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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汉

第三天,郑天冬没有践约到镇上那座石拱桥去,不是他不肯去相会,而是那天队里恰好死了一个五保老。队长派他们几个年轻人当殡夫,抬棺材上山。他本想推脱,但队里只有这么三六九个人,他不上阵,就要空出一个杠头来。他内心憋气了一整天,埋怨这个五保老死得不是日子。太阳挨山时才把死人埋好。他顾不得累,二四脚往镇上跑,七八里路赶出他一身臭汗来。可是,石拱桥头早没了人。郑天冬又往镇子各处寻找了一遍,哪里看得到段引凤的影子?直到星子出了个满天,他才蔫头耷脑往回走。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段引凤,硬是勾了他的魂。他想找上门去,又不晓得她住在哪个塆子。他后悔莫及,那天和她在山上待了一天,偏偏就忘了问她住在哪里。

郑天冬从此惹上了单相思,吃饭没得味,做事没得劲,人家和他说话,常常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有一次,他又上山砍柴,到了山上,才发现自己错把锅铲当成砍刀别到了腰上,只好扛根空冲担回来。为此在塆里落下一个让人取笑的话柄。

只要一落空,他就想着引凤,那一双大而亮的眼睛,就好像两颗星子嵌在他的心里头。有好几天,段引凤的那只划了道血口子的白柔柔的乳房,使他想入非非。他幻想用手扪摸的滋味,一夜间就困不着觉了。“不晓得那烟屎,到底止不止痛。”有一回他的手指头让菜刀切破了,他赶紧按了一坨烟屎,血是止住了,痛还是痛,他因此又想到段引凤乳房痛的样子。整天这么颠三倒四的瞎想,久而久之,塆里人以为他中了什么魔。有一天,几个年轻人在他大门口两旁各钉下一根桃树桩子,他不解地问:

“你们这是做么事?”

有人回答说:“汪四爹说,你让邪气占了,钉两根桃树桩子避邪。”

“莫说鬼话,么事邪不邪的。”

众人也不和他争辩,嘻嘻哈哈地走了。气得他扯起两根桃树桩子,远远地丢到水塘里。

逢到假日,他就到镇上去,并且总要到石拱桥头站好多时,希望能碰到段引凤,可是每一次他都是扫兴而归。他想到段引凤曾经提到郑天龙,几次他走进郑天龙的家,想从他那里打听段引凤的下落,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不相信这个郑天龙。他的同姓兄弟,是个拈花惹草的二流子货。队上的几个女儿家,他经常去秽言秽语地逗引。郑天冬看不惯,他极不情愿把郑天龙和段引凤联系起来。这个骚狗公,让他晓得了我的秘密,还不要造得满城风雨?说不定他还要从中插一竿子,让你吃一个闷心亏。

一晃到了腊月,农事毕了。家家准备过年,多半人家的婚娶大事,也都放到腊月或正月举行。一来有的是工夫,二来该收的都收起来了,该宰的猪羊也都宰了,喜事可以办得热热闹闹的。所以,一进腊月,山里的气氛就变得活跃起来,差不多天天都看到红光耀耀的嫁妆抬子在山路上走过。每每听到迎亲的唢呐响,郑天冬的心里就要着实难过一阵子。血气方刚的青皮小伙,哪个不想当新郎!

这一天夜里,郑天冬正在家里闷坐,郑天龙走了进来,笑模笑样地喊:

“天冬。”

郑天冬虽说比他大两岁,他却从来不带一个“哥”字儿,他笑郑天冬是个苕眼子,平素没得眼睁角看他。

“有么事?”郑天冬懒洋洋地搭理。

“你晓得,明天是我的大喜。”郑天龙无不炫耀的神情。

“我怎么不晓得,新郎官。”郑天冬以为他有意奚落自己娶不到媳妇,心里更不高兴。

“我求你一件事。”

“说吧。”

“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去抬嫁妆,大小八抬,要十六个人。”

“我去一个就是了。”

“不是要你去抬嫁妆。”

“那我不去就是了。”

“你要去的,我丫说的,要你去挑辞娘担。”

“我去挑辞娘担?”

郑天冬发了愣,夫家开到女家的抬嫁妆的队伍里头,挑辞娘担的人是个顶顶重要的角色。去的时候,挑两篮子礼物,无非是鱼肉粮烟之类送给女家,回来时挑的才是新娘的“辞娘担”,是女方带到男家的礼品。这角色累倒是不累,但若是女家谈经,说男家如何不做人气,礼薄了,说话么样不中听,甚至扣着嫁妆不让抬,要挟男家什么的,一些伤言伤语的话,全都是说给挑辞娘担的人听。这人若是口舌不灵,脑筋转不快,不能见巧放巧,好事也能办得拐。这人若是生了一张八哥嘴,会变成一张戏子脸,拐事也能办得好。所以,男家去抬嫁妆,都注重选好一个挑辞娘担的人。而且允成俗定,这个人非得是新郎家老表或兄弟。否则女家要骂他是个“野贩子”,当不了男家主。

“天龙,你莫盘我的洋绊。”郑天冬生气地说,“我是个出苕力的人,不会用心思。”

“哪是盘你的洋绊,”郑天龙诡谲地眨眨眼,“我和我丫商量来商量去,挑辞娘担的人,只有你合适。”

“我只喝得酒,说不到话,你再另外找人。”

“找哪个?我三个老表,两个是呆子,一二十岁了,只能坐门墩,还有一个出外搞副业,年底才回得来,两个姐姐出了嫁,又是女流。只有你了,同姓一个郑,同是一个天字辈,这个忙你也不肯帮?”

