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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出身素族,曾参加过镇压黄巾农民起义和讨伐董卓,后更平定袁绍等,统一了北方。汉灵帝时,曾因“能明古学”被任为议郎。建安元年(196)迎献帝迁都许昌,后受封大将军、丞相及魏王。从此挟天子令诸侯,成为北方的实际统治者。曹操用人强调“唯才是举”,打破家世门第的限制,在其周围,集中许多人才,其中亦包括文学之士。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庚子,因头疾崩于洛阳,遗令殡葬从简,二月丁卯葬于高陵。其子曹丕代汉即帝位后,追尊他为太祖武皇帝。

曹操生前倡导文学,他本人擅长诗文,为建安文学代表之一。其现存乐府诗二十余首,散文四十余篇。《观沧海》、《蒿里行》等为其佳作。著有《魏武帝集》。有明人辑本,今有辑校的《曹操集》。

曹诗苍劲雄浑,慷慨悲凉。前人评赞说:“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

短歌行①对酒当歌②,人生几何?譬如朝露③,去日苦多。慨当以慷④,幽思难忘⑤。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⑦,心念旧恩⑧。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⑨,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⑩,天下归心。

注释

①《短歌行》:汉乐府《相和歌·平调曲》名。

②当:对着。

③“譬如”二句:是说岁月消逝得像朝露一样迅速,过去了的日子苦于太多了。

④慨当以慷:就是慷慨的意思。

⑤幽思:深藏着的心事,此指统一天下的大志。

⑥掇:通“辍”,停止。

⑦契阔:犹“聚散”,此指久别重逢。好友久别重逢,自然要欢宴畅谈。

⑧旧恩:老交情。

⑨匝(zā):一圈。

⑩“周公”二句:传说周公很重视人才,虽然执掌政权,只要有人来访,他立刻接见,即使正在洗头发,他马上就握发相见;要是正在吃饭,他就忙将嘴里嚼着的食物吐出来接待。这两句是说自己要像周公“一饭三吐哺”那样虚心待士。

