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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窟

作者:[唐]张鷟

简介:

游仙窟是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唐代传奇小说,张鷟所著,采用自叙体的形式,描写作者奉使河源,在金城附近的积石山(今甘肃临夏),探访当地人口中的神仙窟。夜宿大宅,与两女子调笑戏谑,宴饮歌舞,无所不至。把唐初文人放荡轻佻的狎妓生活,第一次写入传奇小说。以四六骈文的形式进行创作,与变文韵散夹杂唱白并用的形式基本一致,写得生动活泼,文辞华艳浅俗,有人称之为“新体小说”。

此作久失传,唐时即流传日本,近世始抄录回国。

唐书张荐传记载“新罗日本使至,必出金宝购其文。”游仙窟是用第一人称手法,用一万余字的骈文详细铺陈了一场华丽的艳遇。自叙奉使河源,途经神仙窟,受到女主人十娘五嫂柔情款待,宿夜而去。题为“游仙”,实则是写风流艳遇式的庸俗生活,其中夹杂不少色情描写。鲁迅说它“文近骈丽而时杂鄙语”,郑振铎说:“它只写得一次的调情,一回的恋爱,一夕的欢娱,却用了千钧的力去写。”但它一脱志怪小说的怪诞色彩,转向描写现实生活。在艺术上,散骈并用,还采用了许多民间谚语,这是很值得称道的。此书于当时传至日本,对日本文坛颇有影响。日本学者盐谷温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称之为日本第一淫书。它代表了唐代传奇的一个时期的倾向和水平。

作者简介

张鷟,字文成,深州深泽(今河北深县)人。当时颇负文名。。儿时梦紫色大鸟,五彩成文,降于家庭。其祖谓之曰:“五色赤文,凤也紫文,鸑鷟也,为凤之佐。吾儿当以文章瑞于明廷。”因以为名字。调露中,登进士第,八中制科,四参选判。员半千谓人曰:“张子之文,如青钱万简选中,未闻退时。”因号青钱学士。开元中,历司门员外郎。其文远播外夷,撰朝野佥载及龙筋凤髓判百道

【原文】

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书云:“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即此山是也。

仆从汧陇,奉使河源。嗟命运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张骞古迹,十万里之波涛伯禹遗踪,二千年之坂墱。深谷带地,凿穿崖岸之形高领横天,刀削岗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实天上之灵奇,乃人间之妙绝。目所不见,耳所不闻。

日晚途遥,马疲人乏。行至一所,险峻非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迹罕及,鸟路才通。每有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不知从何而至。”余乃端仰一心,洁斋三日。缘细葛,泝轻舟。身体若飞,精灵似梦。须臾之间,忽至松柏岩,桃华涧,香风触地,光彩遍天。见一女子向水侧浣衣。

余乃问曰:“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山川阻隔,疲顿异常,欲投娘子,片时停歇赐惠交情,幸垂听许。”

女子答曰:“儿家堂舍贱陋,供给单疏,只恐不堪,终无吝惜。”

余答曰:“下官是客,触事卑微,但避风尘,则为幸甚。”遂止余于门侧草亭中,良久乃出。

余问曰:“此谁家舍也?”

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

余问曰:“崔女郎何人也?”

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珪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须臾之间,忽闻内里调筝之声,仆因咏曰:

“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耳闻犹气绝,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

片时,遣婢桂心传语,报余诗曰:“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处关天事,辛苦漫追寻!”

余读诗讫,举头门中,忽见十娘半面,余即咏曰:“敛笑偷残靥,含羞露半唇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

又遣婢桂心报余诗曰:“好是他家好,人非着意人何须漫相弄,几许费精神。”

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无便披陈。彼诚既有来意,此间何能不答!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

“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见文君吹凤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佩,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节。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近听琴声,似对文君之面。向来见桂心谈说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烧妆南国伤心,千回扑镜。洛川回雪,只堪使迭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擎靴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费黄金念交甫之心狂,虚当白玉。下官寓游胜境,旅泊闲亭,忽遇神仙,不胜迷乱。芙蓉生于涧底,莲子实深木栖出于山头,相思日远。未曾饮炭,肠热如烧不忆吞刃,腹穿似割。无情明月,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何自堪!空悬欲断之肠,请救临终之命。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故相逢,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照知!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

书达之后,十娘敛色谓桂心曰:“向来剧戏相弄,真成欲逼人。”

余更又赠诗一首,其词曰:

“今朝忽见渠姿首,不觉殷懃着心口令人频作许叮咛,渠家太剧难求守。端坐剩心惊,愁来益不平。看时未必相看死,难时那许太难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转成疾。自恨往还疏,谁肯交游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无便投胶漆。园里华开不避人,闺中面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处留心更觅新。莫言长有千金面,终归变作一抄尘。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着人。只可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揽之,忽然空手。心中怅怏,复何可论!余因乃咏曰:“梦中疑是实,觉后忽非真。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十娘见诗,并不肯读,即欲烧却。仆即咏曰:“未必由诗得,将诗故表怜。闻渠掷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里拈衣。袨服靓妆,当阶正履。

仆又为诗曰:“熏香四面合,光色两边披。锦障划然卷,罗帷垂半欹。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鬓欺蝉鬓非成鬓,眉笑蛾眉不是眉。见许实娉婷,何处不轻盈!可怜娇里面,可爱语中声。婀娜腰支细细许,目兼目舌眼子长长馨。巧儿旧来镌未得,画匠迎生摸不成。相看未相识,倾城复倾国。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颊里芙蓉堪摘得。闻名腹肚已猖狂,见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踊跃不能裁。徐行步步香风散,欲语时时媚子开。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来。含娇窈窕迎前出,忍笑嫈嫇返却回。”

余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须却入?”然后逶迤回面,娅姹向前。

十娘敛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头尽礼而言曰:“向见称扬,谓言虚假,谁知对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

十娘曰:“向见诗篇,谓非凡俗,今逢玉貌,更胜文章。此是文章窟也!”

