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1989-1998)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树上的桔子
在秋风中晃动
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
河流倒流,也没有用
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
也没有用
鸽群像铁屑散落
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
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1989
居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指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1989
在英格兰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
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
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
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
认出我的祖国——母亲
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
1989-1990
走向冬天
树叶发出的声音,变了
腐烂的果核,刺痛路人的双眼
昔日晾晒谷粒的红房屋顶上
小虫精亮的尸首,堆积成秋天的内容
秋意,在准备过冬的呢大衣上刷着
菌类,已从朽坏的棺木上走向冬天
阳光下的少年,已变得丑陋
大理石父母,高声哭泣:
水在井下经过时
犁,已烂在地里
铁在铁匠手中弯曲时
收割人把弯刀搂向自己怀中
结伴送葬的人醉得东摇西晃
五月麦浪的翻译声,已是这般久远
树木,望着准备把她们嫁走的远方
牛群,用憋住粪便的姿态抵制天穹的移动……
1989
过海
我们过海,而那条该死的河
该往何处流?
我们回头,而我们身后
没有任何后来的生命
没有任何生命
值得一再地复活?
船上的人,全都木然站立
亲人们,在遥远的水下呼吸
钟声,持续地响着
越是持久,便越是没有信心!
对岸的树像性交中的人
代替海星、海贝和海葵
海滩上散落着针头、药棉
和阴毛--我们望到了彼岸?
所以我们回头,像果实回头
而我们身后--一个墓碑
插进了中学的操场
惟有,惟有在海边哭孩子的妇人
懂得这个冬天有多么的漫长:
没有死人,河便不会有它的尽头……
1990
看海
看过了冬天的海,血管中流的一定不再是血
所以做爱时一定要望着大海
一定地你们还在等待
等待海风再次朝向你们
那风一定从床上来
那记忆也是,一定是
死鱼眼中存留的大海的假象
渔夫一定是休假的工程师和牙医
六月地里的棉花一定是药棉
一定地你们还在田间寻找烦恼
你们经过的树木一定被撞出了大包
巨大的怨气一定使你们有与众不同的未来
因为你们太爱说一定
像印度女人一定要露出她们腰里的肉
距离你们合住的地方一定不选
距离唐人街也一定不远
一定会有一个月亮亮得像一口痰
一定会有人说那就是你们的健康
再不重要地或更加重要地,一定地
一定地它留在你们心里
就像英格兰脸上那块傲慢的炮弹皮
看海一定耗尽了你们的年华
眼中存留的星群一定变成了煤渣
大海的阴影一定从海底漏向另一个世界
在反正得有人死去的夜里有一个人一定得死
虽然戒指一定不愿长死在肉里
打了激素的马的屁股却一定要激动
所以整理一定就是乱翻
车链掉了车蹬就一定踏得飞快
春天的风一定螺肾结石患者系过的绿腰带
出租汽车司机的脸一定像煮过的水果
你们回家时那把旧椅子一定年轻,一定地
1989一1990
他们
手指插在裤袋里玩着零钱和生殖器
他们在玩成长的另一种方法
在脱衣舞女撅起的臀部间
有一个小小的教堂,用三条白马的腿走动起来了
他们用鼻子把它看见
而他们的指甲将在五月的地里发芽
五月的黄土地是一堆堆平坦的炸药
死亡模拟它们,死亡的理由也是
在发情的铁器对土壤最后的刺激中
他们将成为被牺牲的田野的一部分
死人死前死去已久的寂静
使他们懂得的一切都不再改变
他们固执地这样想,他们做
他们捐出了童年
使死亡保持完整
他们套用了我们的经历。
1991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在风声与钟声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来的那个早晨
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悬着
大量的树叶进入了冬天
落叶从四面把树围拢
树,从倾斜的城市边缘集中了四季的风——
谁让风一直被误解为迷失的中心
谁让我坚持倾听树重新挡住风的声音
为迫使风再度成为收获时节被迫张开的五指
风的阴影从死人手上长出了新叶
指甲被拔出来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紧,一种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弃的
像人的阴影,被人走过
是它,驱散了死人脸上最后那道光
却把砍进树林的光,磨得越来越亮!
