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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

驼子二爹的呼吸到底是从何时发臭的,我记不清了。也许是十五年前我去杉树铺的那一天,也许更早一些。他是我见到的杉树铺的第一个人。

天气好,一地阳光,不燥不寒,这在阴雨绵绵的四月是很难得的。我顺着燕子溪往上走,如入螺丝壳中,愈入愈曲,情绪愈是黯然凄然。峰峦回复的螺丝壳中,但见山樱野蕨,青霞瓣瓣;皋兰清露,袅袅芳馨。一切俱非世境。独自在山路踯躅,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我看过《蹉跎岁月》和《今夜有暴风雪》这两部作品。作为昔日的知识青年,我的心弦被拨动了。但我在杉树铺,尝到的是另一种苦味。杉树铺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十五年后的今天,它依然处于蛮荒状态。我是主动要求到那里去的。没有人陪伴我。因为知识青年中,没有谁的爷爷是在杉树铺被愚昧人的大刀砍下头颅的。

肩上压着一副悠悠荡荡的行李担子,走着陡峭的山路,真如鲇鱼上竹竿了。这一片深山,没有人打山歌。临近正午,溪水潺起翠烟。山雀儿翩翩,一会儿这树,一会儿那树。它们难道也在焦躁地找寻什么?进了一处垭口,我紧赶几步,在那里歇歇肩。

放下担子,去斜坡的树丛中方便。走到那块儿,不免一声惊叫。只见一个老头儿,一丝不挂地躺在草地上,肌肉萎缩,一身皮肤像蛇的纹斑。两条腿像两根拨火棍,大大叉开着。两只手伸到腹下,捧着那一茎小萝卜样的阳物和那一只皱巴巴的卵袋儿。

老头儿的眼睛闭着,我的惊叫仿佛是一声鸟鸣,他听了就像没有听到。我一阵恶心,转身想走,好奇心又驱使我留了下来。过了许久,那老头儿方木偶般地转过脑袋,两粒眼珠子如两颗干枯的豌豆,朝我身上轮了一圈,木讷的脸色显出遗憾。他费劲地撑撑眼皮,又用双手把卵袋儿搓了搓。才像一只迷盹的狗那样,懒洋洋地站起身来,穿好衣服,背起一只箩筐。我惊奇地发现,那箩筐里,装的全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子儿。我问他,到杉树铺还有多远?他耸了耸驼背,又拿起一张小巧的尖嘴锄,跟我走。他看也不看我,就往前走了。我赶忙挑起行李,跟在他后头。还有多远?我问。他依然不答。用尖嘴锄在山路上刨起一颗石子儿,放在嘴里吹吹土屑,再把石子儿丢进背上的箩筐里。还有多远?我再问,他停了停步,用手中的尖嘴锄朝前指了指。前面不远,一片竹林,万竿相摩,绿色逼人,间隙处略略露出些墙垣,想是杉树铺了。

这个老头儿,就是驼子二爹。

在我的家族史上,杉树铺是使我的所有家人不寒而栗的地方。家族史中最壮烈,也是最残酷、最野蛮的一页,是在这里写下的。

在半山茶亭里烧茶的卢爹爹早已作古。半山茶亭也早已倾塌,只剩得一些时虫,在废墟中蛩蛩喁喁。但是,当我在一九六六年冬天,怀着一颗朝圣的少年的心,站在天安门的金水桥边,抚摸那一柱巍峨华表时,我眼中的天安门,并没有这一座半山茶亭神圣。我在心中暗暗地想,这天安门城墙上的红色,年年都要重新刷过。这是帝王的颜色,可它究竟是不是历史的颜色,我弄不清楚。

至少,我的祖父的殷血,没有化作涂红天安门城墙的颜料。

卢爹爹通常起得很早,像驼子二爹一样,他过早地产生了入墓之感。一闭眼睛,就跟死人打交道。天一抹黑就上床,一梦醒来还是半夜三更,卢爹爹再也睡不着了。起身磕了几筒烟,就摸摸索索挑起水桶,去燕子溪里挑水去。燕子溪流的不是岩罅里渗出的泉水,就是树叶子上滴落的泉水,好甜好甜哪。用这水烧茶,含在嘴里,肉巴巴的,几有味儿!

水挑满了一缸,天还没亮。老天上的几粒星星,像死人的黯淡无光的眼睛。卢爹爹开始去门外拖些木柴进来,准备烧水了。坐到灶口,刚扒开隔夜留下来的灶膛的火屎。那条相依为命的大黄狗呼哧呼哧从门外进来,蹭到卢爹爹脚前,放下嘴里咬着的一截木柴。卢爹爹高兴地拍了拍狗的脑袋,认为这狗可以当儿子养,帮他做得一些事了。他摸出一把斧子,想把大黄狗拖来的木柴劈碎。一使劲,斧刃下去,传来一声闷响。而且手上的感觉也不对,软软的,绵绵的。这是什么啊?卢爹爹剔了剔梓油灯盏里的灯草,如豆的亮光大了一点点。他俯身细看,顿时吓得舌头伸出来缩不回去。斧头揳进去的哪里是木柴,竟是一条血淋淋的人腿!他回头再看缸里挑回的水,全是红红的血。

半山茶亭正建在阴道上,驼子二爹疯疯癫癫地说。所谓阴道,就是鬼走的路。鬼连饭都不吃,哪里还会喝茶水。半山茶亭所以要垮,人是没得法子阻挡的。

到杉树铺的第二天,我就住进了这座古祠堂。闻队长问明我只有十七岁,便照顾我,让我在这座古祠堂里试制“九二〇”土农药。

在我还没有来到人世之前,我就认识这座古祠堂了。卢爹爹告诉我父亲的闻家祠堂,就是这一座。这座砖木结构的建筑,少说也有了百把年历史。解放后,这座祠堂一直废置不用,更谈不上修缮。可是,它却像岗坛上的香樟树一样结实。闻队长拿根钥匙捅了半天,才把挂在大门上的那把生锈的铜锁捅开。空阔的正厅,有蝙蝠来回飞。从东耳门进去,一共有七重门。我的床就安置在第七重门里,这是闻家祠堂最深的一间房子,每天晚上,连同大门和东耳门,我一共要闩九道门闩。我之所以选中这最深的一间房,是图它安静,而且它的后窗外,是一片缓坡的松楸绿色,它似乎能够满足我想在这里寻觅祖父遗踪的好奇心。

大概是我住进闻家祠堂的第二个黄昏。不,也许是第三个。我独自坐在祠堂大门的门槛上,看苍黑的瓦脊正孵出沉滞的寒烟。黄牛被闩在燕子河边的乌桕树上,噤不能言。突然,驼子二爹像一个幽灵飘到我的跟前。用一种非常镇静的声音问我:你为什么要住进这座祠堂?我为什么不能住进这座祠堂?我反问他。他神秘地说,这座祠堂是住阴兵的地方。我想到他是疯子,便笑了,不再理他,可他并不走,威胁要我搬出古祠堂。我笑着说,我偏不搬,我不怕阴兵。阴兵中有一个烧茶的,我认得,他会照顾我的。你认得卢爹爹?驼子二爹大惊失色,随即他摇摇头。自言自语说,这不可能,你才是一个伢秧儿,而卢爹爹已经死了五十多年了。

我晓得,你的老子是红军里头的大官,他有屁股钪,胸前还吊个扯光镜。卢爹爹这么对我父亲说。他把手枪叫成屁股钪,把望远镜喊成扯光镜。

我的祖父是一个红军团政委。五十五年前,他在这座闻家祠堂里住过,团指挥部就设在这里。天麻麻亮,卢爹爹脸色煞白跑进祠堂,结结巴巴地告诉我祖父,大黄狗把一条人腿拖进了屋,燕子溪的流水都是红红的血,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祖父背过脸去。卢爹爹说,他肯定这是我祖父在流泪,怕在场的人看到不好,才背过脸去的。此刻,我分明感受到了五十五年前我的祖父的撕肝裂胆的痛苦。他怎么好回答卢爹爹呢。张国焘在大别山肃反,一个月之内,就杀掉了红军排以上干部一万七千人。现在,连一般战士也不放过,就在昨夜,他们团有名的钢枪八连,连官带兵共一百一十二人,一个不剩,全被当作第三党杀害了。保卫局的人可以任意捕杀,作为团干部,他却无法保护自己的战士。

