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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血战余生

停歇了一天,日军吃饱喝足,大炮飞机敢死队又开始了。他们扔来大量的炸弹和燃烧弹,开始有针对性地扔,然后是漫无目的地扔,但这瞎扔却是有效的,一个城熊熊地烧起来。虎贲将士们成了炭炉子里的红薯,往哪边儿去都是火。十月都要过了,这么大冷的天竟烤死个人。死在火焰里的战士自不在少数,老旦看着已成火海的东门,不用问也猜得出,活的死的在那儿的,八成都烧成灰了。

几乎烧成炭球儿的海涛从东门跑了回来,背着一个五官烧煳的匪兵,玉茗生起气来,问他的排呢。海涛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回来了?命令是啥你忘了么?”玉茗竟毫不给脸。

“烧得待不住了,这时候鬼子也过不来,给我五个人,再给点弹药,我还打回去。”海涛的脑袋也烧秃噜了,一皱眉哗哗掉灰,“我看见鬼子组织了敢死队,头缠着布条子,都端着机枪,多给我们点手榴弹。”

老旦拍了拍陈玉茗,对小色匪点了点头,小色匪忙搬了一箱子弹和手榴弹给他,陈玉茗从预备队里叫了五个战士,海涛只喝了口水,对老旦敬了礼。

“我也去我也去……”朱铜头站出来了,钢盔戴不下,扣了个小号的锅。老旦笑了下,没拦着他。海涛拍了拍他的脸,给他身上挂满了手榴弹,大伙都知道他扔得准。老旦冲他们点了头,这七个人便出发了。

“还有多少兵?”老旦问小色匪。

“各排刚才统计,还剩三十九个。”小色匪立刻回答。

“黄家冲的兵还有多少?”

“二十三个。”

“留好,掰着用。”老旦说。

今天真是紧要关头,师部直接给各作战单位送来命令。鬼子正从四个方向同时进攻,两个方向都是敢死队,摆出了决战架势,虎贲已经被全线压进城里,四条防线上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中,全线便将崩溃,命令:死守每一条防线,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不许后撤一步,贪生者,杀无赦!胜利生还者,每人大洋五百块。

“余师长好财主,一人五百啊,搬都搬不动啊。”二子看着命令,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还不如每人给五百颗子弹。”玉茗阴阴地说。

老旦给玉茗递了杯水,他不喝,老旦坚持,玉茗便接过去,一仰脖喝了:“旦哥,守不住了。”

“也跑不了了。”二子扔下一纸命令,颇不满地插上一嘴。

“那咋的?投降?你个球的!”老旦恶狠狠瞪了他,“废话别说了……这是咱们最后的防线,你把机枪都安在这儿……”老旦指着一条壕沟说,“二子,你再去一下团部,就说东门太难,怕顶不住,今天必须给咱们几发重炮,关键时候,哪怕一发都好。”

二子点了头,闭了嘴,戴上摩托帽就去了。老旦喂了鸽子,让玉茗写了个纸条,装进鸽子腿上的小桶,轻轻一抛,鸽子在天上转了个圈,正要往西边飞,远处打来一枪,竟将它敲了下来,老旦暴跳如雷,妈个逼的鬼子,连个鸟也不给放?

老旦和陈玉茗带了七八个人来到东门的阵地。大火稍歇,墙砖烧成碎块,土坯烧成齑粉,前日还满地横斜的尸体灰飞烟灭。满眼是烧透的黑色,天空也是黑的,久不散去的烟雾黏黏地流动着,老旦猜那些战死的战士们就在天上飘着,恋恋不舍地在半空观战。常德是生是死,是输是赢,就要在这黑色的天空下呈现分晓。

东门阵地人影全无,老旦颇感惊讶,海涛七个这就没了?鬼子在远处集结,人堆里钻着绿色的装甲车。老旦正要喊海涛,却见前面地面上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动起来,褐色的瓦砾中伸出一只手冲他挥着。老旦登时明白,大家就在这里,在地面之下披着烧焦的伪装在等着鬼子。陈玉茗给老旦指了一下,朱铜头趴在不远处一个弹坑里,身上披了几条麻袋套子,坑里堆满了鬼子的手雷——这小子来这么一会儿就偷了死鬼子的东西。

