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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悦的诗人王维

王维是盛唐时代著名的诗人,字摩诘,生于武后圣历二年(699),一说长安元年(701),先世为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其父官至汾州司马,迁居于浦(今山西永济县),遂为河东人。他的《相思》诗:“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千百年来脍炙人口。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更为传诵不衰的名篇。王维才华卓异,他不仅写下诸多绝妙的诗句,还善于属文、作画,同时对音乐也十分精通,他于开元九年(721)进士及第,在朝廷里所担任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大乐丞。

王维“以般若力,生菩提家”(《赞佛文》),其全家人均虔信佛法,茹素戒杀。王维的名字本身就深含禅机,他名维,字摩诘,连读恰为“维摩诘”。稍通佛学的人,都会知道有一部《维摩诘所说经》,其中通达甚深般若智慧,神通广大的维摩诘长者,是一位得到释尊称许的大居士。又此经专说般若,是禅宗的根本经典之一。王维既以维摩诘作为自己的名与字,可以观见他对其人的仰慕之情,又可透露出他与佛教、尤其是与禅宗的深厚缘分。王维一生遍访名僧大德,“以玄谈为乐”,颇有所证悟。据《神会语录》载,神会居南阳时,王维曾以修道解脱之事相询,神会答曰:“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不假方便,直指心性妙圆。王维听后很是吃惊,叹言:“大奇!”并说:“曾闻大德,皆未有作如此说。”便与神会禅师“语经数日”,反复参究,深膺其旨,叹曰:“此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后来王维受神会之托,作《六祖能禅师碑铭》,极力称扬六祖大师:“世之至人,有证于此,得无漏不尽漏,度有为非无为者,其唯我曹溪禅师乎!”《碑铭》中还谈到神会北上传法,因“世人未识”,遭受波折,“尤多抱玉之悲”的无奈,及“谓余知道,以颂见托”的缘起。由此可以观见王维之于禅宗已独膺曹溪顿悟之旨,且妙解契道,颇得神会之认许。他因受荷泽神会禅师所托,作《六祖能禅师碑铭》,成为后来研究禅宗史的重要史料。

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对王维的诗艺意境作了很好的总结。王维的诗作受到禅宗思想很深的影响,他的山水诗和酬赠诗中往往包含深远的禅意,此外还有大量以佛教修行为主题的咏禅诗。王维诗中最爱用“静”“澹”“远”“闲”一类字样,还有“禅”“寂”“空”“无生”等佛家用语,他能够用静定从容的闲适心情,去观察大自然,抒写于笔端,作成绝佳的诗句。王维在诗艺上的成就,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于禅理的玩味与修习。正是由于他常以一位禅者的目光览观万物,才使他的诗有了一种其他诗人所难以企及的静美、澄旷、寂悦。特别是他在描写大自然中一刹那间的纷纭动象,是那样的清净与静谧,禅韵盎然,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飞鸟,时鸣春涧中。”(《鸟鸣磵》)“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榴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以及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等,往往荡涤读者之胸襟,给人以恬澹宁和的无尽遐思。

王维早年诗作《春日上方即事》有“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及“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的诗句,其向道之心油然。他所交游的僧人为数甚多,记于他的诗文之中的就有道光禅师、璿上人、道一禅师、瑗公上人及北上传法的六祖门下神会禅师等十余僧,且几乎均为禅僧。与他关系密切的居士则有胡居士、萧居士、魏居士等,也都以禅法自娱。对于潜心向佛的诗人王维来说,对方外高人的参访及与意气相投的道友们的共修,自然而然地成为他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尤其是他隐居生涯的主要内容,这些情形也都反映在他的诗作中。如《山中寄诸弟妹》诗:“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是讲他在山中与一班道友结缘共修时的欣悦之情。《期游方丈寺》诗:“共仰头陀行,能忘世谛情。”表达他对佛家出世之道和励节苦行精神的仰慕。《投道一师兰若宿》诗有“鸟来还语法,客去更安禅”的佳句和表明自己心迹的“岂唯留暂宿,服事将穷年”的直白。《蓝田山石门精舍》描写他所亲见的寺僧日常生活:“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令人欣然神往。他还有于“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的炎炎夏日,靠修持功夫,万缘放下,“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的禅修体验(《苦热》)。到他晚年,更有“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的自我写照和“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的甚深证悟(《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至于他的描述禅门修持功夫的诗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是讲禅门行者以戒定之功、般若智慧之力,降服心中的贪、瞋、痴三毒和由此而起的种种妄想迷惑颠倒,独标禅门修行之宗要,是王维咏禅诗中的名句。