赏析

这首诗可算是曹集压卷之作。诗从对酒当歌而感叹时光易逝发端,继写求贤若渴心情,临结尾始道出己之大志,激情回荡,一气呵成,确乎是凌云的高唱。“杜康”,相传是上古开始造酒的人,这里用作酒的代称。《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衿”,衣领。“子”,诗中女子指她所思念的情人。此用成语,表示对人才的思慕。《诗经·小雅·鹿鸣》首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艾蒿)。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毛苌说:“鹿得草,呦呦然,鸣而相呼,恳诚发乎中,以兴嘉乐宾客,当有恳诚相招呼,以成礼也,吹笙而鼓簧矣。‘筐’,篚属,所以行币帛也。”郑玄笺末二句说:“‘示’当作‘寘’;寘,置也。‘周行’,周之列位也。‘好’犹‘善’也。人有以往善我者,我则置之于周之列位,言已维贤是用。”曹操亦力主“唯才是举”,这里虽只截取《鹿鸣》首章前四句,实暗含全章之意,示己渴望礼遇贤才。应劭《风俗通》引古谚:“越陌度阡,更为客主。”《韩诗外传》载周公自谓:“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士。”陈沆《诗比兴笺》解之较切:“此诗即汉高《大风歌》思猛士之旨也。‘人生几何’发端,盖传所谓古之王者知寿命之不长,故并建圣哲,以贻后嗣。次两引《青(子)衿》、《鹿鸣》二诗,一则求之不得,而沉吟忧思;一则求之既得,而笙簧酒醴。虽然,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天下三分,士不北走则南驰耳,分奔吴、蜀,栖皇未定,若非吐哺折节,何以来之?山不厌土,故能成其高;海不厌水,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厌士,故天下归心。说者不察,乃谓孟德禅夺已萌,而沉吟未决,畏人讥嫌,感岁月之如流,恐进退之失据(焮案:此说摘自陈祚明《采菽堂诗集》)。试问篇中《子衿》、《鹿鸣》之诗,契阔燕谈之语,当作何解?且孟德吐握求贤之日,犹王莽谦恭下士之初,岂肯直吐鄙怀,公言篡逆者乎?其谬甚矣。”朱熹、刘履、王尧衢诸家,皆固执忠奸之辨,恶孟德之致士实为倾汉计,不异王莽,故极贱此诗。陈沆就诗论诗,持论颇公允;但将“孟德吐握求贤”与“王莽谦恭下士”相提并论,可见仍未突破传统偏见。其实当时汉室早已名存实亡,曹操的致士图强,主要不在于倾汉,而是为了统一中国。这无疑是顺历史潮流而动的,岂可厚非?此外,谢榛还认为这诗写得也不好:“全用《鹿鸣》四句,不如苏武‘鹿鸣思野草,可以喻佳宾’点化为妙。‘沉吟至今’可接‘明明如月’,何必《小雅》哉!盖以养贤自任而牢笼天下也。真西山不取此篇,当矣。及观《艺文类聚》所载魏武帝《短歌行》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欧阳询去其半,尤为简当,意贯而语足也。”(《四溟诗话》)愚见以为:“简”则简矣,“当”则未必;至于所谓“意贯”“语足”,这就要看说诗人所持的标准如何了。吴淇倒能道出作者的用心:“劈首‘对酒当歌’四字,正从古诗‘今日良宴会’之‘今日’二字来。截断已过、未来,只说现前,境界更逼,时光更促,妙传‘短’字神髓,较古诗更胜。盖‘今日’二字虽妙,然一日之间未必皆对酒当歌之时也。以下三十一句诗文,皆从此四字生出。盖一厢口中饮酒,一厢耳中听歌,一厢心中凭空作想,想出这曲曲折折,絮絮叨叨,若连贯,若不连贯,纯是一片怜才意思。”(《六朝选诗定论》)就是靠“这曲曲折折,絮絮叨叨,若连贯,若不连贯”的话语,才能写出他心中“不可断绝”的“忧思”、“沉吟”的神情和这“一片怜才意思”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将这首内容和形式结合得本来很恰“当”的作品,硬“去其半”,使它因过“简”而显得很单薄呢?文章繁好还是简好,顾炎武曾在《日知录·文章繁简》中精辟地论述说:“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时子因陈子而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及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目间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而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目间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诗也一样,如汉乐府民歌《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莲叶之东西南北,岂不就是莲叶之间么?若主简,则后四句可删。但从艺术效果考虑,看法就可能不一样。采莲人见鱼游莲叶之间,只是总的印象。然后再四用重沓句写鱼游于莲叶的东西南北四方,这不仅写活了鱼,也将采莲人目随鱼转的神情和莲塘水清见底的幽境显现出来了。删之从简则意趣索然,存此似繁实情景兼备,那又何劳斧削呢?《短歌行》的情况也差不多,“欧阳询去其半”的做法显然是不足取的。或者以为这首诗中用成句过多不好。一般说来,这看法是不错的。但具体情况仍须具体对待。还是歌德说得好:“我的靡非斯托夫也唱了莎士比亚的一首歌。他为什么不应该唱?如果莎士比亚的歌很切题,说了应说的话,我为什么要费力来另作一首呢?”(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既然《短歌行》中的那些成句很切题,说了应该说的话,而且在实际生活中古人有诵诗喻志的习俗,那末曹操为什么不应该用?为什么要费力来另作几句呢?

作者:陈贻焮

步出夏门行①(观沧海)东临碣石②,以观沧海。水何澹澹③,山岛竦峙④。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⑤,若出其里。幸甚至哉⑥,歌以咏志。

注释

①《步出夏门行》,汉《相和歌·瑟调曲》名。曹操这首诗共有“艳”《前奏曲》一章,正曲四章,“观沧海”是第一章。这首诗是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征乌桓时所作。乌桓是汉末辽东半岛上的少数民族。曹操当时打破了袁绍的割据势力,其残部逃到乌桓,想借乌桓之力东山再起,这次北征就是为了消灭袁绍残部。夏门:洛阳城西北角上的一个门。

②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北十五里,主峰拔海六九五公尺,离海约十五里,天晴时可登临观海。又,相传沉于海者名大碣石山,在今河北乐亭县西南。诸家多以为此诗之碣石。姑两存其说。

