献出来了。我告诉你,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好像做母亲的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儿交给新郎的时候那样。然而我还是要把它们贡献出来。我要把它们贡献给解放事业。我要写几十篇精密细致的讲演稿——在全国各地——

吕贝克 (高兴)布伦得尔先生,这是高贵的行为!你贡献的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罗斯莫 是唯一的东西。

吕贝克 (意味深长地瞧着罗斯莫)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肯那么牺牲——敢那么牺牲?

罗斯莫 (回看她一眼)谁知道呢?

布伦得尔 听讲的人受了感动,我心里会高兴,意志会越发坚决。所以我现在要采取行动了。别忙——还有一件事。(向克罗尔)校长先生,我要请问你,城里有没有类似禁酒会的团体?绝对不许喝酒的团体?其实我不必问。

克罗尔 有,我就是会长,你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布伦得尔 从你脸上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很可能来报名,做一个星期的会员。

克罗尔 对不起,我们不收这种论星期的会员。

布伦得尔 A la bonne heure,学究先生。遏尔吕克·布伦得尔从来不想硬加入那种团体。(转过身来)我别在这儿多待了,这所房子容易勾起对于旧事的回忆。我要进城找个合适地方住下。我想城里总该有像样儿的旅馆。

吕贝克 在你走之前,你能不能接受我一点东西?

布伦得尔 好小姐,怎么一类的东西?

吕贝克 喝一杯茶,或是——

布伦得尔 谢谢慷慨的女主人——我一向不愿意接受私人款待。(把手一挥)再见,各位先生太太!(向门口走去,可是又转过身来)哦,我想起来了——约翰尼斯——罗斯莫牧师,看在咱们的旧交情分上,你愿意不愿意给你从前的老师帮一把忙?

罗斯莫 愿意之至。

布伦得尔 好。那么,请你借给我——只要一两天工夫——一件浆硬的衬衣——带硬袖子的。

罗斯莫 不要别的?

布伦得尔 你看,我现在是走着来的,我的衣箱还没送来。

罗斯莫 一点不错。不要别的东西了吗?

布伦得尔 嗯,你知道不知道——也许你还可以借给我一件穿旧的夏季大衣。

罗斯莫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布伦得尔 如果有一双配得上大衣的像样儿的靴子——

罗斯莫 行,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回头你把住址一通知我们,我们马上把东西送过来。

布伦得尔 千万别送来。别让我给你们添麻烦!这几件小东西我自己带着就行了。

罗斯莫 好,就那么办。请你跟我一块儿上楼去。

吕贝克 让我去吧。这点儿事我跟海尔赛特太太会安排。

布伦得尔 我不能麻烦这位高贵的小姐——

吕贝克 噢,胡说!来吧,布伦得尔先生。

她从右下。

罗斯莫 (留住布伦得尔)请你告诉我,还有别的事我可以帮忙吗?

布伦得尔 别的事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哦,有啦,岂有此理——我想起来了!约翰尼斯,你身上有没有八个克朗

罗斯莫 让我看看。(打开钱包)这儿有两张十克朗的钞票。

布伦得尔 噢,没关系!我带进城去总有法子兑换。谢谢你。记着,你借给我两张十克朗。我的好孩子,明天见。可敬的先生,明天见。

布伦得尔从右下。罗斯莫跟他作别以后把门关上。

克罗尔 天啊!这就是当年大家认为大有作为的那位遏尔吕克·布伦得尔!

罗斯莫 (静静地)他这人至少有胆量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日子。我觉得这不是一桩小事情。

克罗尔 什么!像他过的那种日子!我看他大概又把你迷惑住了吧。

罗斯莫 没有。我的头脑现在非常清楚,什么事都看得很明白。

克罗尔 亲爱的罗斯莫,但愿你这话是真的。你这人太容易感受别人的影响。

罗斯莫 咱们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克罗尔 好,咱们坐下。

两人都在沙发上坐下。

罗斯莫 (稍稍犹豫了一下)你看我们在这儿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又快活又舒服?

克罗尔 是。你们现在的日子很快活,很舒服——还很安静。罗斯莫,你给自己安了一个家。我的家可完蛋了。

罗斯莫 好朋友,别说这话。伤口总有一天会结好的。

克罗尔 永远不会结好了。倒钩扎在肉里,伤口永远会肿痛。以后的局面绝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罗斯莫 克罗尔,你听我说。咱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你能想象咱们的交情会有破裂的一天吗?