瞎打一通迫击炮后,鬼子的三辆装甲车上来了,它们的履带卷起焦土下的黄土,混成说不清颜色的土浪。它们本来并排着,但走近之后废墟狭窄,便不得不排起了队。它们定以为这边已经烧成了烤肉,开得弯都不拐。第一辆嚣张地过了防卫战壕,第二辆紧随其后,第三辆却没那么好运,几个方向来的燃烧瓶让它变成了火球,扭来扭去撞在一头炸死在墙上的牛身上,牛肚子猪尿泡一样爆了,一肚子蛆和烂下水喷浇在上面,差点浇灭了火。老旦吸了口冷气,为那里面的鬼子恶心得要吐。果然,车里的鬼子哇哇叫着跳出来,一落地就挨了黑刀。前面过来那两个车愣着冲,机枪胡乱扫,一个掉进了盖着草席的坑,那坑挖得够黑,看着不大,却深不见底,它王八样肚皮朝天,鬼子只能等着慢慢饿死。最后一个显然慌了神,原地转着开火,等着后面的鬼子,可旁边的地里猛然站起一人,抡圆了一根铁棍砸在它的机枪上,装甲车里登时一阵惨叫,机枪炸了膛,鬼子们好受不了。这人又将铁棍死死插进履带,猴子样爬上去,拉开裤门就掏出鸡鸡。

“鬼子,喝你爷爷的尿嘿哦!”老旦这才认出是海涛,亏他这时候尿得出,那尿黄得和汽油一样,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鬼子的敢死队钻出了烟雾,见了这一幕哇哇就冲,机枪在装甲车上打出啪啪的火星,海涛来不及系裤带就蹦下来。一片手雷飘乎乎飞去,前面的一大群鬼子炸得前仰后翻。可直到这时候,战士们仍没有开枪,子弹金贵,他们要放到眼前七八步才会开火。朱铜头是最来劲的一个,他扔的手雷几乎直着飞,非要砸着鬼子的脑门似的。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旁边有个弟兄给他递手雷和手榴弹,那手雷飞得呼呼的、准准的,半空就炸,就这么一个夯货,端机枪冲来的鬼子就被炸死一半儿了。

“早知道斗方山就带着他,这兔崽子是人肉平射炮啊。”陈玉茗感叹道。

“铜头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像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铜头哥,这个我忘拉弦了,再来一个!”

朱铜头扔得性起,头顶着锅光了膀子,这打小练就的石头打狗的本领,和二子真有一拼。为了炸到躲在墙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高抛的,炸得鬼子嗷嗷叫。这不要命的敢死队也不是傻子,一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他们就赶紧挪窝了。

两挺藏在暗处的机枪开火了,老旦只见一个烂井盖子下突突冒气,却看不见机枪手,这帮家伙都成了土行孙。一大群鬼子被打死了,后面的仍看不到这挺机枪。四十米开外上来了第二拨,却没再扎红头绳。

“注意保持队形,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三个两个的到弹坑里去,注意去捡鬼子的武器弹药,水壶也要,手雷更要,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海涛你再敢上坦克车撒尿,俺先割了你的鸡鸡!”

老旦叫唤了一阵,弟兄们都应了,他们满地乱窜了会儿,就又藏得老旦看不着了。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陈玉茗说。

“那是!听说他们屁股后面有督战队呢。”老旦揪过大薛,指着一个当官的,“把这小子先敲了……”

大薛嗯了一下,蛇一样爬去个高处,披上麻袋找着人。

“鬼子真是急了,迫击炮也不打了?”老旦拉了下枪栓。

“先不要开火,等大薛敲了他们的头儿再打!”玉茗大声命令。

突然,两架飞机从半空的黑烟中钻出来,像要栽到地上似的。弹雨冰雹一样洒下,几个战士被扫中,血肉如炸开般四溅。蒙着麻袋的大薛躲了一下,托枪的左胳膊连着肩膀咔嚓断了,右腿也远远地飞去一边。老旦大惊,却见他没动,左肩冒着血,右臂仍按着步枪,片刻之后砰地射出去。当头的鬼子指挥官脑门中弹。一个战士忙扑过去扶他,拿出肮脏的旧绷带来要给他扎。大薛嗷嗷叫着,朱铜头在旁边坑里大喝一声:

“他让你们去打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扔出一颗手榴弹。战士们全部开火,子弹齐刷刷地射向杀来的鬼子,海涛划拉来一支鬼子机枪,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陈玉茗捡回了大薛那半条腿,给他包好了,示意小色匪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条腿还踹了小色匪个跟头,他拍着步枪大喊:

“我不走!”

