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及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失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挟㊟,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颖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见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侯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何知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于是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鸣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鸣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说明
本传是窦婴、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传。窦婴和田蚡都是汉初权重一时的外戚,灌夫因军功封为将军,他们之间的倾轧斗争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典型事例。这篇文章通过对他们三人生平和相互斗争的描述,展现了汉初宫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当时那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畸形关系,暴露了统治阶级奸诈残暴的丑恶本质。司马迁曾亲身经历和体验过官场的残酷,所以写得入木三分。他能把旧戚和新贵之间的矛盾斗争写得如此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也充分表现了他对现实政治的强烈批判精神。
本文在写作方面也表现了较高的技巧。虽是三个人的合传,头绪纷繁,但在分别交代出每个人出身经历的同时,又能将他们交错起来叙写,有分有合。既井然有序,又结构紧密完整,浑然一体。表现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和组织剪裁能力。
文章写得最精彩的是魏其设宴、灌夫骂座和东朝廷辩的情景。两次宴会的情景写尽了官场的势利。窦婴和灌夫二人因失势而结合在一起,成为生死之交。灌夫为了拉拢感情,使窦婴与田蚡接近,竟然不顾丧服在身而毅然陪侍。窦婴夫妇为了迎接灸手可热的田蚡全力以赴,通宵达旦地进行准备。而田蚡根本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忘得干干净净,届时尚高卧不起。当灌夫亲去求请时,仍然满不在乎,一路上慢腾腾而来。席间又傲慢无礼,使灌夫恼羞成怒,幸而窦婴忍气吞声,才没有爆发冲突。第二次是在田蚡娶妻的婚宴上,同是皇帝国戚,窦婴备受冷遇,田蚡却得意忘形,灌夫忍无可忍,使酒骂座,招致田蚡的报复。窦婴挺身而出,拼力相救,于是就在东朝廷辩时,与田蚡展开了正面冲突,由此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通过上述三幕戏剧性冲突的描写,不仅把他们三人的性格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出来,而且把汉武帝、窦太后、王太后以及韩安国等朝中大臣的形象也刻画得相当鲜明突出。
译文
魏其侯窦婴,是汉文帝窦皇后堂兄的儿子。他的父辈以上世世代代是观津人。他喜欢宾客。汉文帝时,窦婴任吴国国相,困病免职。汉景帝刚刚即位时,他任詹事。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疼爱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汉景帝以兄弟的身份与他一起宴饮,这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酒兴正浓时,汉景帝随便地说:“我死之后把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这时窦婴端起一杯酒献给皇上,说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应当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立下的制度规定,皇上凭什么要擅自传给梁王!”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的官职太小,就借口生病辞职。窦太后于是开除了窦婴进出宫门的名籍,每逢节日也不准许他进宫朝见。
汉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员和窦姓诸人没有谁像窦婴那样贤能的了,于是就召见窦婴。窦婴入宫拜见,坚决推辞,借口有病,不能胜任。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于是皇上就说:“天下正有急难,你怎么可以推辞呢?”于是便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给他黄金千斤。这时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都退职闲居在家,窦婴就向皇上推荐起用他们。皇上所赏赐给的黄金,都摆列在走廊穿堂里,属下的小军官经过时,就让他们酌量取用,皇帝赏赐的黄金一点儿也没有拿回家。窦婴驻守荥阳时,监督齐国和赵国两路兵马,等到七国的叛乱全部被平定之后,皇上就赐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时那些游士宾客都争相归附魏其侯。汉景帝时每次朝廷讨论军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
汉景帝四年(前153),立栗太子,派魏其侯担任太子的太傅。汉景帝七年(前150),栗太子被废,魏其侯多次为栗太子争辩都没有效果。魏其侯就推说有病,隐居在蓝田县南山下好几个月,许多宾客、辩士都来劝说他,但没有人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梁地人高遂于是来劝解魏其侯说:“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现在您担任太子的师傅,太子被废黜而不能力争,力争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职。自己托病引退,拥抱着歌姬美女,退隐闲居而不参加朝会。把这些情况互相比照起来看,这是您自己表明要张扬皇帝的过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害。”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很对,于是就出山回朝,朝见皇帝像过去一样。
在桃侯刘舍被免去丞相职务时,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汉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啬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吗?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容易自我欣赏,做事草率轻浮,难以出任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卫绾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fén,坟),是汉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长陵。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之后,正当显赫的时候,田蚡还是个郎官,没有显贵,来往于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饮,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孙辈一样。等到汉景帝的晚年,田蚡也显贵起来,受到宠信,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辩,口才很好,学习过《盘盂》之类的书籍,王太后认为他有才能。汉景帝去世,当天太子登位继立,王太后摄政,她在全国的镇压、安抚行动,大都采用田蚡门下宾客的策略。田蚡和他的弟弟田胜,都因为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汉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
武安侯刚掌权想当丞相,所以对他的宾客非常谦卑,推荐闲居在家的名士出来做官,让他们显贵,想以此来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建元元年(年140),丞相卫绾因病免职,皇上酝酿安排丞相和太尉。籍福劝说武安侯道:“魏其侯显贵已经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归附他。现在您刚刚发迹,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当丞相,您一定会当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贵地位是相等的,您还有让相位给贤者的好名声”。武安侯于是就委婉地告诉太后暗示皇上,于是便任命魏其侯当丞相,武安侯当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贺,就便提醒他说:“您的天性是喜欢好人憎恨坏人,当今好人称赞您,所以您当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坏人,坏人相当多,他们也会毁谤您的。如果您能并容好人和坏人,那么您丞相的职位就可以保持长久;如果不能够这样的话,马上就会受到毁谤而离职。”魏其侯不听从他的话。
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都爱好儒家学说,推荐赵绾当了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把鲁国人申培迎到京师来,准备设立明堂,命令列侯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废除关禁,按照礼法来规定吉凶的服饰和制度,以此来表明太平的气象。同时检举谴责窦氏家族和皇族成员中品德不好的人,开除他们的族籍。这时诸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为这个缘故,毁谤魏其侯等人的言语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中。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则努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的学说,因此窦太后更加不喜欢魏其侯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赵绾请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给太后。窦太后大怒,便罢免并驱逐了赵绾、王臧等人,还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职务,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