③澹澹(dàn):水波荡漾貌。

④竦:同“耸”,高起。峙:挺立。

⑤汉:银河。

⑥“幸甚”二句:这是合乐演奏时附加的,每章结尾都有,与正文内容无关。幸:庆幸。甚:很。至:极。以:用以。

赏析

这一章写登碣石山望沧海的奇观和狂想。一片汪洋,满眼是水,以惊叹语出之,便简捷有力地表现了登山望海第一个最强烈的印象。实写山岛草木,却从虚处烘托出大海的浩淼,这犹如齐白石画几个跳虾,空白处就立即幻现出一泓清泉一样。“秋风”“洪波”,不惟写景,亦是抒情,与汉武帝《秋风辞》同读,可见其悲怆之深。日月星辰似乎都出没于大海之中,这是错觉,是非非之想,但同时又是大海给人的实感,因此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与那些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夸大描写不同。寥寥数语,平直写来,却“浩漾动宕,涵于淡朴之中”(陈祚明语),这是何等手段!钟惺评此诗说:“直写胸中眼中一段笼盖吞吐气象。”沈德潜也说:“有吞吐宇宙气象。”无广阔胸襟不能赏此壮观之景,非壮观之景不足显其广阔胸襟。孟德与大海,真可说是相得益彰。王夫之最有艺术敏感,他不止觉出深藏于“秋风”“洪波”之中的悲哀,而且说全篇“不言所悲,而充塞八极无非愁者。孟德于乐府,殆欲据第一位,惟此不易步耳。不知者但谓之霸心”(《船山古诗评选》)。读此诗,海和诗人胸襟的伟大易识,伟大中的悲愁不易识。若细加体味,容或得之。“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登山望海,倍感时空的无垠而人生的有限,悲从中来,纵不言传,仍可意会。唐代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与之相较,表现虽有隐显、曲直的差异,而二者的思想感情却很有共同之处。王世贞说:“(此篇)其辞亦有本。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天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因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杨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然觉扬语奇,武帝语壮。又‘月生西陂’,语有何致,而马融复袭之。”(《艺苑卮言》)如果这仅仅是为了证明孟德的诗“其辞亦有本”,(固然我国古人作诗确有好用典故和讲究辞章出处的习惯,)那意义是不大的。因为正如歌德所说,“我的作品中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的,至于我的根据是书本还是生活,那都是一样,关键在于我是否运用得恰当”(朱光潜译《歌德谈话录》)。换言之,我们看一篇作品主要当着眼于作者是否有独特的真切感受,同时又是恰当地将之表现出来,而不应把作品“拆成碎片,认为你从某处得来某一碎片,从另一处得来另一碎片”(同前)。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层意思。第二,如果将这些从汉赋中搜集到的资料拿来跟这诗作比较,探索出有关宏观景物的观察和描写实渊源于前者,而在后者中显示了富于创造性的实绩,并从而具体品评其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的高低优劣,这无疑已超出词句出处的搜求,多少涉及文学发展趋势的探讨了。中国山水诗派的形成和壮大,始终同老庄思想和隐逸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表现大自然阳刚之美又富于向上精神的佳作,不但李白、杜甫有,甚至连以隐逸和田园山水诗著称的王维、孟浩然也有。须知开这一类高唱之先声的,正是孟德的这首《观沧海》!由此可见,它不但本身写得好,而且在诗歌艺术的发展过程中,还起过一定的承先启后的作用呢。

作者:陈贻焮

龟虽寿①神龟虽寿②,犹有竟时③;腾蛇乘雾④,终为土灰。老骥伏枥⑤,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⑥。盈缩之期⑦,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⑧。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注释