卢爹爹从我祖父的神志中,仿佛明白了一切,究其实他却什么也不明白。回到半山茶亭,他从床上揭起仅有的一床破被单,裹起那条被狗撕烂的大腿,扛到山上埋了。

第二天,人们看到半山茶亭前的乌桕树上,吊死了一条狗。卢爹爹老泪纵横地站在大黄狗面前。他想象中的儿子没有了。

驼子二爹在队里吃五保,除了大农忙,闻队长让他帮队上看看晒场、打打草垛子等零碎活儿,平常时间,就让他放任自流。从我到杉树铺那天起,一直到他死,三年多时间,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足迹踏离过杉树铺三里外的地方。每天清晨,他照例从祠堂门口出发,行百十步到老枫树,再从老枫树走里把路到半山茶亭的废墟,再从那里走半里路,到燕子溪的那座石拱桥。在那里稍事休息,又从原路折回。走到老枫树拐个弯,就上到祠堂背后的这面松坡。他天天如是,风雨无阻。背上一只箩筐,手中一把尖嘴锄。目不斜视,盯着路面,专捡石子儿。捡到的石子儿,就倒在那面松坡上。这一段路,乡亲们都说好走,脚板落下去,平展展的。坑坑洼洼的地方,被驼子二爹填平了,硌脚的石子儿,被驼子二爹捡起了。

驼子二爹为什么要这么做?杉树铺的人没有哪个说得出原因。闻队长解释说,疯子各有各的疯法,驼子二爹的疯法,就是捡石子儿。

驼子二爹是疯子这是无疑的。他的行动为他自己做了证明。但我依然对他好奇。一天夜里,我走到他的家门前,确切地说,这不是家,仅仅只能算是他的栖身之地。这本是一间牛栏屋,在祠堂后面的那面松坡的一处凹地。我想象中的牛栏屋一定残破不堪。等我走到这里,才知它比我想象得还要糟糕。连门也没有,屋里黑漆漆的,四面松楸声令我毛骨悚然。有人吗?我站在门外喊。没有人应声,我揿亮手电,走进牛栏屋,一股秽臭气熏得我直想作呕。驼子二爹,我又喊了一声。嗡嗡然回应的依然只是我自己的声音。我凭借手电光观察这屋,四壁和屋顶都大窟窿小穿。地很潮湿,一踩一个水印子。住在这种鬼地方,难怪驼子二爹的下身发痒,我顿时明白了驼子二爹躺在太阳底下暴晒的原因。屋里没有灶,只有三块土砖支着一口豁了边的破锅。破锅里放着一只同样是豁了边的破碗,锅旁边有一小截木头,上面垫了一把稻草,想是驼子二爹的坐凳了。奇怪的是屋里没有床。驼子二爹睡在什么地方?我正在纳闷,忽然听到一句话,把你的灯吹熄,我一愣,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你快吹熄它。这回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我身后的屋角传来。我一转身,才看到屋角停放着一具棺材,一只好像全是骨头的可怕的黑手伸出棺材来摇晃。我仿佛突然受到雷电的一击。多少年后,我仍能感到这雷电一击的沉重。鬼!我相信我当时这么惊骇地大叫了一声,求生的本能驱使我立刻奔向门外。但是,我没有想到门外的泥地生满青苔,嗞溜一下,我滑倒了。不等我爬起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已拦住我的去路,我抬头看,认出是驼子二爹,他的卵袋儿就要垂落到我的鼻尖上了。我往后退了退身子站起来。惊魂未定地问:是你睡在棺材里?是我,那是我的床。驼子二爹急促地呼吸着,散发出浑浊的臭味。我要走,他又拉住我问:你怎么晓得卢爹爹?我说我的父亲见过这位老人。你父亲?他皱皱眉头,仿佛不可理解。我索性告诉他,我的祖父曾在这座祠堂住过,卢爹爹亲眼看到他是么样死的。驼子二爹听了这些话,他忽然像一只受惊的鸟儿那样四下张望。你快莫说,这些话莫让阴兵听到,我们正站在阴道上,阴兵会钩了你的命去。驼子二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疯话。我这才意识到,我摸黑前来看望一个疯子,实在是荒诞可笑的举动。

卢爹爹现在挑不起满满的一担水了。从半山茶亭下到燕子溪中挑水,要下四十多级石阶。挑着半担水上这些台阶,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并患有哮喘病的老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些青石台阶现在还在,但已荒废不用了。可是当年我的祖父,曾在这些台阶的哪一级上,同卢爹爹并肩坐过。卢爹爹的呼吸不发臭,但散发着苦艾的气息。

如今,我总觉得这股气息在我身边弥漫,像我家族的历史。

嘚嘚嘚嘚,那匹红鬃马踏上阴道了。我的祖父骑在马上,他去师部开会回来。残酷的肃反斗争使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以前他是清澈见底的,像燕子溪中的鹅卵石,在水中反射出斑斓的色彩。现在他不是那样,他所领导的这个团,已被杀掉了三百多人。他知道他们都是献身革命的铁血男儿,不是什么第三党,AB团,但他不敢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他知道自己的一颗头颅,也是随时都可以被张国焘取走的。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命令伙房,给这些即将被杀头的红军战士每人发两个馒头。可是,有的红军战士馒头还在嘴里嚼着,脑壳就被砍掉了。

红军内残忍的屠杀还在进行,而蒋介石亲自部署的对大别山的第四次围剿又已开始,数十万兵力气势汹汹而来。

祖父去师部领回作战任务,全团即将开赴前线。

红鬃马在半山茶亭前停住。卢爹爹!祖父高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团政委继续驱马前行。忽然,他勒住马头。他的亲弟弟,我的叔祖父五花大绑,被保卫局的几个战士押解而来。保卫局长跟在后头。叔祖父看到哥哥,立刻撑住双腿不肯走。口中高喊:哥哥,你知道,我不是第三党,我冤枉啊!叔祖父小我祖父三岁,是我祖父带出来参加革命的,现在是他手下的一个营长。这突然的变故使我的祖父有一小会儿不知所措。昨天去开会的时候,弟弟还好好儿的,怎么今天就成了第三党了?他想问问缘由,抬头正碰上保卫局长冰冷的目光。他立即改变主意,大声申斥弟弟:你叫唤什么?你有什么冤枉?组织上审查你是第三党,你就是第三党!说完,他怕隐忍不住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抬手猛抽一鞭,疾驰而去了。

十几分钟后,我的叔祖父就被拖到小石桥边砍了脑壳。据说,他犟在路上一直不肯走。硬硬的沙石被他的双脚撑出两条深深的血沟。那血,许久许久都不曾消退。

团政委终于弄清了他的弟弟被杀害的原因。今天早上,营长在燕子溪中洗脸。营部通讯员跟在他后面,在沙地上捡到一粒纽扣。营长,这是不是你的纽扣?营长看看胸前,军装上的第三颗纽扣掉了。是我的,营长接过纽扣,无意中瞥了一眼通讯员的军装,发现他的第三颗纽扣也掉了。他们的谈话,恰恰被路过的保卫局长听到了。第三颗纽扣?保卫局长灵机一动。为什么恰恰是第三颗?这会不会是第三党的暗号?猜测就是证据。猜测就是事实。保卫局长迅速下令逮捕了营长和通讯员,并立即严刑拷问。通讯员受不住辣椒水的灌呛,于是屈打成招。