仆因问曰:“主人姓望何处?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儿是清河崔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就成大礼,随父住于河西。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魂莫返。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别宅于此,积有岁年。室宇荒凉,家途翦弊。不知上客从何而至?”

仆敛容而答曰:“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得黄石之灵术,控白水之余波。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下官堂构不绍,家业沦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武将军巨鹿侯之子。未能免俗,沉迹下寮。非隐非遁,逍遥鹏鷃之间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暂因驱使,至于此间。卒尔干烦,实为倾仰。”

十娘问曰:“上客见任何官?”

下官答曰:“幸属太平,耻居贫贱。前被宾贡,已入甲科后属搜扬,又蒙高第。奉敕授关内道小县尉,见筦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频繁上命,徒想报恩。驰骤下寮,不遑宁处。”

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岂肯相过?”

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阙为参展,今日之后,不敢差违。”

十娘遂回头唤桂心曰:“料理中堂,将少府安置。”

下官逡巡而谢曰:“远客卑微,此间幸甚。才非贾谊,岂敢升堂!”

十娘答曰:“向者承闻,谓言凡客拙为礼贶,深觉面惭。儿意相当,事须引接。此间疏陋,未免风尘。入室不合推辞,升堂何须进退!”遂引入中堂。

于时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栋,疑饮涧之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娇凤。水精浮柱,的皪含星云母饰窗,玲珑映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银为壁,照耀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见傥阆之门庭,看看眼碜。遂引少府升阶。

下官答曰:“客主之间,岂无先后?”

十娘曰:“男女之礼,自有尊卑。”

下官迁延而退曰:“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应自来,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则遣桂心通,暂参屈五嫂。十娘共少府语话,须臾之间,五嫂则至。罗绮缤纷,丹青暐晔。裙前麝散,髻后龙盘。珠绳络彩衫,金薄涂丹履。

余乃咏曰:“奇异妍雅,貌特惊新。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华开似斗春。细腰偏爱转,笑脸特宜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实是人间断绝人。自然能举止,可念无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孙千回死。黑云裁两鬓,白雪分双齿。织成绵袖麒麟儿,刺绣裙腰鹦鹉子。触处尽开怀,何曾有不佳!机关太雅妙,行步绝娃。傍人一一丹罗袜,侍婢三三绿线鞋。黄龙透入黄金钏,白燕飞来白玉钗。”

相见既毕,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届此,不及伤神。”

下官答曰:“黾勉王事,岂敢辞劳!”

五嫂回头笑向十娘曰:“朝闻鸟鹊语,真成好客来。”

下官曰:“昨夜眼皮瞤,今朝见好人。”

既相随上堂。珠玉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八尺象牙床,绯绫帖荐褥。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玛瑙真珠,并贯颇梨之线。文柏榻子,俱写豹头兰草灯芯,并烧鱼脑。管弦寥亮,分张北户之间杯盏交横,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让,俱不肯先坐。

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请主人先坐。”

五嫂为人饶剧,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须作主人公。”

下官曰:“仆是何人,敢当此事!”

十娘曰:“五嫂向来戏语,少府何须漫怕!”

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须身当。”

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

众人皆大笑。一时俱坐。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金钗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泛泛焉浮于酒上。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

五嫂曰:“张郎门下贱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径须把取。”

十娘则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间,五嫂会些频频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饮乃不尽。五嫂曰:“胡为不尽?”

下官答曰:“性饮不多,恐为颠沛。”

五嫂骂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文。但终须倾使尽,莫漫造众诸!”

十娘谓五嫂曰:“向来正首病发耶?”

五嫂起谢曰:“新妇错大罪过。”因回头熟视下官曰:“新妇细见人多矣,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谢曰:“昔卓王之女,闻琴识相如之器量山涛之妻,凿壁知阮籍为贤人。诚如所言,不敢望德。”

十娘曰:“遣绿竹取琵琶弹,儿与少府公送酒。”

琵琶入手,未弹中间,仆乃咏曰:“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

十娘应声即咏曰:“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来?”

下官当见此诗,心胆俱碎。下床起谢曰:“向来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见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轮,曹大家阁笔,岂可同年而语,共代而论哉!”请索笔砚,抄写置于怀袖。

抄诗讫,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词句妙绝,亦自能书。笔似青鸾,人同白鹤。”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实能吟咏。谁知玉貌,恰有金声。”

十娘曰:“儿近来患嗽,声音不彻。”

下官答曰:“仆近来患手,笔墨未调。”

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张郎复能应答。”

十娘语五嫂曰:“向来纯当漫剧,元来无次第,请五嫂当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意,唯须得情,若不惬当,罪有科罚。”

十娘即遵命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又次,五嫂曰:“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次,下官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余不信,有如曒日。”

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心欲专,凿石穿。』诚能思之,何远之有!”

其时,绿竹弹筝。五嫂咏筝曰:“天生素面能留客,发意关情并在渠。莫怪向者频声战,良由得伴乍心虚。”

十娘曰:“五嫂咏筝,儿咏尺八:『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元来每被侵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

下官又谢曰:“尽善尽美,无处不佳此是下愚,预闻高唱。”

少时,桂心将下酒物来: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雁醢荇菹,鹑肝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百味五辛,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

十娘曰:“少府亦应太饥。”唤桂心盛饭。

下官曰:“向来眼饱,不觉身饥。”

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双六局来,共少府公睹酒。”

仆答曰:“下官不能赌酒,共娘子赌宿。”

十娘问曰:“若为赌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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