①“龟虽寿”:这是曹操《步出夏门行》的第四章。

②神龟:古代传说神龟能活几千岁。

③竟:尽。

④腾蛇:古代传说中能腾云驾雾的神蛇。

⑤骥:千里马。枥(lì):马槽。

⑥已:止。

⑦盈缩:这里指寿命的长短。期:期限。

⑧永年:长寿。

赏析

据曹植《辨道论》、《释疑论》及其它史料可知,曹操先不信神仙,后受方士的影响,又迫于桑榆暮景,曾一度寄妄想于求仙,几经挫折,待道出“存亡有命,虑之为蚩”(《秋胡行》)时,已是迷梦方醒,有所觉悟了。但真正摆脱因“沉吟不决”而引起的迷惘和烦恼,终于对生死问题有了正确的看法,抱着乐观的态度,那就得等到他创作出《龟虽寿》这一乐章的时候。《庄子·秋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韩非子·难势》:“飞龙乘云,腾蛇游雾。”神物尚且有死,何况是人。当头棒喝,发人猛醒,诗人当亦从此悟出。人皆有死,岂我独无?消极者想到这里,必然万念俱灰了。然而伏枥老骥有千里之志,暮年烈士有不已壮心,这看不破处,也正是诗人对人生无比执著处。《世说新语·豪爽》载:“王处仲(敦)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王世贞案:“其人(指王敦)不足言,其志乃大可悯矣!”亦见诗歌感人之深。朱乾说:“魏武乌桓之役,履危蹈险,殊非怡养之福。军还之日,科问前谏者,皆厚赏之,曰:‘孤前行乘危以侥幸,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永年’之云,盖惊心于事定也。”(《乐府正义》)难说决无此意,但仅作如是观,就未免把含义较深的诗句讲浅了。曹操曾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宣称他“性不信天命之事”,学仙求长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有向“天命”挑战而妄图主宰自己命运的意义。如今长生的迷梦既已破灭,深感年寿与时业之间矛盾的尖锐,却确信生命的长短不但取决于自然,而摄生有道可得益寿延年人力亦大有可为处。“盈缩”四句讲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这仍然是老瞒“不信天命”的倔强性格的表现,但已同自信的豪气或天真的妄想丝毫无关,而是经过长期艰苦的人生探索和理性的沉思所得出的平凡的真理。直到今天,这几句话仍被一些人当作座右铭,足证其含义的深广。人类处于蒙昧阶段,不能说毫无对死的畏惧,但由于活着大不易,恐亦无暇虑及于此。待懂得咏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东汉末无名氏《古诗十九首》其十五)时,人类已智慧大开了。就在这一时期,曹操经过痛苦的人生探索,居然在对待生死大事的看法上高出时人一筹,这确乎是难能可贵的。东晋陶渊明,在《形影神三首》中,通过形、影、神的赠答,最后对生死问题也提出自己经过探索得来的看法:“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跟《龟虽寿》比较起来,一奋进一任化,一慷慨一恬淡,二者差异明显;但同样闪耀着思想火花,显示出诗人在人生真谛的追求上各自所达到的高度。两相参诵,定多启发。

作者:陈贻焮

薤露行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复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赏析

《薤露行》,一作《薤露》,属乐府《相和歌·相和曲》,与《蒿里》同为送殡时所唱的挽歌。相传汉武帝时,李延年把它分为二曲。《薤露》用以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薤露,谓人生短促,如同薤叶上的露水,转瞬即干。至汉末其曲调犹存,所以曹操借用这一曲调,叙写汉末时事,哀痛帝基荡复,正与原调情绪相合。

东汉中平六年(189)四月,灵帝死,少帝即位,年仅十四岁,其母何太后临朝。太后之兄、大将军何进谋诛宦官,不为何太后所采纳,因而更犹豫不决。后从袁绍议,进密召并州牧董卓引兵进京,想以此胁迫太后。谋泄,宦官张让等杀何进,劫持少帝和陈留王出走。后董卓兵到,迎帝还宫,但不久就将其废为弘农王,立九岁的陈留王为帝(献帝),又杀何太后,自封为太尉、相国,独揽朝政大权。汉室基业至此名存实亡。初平元年(190),关东州郡起兵讨董卓。董卓毒杀弘农王,纵火焚烧洛阳,挟献帝迁都长安,并驱迫人民数百万口入关。曹操此诗,即真实地记叙了这一动乱过程。

全诗可分为两部分。前八句为第一部分,先述何进误国。“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廿二世,汉朝世系从高祖刘邦至灵帝刘弘为二十二代。不良,指何进。沐猴而冠,出《史记·项羽本纪》,楚人称猕猴为沐猴,沐猴冠带,比喻虚有其表,不配所任。知小谋强,出《易经·系辞下》,谓以小智而为大谋。首四句开门见山,直接指责何进无才而居大位,点明祸乱根源。“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执君王,指张让等劫持少帝出走。古人认为,白虹贯日是君主遇害的天象预兆,此处指初平之年董卓杀弘农王。何进在前一年已被杀,所以说他“先受殃”。此四句夹叙夹议,述写何进误国而又自误的过程。何进谋除宦官,本是好事,但由于他智小谋大,临事犹豫,不但自己反被宦官所杀,而且引狼入室,酿成了汉末的战乱,汉基的荡复。曹操对此深感悲痛惋,于叙事之中,一再评论谴责,颇有一唱三叹的味道。