卢爹爹把营长的遗体用手袱儿擦干净,又把这遗体盛放在他仅有的一只大茶缸里,央人抬到山上埋了。多少年后,那一座小坟的确切地址已冥不可考,但我确信那一口茶缸还在。它同泥土一样永远也不肯腐烂。

掩埋好营长的遗体归来,卢爹爹仿佛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随之埋葬了。那一夜很黑,很黑。林中时有宿鸟惊起,其声啅啅。卢爹爹灰心冷面,在床上拥着一袭猪油渣样的破棉絮静坐。忽然,他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哪个?问过,依然是轻轻的叩门。卢爹爹便轻手轻脚地去开门,团政委带着一身夜气进来。卢爹爹要点灯,团政委不许。他说:多谢你安葬了我的弟弟。卢爹爹没有作声,他在静默中分担团政委的苦痛。团政委塞给他一包银圆,低声说:部队明天要开拔,这些银圆你拿着,能买棺材就买棺材,钱不够就买缸,把这些冤死的红军埋一埋。我是要埋他们的,没有钱我也要埋他们,早知这样,他们就不该参加红军。我幸亏没有儿子。如果我有儿子,他参加了红军,我就让他开小差。回来跟我烧茶水,总比冤枉丢了一条命强。卢爹爹语无伦次地说着,他要倾倒心中积蓄太深的怨愤。我的祖父设法制止他。卢爹爹终于明白我的祖父没有心思听下去,便长叹一声打住了话头。我的祖父提出告辞,他转身自己去开门。刚把门闩抽开,门就被外面进来的人推开。四支长枪顶住我的祖父的胸口,保卫局长点亮手中的火把。哗啦一声,卢爹爹手中的那包银圆滑落了,撒了一地。

杉树铺至今还没有用上电灯,我住在闻家祠堂里,用的是一盏用洋铁皮制成的不用灯罩的柴油灯。每当把棉线灯芯点亮,屋子里便弥漫开刺鼻的黑黑的油烟,第二天早上起来,鼻孔和耳朵、眼便是一抹黑。

这是一个伏天的夏夜,山外正是溽暑。杉树铺却很凉快,晚上睡觉还得盖一床薄薄的棉被。我半躺在床上,看书看困了,便用书扇熄了灯,溜下身子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既没有做梦,也没有任何响声惊动我。我却突然睁开眼睛,是醒了吗?怎么会醒呢?时间过去了十五年,我依然觉得那件事情不可思议。我的眼皮在没有任何启示的情况下突然睁开,发现一个人站在床前。正低垂着头,怔怔地盯着我的脸。这个人的脸上满是血污,所以无法判别他有多大年纪。脸是瘦削的,没有血的地方显得很苍白。嘴角抽搐着,我感觉他正在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眉毛微蹙。眼睛像两只深深的弹洞,有一股彻骨的寒气从中涌出。他的脸部的这些表现都是我日后回忆起来的,当时我几乎停止了思维,只是痴痴地和那一张脸互视着。不知在这种状态中过了多长时间,是一秒、两秒、五秒、二十秒,还是一分、两分、五分、二十分,至今我不得而知。直到一个字猝然闪现在我的脑海,我的停止的思维才重新活跃起来。那个字是:鬼!

鬼!

我可能大声喊了起来,也可能没有。我立刻挺身坐了起来。自卫的本能使我伸手去抓那张脸。但是我伸出的手,只抓到了一把黑暗。

那张脸不见了。我感觉有一阵清风,从我的手臂拂过去。随即,我听到紧挨我卧室的厨房里有一阵响动。装了半缸水的水缸被什么东西敲击,发出嗡嗡的响声。锅盖被提起,又被放下;放下,又被提起。

我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但我并没有忘记看看我的卧室紧连厨房的那道门,也就是这座祠堂的第八道门。它依然被木闩闩死,它是我上床看书前亲手闩的,没有人打开它。那张脸是穿门而过,才到了厨房的。

厨房经过几秒钟的骚乱就复归静寂。这种鬼气森森的静寂比响声更令我骇怕。我想起驼子二爹说过,这座祠堂是阴兵住的地方。顿时,从来被我当作神话来听的,奶奶和母亲对我讲起的人如何斗鬼和防鬼的故事,瞬间都在我脑海中重新过了一次。我迅速抓起枕边的书,攥在手中。这时,我的情绪才略微镇定了一点。鬼怕书,这是奶奶跟我讲过的,鬼为什么怕书呢?童年时我没想到这么问奶奶,现在想问了。奶奶却无法越过死亡的界限来回答我,我自己想,书是不是作为人类智慧的象征呢?后来转而一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书中,记述的不仅仅是人类的智慧,而且还有人类的愚蠢、野蛮以及残杀同类的劣根性恶习。

那一夜,我就攥着一本书,眼睁睁地坐在床上。直到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棂。

那本书我至今还保存着。保存它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手中攥着的是它。那本书叫《土壤学》,其实对我毫无用处。

一道一道门打开。我的心虽然仍是忐忑不安,但祠堂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打开最后一道大门,看到驼子二爹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外。他可能已经站了很久。欣欣夏日,照得他像一块风干的腊肉。大门一开,他并不同我打招呼,就擦着我的肩膀冲进祠堂,越过一道一道门,径直冲进我的卧室。在房中间他跪了下来,从背篓里抓起一把纸钱,搁在地上点燃。那个年头,天知道这疯老头是从哪里弄到纸钱的。

纸钱很快化为灰烬。驼子二爹还在地上跪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仿佛是咒语,又仿佛是祈祷。我站在旁边,对驼子二爹的举动感到奇怪。他这么做的原因,肯定是他知道了昨夜这屋里闹鬼的事情。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驼子二爹站起身来,迷盹着一双红红的淌着泪水的眼睛,对我说:你昨天夜里的叫声很吓人,我晓得,你是看到阴兵了。你么样听到了我的叫声?你住的牛棚屋离这里不算太近,你在松坡的那一面,我在松坡的这一面。驼子二爹阴惨地笑笑。这是我一次看到他的可怕的笑。他说:每天夜里,到了交更天气,我都在你的后窗外站着。你保护我?我一声惊问,旋即一股热流暖遍我的全身。我说过,要你搬出这祠堂的。五十多年了,没人敢在这祠堂里住。驼子二爹说这话时,神态是那么的严肃。我默然不答。然而心底的不怕鬼的信念在动摇。驼子二爹问我:你看到的那个鬼是个么样子?我说:我只是看到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接着,我把那张脸形容了一番。驼子二爹听罢,又骇然变色。那就是你的祖父。他说。他生前长得就是这个样子。祖父显灵了!我一阵激动,又感到惭愧,一个热血男儿,竟然害怕他的祖先的灵魂,恰恰他又愿意这颗灵魂在自己青壮的身体中复活。可是,我为什么看不见我的祖父的身体,只能见到他的脸呢?驼子二爹回答我说:因为你祖父是被砍脑壳死的。所以,他的脑壳出来,身子是没有办法跟着一起走的。

爷爷,我喊了一声,喉头发硬。那颗头颅像一轮太阳向我逼来,烤得我周身灼热。你怎么晓得我的祖父的?你见过他?我又问,驼子二爹嚅动着发乌的嘴唇,半晌才回答我:他并不认识我的祖父。有关我祖父的情况,也都是卢爹爹告诉他的。

才涨的溪水在小石桥下发出空虚的汩汩之声。远山如一轴淡墨。近处的岩石和丛林在溪面上投下厚重的翠影,草籽田开始冒出一簇簇粉红的小花,使得苍灰的土地开始变得红润。可是,这燕子溪旁的闻家祠堂依旧是那么严峻,插在门口的那面红红的、经过风吹雨打有些褪色的红军军旗,更在人们的心中笼罩上一片肃杀之气。

