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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汉

郑天冬感觉到从心里涌上来一丝苦味,他张开嘴巴,想把苦味从嘴里放出来。但是,那苦味仿佛是一袭寒气贴在他的舌苔上。夜色已经厚重了,颤抖的寒星在幽暗的冻云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群山仿佛是一堆又一堆的海绵,吮吸巨大的黑暗。郑天冬划亮了一根火柴,一闪出火光,风就把它吹灭了。他又划一根,又被风吹灭了,他再划一根,终于划燃了,不是一根,而是一板。划燃火柴也不是为了抽烟,而是想看一看袜底上的并蒂莲花和交颈鸳鸯。……多美的并蒂莲啊!一枝稍高,一枝稍矮;一枝展瓣盛开,一枝欲放还收。莲叶绿得那么娇嫩,莲花红得那么炫目。再看那交颈鸳鸯……郑天冬只瞄了一眼,火柴又熄了。不过也用不着瞄了。这一对交颈鸳鸯,二十年前就已游进了他的心中。

山中多情女子的信物,也许有点千篇一律,缺乏变幻,过于古板,但寓在单纯中的深情,却是能令人长久回味的。要说郑天冬内心有什么歉疚的话,那就是他一直后悔,二十年前,不该烧掉那一对浮游在并蒂莲中的交颈鸳鸯。

结婚第二年,引凤生了一个女儿。她婆婆很不高兴,人前人后,总是给她气色看。准备了十几只坐月子吃的鸡,只宰了两只,引凤连一只鸡腿子都没吃到。发展到后来,婆婆不爱这个媳妇,连众人的眼睛都遮不过了。引凤坐月子,正是刮刀子风的三九四九天气。水塘里结满了冰凌。婆婆百事不伸手,引凤只好自己挨下床来,砸开冰凌洗尿片。郑天冬看了实在心痛,躲在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自从引凤进了郑天龙的家门,一年多来,两人见面如同陌路之人,好像谁也不认得谁。郑天冬强迫自己这么做,他要让引凤看出他是条硬汉子,不会为个把女人而低眉落眼的。他甚至再也不喊“引凤”了,而故意喊她“天龙媳妇”。引凤听到这种称呼,心里非常难过。她是多么想当一个“天冬媳妇”啊!命运却专门捉弄她,让她做了一个令她生厌的人的媳妇。这个鬼天冬,却又不解她的心思。见了她不是昂头一丈,就是猪一句狗一句的说话。这对于引凤,无疑是精神上的最大的折磨。一个理想中的丈夫已经永远不可能得到了,而保留在心中的对于天冬的依恋之情,也因为天冬的冷漠日渐枯竭。引凤现在变了,眼睛还是那么大,眼神却已黯淡无光。一天到晚郁郁寡欢,对谁都是冷脸冷落的,说不上几句话。

偏偏这个郑天龙,处处又不把媳妇当人。说出话来,气肿了人的脚颈,猪婆寨的年轻人,凑到一起开玩笑,说出的话臭过屎渣儿。有一次在田里薅秧,王精怪问郑天龙:“喂,姓郑的,你那个媳妇一天到黑垮着脸,像是借了她的谷子还了她的大麦,晚上跟你困觉,那一脸的霜化不化些儿?”

“化个屁,”郑天龙涎皮涎脸地说,“你发烧发热的,想跟她亲热亲热,她呆木头一筒,把屁股对你。”

“嘿嘿,你不成了热脸去擦冷屁股了?”另一个青皮小伙笑谑道。

“我才不擦屁股呢,我擦屁股的前面。”

秧田里一阵哄笑。郑天龙的回答刺激了大家的神经,七嘴八舌更是无遮无拦了。王精怪叫着说:

“天龙,莫把股肉埋在碗底,吃独食儿,把段引凤贡献出来,跟我困一困么样?”

“好呀,”郑天龙说,“今夜里,我俩交换阵地,我到你家,跟你的媳妇困。”

“我的媳妇鼻孔朝天,干巴巴的乳房像个死猪卵子,没得你的媳妇标致,你不怕吃亏?”