佛教主张众生平等,恩德布施八方上下,深大无量,不可胜言。而慈心不杀,严格茹素,更是大乘佛法的必然要求,也是汉传佛教的一贯传统。王维生于素食之家,他的母亲崔氏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带发修行,并因同乡的关系,师事一代名僧大照(《宋高僧传》记为大慧)普寂禅师30余年,一生“褐衣蔬食,持戒安禅”(《请施庄为寺表》),对事母至孝的王维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激发王维山水诗创作灵感,环境极为幽静的蓝田辋川山居(即辋川别业),就是他为了方便自己母亲宴坐经行修道之用而购置、营建的。他的弟弟王缙,《新唐书》记其“素奉佛,不茹荤食肉,晚节尤谨”,甚至劝说代宗皇帝李豫信佛。王维自己也是常年素食,到晚岁就更加严格,《旧唐书》说他“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素食生活的淡安与平和,在王维的笔下,更是多了几分舒惬的雅韵和审美的意味。王维说:“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纵其道不行”,其行为也决不背离本衷。他由衷地赞扬德人达士:“虽方丈盈前,而蔬食菜羹;虽高门甲第,而毕竟空寂。人莫不相爱,而观身如聚沫;人莫不自厚,而视财若浮云。”(《与魏居士书》)和“比布衣以同年,甘蔬食而没齿”(《为人祭李舍人文》)的高贵品格与闲淡旷达的胸襟。他在《谒璿上人》一诗中写有“誓从断荤血,不复婴世网”的诗句,决心谨遵佛法教敕、上人风训,茹素戒杀,勤求出世解脱之道。他说:“设罝守毚兔,垂钓伺游鳞,此是安口腹,非关慕隐沦。吾生好清净,蔬食去情尘。”(《戏赠张五弟諲三首》)对那些虽然也有兴致尝试过退隐的生活,但却因口腹之欲而捕兔钓鱼的行为表示不满,他标明自己与众不同的素食追求,赞扬蔬食可以养护人的慈柔清净的志趣,可以有益于澹泊物欲,怡性安神。他还称赞在家居士“药藉茹荤,虽愈疾而不受”的严明自律(《京兆王氏墓志铭》)。他的诗句:“悲哉世上人,甘此膻腥食。”(《赠李颀》)对于世人受口腹之欲的盲目驱使,不惜杀生害命,迭相吞噉的不幸事实表示了深切的悲悯。

在王维的诗文中,常年的素食生活并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清苦,相反却使诗人的情思更加的欣悦润泽。请看他的《游感化寺》诗:“抖擞辞贫里,归依宿化城。绕篱生野蕨,空馆发山樱。香饭青菰米,佳蔬绿芋羹。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一碗青菰米,一钵绿芋羹,在他眼里竟是那样的色香味美。而诗句:“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积雨辋川庄作》)描写简朴自然的素食生活,竟也有了几分超然出尘的余韵。王维的素食选择是与他对人生终极目标的追求紧密相关的,他相信仁德博厚可以感动天地万物,宇宙苍生本来可以各得其所,相敬相和。在《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禅师碑铭》有这样的名句:“猛虎舐足,毒蛇熏体;山神献果,天女献花。澹尔宴安,曾无喜惧。”称赞净觉禅师德业纯厚,感动天人,兼及禽兽,无不倾心向善。他的《戏赠张五弟諲三首》诗中,还有这样的怡人诗章:“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以及“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人在大自然中,原来是可以那样的物我相亲,任运自在,一幅人与自然万物泯然无间、尽善尽美的和谐画卷,尽收眼底,感人至深。

王维不仅栖心于禅门之参究,也曾留意于摄机最广的净土法门,留下了一些非常珍贵的称赞净土的文字。如他阐释十念往生之理:“《易》曰:‘游魂为变。’《传》曰:‘魂气则无不之。’固知神明更生矣。辅之以道,则变为妙身,之于乐土。”(《画西方阿弥陀变赞》)称赞仰仗他力的净土法门:“究竟达于无生,因地从于有相”,是大雄世尊“以不思议力,开方便门”(《西方变画赞》)。他还称赞西方极乐世界的超世希有:“法王安详,圣众围绕。湛然不动,疑过于往来;寂尔无闻,若离于言说。林分宝树,七重绕于香城;衣捧天花,六时散于金地。迦陵欲语,曼陀未落。众善普会,诸相具美。”(同上)他在《绣如意轮像赞》中以诗偈称赞观世音大士:“菩萨神力不思议,能以一身遍一切。常转法轮无所转,众生随念得解脱。”而在《西方变画赞》中更以诗偈极赞十方如来和净土导师,其偈曰:“稽首十方大导师,能以一法见多法。以种种相导群生,其心本来无所动。稽首无边法性海,功德无量不思议。于已不色等无碍,不住有无亦不舍。我今深达真实空,知此色相体清净。愿以西方为导首,往生极乐性自在。”由此也可看到除禅宗外,净土一法在唐代上流社会中的流行盛况。

王维才思绝妙超群,品格也极为高贵,在史书中更以笃诚奉佛而著称。王维事母至孝,其母去世后,他“柴毁骨立,殆不胜丧。”他的妻子去世很早,大约在王维三十来岁的时候,其妻便不幸亡故了,他从此终身独处,史称“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王维传》)甚是希有。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惨痛遭遇,晚年的他更是苦行斋心,“不衣文彩”,除饭僧施粥外,“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同上)他还曾向皇帝上表,将自己最为钟爱的辋川山庄施作僧寺,供抽选出来的“名行僧”“精勤禅诵,斋戒住持”之用(《请施庄为寺表》)。他还不止一次上状,恳求朝廷允许自己将所得的职田献出,作为周济穷苦、布施粥饭之用。读王维的《谢除太子中允表》和《责躬荐弟表》,可知安史之乱时他被拘反贼之中,曾一度想出家修道。有两首诗最能表现他晚境的心迹,一首是《叹白发》:“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另一首是《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可以说是万缘放下,唯以佛法自励,在诗句中表现得十分充分。王维的临终最后一着,也是颇有意味。《旧唐书·王维传》云:“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卒。”临终正念分明,又甚从容,可证他平素修持之功确实非比寻常,令人赞叹。

谛观王维诗文,见其于佛家名相精审明辨,于第一义谛知解圆妙,曾有“心王自在,万有皆如;顶法真空,一乘不立”的妙语(《西方变画赞》)。又能理事圆融,称扬净土。晚年万缘放下,唯以佛法自励。临终一着,更是正念分明。其一生与佛教的殊胜因缘及对于佛学义理、特别是禅学的深究亲行,可称是一代诗人中之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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