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但因为王太后的缘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宠信,多次议论政事,建议大多见效,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了魏其侯而归附了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骄横。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逝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丧事办得不周到,都被免官。于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可是刚一出生就很尊贵。他又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大了,皇上刚刚即位,年纪很轻,自己以皇帝的至亲心腹担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顿一番,用礼法来使他们屈服,天下人就不会服服贴贴的。在那时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说的话皇帝都听,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上。皇上于是说:“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经任命完了没有?我也想任命几个官呢。”他曾经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盘划给自己扩建住宅,皇上生气地说:“你何不把武器库也取走!”从这以后才收敛一些。有一次,他请客人宴饮,让他的兄长盖侯南向坐,自己却东向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可以因为是兄长就私下委曲自己。武安侯从此更加骄纵,他修建住宅,其规模、豪华超过了所有的贵族的府第。田地庄园都极其肥沃,他派到各郡县去购买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络绎不绝。前堂摆投着钟鼓,竖立着曲柄长幡,在后房的美女数以百计。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金玉、狗马和玩好器物,数也数不清。
魏其侯自从失去了窦太后,被皇上更加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诸宾客渐渐自动离去,甚至对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将军一人没有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天天闷闷不乐,唯独对灌将军格外厚待。
灌将军夫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是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灌婴的宠信,便推荐他,官至二千石级,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吴楚叛乱时,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荐灌孟担任校尉。灌夫带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从军。灌孟年纪已经老了,颍阴侯勉强推荐他,所以灌孟郁郁不得志,每逢作战时,常常攻击敌人的坚强阵地,因而战死在吴军中。按照当时军法的规定,父子一起从军参战,有一个为国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来。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斩取吴王或者吴国将军的头,以替父亲报仇。”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手拿戈戟,召集了军中与他素来有交情又愿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几十个人。等到走出军门,没有人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灌夫属下的奴隶共十多个骑兵飞奔冲入吴军中,一直到达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不能再继续前进了,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所带去的奴隶全都战死了,只有他一人回来。灌夫身上受重创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创伤稍稍好转,又向将军请求说:“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营垒中路径曲折,请您让我再回去。”将军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恐怕灌夫战死,便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太尉便坚决地阻止了他。等到吴军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过了几个月,因为犯法而丢了官。后来到长安安了家,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汉景帝时,灌夫官至代国国相。景帝去世,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二年(前139),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调派他担任了燕(yān,烟)国国相。几年以后,又因犯法丢官,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好发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人。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越是贫贱的,就更加恭敬,跟他们平等相待。在大庭广众之中,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爱打抱不平,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灌溉农田,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垄断利益,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但失去了权势,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也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两人互相援引借重,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没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灌夫说:“您竟肯屈驾光临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允许我告诉魏其侯设置帷帐,备办酒席,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准备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让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见丞相到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了这件事?”灌夫很不高兴,说:“我灌夫不嫌丧服在身而应他之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过开玩笑似地答应了灌夫,实在没有打算来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来到门前,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门去见他,说:“将军昨天幸蒙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食,从早晨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装作惊讶地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忘记了跟您说的话。”便驾车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毕邀请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话讽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离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才离去。