逆着春天的光我走进天亮之前的光里
我认出了那恨我并记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树
在树下,在那棵苹果树下
我记忆中的桌子绿了
骨头被翅膀脱离惊醒的五月的光华,向我展开了
我回头,背上长满青草
我醒着,而天空已经移动
写在脸上的死亡进入了字
被习惯于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进了光
使孤独的教堂成为测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1991
在这样一种天气里
来自天气的任何意义都没有
土地没有幅员,铁轨朝向没有方向
被一场做完的梦所拒绝
被装进一只鞋匣里
被一种无法控诉所控制
在虫子走过的时间里
畏惧死亡的人更加依赖畏惧
在这样一种天气里
你是那天气的一个间隙
你望着什么,你便被它所忘却
吸着它呼出来的,它便钻入你的气味
望到天亮之前的变化
你便找到变为草的机会
从人种下的树木经过
你便遗忘一切
在这样一种天气里
你不会站在天气一边
也不会站在信心那边,只会站在虚构一边
当马蹄声不再虚构词典
请你的舌头不要再虚构马蜂
当麦子在虚构中成熟,然后烂掉
请吃掉夜莺歌声中最后的那只李子吧
吃掉,然后把冬天的音响留到枝上
在这样一种天气里
只有虚构在进行
1992
什么时候我知道铃声是绿色的
从树的任何方向我都接受天空
树间隐藏着橄榄绿的字
像光隐藏在词典里
被逝去的星辰记录着
被瞎了眼的鸟群平衡着,光
和它的阴影,死和将死
两只梨荡着,在树上
果实有最初的阴影
像树间隐藏的铃声
在树上,十二月的风抵抗着更烈的酒
有一阵风,催促话语的来临
被谷仓的立柱挡着,挡住
被大理石的恶梦梦着,梦到
被风走下墓碑的声响惊动,惊醒
最后的树叶向天空奔去
秋天的书写,从树的死亡中萌发
铃声,就在那时照亮我的脸
在最后一次运送黄金的天空——
1992
一刻
街头大提琴师鸣响回忆的一刻
黄昏天空的最后一块光斑,在死去
死在一个旧火车站上
一只灰色的内脏在天空敞开了
没有什么在它之外了
除了一个重量,继续坐在河面上
那曾让教堂眩晕的重量
现在,好像只是寂静
大提琴声之后只有寂静
树木静静改变颜色
孩子们静静把牛奶喝下去
运沙子的船静静驶过
我们望着,像瓦静静望着屋顶
我们嗅着,谁和我们在一起时的空气
已经静静死去
谁存在着,只是光不再显示
谁离开了自己,只有一刻
谁说那一刻就是我们的一生
而此刻,苏格兰的雨声
突然敲响一只盆——
1992
常常
常常她们占据公园的一把铁椅
一如她们常常拥有许多衣服
她们拥有的房子里也曾有过人生
这城市常常被她们梦着
这世界也是
一如她们度过的漫长岁月
常常她们在读报时依旧感到饥饿
那来自遥远国度的饿
让她们觉得可以胖了,只是一种痛苦
虽然她们的生活不会因此而改变 她们读报时,地图确实变大了
她们做过情人、妻子、母亲,到现在还是
只是没有人愿意记得她们
连她们跟谁一块儿睡过的枕头
也不再记得。所以
她们跟自己谈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好像就是对着主。所以
她们现在是善良的,如果原来不是
她们愿意倾听了,无论对人
对动物,或对河流,常常
她们觉得自己就是等待船只
离去或到来的同一个港口
她们不一定要到非洲去
只要坐在那把固定的铁椅上
她们对面的流亡者就能盖着苹果树叶
睡去,睡去并且梦着
梦到她们的子宫是一座明天的教堂。
1992
只允许
只允许有一个记忆
向着铁轨无力到达的方向延伸——教你
用谷子测量前程,用布匹铺展道路
只允许有一个季节
种麦时节——五月的阳光
从一张赤裸的脊背上,把土地扯向四方
只允许有一只手
教你低头看——你的掌上有犁沟
上地的想法,已被另一只手慢慢展平
只允许有一匹马
被下午五点钟女人的目光麻痹
教你的脾气,忍受你的肉体
只允许有一个人
教你死的人,已经死了
风,教你熟悉这个死亡
只允许有一种死亡
每一个字,是一只撞碎头的鸟
大海,从一只跌破的瓦罐中继续溢出……
1992
没有
没有人向我告别
没有人彼此告别
没有人向死人告别,这早晨开始时
没有它自身的边际
除了语言,朝向土地被失去的边际