大家都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这简直是见了鬼,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飞了还能说话的人呢。朱铜头先是一怔,哈哈大笑起来:“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窗户底下,一晚上也只听你哼哼过,今天断了条腿,把舌头找回来啦?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呵呵笑着,让小色匪往他嘴里塞了半根烟,将步枪塞回了右臂,对小色匪示意着。这机灵的小家伙立刻坐下,给大薛当起了枪架子。

阵地前的日军麻袋一样摞起来,可这吓不住后面的鬼子,他们跨跃过来,步枪上了刺刀。前面弹坑的匪兵打光了子弹,一个抡刀就上,可只砍翻了一个,就被三四支刺刀钉在地上;另一个机灵的蹦出去,操起散落的步枪抬手就是一下。一个鬼子脸上打出个拳头大的洞,一团东西飞出去糊了别人的脸;一个举刀的鬼子快速跑过,刀横削过,匪兵的头呼地升上了天。海涛勃然怒了,他骂着娘,操起机枪站起,将那鬼子打得蜂窝一般,他身旁的鬼子砸来一枪托,海涛一头便栽倒了。

“排长!”

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去救人,立刻被子弹击倒。两个鬼子像是受了命令,扛起海涛就往后跑。陈玉茗急了,又不敢开枪,他跳着脚要冲出去,老旦一把拽住了。

“阵地要紧!不能去!”

陈玉茗急出眼泪。大薛连放两枪也没打着——他伤太重了。眼看着海涛要被敌人捉了,老旦声嘶力竭地喊:

“朱铜头!”

朱铜头攥着两个手榴弹,吃惊地看着老旦。

“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海涛喊着,定是醒过来了。老旦死死瞪着朱铜头,陈玉茗跑过去,鼻子顶在朱铜头的脸上喊:“扔手榴弹,快扔啊!”

玉茗泪如泉涌,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泪痕。朱铜头咧着嘴哭起来,他摇头后退,看着海涛的方向,抖着声音说:“海涛,好兄弟啊,铜头帮你来了!”

他看准方向,奋力挨个扔出手榴弹。它们晃晃悠悠飞去,像秋天沉甸甸的喜鹊,先后落在海涛身旁,将他和两个鬼子炸倒在黑红的烟雾里。朱铜头撕肝裂胆地喊,他瘫软跪倒,肥硕的身体撞在地上。

炮火!六颗炮弹落在敌人之中,将他们炸得四散奔逃,老旦眼睁睁见个鬼子钻天猴儿一样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碎烂的肉,一面太阳旗纸片儿样旋转着,又风筝一样飘远了。二子此时带人赶到,老旦又泛起武汉江边的那股狰狞,他噌地拔出大刀,哇哇就向前冲了。可还有个受重伤的战士比他快,这家伙拿着两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了。他也不管扎在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了一颗头,炸躺下七八个鬼子。

老旦劈了两个鬼子,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忙退回来,捡回鬼子丢下的武器,乐呵呵跳回各自的弹坑。朱铜头仍缩在那儿哭成个泪人,紧紧抱着个烧成了焦炭的弟兄,那弟兄右手还死死地抓着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地上……

死亡。

无处不在的死亡。

夜晚的常德城像即将熄灭的焚尸炉,只剩死亡的气息和发红的废墟。月亮吓跑了,星星炸没了,照明弹催魂一样照着这破败的死城。鬼子在唱歌,那不是庆祝胜利的歌,也凄凄惨惨带着哭腔的,也跟你没完没了的。他们也在崩溃的边缘,老旦听得出。

老旦坐在指挥所外,闭着眼,一腔灵魂回味和打量着这半月,失疯了么?坠魔了么?是遇到鬼绊头了么?怎地竟将这么多兄弟带入死亡的漩涡?应该吗?值得吗?壮烈吗?他们守寡的女人从此愁云惨淡,他们年幼的孩子记不住爹的模样,梁七和麻子妹连娃都没有,就这么着绝了……这是什么孽么?东躲西藏,千挑万选,最终走到这么一步死棋。

尸体的焦煳味熏了他,见鬼,他吐了唾沫,没打过仗的人会以为是谁在烤鸡屁股吃。这味道刺开他的眼,他想到几千名虎贲兄弟死在这小小的常德城里了,这就是他们的味道,黄家冲来的弟兄只是这里的一撮,还有鬼子的味道。常德城这抹绛红的血色已成悲壮,渗在砖墙之中、肌肤之下,老旦知道这辈子也忘不了。

