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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水上的肥皂泡

我的母亲化作了一木盆肥皂水。

没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明白底细,他们一定会骂我是畜牲,是卑鄙阴毒的谋杀者。

今天一早,她就在厨房里不停地喊我,喊得我太阳穴一炸一炸地痛。

她从去年以来就一直睡在厨房里。其实家里也不是没房子。但她时时忘不了对我抱怨屋里冷得像个冰窟,一抱怨,就流鼻涕,流口水,骂我“忤逆子”,居然如此虐待老母,最后总以失声嚎啕大哭来收场。有一天,她不知怎么从多年不曾上去过的顶楼上找到了那只破旧的行军床,她像得了宝贝似的笑逐颜开,立刻就把行军床架在厨房煤火灶的对面。

“妈妈,你别,小心煤气中毒呀。”

“好呀,好儿子!”她拍着我的肩头说:“这不正是你所盼望的吗?你每天夜里梦见的就是这件事,我完全清楚。你耐心等吧,兴许等得到!”

我满脸通红,嘴里嗫嚅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为了向我示威,她在睡觉前将厨房的窗子关得砰砰大响,门也用木棍抵死。奇怪的是她总不中毒。有时我夜里头痛起来,就怀疑母亲是不是被毒死了。我披上衣走出去,一走到厨房门外,立即听见里面像躺着一只猪婆似的鼾声大作,她睡得正香咧。而她睡在屋里时总是说有一只蝎子在她头部蜇了一下,半边脑袋麻木,然后就起来翻箱倒柜,弄得我通夜失眠。每当我小心地向她暗示我的苦楚,她又勃然大怒:“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啦?连亲生母亲这点小小的嗜好都要被剥夺,我的天啦!”然后又是大哭,还向我身上撞过来,把口水擦在我身上。

我走进厨房,看见她将眼屎巴巴的小脸从墨黑的被头里伸出来,吐着牙间的秽物说:“你今天把礼物送到王其尤家里去,我昨天就买好了的,放在大柜顶上。”她诡谲地笑着,像策划好了一个什么阴谋,只等我去上钩。

王其尤是我母亲机关里的一个小科长,生着一张极其下流卑劣的脸。他有一个女儿,是一个三十三岁的老处女,长相和他一模一样,一边颊上还有一个小瘤子。我母亲对他十分崇拜,变尽了法子去讨好卖乖。但那家伙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爱理不理,大概是嫌母亲又老又丑吧。周旋了几次毫无结果之后,母亲忽然灵机一动,要把我送给他当上门女婿,我跟母亲去过他家一次,当然,他家里的人全明白我是去干什么的,他们交头接耳,“哧哧”地冷笑。科长正在用一枚专门制造的小勺挖耳屎,挖出来都装在一只火柴盒子里,已经快装满了。那位三十三岁的老处女坐在一只大壁炉子后面,鼻子里不停地发出一种怪叫,像是有许多野兽在山洞里咆哮。她一开口我就出了一身冷汗:“你们到这儿来搞什么鬼名堂的?嗯?滚!我的痔疮发作了!”母亲真是一个铁一般的女人,她毫不慌张,谈笑自若地坐了约莫一刻钟,拿出一包干笋,说:“小儿送给科长的。”然后拉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昂然走出门去。以后连着好几天她都心痒难熬地向人吹牛,用一种只可意会的语气暗示她与科长的“特殊关系”。

“我脚痛,妈妈。”

“什么?”她猛地从床上撑起,把夜里新结起的一张蛛网都弄破了,那蜘蛛飞快地爬到床上什么地方去了。

“你一喊我,我的脚就痛得要死,像有一把锯在骨头上锯。我的胃里也翻腾得厉害,说不定会在他们家里吐起来。”

“别跟我来这一手!”她舞着胳膊叫起来。她的细细的颈脖上有两根东西像鱼一样蹦跳着,“我早料到了,你一直在反对我!你把痰盂放在门坎上,想让我一脚踩上去跌倒在地……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停了一停,她命令我把头伸到她面前去。她将我的头拨弄着,左看右看,还用积满了黑垢的指甲在我后脑勺上戳了几下,然后将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扬言:“你的阴谋永远不会得逞!”说完之后她就开始揉胸口,打自己的耳光,一直打得透不过气来。这当儿发生了一件事。

在她抬起手打自己的那一刻,她的胳膊撞翻了窗台上的一杯茶,那是她隔夜放在那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泼在她脸上,她用袖子去揩,每揩一下,脸上就出现许多白色的泡沫,而且在揩过的地方,千真万确的有一道道洼痕。

“妈妈,你洗一洗吧,我这就去准备水。”我像受了鬼的差使这么说。

我把滚烫的水倒在木盆里就出去了。我躲在门外,听见母亲一边掺冷水一边咀咒,说我是有意要烫死她。后来她沉默了,大约在脱衣服。我紧张得满脸苍白,一身发抖。听见里面发出一声窒息的微弱的叫喊,像人在溺水前的呼救,然后一切都静寂了,我在台阶上跳起来,衣裳汗得透湿,指甲发青,眼珠暴了出来。足足隔了一小时左右,我才用一把锈坏了的鎯头撞开厨房门,一头冲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母亲脱下的内衣放在床边,还有一双拖鞋。我凝视着木盆里的水,那是一盆发黑的脏肥皂水,水上浮着一串亮晶晶的泡泡,还散发出一股烂木头的气味。

我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哭起来,为了母亲肮脏的,细细的颈脖,也为了她一年四季溃烂流水的脚丫。

我一直等到中午才去叫人。人来了,一窝蜂冲进来,脚步“嘣隆嘣隆”的,把地板都踩塌了一块,他们看来看去,怀疑地打量我泡肿的双眼,最后看到了厨房。有一个人弯下腰去看那木盆里的水,还用手指戳炸了一个泡泡,那是一个小个子,像个留长发的贼。

“她洗完澡就失踪了。”我勉强说出声,胃里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蜘蛛又在我头上结出了新网。那伙人相视一笑。

“这水里有股味儿。”蓄长发的小个子装腔作势地说:“也许,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化在里面了吧?刚才我一戳,只觉得戳到了一个女人的背脊骨。”

“也许是戳到了大腿上?”大家饶有兴致地接口,全都张开血盆大口笑起来。屋顶上的瓦跳动着,四壁发出可怜的爆裂声。

他们又一窝蜂地冲出去,手舞足蹈,为刚才小个子的意外发现陶醉得要命,一些人忍不住就在屋檐下“劈哩啪啦”地撒起尿来。

他们走了之后,我垂着头坐了好久。锅里有早上煮的冷饭,我盛出来吃了两口,吃出一股肥皂味儿。

“三毛,三毛,礼物送去了没有?”母亲嘶哑的声音是从木盆底部发出来的,那一排肥皂泡泡在灯光下阴凄凄地瞪着我。

我撞撞跌跌地跑到外面,到处一片墨黑,几盏路灯贼眼似地闪烁着。

“三毛!三毛!”厨房里还在喊,一声比一声提高了嗓子,仿佛在发怒了。

我忽然觉得喉咙痒痒的,用力一咳,口里就发出了狗的狂吠,止也止不住。人们围拢来之后,我还在怒叫,一跳一跳的。我发现一个老家伙格外可恶,那家伙脸上挂着白痴的笑容,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居然挤出尿来,裤裆全湿了。我一头向他冲去,咬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撕,撕下一块肉来。他像一堆劈柴一样“哗啦哗啦”地倒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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