“吃个么事亏哟,”郑天龙越发来了神,“皇帝女儿状元的妻,叫花子女儿一样的。”

“说得好,”有人高兴地吼叫,“天龙,精怪,今夜你们就换背抓痒。”

“哎哟!”

王精怪忽然大叫一声,从泥田里提起一只脚来,蹙眉蹙眼地说:

“天冬,你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薅田棍戳了我的脚。”

站在王精怪身后的郑天冬,没好气地说:

“戳穿了才好,不好好薅田,抵我的路。”

王精怪觉得这话不受用,于是讥刺他:“找媳妇我没抵你的路,人炙么事没找着?”

“我叫你王八蛋嘴硬!”郑天冬怒气攻心,大吼一声,摔掉薅田棍,把王精怪举起来,丢到乱泥巴田里,糊成一个泥猴儿。

王精怪当众丢了个大丑,爬起身来,又不敢和郑天冬较量。这家伙蛮得,只比水牛少一对角。豹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惹了他还不得自讨苦吃?王精怪比青皮蛇还溜滑,当即就地转弯,笑悻悻地说:

“天冬兄,你的力好大呀,把我的屁股摔成两半了。”

“再敢犟嘴,我把你的屁股摔成四半!”郑天冬怒气未消。他用满怀敌意的眼光,把在一旁讪笑的郑天龙狠狠地盯了一眼。

只有在这种时候,郑天冬才感到自己旧情未泯,内心深处并没有冷漠段引凤。听到这些侮辱段引凤的秽语,他就怒得像个铁面金刚。

段引凤在月子里受到的欺凌,使郑天冬很难过。几次他想去找天龙的母亲谈一谈,又犹犹豫豫地没有去成。我去谈算哪一码子事呢?是她的上人,还是她的哥兄?是她的亲戚,还是她的丈夫?我么事都不是啊!但不说一说,又感到引凤太苦了。想来想去,他决心找天龙谈一谈,他不相信这个二流子,连起码的人情道德都没得。

一天夜里,郑天冬把天龙从家里喊出来,想带回到自己家中谈。天龙不肯去,几个牌友正等着他打扑克呢。郑天龙没得法,只好站在塘埂上,把话从远处说来:

“天龙,恭喜你做了老子。”

“哼。”郑天龙不置可否,用鼻子回答。

“老子可不是好当的。”

“当得了老公也当得了老子。天冬,你就为这几句话?我可是没得工夫了。”

郑天冬忍住气,故意装得心不在焉地问:

“这些时,塆子里的一些闲言闲语,你听到了不?”

“哪些闲言闲语?”

“你家的。”

郑天龙沉默了一会儿。他以为这些闲言闲语大概又是指他和某个某个女人鬼混,于是悻悻地说:

“闲话听多了瘦人,人家舌头痒,让人家说去,我左耳朵进,右边耳朵出。”

“闲话不一定是没得根据的话。”

“有根据又么样,前些时,我是和上塆的那个女人玩了两盘,这又算得么事?一个寻锅补,一个要补锅。”

“我不是指你自己的猪狗事儿。”

“那你又是说哪个的?”

“你丫的。”

“说她,说她么事?”

“说她苛刻媳妇,引凤坐月子,鸡胯儿没吃到一只,还要砸开冰窟窿洗尿片。”

“哪个叫她生女儿?”郑天龙生了气,内心骂郑天龙算老几,管臭闲事。

“生女儿的未必不是人?”郑天冬也火了。

郑天龙脖子一犟,说:“我丫想抱孙子,引凤生不出来,老人还不怄气!”

“你呢?你么不劝劝上人,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就不心痛引凤?”

“我么样心痛法?未必要一天到黑把她托在手上?”

“你就帮她洗洗尿片嘛。”

“哼,亏你说得出,”郑天龙冷笑一声,“在猪婆寨,你看见哪个男人洗过尿片?”

“也没得哪家媳妇,月子里没得人料理。”

“天冬,你说完了没?”