二子一晚上在抽烟,天这么黑还戴着摩托镜,要蹿出个鬼子八成能被这大眼鬼吓死。他和陈玉茗埋了大薛,大薛死死攥着自己的腿,二子要给他分开,陈玉茗说算了,二子给了他一巴掌,两人不由分说打起来。朱铜头挡在中间劝,这两人又一起打他,朱铜头哭着让他们打,打着打着三人就抱头痛哭了。他们仨一把土一把泪地埋了大薛。他们还爬去找海涛的尸体,却找不到,找到的半拉人也不能肯定是他。

陈玉茗头发焦了,成了半个秃子,额头上烧起大串的泡,左眼肿成个茶鸡蛋,勉强睁开的右眼布满血丝。他很少哭,今天这场泪令他像老去十年。老旦知道他不单是为这几个弟兄,更是心疼黄家冲来的匪兵,他真是花了心血,好多人和他熟得互抽烟锅子,家里有点啥事都要拉他去喝酒。

老旦看着他们,心绞得疼起来。二子又点了一支烟,老旦便说:“别抽了,嗓子都哑了。”二子看着烟,捻了捻扔进黑暗里。他突然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猛然对老旦哇哇叫起来:

“俺一个人来就来了,俺孤家寡人一个,俺打不了跑得了,你干啥叫这么多弟兄来?好像都是俺带累的,俺不是这个意思,俺不用你们来找!你干啥这是?你让俺还咋活?”

二子旁若无人地大叫着,吓得几个兄弟手直哆嗦,鬼子的冷炮手听着声音就能把枪榴弹打过来。陈玉茗登时扑倒了他,几人蜂拥而上,捂嘴的拖腿的,老旦忙随大家离开这里,刚走出十几步远,两颗枪榴弹果然炸起来,朱铜头的锅嗡地飞起老高,转着飘出老远。

“干甚呢你?你想死自己死去,谁是为你回来的?俺们就不是个人?来了就来了,你想球这多干啥?再胡闹俺捆了你!”老旦扯掉了他的摩托镜,镜子里哗啦流了一地水,那是二子一只眼攒了一晚上的泪。

“炮兵没有了……炮弹打光了,给咱们的是最后几颗。俺傍晚去找他们,想给他们两包烟抽,才知道师部命令他们炸炮,炮兵弟兄们不愿意……炸炮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一起炸了……”二子摩挲着一颗子弹说。

“子弹也没了,师部的几个军需官今天上了阵,死了,鬼子再来的话,虎贲只能耍大刀、砸砖头了。”陈玉茗用块纱布沾着白酒,一下下擦着额头。

老旦静静听着,虎贲的壮烈……还哪里叫仗?就像村子里揣豆馅儿,红红的豆子和溜圆的大枣锅里一扔,没多久就是烂糊的一团。还有这个王立疆,说是去接应援军了,一走两天了,人呢?一半儿脸冲他来的,莫非他个龟孙儿先跑个球了?

“王立疆回来没?老旦的鸟都飞不出去,这人飞哪去了?”二子猛然抬头道,看他闭不上的嘴,显然还有半句没说,他竟和老旦想的一样。

“不能的,他不是这人……”老旦揉着脸,这话自己都不太信,“要真这样,这就是咱的命。”老旦摸着半截小指头,悄悄心酸起来。

那一天,翠儿用胖乎乎的手摆弄着他这根小指头,他们一起听着袁白先生给老旦捏的命数。

“旦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旦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老旦云里雾里,翠儿懵懵懂懂。袁白先生自是高论,只是太过高深,听都听不懂,更不知怎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二人却知道这老朽没什么好话,将原本备好的两个钱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来,这话验证着他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更凄惨的未来。想到此,面对着一脸阴霾的二子,老旦心里怯怯地浮上无助,恨不得掏出肠子捂着眼,恶狠狠哭上一场。

参谋主任龙出云前来探望,一伙人锅底般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成了破烂的纱窗。他的副官告诉老旦,龙参谋几宿没睡,每天东南西北地走动着,一颗炮弹炸在米堆上,几个人登时变成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医务所里一颗一颗地往外拔……