丞相曾经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大为怨恨地说:“我虽然被废弃不用,将军虽然显贵,怎么可以仗势硬夺我的田地呢!”不答应。灌夫听说后,也生气,大骂籍福。籍福不愿两人有隔阂,就自己编造了好话向丞相道歉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还不能忍耐吗,姑且等待着吧!”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实际是愤怒而不肯让给田地,也很生气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事魏其侯没有不听从他的,为什么他竟舍不得这几顷田地?再说灌夫为什么要干预呢?我不敢再要这块田地了!”武安侯从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说灌夫家住颍川,十分横行,百姓都受其苦。请求皇上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用非法手段谋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宾客们从中调解。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做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拜访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时,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寿,在坐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过了一会儿,魏其侯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兴。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时,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你了!”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敬酒敬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悄悄话,又不离开席位。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便骂临汝侯说:“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座客们便起身上厕所,渐渐离去。魏其侯也离去,挥手示意让灌夫出去。武安侯于是发火道:“这是我宠惯灌夫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灌夫放在客房中,叫来长史说:“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是有太后诏令的。”弹劾(hé,河)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别监狱里。于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头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获释。武安侯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来了,灌夫被拘禁,于是无法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就瞒着家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马上把他召进宫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认为不足以判处死刑。皇上认为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一同进餐,说道:“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这件事”。
魏其侯到东宫,极力夸赞灌夫的长处,说他酗酒获罪,而丞相却拿别的罪来诬陷灌夫。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诋毁灌夫骄横放纵,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便攻击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幸而太平无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爱好音乐、狗马和田宅。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歌伎艺人、巧匠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于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问道:“他们两人的话谁的对呢?”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戈戟冲入到强大的吴军中,身受创伤几十处,名声在全军数第一,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别大的罪恶,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争,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魏其侯的话是对的。丞相又说灌夫同大奸巨猾结交,欺压平民百姓,积累家产数万万,横行颍川,凌辱侵犯皇族,这是所谓‘树枝比树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对,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上。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今天当廷辩论,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马上起身罢朝,进入宫内侍俸太后进餐。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朝廷上探听消息,他们把廷辩的情况详细地报告了太后。太后发火了,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后,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再说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自己不做主张呢!现在幸亏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随声附合,假设皇帝死了以后,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吗?”皇上道歉说:“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辩论他们的事。不然的话,只要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了。”这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陈述了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车门,招呼韩御史大夫同乘一辆车。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老秃翁,你为什么还模棱两可,犹豫不定?”韩御史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丞相说:“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他魏其侯毁谤您,您应当摘下官帽,解下印绶(shòu,受),归还给皇上,说:‘我以皇帝的心腹,侥幸得此相位,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的话都是对的’。像这样,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罢免您。魏其侯一定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人家,这样彼此互骂,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么不识大体呢!”武安侯认错说:“争辩时太性急了,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做”。
于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与魏其侯所说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骗皇上的罪行。被弹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别监狱里。汉景帝时,魏其侯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那上面写道:“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随机应变,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说明这件事。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见。奏书呈送皇上,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盖印加封的。于是便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的诏书,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间,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到后愤慨万分,患了中风病,饭也不吃了,打算死。有人听说皇上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开始吃饭了,开始医治疾病,讨论决定不处死刑了。意然有流言蜚语,制造了许多诽谤魏其侯的话让皇上听到,因此就在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将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斩首示众。
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里老是叫喊,讲的都是服罪谢过的话。让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巫师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人的鬼魂共同监守着武安侯,要杀死他。终于死了。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
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皇上让追查此事。淮南王前次来朝,武安侯但任太尉,当时到霸上来迎接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最贤明,又是高祖的孙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继承皇位,还应该是谁呢!”淮南王十分欢喜,送给武安侯许多金银财物。皇上自从魏其侯的事件发生时就不认为武安侯是对的,只是碍着王太后的缘故罢了。等听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银财物时,皇上说:“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
太史公说: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凭外戚的关系身居显要职位,灌夫因为一次下定决心冒险立功而显名于当时。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于平定吴、楚七国叛乱;武安侯的显贵,则是由于利用了皇帝刚刚即位,王太后掌权的机会。然而魏其侯实在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灌夫不学无术又不谦逊,两人互相庇护,酿成了这场祸乱。武安侯依仗显贵的地位而且喜欢玩弄权术;由于一杯酒的怨愤,陷害了两位贤人。可悲啊!灌夫迁怒于别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拥戴,终究落了坏名声。可悲啊!由此可知灌夫灾祸的根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