“说完了。”

“那我要走了,说这一阵闲话,少打了好几盘扑克牌。”

郑天龙掉头就走。郑天冬怔怔地站在塘埂上,一股莫名的愤怒和至深的忧愁交织在一起,逼得他想大叫。他张了张嘴巴,一股北风噎住了喉管,冷透了他的心。

第二天,引凤又提着一篮子尿片来到塘边,郑天冬把她喊到了自己家中。引凤感到惶惑,这个已使她心灰意懒的人,现在喊她去做么事?

到了家,郑天冬从火塘上的吊罐里,舀出了一碗鸡汤,双手捧给引凤。

“快趁热喝了。”

“天冬哥,你!”段引凤哽咽了起来。

昨夜,从塘埂上回来,郑天冬把家中养着的仅有的两只鸡都杀了,炖了一大吊罐。他别过脸去,不看引凤的泪眼,说:

“引凤,这一大吊罐鸡汤,都是为你炖的,每天出来,就来这里喝一碗。”

引凤哭得像个泪人儿,哪里还喝得下鸡汤。郑天冬好劝歹劝,她才喝下了一碗。在她喝汤的时候,郑天冬又搬来一个大木盆,把引凤带来的一篮子尿片倒在里面,舀上一盆热水。引凤看在眼里,哭在心里。

“天冬哥!”

段引凤禁锢了一年的感情的闸门,现在又启动了。感情的潮水再次汹涌起来,她扑过去抱住郑天冬的脖颈,疯狂地吻着他的脸颊。郑天冬并没有以同样的热烈去迎合他,而是轻轻地把她推开,说:

“引凤,该回去了,伢儿只怕哭着要你呢。”

引凤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提起篮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郑天冬的家。

又过了几个月,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一天,引凤的女儿发了高烧,婆婆忽然热心起来,主动抱起孩子到镇上卫生所去看病。中午回来,婆婆怀抱里的伢儿已经死了。嘴唇青乌,医生一看就晓得是“窒息性死亡”。可是,婆婆却说:“伢儿病得太狠了,还没抱到诊所,就落了气。”

女儿的死,对引凤的打击很重,经常一个人守在房中,痴痴呆呆地和女儿说话。一到晚上,她就跑到山上去,坐在女儿的小坟前哀哀地哭泣。

一天夜晚,受了那哀痛欲绝的哭声感染,郑天冬跑上山来,走到小坟堆前,他顿时愣在那里。段引凤正裸着怀,把乳头朝一个婴儿的嘴里塞,这是哪来的伢儿?郑天冬又耸了耸鼻子,闻到一股腐臭味,再借着迷离的月光一看,小坟堆已被扒开,段引凤怀抱着的正是她死去的女儿。

“引凤!”

郑天冬百感交集,冲上前夺下死婴,放到坟堆里,准备重新掩土。

“你不能活埋了我的女儿,她要吃我的奶,吃我的奶呀。”

段引凤哭喊着,拼命扑到坟坑里抢孩子,郑天冬拖着她,流着眼泪说:

“引凤,伢儿死了。”

“不,没死,天冬,她已学会笑了。”

“她真的死了,引凤。”

“你是哪个,敢咒我的伢儿死。”

郑天冬的心在颤抖,他捉住段引凤的手,哽咽地说:

“引凤,你真的连我也不认得了?”

段引凤翕动着嘴巴,又抽回双手,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终于,蒙在她眼神上的那一层困惑慢慢消退了。她迟迟疑疑地喊了一声:

“天冬哥?”

“是的,”郑天冬点点头,“我是天冬。”

“天冬哥哇,”段引凤错乱的神经恢复了正常,重新感到了至深的痛苦。她扑到郑天冬的怀抱里,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的人哪,我好命苦啊!”

郑天冬伸出粗糙的大手,去为引凤揩着满脸横流的眼泪,他胸中发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段引凤死死地抱住他,不无哀怜地说:

“天冬哥,答应我,不再冷淡我了。”

郑天冬不吭声,眼睛瞄着天。月亮像一团棉花,在树林子上擦来擦去的,它怎么不来揩揩引凤的眼泪啊!

引凤有些绝望了,她跪到了地上,又一次乞求:

“天冬哥啊!”

郑天冬不敢再迟疑,他扶起段引凤,颤声说:

“引凤,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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