龙参谋转达了余程万师长的关照,带来一批大洋,也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鬼兵连颁发了奖章。勋章显然多了,不打紧,一人戴上四五块,将来活着还能给兄弟家带回去。大洋竟有……五千块!老旦说了声谢,龙参谋建议平分给鬼兵连最后的二十一个人,每人两百多块。这白花花的硬货是种一辈子地也赚不回来的钱,二子的眼直了,一个晕死了半天的兵直起腰来,说了声乖乖,倒头便真死了。

“阵亡的将士呢?”老旦问。

龙参谋低头踌躇道:“只能都记着,将来抗战胜利,再按大家的标准全部补齐。”

他这话没错,老旦也猜到了,但听着仍不舒服。

“听说你们捣了鬼子的一个医疗所?”龙参谋抬头问。

“是,龙参谋,部队缺药缺绷带,俺带人去的。”

“杀了鬼子的伤兵,还有医生?”龙出云又看着地面说。

“是,都杀了。”老旦站着说。

“以后不能这样,这太不人道了,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医护人员更不能肆意屠杀……”龙参谋仍没有看他。

“龙参谋,对鬼子还讲什么人道?咱们的弟兄死得那么惨,鬼子可曾讲过什么人道?”二子坐在那儿不干了。

“你站起来说话!成什么样子?”老旦忙呵斥他。

“咱们部队是有战斗纪律的……”龙参谋叹了口气。

“龙参谋……长官,鬼子是伤兵不假,可他们毕竟是鬼子,手上沾着咱们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应该一把火烧了,俺砍了他们的头,还算便宜!”二子站起来说,这小子要揽责任,老旦忙堵住他的嘴。

“就你刀快?听长官怎么说……龙参谋,是俺的命令,以后不这样了。”老旦立正道。

“龙参谋,我们连后面的医务所也被鬼子捣毁了,几个医生和十几个伤兵,全被杀了……”陈玉茗也坐不住了。

龙出云皱了眉,站起来说:“这事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我就一句话,咱们和鬼子不一样。”他给老旦等人敬礼,说,“东门拜托诸位兄弟了,再顶一两天,王团长去找援军,也该回来了……”

“龙参谋,咱们……不撤退?”老旦咬牙问道。

龙出云回过头来,在黑影里瞪着老旦的眼:“虎贲从来没临阵脱逃过,这次也不会。”

龙出云带人去了,老旦等人站在原地给他敬礼。“完球了,咱全完球了。”二子丧气地放下了手。

战士们没听见二子的话,一个个别上了军功章,花花绿绿挂在身前。黄一刀少了条胳膊还要挂,小色匪帮他别上,黄一刀用手一个个弹着说:“喜庆呢……”

“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着挡颗子弹喽。”黄一刀拍着胸前嘿嘿笑着。

“那还用挡?鬼子看见黄大哥这么威武,子弹早绕着走了。”小色匪给自个儿也别上了,他又将大洋装进身上的兜,几百块竟也装了进去,他顽皮地跳了一下,卖铃铛般哗哗响。

“你不嫌累赘?这还咋打仗哩?”老旦拍着他的头。

“不累赘,就是死也当个财主。”小色匪呵呵笑着。

“拉球倒!老子自打当了兵,挣的百十块大洋毛都不剩,第2军还欠俺两百块……和一个青天白日,跟鬼子弄起来还能保得住?俺告诉你,贪财的都活不了!最后能挣个全尸,就是你小子造化!”二子捣了小色匪一拳,硌得拳头生疼。

老旦这晚睡着了,梦到板子村的翠儿和有根,梦到阿凤和玉兰。每个梦界限分明,从翠儿被娶进门到有根落地,从阿凤给他换药到抱着玉兰在床上打滚,它们历历在目。可太过短暂,短到还没有说上句话,还没嬉笑一阵,就被清晨的冷枪击碎了。

天竟然蓝汪汪的,还有丝缕的白云,是放了晴呢。老旦的眼受不了这明亮的蓝,赶紧别开头去。天空熟悉又陌生,板子村秋天雨后的天也这样,只是云高一些,厚一些,软一些。他伸直僵硬的胳膊,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咋梦见了那么多事呢?