保卫局长早已注意上了我的祖父。他们这一批回到大别山的、参加过北伐战争的黄埔一期学生,已被张国焘杀得差不多了。张国焘借肃反运动排除异己。红四军中一些战功卓著的农民暴动的领袖,一个个都惨遭杀害。保卫局长对张国焘的意图心领神会,终于从那一包银圆中找到了加害于我的祖父的证据。

审讯连夜进行。天粉粉亮,我的祖父不知是从第几次拷打中苏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从保卫局长的这句问话中,我的祖父知道,争辩已没有用处,他将尾随那一万七千名冤死的红军将士的灵魂而去。大别山已经有一万七千名乳汁已经干枯的母亲,失去了她们心爱的儿子,现在又将失去一个。苍天啊,难道这就是革命对人民的报答?!我的祖父被绑在祠堂的厅柱上,他怒火中烧,心情又不无沮丧。他把贴在胸前的下巴昂起来,回答保卫局长说:“你们这么做,必定是共产党的罪人!”这句话对保卫局长毫无威胁。他哈哈一笑说:就按你的规矩办,也给你两个馒头。

刚出笼的馒头还是热的。我的祖父不想吃它。他静等死亡。也许在利用生命的最后的短暂时间回忆和反省人生。忽然,祠堂外出现一片嘈杂之声。保卫局的一个战士走进来和保卫局长耳语了几句。保卫局长走到祠堂门口看了一眼,又赶紧缩回到屋里来。我们要求释放团政委!保卫局不能乱捉乱杀人!口号声如雷,且有拨动枪栓的声音。保卫局长脸色煞白,对我祖父说:你的这些战士要暴乱,你就要罪加一等。你要我怎么办?我的祖父问。劝说他们,放下武器!保卫局长亲手给我祖父松了绑。

我的祖父强忍着遍体的疼痛。一步步挨到祠堂门口。只见祠堂外的草坪上,集聚了好几十名红军战士,一个个荷枪实弹。看到这些战士,我的祖父心中猛地一缩,这些人全都是家族子弟。我的家族在大别山中,是一个很小的家族,全县的熊氏人丁,尚不足一千人,三年前农民暴动时,家族是十之八九的年轻人,都被我的祖父带出来参加了红军。一共六十九名,在三年中大大小小的上百次战斗中,牺牲了三十一名。所有活着的,今天都站在这祠堂的草坪上了。

二叔。二哥。草坪上的战士们这么高声喊着。我的祖父在家族兄弟排行第二,这些战士有的是我祖父的同辈,有的是晚辈。看到我祖父遍体鳞伤,熊氏家族的子弟们一片唏嘘之声。二叔。又有人喊。不,同志们,今天,我是你们的团政委。我的祖父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沉稳。他明白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什么。他命令熊氏子弟,赶快回到各自的连队去。不,二哥,不,团政委,我们不回去!我们要救你!保卫局他狗日的,是蒋介石派来的。草坪上重新怒吼起来。有人朝天放了一枪。凄厉的枪声,吓得刚刚离窠的燕子又赶紧飞回到祠堂门柱上的泥巢里去。太阳透过燕子溪蒸腾的水汽照射过来。我的祖父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听得背后也有拉动枪栓的声音。保卫局长和他的四名战士以我的祖父作掩护,把枪口对准了草坪上的人群。双方虎视眈眈,一场火拼眼看就要发生,但祠堂里的五条枪,毕竟不能和草坪上的三十八条枪匹敌。只要一动手,保卫局长的身子就会被子弹击成蜂巢。这一点我的祖父很清楚。保卫局长也很清楚。他贴近我的祖父,色厉内荏地说:你应该明白,对这场事件,你该负什么样的责任!我们是代表中央分局来执行任务的,反对我们就是反对党的领导!

并不是保卫局长的威胁使我的祖父吓破了胆,而是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中国封建儒教使他认为熊氏家族的子弟们这种做法是巨大的越轨行为。

把枪放下来。我的祖父声音低沉,然而很有威力。熊氏家族的子弟们顿时没有了主意。他们的怒火或许更加炽烈地燃烧,恨不得把我祖父背后的那位保卫局长捏得粉碎,但他们不敢违抗我的祖父的命令。他不但是这个红军团的最高领导者,更重要的,他同时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把舵人。

熊氏家族的子弟们纷纷放下了枪。快,去缴他们的枪!保卫局长迅速命令他的战士。四名战士冲出祠堂,挨个儿夺下熊氏家族子弟手中的枪支。有的想反抗,但立即遭到了我的祖父的严厉申斥。于是,躲在竹林后的卢爹爹,亲眼目击四名红军战士怎样顺顺当当地收缴了三十八名红军战士的枪。然后,又是怎样顺顺当当地把他们逐个捆绑起来,押进了祠堂。

我的祖父又被重新捆绑起来。保卫局长瞟了他一眼,对他的战士说,给这些暴乱分子,一人再发两个馒头。在场的人谁都懂,这句话就是死亡判决书。然而,没有反抗。祠堂大厅里,一片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寂静。熊氏家庭的子弟们都眼巴巴地盯着我的祖父。二哥哥!二叔!眼眶里射出的绝望的呼喊,推山山倒,推墙墙倾。可是却推不倒我祖父心中的迂腐可笑的忠君思想。他可能会想到面前的这个保卫局长,甚至远在二百里地外遥控这场屠杀的张国焘,是共产党的佞臣贼子。他却不可能往深一步想,这一场屠杀为什么会发生。他更不可能想到,在中国共产党发展的历史中,张国焘是个偶然出现的人物,也是必然出现的人物。产生他们,不是政治的原因,而是文化的原因。

当天上午,午饭之前。连同我祖父在内的熊氏家族的三十九名子弟,头颅全部落地,这个弱小家族的献身革命的七十名铁血男儿,从此在红军中抹去了姓名。

我不知那张脸是从天井升上了天空呢,还是从墙角遁入了地底。从此,我非常希望能再次看到这张脸,但是,它却再没有出现过。我知道,它是隐藏在一处我看不见的地方,每时每刻陪伴着我。后来,我又去牛棚屋里找过驼子二爹,当然是晚上。白天他背着箩筐,去阴道上捡石子儿去了。他依然睡在棺材里,听我像一个老太婆那样唠叨,偶尔答应我一两句疯话。有一段时间,我也糊涂了,弄不清到底他是疯子呢,还是我是疯子。你像你的爷爷。有一回他主动这么对我说。卢爹爹怎么死的?我趁机问他。他翻翻眼珠,不作声了。一会儿,棺材里响起了鼾声。我听出鼾声是装出来的,然而他真的睡着了。离开牛棚屋,我不再感到害怕,回到祠堂,我闩上大门,独自站在黑洞洞的大厅里。枯静盈耳,寒气转肠。爷爷!我仰头对着横梁高喊。没有人回答我,绕梁的是我自己的声音。我的眼眶里溢出热泪。感到孤零零的生命陷进了黑暗的大地。忽然,我看到一个人影在大厅一角出现。他没有发现我,径直走进了耳门,我立即尾追而去。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终于明白,这祠堂里,有的只是昙花一现的灵魂。过去的现实已不复存在。