“不是不肯帮,是我帮不了。”郑天冬耳朵根子软,听天龙的数说,语气缓了下来,“我生就一个大舌头,不会见巧放巧。”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他还是早早起了身,换了一套干净裤褂,吃罢早饭,就挑起两篮子礼物,和抬嫁妆的队伍一起上了路。

十里路到了女家居住的桂花塆,早有人放响了一挂爆竹。郑天冬在硝烟味里走进女家,立刻有人接了他的礼篮去。他正喝着茶,抽着烟,一个满脸喜气的婶子过来揭开覆盖在礼篮上的红布,满脸顿时变了颜色。

“哼,这就算是亲家的节礼?”

听这口气,郑天冬明白到这大婶是郑天龙的岳母子,忙上前喊了一声“蜜娘”。这个称谓是这带山区独有的。兄弟伙的,其中一个的岳母,别个都喊做蜜娘。

蜜娘白了他一眼,提着篮子让众人看。

“你们看看,我这个亲家是几啬皮的人,棒槌大的两块腊肉,拳头大的两包红糖,筷子粗的几斤挂面,这么些零碎八敲的东西,就换了一个黄花闺女去,几好的生意!”

郑天冬虽说挑了礼篮来,却没有想到揭开看看,这时凑上去一瞄,也觉得太轻薄了。天龙这家伙,平素就是个嘴吃怕鼻知的小气货。帮他挑辞娘担,脸皮都没处搁。蜜娘把礼篮往他跟前一放,没好气地说:

“嫁妆今天不抬了,你们先回去。”

“回去就回去。”

郑天冬二话不说,抬脚就要走。蜜娘见这个挑辞娘担的硬气,倒有些难堪,她朝里屋喊了起来:

“引凤,来看看你婆家的节礼!”

什么?引凤?郑天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眼睛死盯着里屋的门帘,眨都不眨。里屋没人出来。郑天冬顾不得礼貌,走过去挑开门帘一看,顿时傻了眼,端端坐在椅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段引凤。

下午,王精怪又跑上山来。郑天冬正在腌制腊肉,王精怪望着他挤眉弄眼,问:

“山秀呢?”

“走了。”郑天冬冷冷地回答。

“走了?么不把她留下来,帮你做这些杂七杂八的家务事?”

“精怪,你少耍弄我。”

郑天冬想到昨夜的恶作剧,心里来了气,茶也不给王精怪倒一盅。王精怪也不在乎,他急于想撮合这个姻缘,弄点“喜钱”置办年货。他嬉皮笑脸地说:

“好你个狗老爷,果然应了一句古话:人是狗心,狗是土心。昨夜我好心好意,大老远送口肥肉你吃,人情没领到,你反倒说肥肉腻了嘴。”

“人家山秀,也是本分人。”郑天冬不满意王精怪开口就损人。

“怎么,你昨夜没上手?”

“你再说这些混账话,我就叫你滚出去。”

王精怪不气不恼,稳稳地坐在木凳上,抽足了两支烟,又说:

“猪婆寨解放三十多年,才出了你这个能人,腰上扎满了栗子,还和县长平起平坐地喝酒。可是到了大年三十,还搞不到一个媳妇过来,知者说你不肯找,不知者就要道我猪婆寨的不是,好不容易出了个万元户,大家妒忌他,不帮他找媳妇。”

郑天冬就怕王精怪蛇样地缠人,索性把话说穿了:

“精怪,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肚子里的杂碎。帮我找媳妇,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还不是变个法子从我身上搞钱,一人发财,一圈人眼红,我有钱烂粪,也不把给你。”

王精怪的脸皮,三锥子扎不出血,再重的话,他听来也是轻飘飘的。

“哎呀呀,狗老爷,天冬兄,你这样说,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看来你这个万元户的马屁,比过去支书的马屁还难得拍些哩。”

“哼,狗扯羊肠。”

“我王精怪若是一头扎进钱窟窿里,还把山秀往你这里塞?我跨脚就过安徽,介绍费少说也拿得到一部彩色电视机的钱。”

“可惜山秀不是你手中的羊,只怕你牵不动她。”

“怎么,你和她交了话?”王精怪听出这话中有话,追问道,“天冬兄,你莫打伞不顾伞柄,一帚子扫了我的人情。”

“精怪,我没得工夫和你烂板凳了。”

“哟,下了逐客令,”王精怪干笑了笑,“天冬,我上来讨你一句话,山秀这女人,你看得中还是看不中?不要吞下是块骨头,吐出又是一块肉,不少的体面男人,都巴望得到她做媳妇呢。”

郑天冬没有回答,他想起了那两双袜底,以及袜底上的鸳鸯和并蒂莲。王精怪猜测郑天冬还是对山秀动了心,又挪近一步,附在郑天冬耳边,神秘地说:

“昨夜里,引凤又驮了天龙的打,大声昂气地哭,一塆人都听得见。”

郑天冬的嘴唇霎时变乌了,鼻孔的出气粗粗的。王精怪知趣地告退,走到山路上,他又故意大声唱了起来:

人前我唱一声

寡汉好伤心

出门一把锁

进屋没得灯

上床困觉空半边

抱个枕头当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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