除了郁金香盛开的鲜肉,朝向深夜不闭的窗户
除了我的窗户,朝向我不再懂得的语言
没有语言
只有光反复折磨着,折磨着
那只反复拉动在黎明的锯
只有郁金香骚动着,直至不再骚动
没有郁金香
只有光,停滞在黎明
星光,播洒在疾驰列车沉睡的行李间内
最后的光,从婴儿脸上流下
没有光
我用斧劈开肉,听到牧人在黎明的尖叫
我打开窗户,听到光与冰的对喊
是喊声让雾的锁链崩裂
没有喊声
只有土地
只有土地和运谷子的人知道
只在午夜鸣叫的鸟是看到过黎明的鸟
没有黎明
1991
我读着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
我读着他的头发
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
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
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
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
我读到我父亲曾经短暂地离开过马群
一棵小树上挂着他的外衣
还有他的袜子,还有隐现的马群中
那些苍白的屁股,像剥去肉的
牡蛎壳内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读到我父亲头油的气味
他身上的烟草味
还有他的结核,照亮了一匹马的左肺
我读到一个男孩子的疑问
从一片金色的玉米地里升起
我读到在我懂事的年龄
晾晒壳粒的红房屋顶开始下雨
种麦季节的犁下托着四条死马的腿
马皮像撑开的伞,还有散于四处的马牙
我读到一张张被时间带走的脸
我读到我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
我父亲身上的蝗虫,正独自存在下去
像一个白发理发师搂抱着一株衰老的柿子树
我读到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
当我就要变成伦敦雾中的一条石凳
当我的目光越过在银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1991
在墓地
在墓地,而没有回忆
有叹息,但是被推迟
蒙着脸,跪下去
唱
没人藏书网要我们,我们在一起
是我们背后的云,要我们靠在一起
我们背后的树,彼此靠得更近
唱
因为受辱
雪从天上来,因为祝福
风在此地,此地便是遗忘
越是远离麦地,便越是孤独
收听
然后收割,寒冷,才播种
忍受,所以经久
相信,于是读出;
有
有一个飞翔的家——在找我们。
1992
它们
——纪念西尔维亚·普拉斯
裸露,是它们的阴影
像鸟的呼吸
它们在这个世界之外
在海底,像牡蛎
吐露,然后自行闭会
留下孤独
可以孕育出珍珠的孤独
留在它们的阴影之内
在那里,回忆是冰山
是鲨鱼头做的纪念馆
是航行,让大海变为灰色
像伦敦,一把撑开的黑伞
在你的死亡里存留着
是雪花,盲文,一些数字
但不会是回忆
让孤独,转变为召唤
让最孤独的彻夜搬动桌椅
让他们九*九*藏*书*网用吸尘器
把你留在人间的气味
全部吸光,已满三十年了。
1993
依旧是
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
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
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而依旧是
走在词间,麦田间,走在
减价的皮鞋间,走到词
望到家乡的时刻,而依旧是
站在麦田间整理西装,而依旧是
屈下黄金盾牌铸造的膝盖,而依旧是
这世上最响亮的,最响亮的
依旧是,依旧是大地
一道秋光从割草人腿间穿过时,它是
一片金黄的玉米地里有一阵狂笑声,是它
一阵鞭炮声透出鲜红的辣椒地,它依旧是
任何排列也不能再现它的金黄
它的秩序是秋日原野的一阵奋力生长
它有无处不在的说服力,它依旧是它
一阵九月的冷牛粪被铲向空中而依旧是