我去区农技站接“九二〇”菌种,在边街那个小镇待了三天。那天中午我回来,发现驼子二爹被绑在祠堂外的乌桕树上。驼子二爹,你这是怎么了?没有应声。这疯老头儿,竟然把头耷拉在胸前睡着了。三股细麻绳把他的手腕勒出了紫印。我想这是谁欺侮疯子的恶作剧,心里不禁有点怒火。才要动手替驼子二爹解下绳子,忽听得一声锐叫:莫解它。闻队长跑过来,告诉我驼子二爹这是罪有应得。昨天晚上,他跑到小队会议室里,将夹子上的报纸尽数偷回家,裁开印成纸钱。那些报纸上,有不少毛主席的宝像。说罢,闻队长从荷包里摸出几张给我看,发臭的土红味刺人鼻息。印出来的纸钱图案圆巴巴的,模糊不清。的确有几张毛主席会见外宾的照片,被印上了纸钱的图案。你看看,这个老疯子,不是找法犯?我们竟不知道,他还留得有纸钱板。在他的棺材里当枕头用,上面垫得有稻草。驼子二爹依然耷拉着脑袋,也许还在睡梦中,好像这场谈话与他无关。我想起那天他在我的卧室里跪在地上烧纸钱的情形,他的虔诚使我感到他心中的真情。疯子有时候比常人清醒。我有意为他开脱,在闻队长耳边低低地说:他是个疯子,放了算了。闻队长面有难色。正因为他是个疯子,我们才不往区里送。不然,他这样侮辱伟大领袖,只怕要坐破牢底。现在,捆一捆是没得二话可说的,免得将来上头晓得了这件事,骂我这个队长包庇坏人,眼睛头上的阶级斗争也不抓。

闻队长说的是实话。他有他的难处,但他还是亲手解开了绳子。疯子,再莫瞎搞了。闻队长的吼声,全杉树铺都听得见。吼完他就走了。我把驼子二爹带到我的卧室,递给他一沓我用来练字的白纸。他木讷地接过。纸钱板没有了,他哭丧着脸说。阴兵没得钱用,杉树铺就不得安宁了。说罢,他背起箩筐,急匆匆地出门,去阴道上捡石子儿去了。

那块纸钱板,被闻队长用斧子劈成了木屑,扔进了燕子溪中。

我走到燕子溪旁的老枫树那儿,驼子二爹已蹲在这里了。他正在烧纸。那么专心致志,以致没有察觉我的到来。低低地飘浮在草叶子上的烟氤,使得深秋的黎明朦胧而又寒峭。枫树叶子早就一片一片地红了。地上的纸火却显得黯淡。我发觉驼子二爹烧的正是我给他的白纸,他又把纸剪成纸钱那么大。每张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钱”字。

这依然是纸钱。

我的家族的人都埋在什么地方?等驼子二爹烧完了纸,我问他。你问卢爹爹。卢爹爹在哪里?在斗山茶亭后的那堵崖上。卢爹爹怎么死的?驼子二爹小心翼翼捡起一颗石子儿。继续在阴道上走,我跟着他,走到了半山茶亭的废墟跟前。他回头阴沉地望了我一眼,就向崖头走去。我跟着他,走进了五十四年前的那个黄昏。

暮烟四合,山色茫茫。我看到卢爹爹正坐在半山茶亭的门口,眯细着眼睛叭旱烟。红军离开杉树铺已经一年了。卢爹爹已经苍老了许多。用了多年的大水桶挑不起了。换了一担小水桶,依然挑不起。寂静的山谷里响起他沉重的哮喘声。这声音引来了一个人。他背上背着一个檀木雕成的文殊菩萨。宽眉阔眼,头皮一片青,是个游脚僧。他坐到卢爹爹对面的石凳上,两人攀谈了起来。搭讪了半天,两人并没有谈拢。卢爹爹喷出一口浓烟,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喘咳。和尚,你看看,他们来了。卢爹爹用着沉重的痰音说。么事来了?游脚僧伸长颈子,四下观望。那里,卢爹爹用旱烟杆一指,说道:闻家祠堂那里,一股黑气。是的,那里是有一股黑气,可怜哪,冤魂不散。一到黑,它们就出来了。从祠堂出来,百把步路到老枫树。再从老枫树那儿顺燕子溪下来里把路,到我这个半山茶亭,再往下到小石桥。在那里打转身,又回到祠堂里去。卢爹爹的话,使游脚僧听了不免骇异。这团黑气天天如此作?卢爹爹点点头。痛楚地说:杉树铺如今是冤鬼世界了。太阳底下,那团黑气也不散。别人看不见,我看得见。卢爹爹觉察游脚僧一脸的疑惑,就解释说,这些冤魂是红军中的好男儿。不晓得共产党内出了什么样的奸臣,竟把他们当作第三党杀了。最可怜的,是熊氏家族的子弟们,一次杀了三十九个,连同头天杀的营长,一共是四十个。可怜哪,熊姓本来就是个小姓。如今是国共两党都杀他们。国民党说熊姓是红姓,抓了就要杀。共产党说他们是第三党,抓了也是杀。杀来杀去,熊氏家族的男丁,剩下得几个了,只得隐姓埋名,跑到外乡避难去。这么惨的事,你叫这团黑气如何化得开。他们死了一年多了,每天都在这条沙石路上游荡。我守在半山茶亭里,大白天里,睁着眼也能看到鬼。到夜里闭上眼睛,那就更不用说了。尽是些无头鬼,像插楔子样的挤在我的屋里。他们害不害你?游脚僧问。不害我。卢爹爹回答。我倒想他们害我,让我和他们一块儿去,加入那团黑气。他们这些冤鬼,却偏偏保佑我长寿!但是,自从出现了那团黑气,杉树铺的人搬走了不少。今天,张家养的那头糙子猪忽然通了人性,嘴巴衔一把葫芦瓢,挨门挨户讨食吃。不把给它,它就拱翻你的门槛。把给它的,它就放下两只前脚,磕一个头。吃饱了,它就坐到祠堂门口,人们谁也不敢惹它。还有,闻小二的堂客前天生个伢儿。那伢儿肉头肉脑,一出娘肚子,就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开”,把一屋人吓得要死不能闭气。这样的伢儿哪个敢养?闻小二连夜把伢儿抱到山上丢了。第二天一早,闻小二上山去看,伢儿不见了。地上留得有十个大字: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闻小二骇得转身就跑。他本说跑回家,天晓得他么样跑上崖头,一脚踏空,人跌成了一摊泥。唉,杉树铺的怪事儿多了,好几天前,塆里请来一个道士压邪。那道士的七星宝剑刚出手,只听得哎哟一声,道士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发起了羊痫风。等他好了,却落得个半身不遂,一边手脚都是麻木的。道士在我这里喝了一杯茶,对我说:从祠堂到你这里,是一条阴道。杉树铺要想平安,就得替这些冤鬼养好这条阴道。

游脚僧朝祠堂那边瞥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泠泠然燕子溪声,飘飘忽忽传来,如卢爹爹断断续续的叙述,阴森而又凄凉。我看见游脚僧一阵战栗。他想问卢爹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团黑气已经逼到跟前,游脚僧感到阴寒彻骨,慌忙把文殊菩萨捧在手中,口念咒语。但这些没有用。黑气如一块巨石压下,游脚僧看到闻小二丢弃的那个婴儿坐在黑气之中。文殊菩萨在他手中开始战栗,最后也倒在地上发起了羊痫风。走吧,你们走吧,莫吓了这个外乡人。卢爹爹哀求着,黑气却旋转不去。游脚僧脸憋得通红。忽然他扑通跪倒在地,绝望地呻吟着:我有罪,你们劈死我吧。黑气忽上忽下地回旋。卢爹爹挣扎着点燃一支火把。那团黑气被照得殷红,它拖着一条细细的光晕,杳然而逝了,和深沉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游脚僧还跪在地上,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卢爹爹把火把头凑近他的脸,细细地辨认,忽然大惊失色地喊:是你!你又回来了?卢爹爹跌跌撞撞回到半山茶亭。他想高喊,一口痰却涌上来堵住了喉咙。他扑倒在地上,等游脚僧惊醒过来,赶去搀扶,卢爹爹已经断了气。