克罗尔 我想不出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咱们疏远的事情。你怎么会有这种怪思想?

罗斯莫 你这人过于看重思想见解的一致。

克罗尔 不错。可是咱们的思想见解是完全一致的——至少在重要问题上是一致的。

罗斯莫 (低声)不,现在情形不同了。

克罗尔 (想要跳起来)什么?

罗斯莫 (把他按住)你坐着别动,克罗尔。

克罗尔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你的意思,把话说明白点儿。

罗斯莫 在我的灵魂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青春。我用返老还童的眼光观察事物。所以现在我站在——

克罗尔 你站在什么地方,罗斯莫?

罗斯莫 我站在你的儿女站的地方。

克罗尔 你?你!没有的事!你说你站在什么地方?

罗斯莫 我跟洛吕和希尔达站在一起。

克罗尔 (低下头来)叛徒!约翰尼斯·罗斯莫作了叛徒啦!

罗斯莫 我对于自己的行为——你所谓反叛行为——本应该非常高兴。然而我心里却非常难过,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件使你十分伤心的事。

克罗尔 罗斯莫!罗斯莫!这件事会叫我伤心一辈子。你居然忍心在这不幸的国家里推动败坏人心、破坏秩序的工作。

罗斯莫 我想推动的是解放工作。

克罗尔 是,是,我知道。蛊惑旁人的坏蛋和自己上当的好人都会说这句话。可是在目前毒害咱们整个社会的这股潮流里,你看谈得到做什么解放工作吗?

罗斯莫 我并不喜欢这股正在抬头的潮流,我也不喜欢两个对立党派的哪一派。我只想把两派的人拉在一起——人数越多越好——叫他们紧紧联合起来。我情愿拿出我的全部力量,一生专做这一件事:在咱们国家里创造一个真正的民主政治。

克罗尔 难道你觉得咱们的民主政治还嫌不够吗!据我看来,咱们快要被人拖到一向只有坏人才能抬头的泥塘里去了。

罗斯莫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要唤醒民主政治,叫它认清自己的真正任务。

克罗尔 什么任务?

罗斯莫 使咱们全国的人都有高尚品质——

克罗尔 全国的人?

罗斯莫 至少是越多越好。

克罗尔 用什么方法?

罗斯莫 方法是:解放他们的头脑,净化他们的意志。

克罗尔 罗斯莫,你是个空想家。你想解放他们的头脑?你想净化他们的意志?

罗斯莫 好朋友,不是这么说。我只想唤醒他们,叫他们认清自己的任务。他们必须亲自动手。

克罗尔 你认为他们自己会动手吗?

罗斯莫 会。

克罗尔 用他们自己的力量?

罗斯莫 一点都不错,正是用他们自己的力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力量。

克罗尔 (站起来)这是当牧师的应该说的话吗?

罗斯莫 我现在不是牧师了。

克罗尔 就算你不是牧师吧——难道连你祖宗的信仰——?

罗斯莫 祖宗的信仰已经不是我的信仰了。

克罗尔 不是你的信仰了!

罗斯莫 (站起来)我把它甩掉了。我不能不甩掉。

克罗尔 (控制自己的激动)对,对,对。我想,事情跟事情都有连带关系。这么说,你脱离教会就是为这缘故?

罗斯莫 对。当时我脑子一清醒过来——一看清楚这不是我一时的怀疑,而是一种我既不能甩掉也不愿意甩掉的信念——于是我马上就脱离了教会。

克罗尔 这就是你这一向的思想情况!我们这批人——你的朋友们——却一点儿都不知道。罗斯莫——罗斯莫——你为什么把这桩倒霉事儿瞒着不告诉我们!

罗斯莫 因为我觉得这事跟别人不相干。并且我也不愿意给你和别的朋友添些不必要的痛苦。我觉得我可以像从前那样,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在这儿住下去。我想埋头读书,研究那些我从前一窍不通的科目。我想彻底了解在我眼前出现的那个有真理和自由的伟大世界。

克罗尔 叛徒!句句话都证明你是个叛徒。可是为什么你现在又把从前瞒人的叛徒思想说出来呢?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说出来?

罗斯莫 克罗尔,是你逼得我不能不说了。

克罗尔 啊,我逼得你不能不说了?