十月的石头走成了队伍而依旧是
十一月的雨经过一个没有了你的地点而依旧是
依旧是七十只梨子在树上笑歪了脸
你父亲依旧是你母亲
笑声中的一阵咳嗽声
牛头向着逝去的道路颠簸
而依旧是一家人坐在牛车上看雪
被一根巨大的牛舌舔到
温暖呵,依旧是温暖
是来自记忆的雪,增加了记忆的重量
是雪欠下的,这时雪来覆盖
是雪翻过了那一页
翻过了,而依旧是
冬日的麦地和墓地已经接在一起
四棵凄凉的树就种在这里
昔日的光涌进了诉说,在话语以外崩裂
崩裂,而依旧是
你父亲用你母亲的死做他的天空
用他的死做你母亲的墓碑
你父亲的骨头从高高的山岗上走下
而依旧是
每一粒星星都在经历此生此世
埋在后园的每一块碎玻璃都在说话
为了一个不会再见的理由,说
依旧是,依旧是
1993
锁住的方向
是失业的锁匠们最先把你望到
当你飞翔的臀部穿过苹果树影
一个厨师阴沉的脸,转向田野
当舌头们跪着,渐渐跪成同一个方向
它们找不到能把你说出来的那张嘴
它们想说,但说不出口
说:还有两粒橄榄
在和你接吻时,能变得坚实
还有一根舌头,能够作打开葡萄酒瓶的螺旋锥
还有两朵明天的云,拥抱在河岸
有你和谁接过的吻,正在变为遍地生长的野草莓
舌头同意了算什么
是玉米中有谜语!历史朽烂了
而大理石咬你的脖子
两粒橄榄,谜语中的谜语
支配乌头内的磁石,动摇古老的风景
让人的虚无在两根水泥柱子间徘徊去吧
死人才有灵魂
在一条撑满黑伞的街上
有一袋沉甸甸的桔子就要被举起来了
从一只毒死的牡蛎内就要敞开另一个天空
马头内,一只大理石浴盆破裂:
绿色的时间就要降临
一只冻在冰箱里的鸡渴望着
两粒赖在烤羊腿上的葡萄干渴望着
从一个无法预报的天气中
从诱惑男孩子尿尿的滴水声中
从脱了脂的牛奶中
从最后一次手术中
渴望,与金色的沙子一道再次闯入风暴
从熏肉的汗腺和暴力的腋窝中升起的风暴
当浮冰,用孕妇的姿态继续漂流
渴望,是他们惟一留下的词
当你飞翔的臀部打开了锁不住的方向
用赤裸的肉体阻挡长夜的流逝
他们留下的词,是穿透水泥的精子——
1994
锁不住的方向
是失业的锁匠们最后把你望到
当你飞翔的臀部穿过烤栗子人的昏迷
一个厨师捂住脸,跪向田野
当舌头们跪着,渐渐跪向不同的方向
它们找到了能把你说出来的嘴
却不再说。说,它们把它废除了
据说:还有两粒橄榄
在和你接吻时,可以变得坚实
据说有一根舌头,可以代替打开葡萄酒瓶的螺旋锥
谁说有两朵明天的云,曾拥抱在河岸
是谁和谁接过的吻,已变为遍地生长的野草萄
玉米同意了不算什么
是影子中有玉米。历史朽烂了
有大理石的影子咬你的脖子
两粒橄榄的影子,影子中的影子
拆开鸟头内的磁石,支配鸟嗉囊中的沙粒
让人的虚无停滞于两根水泥柱子间吧
死人也不再有灵魂
在一条曾经撑满黑伞的街上
有一袋沉甸甸的桔子到底被举起来了
灰色的天空,从一只毒死的牡蛎内翻开了一个大剧场
马头内的思想,像电灯丝一样清晰:
绿色的时间在演出中到临
一只冻在冰箱里的鸡醒来了
两粒赖在烤羊腿上的葡萄干醒来了
从一个已被预报的天气中
从抑制男孩子尿尿的滴水声中
从脱了脂的精液中
从一次无力完成的手术中
醒来,与金色的沙子一道再次闯入风暴
从淋浴喷头中喷出的风暴
当孕妇,用浮冰的姿态继续漂流
漂流,是他们最后留下的词
当你飞翔的臀部锁住那锁不住的方向
用赤裸的坦白供认长夜的流逝
他们留下的精子,是被水泥砌死的词。
1994
为了
拖着一双红鞋越过满地的啤酒盖
为了双腿间有一个永恒的敌意
肿胀的腿伸入水中搅动
为了骨头在肉里受气
为了脚趾间游动的小鱼
为了有一种教育
从黑皮肤中流走了柏油
为了土地,在这双脚下受了伤
为了它,要永无止境地铸造里程
用失去指头的手指着
为了众民族赤身裸体地迁移
为了没有死亡的地点,也不会再有季节
为了有哭声,而这哭声并没有价格
为了所有的,而不是仅有的
为了那永不磨灭的
已被歪曲,为了那个歪曲
已扩张为一张完整的地图
从,从血污中取出每日的图画吧——
1993
那些岛屿
是一些真正离开鞋的脚趾
它们在逃避中形成,而它们留驻了土地
它们是脑子中存留的真正的瘤子
而它们留驻了时间
在不动的风景中经历变迁
在海浪的每一次冲击中说:不
它们的孤独来自海底
来自被鱼吃剩的水手的脸
来自留恋惊涛骇浪的人
没有牙齿人的喊声曾经到达那里
孤独,曾在那里被判为拯救
当我随同旅游者,像假珠子一样