这个游脚僧,就是保卫局长带来的那四名战士中的一个。熊氏家族的三十九名殉难者的脑壳,是被他一人砍掉的。

卢爹爹的坟,经常的凭吊者是乡村的小羊和牛犊。五十年前是这样,五十年后依然还会是这样。这是改变不了的。因为他活着的时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死去了便没有人记得他,也不会有人来为他修葺坟墓。活着的政府所要纪念的,只是死去的名人。我和驼子二爹站在卢爹爹的坟前。到我离开这个人世时,我也会记得这一座小小的土坟的。它隐在一丛映山红的树棵中,映山红开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树棵干枯的枝条在晓秋的风中摇曳,隆起的土冢已经陷下去了。雨水在上面冲刷出几条沟槽。墓碑恐怕是卢爹爹生前就不敢奢望的,所以没有。卢爹爹是你埋葬的?我问驼子二爹。不是。驼子二爹回答。是那个游脚僧。那个刽子手?他后来哪里去了?埋了卢爹爹后,他就自杀了。你看见的?我埋的。我在他坟头上钉了一根桃树桩子,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卢爹爹和那个游脚僧的事,你是么样知道的?偷听到的,那夜,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我正躲在一棵树后。

在我的要求下,驼子二爹又把我领到那个游脚僧的坟前。我夺过驼子二爹手中的尖嘴锄,要把坟挖开。我想看看这个刽子手,甚至想学伍子胥,鞭尸三百,以发泄在我心头积蓄永久的仇恨。驼子二爹仰面躺在坟包上,让我挖死他。他说,我已在这个坟头上钉了桃树桩子,你挖开它,桃树桩子就不管用了。一个被钉死的阴魂,就会又跑出来祸害人。

伏在祠堂屋梁上的岁月仿佛不动,我过的也仿佛是古佛青灯的日子。浩劫中的年代,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然而我只是同我家族中的这些冤魂生活在一起。慢慢地,祠堂中闹鬼的事在杉树铺传开了。有一次,闻队长问我,是不是看到了一张鬼脸。我说,是的。但不是鬼脸,而是我祖父的脸。闻队长诡谲地一笑:这祠堂只有你敢住。这些阴魂的杀气很重。你晓得卢爹爹么?我问。晓得,听老人讲过,是个烧茶的老头儿,被砍了脑壳的红军,都是他埋的。他应该算烈士。他一个孤老,又没有下人,称了烈士有什么用?而且,县民政也不会批。为什么,烈士还要批?当然要批,我们县该算烈士的太多了。我们杉树铺,就还有五家烈士没得到承认。因为承认一个,国家就要多发一份烈属抚恤费。国家穷,拿不出钱来,因此好多烈士就得不到承认。县民政局卡得很紧。不过,卢爹爹的事要好办些。批了他烈士,没人要抚恤费。但话又说回来,他是个绝户,批了烈士又有什么用?

至今,闻队长的话犹在我的耳畔萦绕。我常常思索,我的祖父、叔祖父,还有我的家族中的另外三十八名子弟,长期没有被承认为烈士,仅仅是国家没有钱发抚恤费吗?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

疯子,老枫树那块儿有一颗石子儿,快去捡。疯二爹二话不说,忙颠颠地去了。人们经常这样逗弄他。有时故意从燕子溪中捡起一些鹅卵石,撒在阴道上,驼子二爹仍是不声不响,把那些鹅卵石子儿捡进箩筐里,背到他的牛棚旁倒掉。他把这项工作做了几十年,捡回的石子儿堆成了一座山丘。

同驼子二爹在一起,恍惚有隔世之感。我成了他的阴道上的同路人。而且,我终于发现,有时候没有太阳,他也会脱得赤条条的,在阴道上躺一会儿。驼子二爹虽然极少同塆子里的人讲话,可是,只要单独和我在一起,他就有攀谈的愿望。我不知这其中的缘故。我感觉到,这个疯老头儿,有时会说出一些非常清醒的话,现在他又像幽灵一样,飘进我的卧室里来了。我刚从菌种室出来,用一个酒精棉球擦手。驼子二爹耸耸鼻子,你有酒?他问。是酒精。我说。酒中也有精怪。他惊愣地问。酒精不是酒精怪。我费劲地解释,他也不完全明白。能喝吗?他问。想喝就喝吧。在哪里?我用手指了指菌种室。酒精瓶放在那里面。驼子二爹推门进去,不到一分钟,他抱着那只酒精瓶,踉踉跄跄跑出来。泪流满面地喊道:阴兵来了。他们用阴曹地府的毒气熏我。一股呛人的烟雾从菌种室里溢出来。我这才记起,我正在给菌种室消毒,福尔马林刚刚燃起。我赶紧过去关严菌种室的门。驼子二爹已跪到地上,开始含糊不清地祷告。我把他扯起来。告诉他这不是阴曹地府的毒气,是给菌种室杀菌用的福尔马林,是我从镇子上买回来的。你莫骗我,这祠堂的事我比你清楚。他如惊弓之鸟,抱着酒精瓶子逃走了。当天夜里,我刚上床睡觉,后窗门被拍得震天响。我打开窗门,驼子二爹一双瘦手扒着窗棂,朝着我锐声喊道:“你快跑,刚才阴兵对我说,杀戒又开了。老枫树下,已经杀了许多许多。血流了一地。有人肚子上扎了一根红布条,说是共匪,杀了。有人口音不对,说是自卫队的探子,也杀了。他们把一个死人的眼睛挖出来,安在另一个人的肚脐眼里。那眼睛在肚脐眼里转着,像嘴巴一样说话。你快逃,迟一会儿就没命了。”

他的吵闹惊醒了塆邻。几个人围过来,劝他回到棺材去睡觉。他不听,还动嘴咬人。闻队长就指挥几个人把他捆住,拖回到牛棚屋里。

驼子二爹此后好几天,一直哭哭笑笑,胡言乱语。他真的疯了,我感到惆怅。那个游脚僧的故事,他还没有讲完。也许他讲完了,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可是在我听来却没有完。

保卫局长所住的房子,就是我现在的菌种室。三十九个人被捆绑以后。他把他带来的四名战士中身体最强壮的一位战士喊进他的房间,命令他一上午必须砍掉熊氏家族的这三十九颗脑袋。我一个人?那位战士问。当然是你一个人。你不是有杀人的瘾吗?今天满足你。那位战士面有难色,迟疑着没有回答。保卫局长发了脾气,训斥他说:今天中饭前,我在大枫树下数脑壳,如果不是三十九个,就把你的脑壳补上。那名战士再不敢言语。他走出祠堂,蘸着燕子溪水,把他背上的那把大砍刀擦磨得风快风快。那时杀人,为了节省子弹,一律砍脑壳。他手中的这把刀,结果了不少无辜的生命。他杀人像捏蚂蚱,从不留情面。保卫局长很赏识他。但是今天,他却有些怯场了。且不说头颅之多,三十九颗。再快的刀也要剁钝的。再好的体力,到最后也会累断筋骨。更有甚者,这三十九颗头颅,都姓了一个“熊”字。旧话老是说谁谁谁满门抄斩。不想今天落到我的手下,却是个满族抄斩。越想心中越发怵,却又不敢反抗。他一参加革命,就跟着保卫局长,虽说杀过不少人,却很少是在战场上的枪战或肉搏,大部分是从牢房里提出来砍脑壳的。这就是你的革命任务。保卫局长告诉他。既然是革命任务,拼死也得完成。杀人多了,心也硬了。听着刀抹脖子时那“沙”的一声,活儿利落,也就有了快感。但是今天,那个团政委的一双眼睛像一团火,烧得他的心口发痛。他们真是第三党吗?以前他只是杀人,根本不想这个问题,今天他却想了。怎么还不执行!保卫局长赶到燕子溪边来催他。一看到保卫局长坚定的眼光,他又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害怕。他娘的,为了革命,再多的脑壳也得砍。