罗斯莫 我听过你发表的那些激烈言论,我看过你写的那些毒辣的演说稿子,我看见过你拼命攻击你的对手,对他们诬蔑谩骂、无所不为——唉,克罗尔,想不到你会堕落到这步田地!——我一发现你干得出那些事情,我马上觉得应该把责任担当起来。在这场斗争中间,人的品质越变越坏了。和平、快乐、互相容忍的美德必须在咱们灵魂里重新建立起来。所以我现在要挺身出来,公开表示我的态度。我也愿意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力量。克罗尔,你能不能从你那方面在这件事上头帮我一把忙?

克罗尔 只要我活一天,我一天不愿意跟社会上的反叛势力讲和妥协。

罗斯莫 既然咱们非开火不可,那么咱们就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克罗尔 凡是在人生基本问题上意见跟我不同的人,我都不再把他们当作朋友看待。我对他们绝不留情。

罗斯莫 是不是连我也包括在内?

克罗尔 罗斯莫,是你先跟我决裂的。

罗斯莫 这就算是绝交了?

克罗尔 哼,绝交!这是你对从前一班朋友的总绝交。你自作自受,可别后悔。

吕贝克从右上,把门敞着。

吕贝克 瞧着吧!他去作重大的牺牲了。现在咱们可以吃饭了。克罗尔校长,进去吃饭,好不好?

克罗尔 (拿起帽子)再见,维斯特小姐。这儿没有我的事了。

吕贝克 (急忙追问)这是怎么回事?(把门关上,走过来,向罗斯莫)你说了没有?

罗斯莫 他都知道了。

克罗尔 罗斯莫,我们绝不会放松你。我们非硬把你拉回来不可。

罗斯莫 我绝不能再回到从前的立场上。

克罗尔 咱们等着瞧吧。你不是一个忍得住寂寞的人。

罗斯莫 我终究不是完全孤立的人。我们至少有两个人同受寂寞。

克罗尔 哦!(脸上泛起一阵疑云)原来如此!碧爱特从前说过——!

罗斯莫 碧爱特说过什么?

克罗尔 (撇开自己的想法)不,不,下流得很。对不起。

罗斯莫 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罗尔 你别追问。呸!对不起!再见!(向门厅走去)

罗斯莫 (跟着克罗尔)克罗尔!咱们俩不能就这么甩开手。明天我来看你。

克罗尔 (在门厅里转过身来)我不准你再迈进我的大门。

他拿起手杖,径自走了。罗斯莫在门道里站了会儿,然后把门关上,回到桌旁。

罗斯莫 吕贝克,没关系。你和我,咱们俩这一对忠实朋友会坚持到底的。

吕贝克 刚才他说什么“下流得很”,你猜是什么意思?

罗斯莫 亲爱的,别管它。他那种想法连他自己都不信。明天我去看他。明天见!

吕贝克 出了这件事儿,你今晚这么早就上楼?

罗斯莫 今晚还不是跟平常一样吗。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心里觉得很轻松。吕贝克,你看,我心里很平静。你的心也要放平静些。明天见!

吕贝克 亲爱的朋友,明天见!好好睡觉!

罗斯莫从门厅下,接着就听见他上楼梯的脚步声。吕贝克走到火炉旁,把铃绳一拉,不多会儿海尔赛特太太就从右首进来了。

吕贝克 海尔赛特太太,你把吃晚饭的东西撤了吧。罗斯莫先生不想吃什么,克罗尔校长也走了。

海尔赛特太太 克罗尔校长走了?他是怎么回事啊?

吕贝克 (拿起她那幅编织活计)他说,他恐怕风暴快来了。

海尔赛特太太 什么怪思想!今晚天上一块云也没有。

吕贝克 但愿他别撞着白马!恐怕咱们这儿不久又要闹鬼了。

海尔赛特太太 天啊,小姐!这种话可说不得呀!

吕贝克 算了,算了。

海尔赛特太太 (低声)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这儿又要死人了?

吕贝克 不,我为什么要那么想?海尔赛特太太,然而世界上白马的种类太多了。明天见。我要上自己屋里去了。

海尔赛特太太 小姐,明天见。

吕贝克拿着活计从右门下。

海尔赛特太太 (把灯捻低了,摇摇头,自言自语)天啊!天啊!这位维斯特小姐!她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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