后八句为第二部分,叙述董卓叛乱事。“贼臣窃国柄,杀主灭宇京。荡复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何进与董卓虽同为才国祸首,但其罪有程度之别;诗人以“不良”称何进,以“贼臣”称董卓,表明对于董卓更为痛恨。杀主,指董卓杀何太后及弘农王。播越,迁徙跋涉。此六句叙写董卓荡复汉室的过程。史载董卓“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后汉书》卷七十二《董卓传》);又称其驱民西迁,沿路号泣,沦亡无数,积尸遍野。对此令人发指的滔天罪行,诗人满腔悲恨,直笔而书,不假装饰地为后人留下一幅惊心动魄、惨不忍睹的历史画卷。“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微子,殷纣王之兄,殷亡后见宫室毁坏,废墟上生长禾黍,感伤而作《麦秀之歌》,寄托哀悼之情。结尾两句抒情,以微小自比,抒写面对洛阳废墟的深沉哀伤。

此诗语言质朴,笔触拙重,直接叙写政治事件,直接谴责乱臣贼子,直接抒发心中悲哀,很少艺术修饰。但由于叙事真实,感情深挚,充满忧国忧民的沉痛情怀,全诗于古直拙重之中又显出一种慷慨悲凉之气,读之令人动容。钟嵘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诗品》下)在这首乐府诗中也有充分的体现。沈德潜说:“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古诗源》卷三)更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指明了曹操的重要地位和这首诗的重要意义。

作者:周祖譔,黄曾恒

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谿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赏析

《苦寒行》属乐府《相和歌·清调曲》。这是一首自叙经历的军旅诗,作于建安十一年(206)征并州牧高干时。高干是袁绍外甥,先投降曹操,后又反叛,屯兵于壶关(今山西长治东南)。曹操从邺城(今河北临漳西)率兵亲征,北度太行山。其时在正月,冰雪塞途,山路崎岖。诗中备写行军途中的艰难险阻,并抒发了由此产生的思乡厌战情绪,以及早日完成统一功业的愿望。

全诗可分为四层。前十句为第一层,描绘和渲染自然环境的险恶,从侧面烘托行军的艰苦。“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开头二句以感叹领起,总括太行山的高峻艰险。“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羊肠坂,地名,在壶关东南,因山道崎岖、盘旋如羊肠而得名。诘屈,盘旋纡曲。二句写所见,描写山路的崎岖难行。“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二句写所闻,北风吹动树木,发出萧瑟悲凉的声音,见出气候的寒冷。“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山中猛兽成群,吼声震人。二句视听并举,渲染环境的险恶。“谿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二句写人烟稀少,大雪纷飞,进一步强调环境之恶和气候之寒。十句诗有声有色,描绘出一幅险峻苦寒的图景。虽未直接叙写行军,而军旅的艰苦已见于言外。

紧接四句为第二层,抒写思乡怀归之情。“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怫郁,忧郁不安。东归,曹操是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在太行山之东。四句诗写出诗人在艰难征战中的真实心态。故乡是安定温馨的象征,与解甲归田和家庭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与苦寒艰险的军旅生活形成鲜明对照。这种厌倦征战、怀乡恋土的儿女深情,却出自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曹操之口,读来格外令人心动,不能不感受到其真诚深挚的份量。

接下来八句为第三层,正面铺叙行军途中的种种困苦。“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二句写水深无桥,只能徘徊绕道。“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二句写日暮迷路,找不到宿营之处。“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斧字在此处作动词用。四句写将士饥寒交加,尚得采集薪柴,斫冰煮粥。水深,桥绝,迷路,饥饿,采薪,斧冰等一系列细节,虽然只是平实铺写,但由于写的是诗人的亲身经历,显得十分真切生动,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末二句为第四层,再次抒发怀归厌战情绪,并暗寓完成统一功业的壮志。“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东山》是《诗经·豳风》篇名,写久戍在外的士兵在还乡途中的思家情绪,旧传为周公所作。二句引喻《东山》之诗,寄托丰富含义:一则反复抒写自己的怀乡思归之愁;二则悲悯跟随自己艰难征战的将士;三则以周公自喻,暗示将不畏艰险,完成统一大业,以便早日实现解甲归田、天下太平的愿望。