那一天上午,在他的砍刀下,在大枫树下,滚落了三十九颗头颅。中午,保卫局长给他一壶酒喝。他才喝一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并且大病了一场。从此,只要一闭眼睛,那三十九颗头颅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旋转。红军转战到四川后,保卫局长又叫他杀人。他这次拒不执行命令,于是他也被关进了牢房。他也成了第三党,等不及保卫局长派人来砍他的脑壳,他就挖墙洞逃跑了。他化装成一个游脚僧。千里迢迢,走回到杉树铺。他越来越害怕那些被他亲手处置的冤魂,鼻孔里始终灌满了热喷喷的、黏稠稠的鲜血的腥味。他重新回到燕子溪边,是想借这里明亮的泉水洗洗身上的秽气,给每一个冤死者烧三炷香,磕三个头。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卢爹爹认出了他,并且被他吓死。他怀着悲痛的心情掩埋了卢爹爹。然后,他自己也追随卢爹爹而去。驼子二爹又怀着仇恨的心情把这个无法赎罪的刽子手埋葬。并在他的坟头上钉下了镇鬼压邪的桃树桩子。

游脚僧的故事,我的父亲并不知道。祖父死后不几个月,我的祖母曾带着我的父亲来过杉树铺。我的父亲那时只有十岁。我经常在杉树铺的山路上,或松楸林中,看到一个哀哀戚戚的少年,那就是我的父亲。卢爹爹拉着他,走过一片又一片只有卢爹爹自己才能辨认的坟地。磕头,又磕头,又磕头……在杉树铺三天,给死人磕了三天头。父亲前年还和我讲起这件事,一个老者,僵硬的膝盖中还留有少年时磕头磕出的麻木和疼痛。卢爹爹什么都对我的父亲讲,唯独他没说起游脚僧。当然,那时游脚僧还没有出现,但刽子手已经出现了。我想,卢爹爹不讲刽子手,是他没有勇气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一起正视历史的残忍。

牛棚屋本来没有门,为了要锁住疯狠了的驼子二爹,闻队长叫人把牛棚屋安了一扇门。其实不是门,是一道栅栏。栅木间的缝隙很大,可以伸进一颗脑袋。我去看驼子二爹,就从栅木间的缝隙里把脑袋伸进去。现在,我刚把脑袋伸进去。驼子二爹就听到动静,他连忙从棺材里挺起身来。他愤怒地央求我,快把门打开放他出去。他有四天没上阴道烧纸钱,捡石子儿了。若是阴兵走路不顺当,石子儿硌了脚,或是没得钱打酒喝,杉树铺就要遭殃了。他说得煞有其事,冷峭而又沙哑的声音像鹰喙一样刺穿屋中又寒又潮的空气。我掩起鼻,怕闻他发臭的呼吸。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炮响。驼子二爹支起耳朵。炮声,七十四师又进攻了。团政委,你的扯光镜呢?能不能让我看看,是不是广西佬的兵。这些兵吃蛇,爬起山来,也像蛇那么快。唉,人都杀了,还能打胜仗?团政委,把你的阴兵调来,和红军一起打匪军。驼子二爹冲动起来,哇哇乱叫一通,接着恢复了沮丧的神情。使劲揉着眼皮,问我现在是不是民国二十一年,我说:不是,现在是一九七二年。那怎么有炮声?是开山放炮。我告诉他,闻队长接了上级的指示,杉树铺要整出几块大寨田来。杉树铺没有田整,就要削平山头开梯地。那炮声就是削平山头的炮声。削哪儿的山头?驼子二爹神情紧张。猫竹坡,我说。驼子二爹大惊失色。二话不说,拿起那把尖嘴锄,倏地向我冲来。我赶紧缩回脑袋。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木栅门被尖嘴锄劈得稀巴烂。我诧异这个奄奄待毙的老头子哪里生出这么大的力气。驼子二爹一步跳出门,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朝猫竹坡奔去。

猫竹坡是半山茶亭侧面的那座山坡。全小队的男女老少,凡是走得动路的,都集聚在那儿开山。鸡公也有四两力,这是闻队长说的。凡是有口气儿,就得为学大寨出力。不出工的,一天扣三天的粮食。这一项规定,像一条铁链,把全小队的男女老少都拴到山上来了。在猫竹坡开梯地,是公社书记规定的。这里是路边,开出梯地来便于参观和检查。

驼子二爹跑来时,一边坡被炸得像卷皮肉。人们正在撬石头,捞浮土。驼子二爹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这疯子,谁把他放出来了?有人这么问。却并不认真追究。看看疯子并不踢咬人,大伙儿又嘻嘻哈哈逗他。疯驼子,今天太阳好,就在这坡上晒晒你的卵子。喂,你看看,阴兵在草坪上下操,领头的是个驼背。任何时候,人们和疯子开玩笑总是侮辱性的,驼子二爹不理睬他们,连白眼也不翻一下。他挥动尖嘴锄,在炸炮的浮土中刨。不一会儿,他刨出一根白骨。这是一根被炸断了的胯骨。他捡起来,放在衣襟上揩揩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箩筐里。驼子二爹,这山上的骨头,不是红军的。我爷爷讲过,这山上没有埋过红军。闻队长这么说。驼子二爹不回答。依旧挥动尖嘴锄刨土。驼子,这儿有一根。接住,疯子,这也是一块。人们在各处找出些碎骨头扔过来。驼子二爹一一揩干净,装进箩筐。装满了一箩筐,他就背走。过一会儿回来,箩筐空了,装满了又走。如此循环往复。人们看见,夜深人静时,驼子二爹还在那山上找寻骨头。而且,开山没有开到的地方。他也用尖嘴锄刨开,从中取走骨头。这些地方并不是坟,驼子二爹却能准确无误地刨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疯子,一身死人臭。每当他背着死人的骨头走过来。人们就掩鼻,远远地避开。

在我离开杉树铺的第二年,闻家祠堂就被拆毁了。我的儿子已经四岁,但他再也见不到这座埋葬我的家族的活的坟墓了。闻家祠堂在杉树铺消失了已经十年。

后来我打听到,闻家祠堂被拆毁的原因,是因为闹鬼闹得太厉害。鬼魂发展到后来竟然不害怕太阳,大白天也敢把在草坪上把迷盹的人拖进祠堂大厅,在他的耳、鼻、嘴中灌满腥臭的泥沙。

阴魂如此强烈地骚扰人世,觳觫的杉树铺人当然不能容忍。我在闻家祠堂里住了三年,幸喜一切平安。我倒是希望能经常见到鬼魂,让它们给我在这个人世上孤独地长途跋涉的勇气,使我不再孱弱。但它们总是在我的血液里和我见面。它们的血流完了,只能活在我的血液里。我猜想,祖父那一次显形,是为了让我记住家族的形象。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我的家族,同许许多多的家族一样,存在的形象是一张充满血污的脸。

但是也有那么一次,仅仅只这一次,在闻家祠堂里,我也见到了鬼。这个鬼与我家族中的那些冤魂是毫不相联的。

窗外的夜并不黑。日晒风磨的墙壁承受着月色,似敷了一层乳白的苔衣。我走出祠堂门,想去看看驼子二爹,却遥遥看见猫竹坡上有磷火闪动,杉树铺人呼为鬼火。这鬼火忽高忽低,摇曳不定。我忽然想走近去看鬼火。才走几步,又见大枫树下闪起一团火光。这又是驼子二爹在那里烧纸钱。那一张一张写有歪歪扭扭的“钱”字的白纸在我眼前晃动,化作一星星鬼火杳去。空蒙的月色下,驼子二爹佝偻的背影依稀可见。我临时又改变主意,想去大枫树下听听驼子二爹的疯话。才走几步,背后响起脚步声,我扭头一看,驼子二爹正朝我走来。咦,他怎么会在我后头?我再看前方的老枫树,阴影磊磊,空无一人。驼子二爹,你没有去老枫树?驼子二爹摇摇头。绕过我再朝老枫树走去。我顿时有些害怕。不敢再在这枯静的草坪上蹀躞了。我想回屋笼被睡觉。抬脚走进祠堂大门,却见一汉子从屋梁上跳下来,龇牙咧嘴地在我面前徘徊,似欲夺路出去,似欲挡我去路。我吓愣了,站在那儿,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忽然,那汉子举起双手,狠命一揪,把自己的脑袋活生生地从颈子上拧下来。捧在手上,趋前送我。我一声大叫,狂奔出门。右脚刚踏过门槛,脚下又踩着个肉团团的东西,立时扑了一跤。躺在地上,有一双手来扯我,我又是大叫,以为是被鬼箍住了。是我,莫怕。好镇定的声音,我顿时感到回到了人间。抬头一看,是驼子二爹。回头一看,祠堂里清静寡静,杳无一物。再低头一看,脚下踩着的,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已经半死。

