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精神家园
现代状况
我们历来缺少形而上意义上的信仰,只有社会伦理和社会政治意义上的信仰,不是寻求人生与某种永恒神圣本体的沟通,而是把人生与一定的社会理想联系起来。社会层次上的信仰不但不涉及、而且还限制了对人生终极根据的探究,掩盖了形而上层次上的信仰的欠缺。因此,社会信仰一旦失去统摄力,形而上信仰的欠缺就暴露出来了。
意识形态弱化,价值多元,无统一信仰,这是现代的一个事实。我对这个事实持积极的评价,欢迎信仰上的去中心化、个体化。信仰本来就应该是个人的自由选择,求统一必然导致压迫和盲从。想用某一种学说例如儒学统一人们的思想,重建大一统的信仰,不但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应该的。
在转型时期的中国,我们最缺少、最需要的东西,一是信仰,二是法治。事实已经证明,没有精神文化转型和社会秩序转型的配套,经济转型决不可能孤立地成功。然而,要真正解决信仰和法治的问题,实依赖于国民素质的普遍提高。一个有信仰的民族,必由精神素质优良的个体组成。一个法治健全的社会,必由具备公民觉悟的成员建立和维护。因此,归根到底,中国的前途将取决于国民整体素质的提高。
在一颗优美的心灵看来,整个现代商业化社会就像一个闹哄哄的大市场。人们匆忙地活动着,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为了赚钱和增殖财富。无头脑的匆忙,使人永是处在疲劳之中,独处时不复有静谧的沉思,人与人之间也不再有温馨的交往。他望着这些忙碌奔走却又麻木不仁的现代人,只觉得他们野蛮。
我们刚刚告别生活一切领域缩减为政治的时代,一个新的缩减旋涡又更加有力地罩住了我们。在这个旋涡中,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交际和公共关系,读书和思考缩减为看电视,大自然缩减为豪华宾馆里的室内风景,对土地的依恋缩减为旅游业,真正的精神冒险缩减为假冒险的游乐设施。要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当我看到孩子们不再玩沙和泥土,而是玩电子游戏机,不再知道白雪公主,而是津津乐道卡通片里的机器人的时候,我心中明白一个真正可怕的过程正在地球上悄悄进行。
对于过去许多世代的人来说,不但人在屋宇之中,而且屋宇也在人之中,它们是历史和记忆,血缘和信念。可是现在,人却迷失在了高楼的迷宫之中,不管我们为装修付出了多少金钱和力气,屋宇仍然是外在于我们的,我们仍然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书信、日记、交谈——这些亲切的表达方式是更适合于灵魂需要的,现在也已成为稀有之物,而被公关之类的功利行动或上网之类的虚拟社交取代了。应该承认,现代人是孤独的。但是,由于灵魂的缺席,这种孤独就成了单纯的惩罚。
今天我们最缺的不是伟大的理论,而是普通的常识,不是高超的信仰,而是基本的良知。所以,在我看来,最紧要的事情不是制造理论和奢谈信仰,而是恢复常识和良知。
一个人倘若能够坚持常识和良知,只说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不跟着别人胡说八道,也不口是心非,他就可以算是半个智者了。另外半个,则要看他有没有天分。
现代社会是一个娱乐社会。随着工作时间的缩短和闲暇的增加,现代人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于娱乐。所谓娱乐,又无非是一种用钱买来、由时髦产品提供、由广告逼迫人们享用的东西。如果不包含这些因素,人们便会觉得自己不是在娱乐。在娱乐中,人们但求无所用心,彻底放松。花费昂贵和无所用心成了衡量娱乐之品级的尺度,进而又成了衡量生活质量的尺度。如果一个人把许多时间耗在豪华的俱乐部或度假村里,他就会被承认是一个体面人士。
在闲暇时间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工作时间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生活质量确实将越来越取决于他如何消度闲暇,而教育的目标也随之发生变化。过去,教育的目标是为职业作准备。现在,教育应该为人们能够有意义地利用闲暇时间作准备。也就是说,应该使人们有能力在闲暇时间过一种有头脑的生活,而不是无所用心的生活。用这个标准衡量,我们发现上述所谓的体面人士原来是受教育程度太低的产物。
对于一切有灵魂生活的人来说,精神的独立价值和神圣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是无法证明也不需证明的公理。
理想,信仰,真理,爱,善,这些精神价值永远不会以一种看得见的形态存在,它们实现的场所只能是人的内心世界。正是在这无形之域,有的人生活在光明之中,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