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精神家园
精神体系
哲学和宗教的区别在于,宗教在一个确定的信仰中找到了归宿,哲学则始终走在寻找信仰的途中。
有一天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大地上的孤儿,于是就为自己生下了一个父亲——上帝。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
宗教植根于人的天性和人生的基本处境,决非科学进步和社会改造能够使之消灭的。无论何人,只要执意在短暂的人生中求永生,在人生的不完善中求完善,他便已经具有一种宗教倾向了。宗教乃理想主义之极致,理想主义者所相信的绝对精神价值不过是神的同义语罢了。
真正的宗教精神只关涉个人的灵魂,与世俗教派无关。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灵魂中发生危机而求自救,则无论他怎样具备救世的热情,宗教始终是外在于他的东西。
宗教精神的实质是对个人内在心灵生活的无比关注,看得比外在生活更重要。一个人是否具有这种广义的宗教精神,与他是否宗教徒或属于什么教派完全无关。
绝对价值的存在是必要的假设,一个人如果没有宁信其有的宗教精神或曰浪漫气质,怎么可能从事任何真正的精神事业呢?
宗教把人生看作通往更高生活的准备,这个观念既可能贬低人生,使之丧失自身的价值,也可能提升人生,使之获得超越的意义。
有一位哲学家说:人充其量只能谈论人,决不能谈论神。现在我们知道,人谈论人的能力也极为有限,那么,试图谈论神就更属狂妄了。对于神,我们似乎只能听它,然后把听到的说出来。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慧根的人,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就请免开尊口。
然而,谈论神其实是谈论人的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是任何一个想要严肃地谈论人的论者不可或缺的一种方式。
事实证明,在现代社会中,凡企图把任何一种新福音强加给社会的教派,必然成为邪教。在可预见的未来,我看不到任何全人类皈依某种世界性宗教的迹象。不管幸运还是不幸,每个人独自担当拯救自己灵魂的责任,这将是许多代人的命运。热情的理想家所能做的至多是鼓励人们自救,而不是充当救主。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作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作神圣。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全能的心智主宰着神秘的领域,是否有一个至高的意志制定着神圣的价值。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着一个上帝。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身属于神秘的领域,对此断然肯定或否定都是人的心智的僭越。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人生要有绝对意义,就必须有神,因为神就是绝对的同义词。但是,必须有,就真有吗?人生的悲剧岂不正在于永远寻找、又永远找不到那必须有的东西?
我是一个迷路的找不到神的孩子,但我知道神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上帝存在于人的局限性之中。
人在何处看到自己不可逾越的界限,就在何处安放一个上帝。
“上帝”是一个符号,象征人生不证自明的最高原则,而一切精神跋涉者的困惑便在于总是想去证明它。
有一天人突然发现自己是大地上的孤儿,于是就为自己生下了一个父亲——上帝。
《圣经》的最好读者在异教徒之中。
古希腊人凭本能相信神灵,中世纪人凭逻辑相信上帝。现代人用理性扼杀了本能,又用非理性摧毁了逻辑,于是只好跋涉在无神的荒原上。
偶像崇拜是一种矛盾情结,本身交织着对偶像的爱和惧,虔信的迷狂和亵渎的渴望。所以,一夜之间,狂热的崇拜就可以突变为同样狂热的破坏。
释道二教,其原初的出发点都是一种哲学的觉悟,要摆脱生死的纠缠。但是,一经传播,便离初衷愈来愈远。适意淡泊的老庄哲学变成了装神弄鬼的妖术,虚无悲观的佛陀哲学变成了积善图报的谋略。大乘宣称要普渡众生,为此不惜方便说法,把佛理改造得适合众生的口味,其结果真不知是佛把众生渡出了苦海,还是众生把佛渡入了尘嚣。
教堂的原型是天国,庙的原型是地府。天国有音乐、烛光和不露形迹的上帝,地府有咒语、香火和面目狰狞的塑像。西方人向往灵魂的不朽,中国人渴求肉身的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