吓你的鬼不是好鬼。驼子二爹搀起我,愤愤然。我惊魂未定,暗想那鬼像一个人,却不敢说出。

第二天,我正在菌种室里观察菌种培养基。驼子二爹又幽灵一样飘到我跟前,告诉我:方才,闻队长被炸死了。塆子里已传出令人恐怖的哀号。闻队长的老婆死去活来。我跟着驼子二爹到了猫竹坡。闻队长的尸首已被一篷稻草盖住。有人告诉我:闻队长是排除哑炮死的。上午歇工前,同时点燃了三个石炮,炸响了两个。有一个没有响,等了好久时间仍然没有响。他娘的,哑了。闻队长骂着,嘱咐隐蔽着的人们不要动,他去看看。他走近炮口,低头检查导火索。才一低头,那炮就响了。闻队长被炸起十几丈高。落下来,脑袋没得了。肉沫子喷了一面坡,好多人身上都溅的是。

我没有勇气看稻草里这具没有脑袋的尸首。我偷偷告诉驼子二爹:昨夜,我见到的那个拧下自己脑袋的鬼,长得同闻队长一个样。驼子二爹说:你不说我也晓得。

没有头的尸体是没有办法托生的。这是杉树铺每个老人都深信的道理。如果闻队长来世不能托生为人,杉树铺人就会此恨绵绵,终无绝期。当天,闻队长的老婆拿来一只风干的葫芦,央我把它画成一颗人头。我瞅着那只葫芦,毛骨悚然。眼前总不能躲避昨夜那个鬼捧着脑袋趋前送我的情景。但我还是战战兢兢地拿起毛笔。在那只葫芦上画了一张人脸。

这只葫芦,没有人敢往闻队长的颈子里插,这时候,大家想到了驼子二爹,给他一瓶苕干酒作工钱,让他去干那血淋淋的活儿。驼子二爹倒也不推辞,成全了闻队长的托生之望。

事后,驼子二爹对我说:闻队长劈了钱板,断了阴兵的钱路,又炸翻了猫竹坡,破了阴兵的灵屋,专和阴兵作对,他还能不死?说罢,连连叹气。那神态,仿佛杉树铺还有更大劫难发生。

人的记忆都是经过筛选的,该记的都得记住,不该记的就会忘记。我的良好的记忆力,使我的朋友们吃惊。但是很糟糕,一些不应该忘记的东西,我却忘记了。一些本不该记住的东西,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我现在实在记不清,我到底见没见过卢爹爹。半山茶亭里的茶杯,都是用辣椒水煮过的楠竹筒。这桶竹筒里的茶水,到底是我喝过还是我的祖父喝过?驼子二爹说,你没有喝过。我没有喝过,可是我的口中为什么留有温热的茶香呢?不是现在的茶,是五十多年前的卢爹爹的茧手揉搓出来的粗片茶。那一团红军,差不多都喝过这种茶,杀人的人喝过,被杀的人也喝过。

驼子二爹越来越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那一夜,他噗地一口吐出我倒给他的一杯茶水。你不是卢爹爹。他像是有些生气。我当然不是卢爹爹。我回答。你不是卢爹爹,为什么要倒给我茶水?我看到你的嘴发干。你该让我渴死。你渴死了,就没有人给阴兵捡石子儿,烧纸钱了。再不用捡了,如今,他们都住在我的牛棚屋里。你的牛棚屋那么小,住得下吗?住得下,它们不占地方。我愣着,和疯子说话,既开心,又吃力。走,熊家毛哥。驼子二爹扯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他的牛棚屋。

牛棚屋里一片漆黑,只西墙边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白色,发臭的呼吸,不知是驼子二爹还是那片模糊的白色传出的。驼子二爹点亮他的灯——一支黑烟袅袅的松明子。我顿时吓得后退几步。那片模糊的白色,原来是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骨。驼子二爹对我的惊骇之状表示蔑视。怎么,你害怕了?你不是总在念叨你的祖父,你们熊氏家族的冤死者么,他们的骨头,全在这里。是他们的骨头?是我祖父的骨头?我一阵心酸,走到那堆白骨跟前,伸出无比痛楚的手。抚摸一根根洗得干干净净的散架的白骨。它们曾支撑过一个个坚强的生命。如果不是那个刽子手,它们支撑的生命或许早就成为国家的栋梁,或许早就是将军、部长、省长……家族的光荣随着它们支撑的生命一起熄灭了。只剩下它们——浅埋于地底又被重新刨掘。在它们的后世子孙面前,散发于微弱的被人们称之为鬼火的生命之光。

闻队长带人挖山,这年头既是活人的大劫,也是死人的大劫,这些尸骨,本当埋葬在猫竹坡上。那么炸翻了皮,我只好背回家来。

驼子二爹说这番话的时候,完全不像一个疯子,好像有一股热泪要从我的胸腔里涌出。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俯向驼子二爹,说了一大堆词不达意的感谢话。驼子二爹静静地听着,听着。我刚收住嘴,他就去拿来他的尖嘴锄,递到我手上。然后扑通跪到面前,哀求着说:熊家毛哥,你把我挖死吧。

我说过,驼子二爹的眼神已不像一个疯子,我诧异他为什么又胡言乱语。我想扶起他。他赖在地上不起来。他告诉我,一上午砍下三十九颗脑壳的那个刽子手,就是他。

真的是你?我重新审视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我。驼子二爹坚定而又惭愧。那一夜,卢爹爹被我吓死。我真想自杀,但转而一想,这些冤魂不能没有一个卢爹爹。于是,我就来当这个卢爹爹。我当了四十二年了。我今年六十三岁。好不容易等到你来。你来了,一切都有个交代。我也就该死了。

我手中的尖嘴锄滑落在地。这个严重的现实使我无法接受。我向门外走去,走出了十几丈远。驼子二爹追出来喊:熊家毛哥,我死了,你接着烧纸钱,捡石子儿。

当夜五更天,牛棚屋腾起大火。驼子二爹从里面把牛棚屋的门钉死。除了我朝那越烧越旺的大火浇了几桶无济于事的水,没有人为驼子二爹扑火。塆里人不要驼子二爹,就像驼子二爹不要塆里人一样。黎明,太阳出山,牛棚屋化为灰烬。人们见到驼子二爹烧焦的尸体,他没有睡在棺材里,而是靠着那堆白骨。除了我,没有人晓得那堆白骨的故事。他们只认为把白骨弄到屋里来,是只有疯子才干得出的荒唐事。

就在那面松坡上,我和杉树铺人一起,掩埋过驼子二爹之后,又重新掩埋了白骨。

一天早晨,我来到那座凹陷的小坟之前。驼子二爹说,那个刽子手埋在这里。他在坟头上钉下的桃树桩子,居然生根长成了一棵小树。先是小树,后来就是大树,它同其他的桃树没有任何区别,开着粉红粉红的花。尔后又接酸酸的果实。我几乎已经判别这是一座假坟了。是驼子二爹玩出的鬼把戏。我用尖嘴锄掘开坟墓。发现它并不完全是一座假坟,里面埋了一把砍刀。刀已生锈,缠在刀把上的布条已经腐烂。这必定是那一把砍刀了,它在燕子溪里磨过。一上午它砍下了三十九颗头颅,我很后悔,本来已在历史的积壤中埋葬的屠刀,竟因为我的好奇而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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