清晨还有小雨,阵地上一片水雾,战士的枪泛着晶亮的光,老旦这才发现周身湿透。他拉出蔫萝卜似的命根放水,饶是尿意甚浓,却挤不出一滴,只火辣辣地疼胀。可二子凭啥哗啦啦地痛快?老旦恨恨地拴上裤带,想走去一边悄悄挤弄。陈玉茗以为他去巡视,忙起身跟上,老旦也不好推,二人就真的走向前沿了。

被炸平的战壕再度挖好,麻袋不够,趁鬼子的尸体还没臭,弟兄们拿来做了掩体。弹药已经全是鬼子的了,自己部队的枪都成了摆设。朱铜头用布擦着一堆手雷,像擦着他最喜欢的靴子。

“这玩意你擦个啥?扔出去的货。”老旦笑道。

“呦,旦哥你起来了……这玩意也有灵性,擦一下炸得就好,每个弹片儿都不糟蹋,要不都是鬼子的玩意儿,怕它们躲着小鬼子飞呢。”朱铜头站起身来,这厮不知在哪里洗了脸,竟白胖如刚来的时候。

“旦哥,刚才有两个举着旗子过来的,被我们敲掉了!”老匪黄瞎炮说。

“这样……不好吧?下次不要打!”老旦故作严厉。

“旦哥,有啥不能打的?咱们的弟兄死在哪儿有啥关系?反正是在咱中国的地界上,湖南的地头上。可小鬼子杀我们的人,死在我们这儿,还想大摇大摆地拉回去?我看不行!”黄瞎炮抠着脚丫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

“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命令!”陈玉茗横起了眉毛。

“是!”黄瞎炮放下脚丫子,起身给他们敬了个礼。

朱铜头见老旦也红了脸,以为他生了气,给了黄瞎炮一下栗凿,见他撅嘴,就又拍拍他的肩膀问:“咋的啦?鬼子杀少了不高兴?为这个生气?”

“不是啊,昨天我明明杀了四个鬼子,黄二愣他非说有一个是他杀的,我明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说他没死,又补了一枪才死,你说算谁的……旦哥正好在这儿,也给评个理。”黄瞎炮两手一摊,等着老旦的评判。

老旦被他问了个大眼瞪小眼,虎着脸说:“啥个算你的算我的?又没有给你定任务,你计较个这干球啥?”

“旦哥!我和二愣的钱凑一块儿了,可是说好了的,谁杀得多,这钱就多给他一份,除非他壮烈了,刚才二愣在担架上还和我争哪!”

老旦恍悟,原来匪崽子们用杀鬼子在打赌,赌注还不小哩。

“二愣伤得重么?”

“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蛋!”

“那你就别和他争了,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巴不得你多杀几个哪!”陈玉茗笑了。

“陈哥你说啥呢?这是两码事嘛!你嫌我没受伤是不?看今天我给你负一个!”

黄瞎炮像真生气了,背过脸去将嘴撅得驴一样。陈玉茗便打圆场,笑呵呵地拿出一包烟塞给他。黄瞎炮立刻来了个变脸,一脸堆笑地说道:“嘻嘻,陈哥你见怪了!其实都是开玩笑,二愣他还替我挡了一刺刀哪!大洋全给他我都不心疼,就是想骗你一盒烟抽……”

“奶奶的老土匪!肚子里这么多坏水,把烟还给我!”陈玉茗笑着去抢他手里的烟。

“陈哥这么小气,怎么带兵打仗啊?你好赖也是大官呦!弟兄们,长官打劫啦!”

黄瞎炮把烟撒给了战士们。老旦故作不屑地指着他,踏实极了。老兵啥时候心也不乱。

“旦哥,我有个想法,可以跟你说不?”小色匪说。

“有啥球不能说的?讲!”

“旦哥啊,这些个大洋是不好拿,俺揣了一晚上拉屎都差点站不起来,你说能不能大家都凑一块留着,万一我回不了黄家冲,你还能收了转给我爹妈?”小色匪说得认真,大伙听得仔细,这是个好办法呢。

老旦看着单瘦的小色匪,三年前这小子仿佛刚缝上开裆裤,每天被玉兰打耳光踢屁股,如今已经变成了坚强的战士,做好了“壮烈”的准备。这令他伤心起来。从冲里出来的时候,他曾发誓保护好这些黄家冲的好娃子们,可十多天下来,这些生龙活虎的身影已永久地消失了。也许再过一两天,连自己都没了。

“傻伢子,你自个儿把钱收好,等着这几仗下来攒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们一起带回去,给你老娘买几头牛去!”老旦信口胡诌着,不自在地扭过了脸。

黄瞎炮眼睛眨巴着,说:“我觉得不错呢,揣在身上确是不踏实,万一我壮烈在那边,鬼子说不定给掏了去!咱黄家冲的都拿出来放到一块……对!就放在这个铁盒子里,最后活着的别忘了把这箱子钱带走,可不能像二当家那样再给一路散了,你们看可成?”