泻到它们的码头上,我
望到我投向海底的影子
一张挂满珍珠的犁
犁开了存留于脑子中的墓九九藏书网地;
在那里,在海军基地大笑的沙子底下
尚有,尚有供词生长的有益的荒地。
1993
归来
从甲板上认识大海
瞬间,就认出它巨大的徘徊
从海上认识犁,瞬间
就认出我们有过的勇气
在每一个瞬间,仅来自
每一个独个的恐惧
从额头顶着额头,站在门坎上
说再见,瞬间就是五年
从手攥着手攥得紧紧地,说松开
瞬间,鞋里的沙子已全部来自大海
刚刚,在烛光下学会阅读
瞬间,背囊里的重量就减轻了
刚刚,在咽下粗面包时体会
瞬间,瓶中的水已被放回大海
被来自故乡的牛瞪着,云
叫我流泪,瞬间我就流
但我朝任何方向走
瞬间,就变成漂流
刷洗被单托管麻痹的牛背
记忆,瞬间就找到源头
词,瞬间就走回词典
但在词语之内,航行
让从未开始航行的人
永生——都不得归来。
1994
从不作梦
隔着人世做饼,用
烤面包上孩子留下的齿痕
做床,接过另一只奶嘴
作只管飞翔的鸟
不哭,不买保险
不是祈祷出来的
不在这秩序里
从不作梦
作无风的夜里熄灭的腊烛
作星光,照耀骑马人的后颈
作只生一季的草,作诗
作冻在树上的犁
作黑麦,在风中忍受沉思
从不作梦
作风,大声吆喝土地
作一滴水,无声滴下
作马背上掠过的痉挛
作可能孵化出父亲的卵
从夺来的时间里
失眠的时间里,纪念星辰
在头顶聚敛谜语的好时光
1994
没有
没有表情,所以支配,从
再也没有来由的方向,没有的
秩序,就是吸走,逻辑
没有止境,没有的
就在增加,有船,但是空着
但是还在渡,就得有人伏于河底
挺住石头,供一条大河
遇到高处时向上,再流进
那留不住的,河,就会有金属的
平面,冰的透明,再不掺血
会老化,不会腐化,基石会
怀疑者的头不会,理由
会,疼不会,在它的沸点,爱会
挺住会,等待不会,挺住
就是在等待没有
拿走与它相等的那一份
之前,让挺住的人
免于只是人口,马力指的
就还是里程,沙子还会到达
它们所是的地点,没有周围
没有期限,没有锈,没有……
1998
忍受着
在几条大河同时封冻的河岸上
忍受着矗立,在后人的尿里忍受着
物并不只是物,在曾经
是人的位置上忍受着他人
也是人,在一直就是枯竭
一直就是多余的那个季节里,忍受着
一些圈牲口的柱子一直就是一些
哲学家的头,一直都在追悼
在各种语言轮流地校正中
所漏掉的那些时光,以代替
总是面有窘相的父亲们
所站立过的那些地方
在雏妓的大脚已经走惯的那条道上
忍受着道路,在思的撞墙声
被持久的训练吸走之后,忍受着
时间,就是这样给予的,由
马腿中的瘤子预报过的,可让
马粪中的铁钉弯曲的,不会
再变为酵母的,在地下
比在卵巢中有一对铃
摇得还要急的,它们一同忍受着
换歌声,当它总是朝向前头
在还有一片沙子怀念瓜棚的地点
忍受着雷声比摘棉人的耳语声
还要弱,那再也说不出来的
让再也听不到的,也不会再是宁静了
起风时分的笔迹,万针齐下的麦田
可让硬币崩裂的北方,就还在
教他们与每年的寒流同龄
他们,在石头里也伸出脚
在石像内也蒙着脸,在有人
把手卷成喇叭的时候,忍受着——
1998
四合院
滞留于屋檐的雨滴
提醒,晚秋时节,故人故事
撞开过几代家门的果实
满院都是
每一阵风劫掠梳齿一次
牛血漆成的柜子
可做头饰的鼠牙,一股老味儿
挥之不去
老屋藏秤不藏钟,却藏有
多少神话,唯瓦拾回到
身上,姓比名更重
许多乐器
不在尘世演奏已久,五把锯
收入抽屉,十只金碗碰响额头
不惜钟声,不能传送
顶着杏花
互编发辫,四位姑娘
围着一棵垂柳,早年见过的
神,已随鱼缸移走
指着石马
枝上的樱桃,不用
—一数净,惟有与母亲
于同一时光中的投影
月满床头
作梦就是读报的年龄
秋梨按旧谱相撞,曾
有人截住它,串为词
石棺木车古道城基
越过一片平房屋脊,四合院的
逻辑,纵横的街巷,是从
谁的掌纹上预言了一个广场
一阵扣错衣襟的冷
掌心的零钱,散于桌上
按旧城塌垮的石阶码齐
便一边拾拉着,一边
又漏掉更多的欣喜
把晚年的父亲轻轻抱上膝头
朝向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胡同里磨刀人的吆喝声传来
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