此诗将险恶的自然环境、艰苦的行军生活与忧郁的心情意绪浑然无迹地融为一体,气势苍莽,情调悲凉,结构蟠屈,不愧为曹公的杰出代表作。方东树评此诗时曾说:“大约武帝诗沈郁直朴,气真而逐层顿断不一顺平放,时时提笔换气换势,寻其意绪,无不明白。玩其笔势文法,凝重屈蟠,诵之令人意满。”(《昭昧詹言》卷二)着重从结构角度说明此诗特点。而诗中详细罗列旅途中所见所闻所历,并在其中穿插抒写心中感触的写法,特别是对于险恶环境和忧愁情绪的渲染烘托,后来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为后代军旅诗和行旅诗所反复运用,在李白的《蜀通难》和杜甫的《北征》等名篇中,我们都可以听到它的回音。

作者:周祖譔,黄曾恒

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帝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赏析

《蒿里行》属乐府《相和歌·相和曲》,本是送殡的挽歌。蒿里,又名下里,古人认为是人死后的居处。蒿是干枯之意,人死枯槁,所以死人的居里叫“蒿里”。曹操的《蒿里行》与《薤露行》是姐妹篇,《薤露行》送王公贵族,曹操用来哀悼君国;《蒿里行》送士人百姓,曹操用来感伤臣民,这显然是根据传统观念所作的有意的安排。

《蒿里行》所叙时事紧接《薤露行》。东汉初平元年(190)春,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但群雄各怀鬼胎,观望不前,企图保存实力。继而争权夺利,割据混战。袁绍于初平二年(191)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天子,刻铸金印。其弟袁木则于建安二年(197)在寿春(今安徽寿县,淮水之南)自称帝号。由于连年征战,将士百姓死亡惨重,出现千里无人的灾难景况。曹操此诗真实地记叙了这些历史事件,并生动地描绘了当时的战乱惨况。

全诗可分为两部分。前十句为第一部分,记叙群雄分合的史实。“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关东,指函谷关以东。义士,指起兵讨伐董卓的诸路将领。盟津,地名,即孟津(今河南孟县南),相传周武王伐纣时叙诸侯在此会盟。咸阳(今陕西咸阳东),秦都城。盟津和咸阳皆用典,说明本来期望群雄团结一致,像周武王会合诸侯,吊民伐罪;初心是要直捣洛阳,就像刘邦、项羽之攻破咸阳。首四句先以赞许的语气,叙写群雄会盟、讨伐董卓的义举。“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雁行(háng),群雁飞行时排成一字队形,形容诸军列阵观望不前。嗣还(同旋,xuān),随即,其后不久。淮南弟,指袁绍从弟袁术。玺(xǐ),皇帝所用印章。此六句笔锋徙转,以谴责的笔调叙写群雄离心,自相火并、争权夺利的丑剧。特别“淮南”二句用讽刺笔法,颇为辛辣有力。

后六句为第二部分,描绘战乱造成的社会残破画面。“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铠,即甲。虮,虱卵。由于军阀连年混战,将士长年穿着甲衣,生了虮虱,备尝艰苦;百姓大量死亡,白骨累累,暴露野外,千里之内,荒无人烟,幸存者寥寥无几。诗人以质朴无文而饱含悲情的诗笔,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历史画面,千载之下,观之仍令人心伤。结尾“念之断人肠”,虽仅一句抒情,但由于紧接前面极其悲惨的场景描写,就显得十分真挚感人。陈祚明说曹操的诗,“本无泛语,根在性情,故其跌宕悲凉,独臻超越。”(《采菽堂古诗选》卷五)不仅指出曹操诗语质朴,不作泛泛矫饰之言,而且指出了他的诗根植于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感受而吐露出来的,是“真心真话”(见《古诗归》卷七钟惺评语),所以能超越他人,感人至深。所言颇中肯綮。于《蒿里行》中又一次得到证明。

作者:周祖譔,黄曾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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