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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牛

那天外面雨濛濛的。风刮着,老桑树上的桑椹“嚓嚓嚓”地落到瓦缝里。我从墙上的大镜子里看见窗口闪过一道紫光。那是一头公牛的背,那家伙缓慢地移过去了。我奔到窗口,探出头去。

“我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老关在背后干巴巴地漱着喉咙,仿佛那里头塞了一把麻。

“那些玫瑰的根全被雨水泡烂了。”我缩回头来,失魂落魄地告诉他,“花瓣变得真惨白。夜里,你有没有发现这屋里涨起水来?我的头一定在雨水里泡过一夜了,你看,到现在发根还往外渗水呢。”

“我要刷牙去了,昨夜的饼干渣塞在牙缝里真难受。我发誓……”老关轻轻巧巧地绕过我向厨房走去。听见他在“〓——〓……”地喷响着自来水。

下午它又来了。我正坐在窗前吃饭,板壁缝里忽然闪出那道熟悉的紫光,一只牛角伸进来了。原来它把板壁捅了一个洞。我又探出头去,看见了它浑圆的屁股。它正离开,它缓慢地移动,踩得煤渣在它脚底苦苦地呻吟。有一大群长腿花蚊在桌子底下袭击我赤裸的双腿,是很热闹的聚餐。“刚才我发过誓了,”老关像猫一样从内房溜出来,身上披着那件千疮百孔的姜黄色毛衣,“以后决不再在半夜吃饼干。我的板牙上有四个小蛀洞,两个已经通到牙根。你总害怕蚊子,把脚跺得那么吓人,房子像要垮下来似的,那是由于你心里太躁……”

“我看见了一点东西,”我用不确切的语气告诉他,“一种奇怪的紫色,那发生在多少年以前。你记不记得那件事?那扇玻璃门上爬满了苍蝇,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树叶在头顶‘哗啦啦’地响,氨的臭气熏得人发昏。”

“你看,”他朝着我呲出他的黑牙,“这里面就像一些田鼠洞。”

我们的床紧紧地靠着板壁安放。当我要睡的时候,那只角就从洞眼里捅进来。我伸出一只赤裸的手臂想要抚摸它,却触到老关冰凉坚硬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皱缩起来。

“你睡觉这么不安分。”他说,“一通夜,田鼠都在我的牙间窜来窜去的,简直发了疯。你听见没有?我忍不住又吃了两片饼干,这一来全完了。我怎么就忍不住……”

“那个东西整日整夜绕着我们的房子转悠,你就一次也没看见?”

“有人劝我拔牙,说那样就万事大吉。我考虑了不少时候,总放心不下。我一想到拔了牙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在口里窜来窜去,心里就‘怦怦’直跳。这样看起来还是忍一忍为好。”

黄昏时分,有哽哽咽咽的二胡声从山坡那边传来。窗玻璃上晃动着橘黄色的光斑,那光斑刺痛我的眼睛。有人在门上“嘣嘣嘣”地敲了三下。很轻,很迟疑的三下。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我推开门,看见它圆浑的屁股。它已经过去了,它的背影嵌着一道紫黑的宽边。

“在我们从前的小屋外面,长着一株大苦楝树,风一吹,枯死的苦楝子‘哒哒’落地。”老关难受地呲着龋牙说梦话。他已经两夜没吃饼干,他不吃饼干就要说梦话,“在树底下,长年累月晾着一床白被单,那是用来包裹妈妈的尸体用的。后来,果然用上了它。”

“有一天,”我也不知不觉地说起来,“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白发苍苍,眼角流着绿色的眼屎。我出门去买一瓶墨水,想写信给从前的一个朋友。外面刮着南风,风里影影绰绰的有许多小孩钻来钻去。我扶着马路边的砖墙往前移动,那条路溜溜滑滑,灰沙迷蒙着我的眼,我没法看清那些门牌号码……”

“树下长着一层脊薄的地荠,小花儿开得那么凄苦。有人曾挖开地荠,在那土里翻寻过什么。”

“我的腿是被蚊子弄残废的。那年秋天蚊子特别狠,一只大的在腿弯里猛咬了一口,腿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那以前我总打算去买‘敌敌畏’。”

我们说了一通夜。早晨,舌尖长起了黄豆大的血泡。太阳照在我们的屁股上,热烘烘的。

它又来了,它把板壁弄得“嗵嗵”直响。我打开门,一道耀眼的紫光逼使我闭上了眼。

“它过去了。”我怅然地垂下双手。“它要永远绕着我们转悠下去。我的腋下正流着冷汗。”

“一刮风,我就生出许许多多伤感的想法。比如昨天,我忽然想到将拔掉的牙浸泡在玻璃罐里保存起来。我仔细地观察那上面的蛀洞,心里想起一些往事。当时你正在照镜子。你时时刻刻总在照镜子,那么关心自己的容貌,真使人觉得十分惊讶。”

从昨天起,它就不再来了。昨天,我在窗口站了一整天,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对着窗玻璃不断地梳我那一头干枯的短发。在窗玻璃上,看见我的头发大束大束地脱落在梳齿间。

风把屋顶上的瓦掀去了好几块,我们屋里到处都在“嘀嘀嗒嗒”地漏雨。我和老关躲在床上,床顶遮着一大块油布,那上面湾着一大滩雨水。老关瑟缩在床角,心事重重地挖着鼻孔,用板牙磨出一种怪异的响声。

“从昨天起,它就不来了。”我告诉他,“那是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和落在瓦缝里的桑椹有关的事。有一条响尾蛇挂在树丫上……我只要看见紫色,周身的血液就要沸腾起来。刚才我咬破了舌尖上的一个血泡,满嘴腥味。”

“这屋里要是真的涨起水来该怎么得了,床底下的玻璃罐会不会被冲走,里面一共浸泡着六颗牙。”

“外面的玫瑰被雨打得匍伏在地,你总该听见了吧?一个人从玫瑰园穿过,用马靴在中间踩出很深的脚印。它第一回来这里那一天,我从镜子里看见你打算把砒霜往牙缝里塞,为什么?”

“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它们太嚣张了。原来你照镜子就为这个?多少年来,我一直与它们搏斗,医生说我有超人的毅力。”

他的嘴唇变得乌黑,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晃了两下,皮肤立刻皱缩得如八十岁老人。我伸出手去在他前额上一探,那坚硬的额发扎痛了我的手指。他再次朝我呲出他的龋牙,作出很滑稽的威胁神态。

我走到窗口,忽然看见了那个五月的日子。他搀着我的母亲走进来,满身汗味儿,一边肩膀上停着一只虎纹蜻蜓。“我带来了田野的气息。”他露着雪白的门牙愣头愣脑地告诉我,“牙医说我有虫牙的症状,真是岂有此理。”他一直服用安眠片。有一次,他把一瓶安眠片放在桌上,被我母亲吃下去,从此长眠不醒。“老婆子对西药丸子有种不正常的嗜好。”他对法医说。

从镜子里面可以看得很远。在那里,有庞大的动物的身躯倒在水里,“啪嗒啪嗒”地作垂死的挣扎,鼻子里喷出浓黑的烟雾,喉咙里涌出鲜红的血浆。

我惊骇地回过头来,看见他高举着大锤,向那面镜子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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