大多数人表示同意,朱铜头迅速找来了个铁箱子,匪兵们的大洋哗啦啦扔进去,像丰收时倒进缸里的麦子。“咱再去向龙参谋要点儿,战死的弟兄也要,旦哥面子大,他不会不给的。”黄瞎炮肯定地点着头。

“有鬼子!”一个哨兵大喊道。战士们立刻归位,大洋胡乱地扔进箱子,朱铜头最后扔进去,严严实实关好了,放在地上一个低洼之处,上面盖了口破烂的锅。老旦忙走到壕边望去,却见匪兵们都看着那个箱子,像是看着刚娶进门的小媳妇俊俏的脸。

“两个鬼子,一个举着白旗……真不要命啊,还敢来?”黄瞎炮哗啦开了枪栓。

“别开枪,看看怎么回事。”老旦命令道,他拿过望远镜看去,只一眼就放下了,“服部大雄,是这兔崽子。”

“哪个服部?”陈玉茗不解。

“把咱挡在斗方山山口那个。”二子说。

“哦,想起来了,球毛硌蛋,冤家路窄啊。”陈玉茗抄起了枪。

“是呢,要不是二子救我,前两天在鬼子医务所外面,俺就被他一刀劈了。”老旦再拿起望远镜,确定服部是来谈判的。

“都别开枪,俺去听听他要干吗?”老旦戴上了帽子,“这兔崽子跟我们可仇大了。”

“我和你去。”陈玉茗放下枪,对战士们说,“都瞄着,看我举手才能打,谁敢瞎开枪,回来我扒了他的皮。”

服部大雄仍和多年前那样穿戴整齐,只是颌下多了些花白的胡子——他这年龄亦不该有这样的胡子。老旦和陈玉茗慢慢走去,那张脸在前方雾气里忽隐忽现。

可是,这回忆并没有勾起他的愤怒,如同第一次走向这个鬼子一样,服部仍和那一次见面时那么站着,手自然地垂在两边,手套仍然雪白——老旦不知为何这手套能那么白。他只是瘦削了些,脸色虽然灰暗,下巴却依旧高昂。他纹丝不动地等着老旦。老旦一路都在想要说什么,可还没有想好,服部却开了口,那一刻老旦有了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杨铁筠。

“老朋友,你好。”服部的中文更好了,老旦对服部点了下头,先听他说。旁边那人也是熟脸儿,杀猪样的大络腮胡子,自是斗方山那个服部身边的。

“我以为你们还会开枪,看来我运气好。”服部看着老旦的身后。这家伙胆子真不小,他是不怕死呢,还是知道自己不会下令开枪?老旦很难猜。

“你是运气好,上午那两个挨枪时我不在。”老旦说。

服部并不在意,说:“两个事情,第一个还是这件事,我希望能拿回我的士兵,帝国的战士们战死沙场,我要让他们的骨灰回家。”

“你可没让我的死弟兄回家。”老旦没好气道。

“你们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事实上,死在斗方山那一仗的那些战士们,我都给予了厚葬,还立了墓碑,将来你会看到的。”服部大雄背起了手,他的高傲让老旦厌恶,可老旦就是撑不出这份威严,他知道有些东西是自己这个农民做不到的。

“死人俺不稀罕,你可弄走,拉个车来,别带枪……咱有来有往,俺们死在医务所那边的,你也送回来。”老旦也昂起了头。

“没问题,你们在医务所做的事和我们一支连队在你们医务所做的事,我都很遗憾,我处分了杀害你们医生和伤兵的人。”

“这鸡巴操的事儿别提了,俺也没觉得扯平了,还有啥?”老旦看了看服部的身后,那看不到的地方想必也有很多支枪指着他。

“和五年前一样,请投降吧,你们已经很英勇,再打下去必会全军覆没。”服部看着老旦的身后说。

“你哪次把俺们弄玩完儿了,今天?也不会!”老旦嘿嘿笑着,轻松地摇了摇头。

“这次不一样,我想你是清楚的,你们的援军来不了了,而我们马上要再次进攻,师团长给了最后的命令,常德城将片瓦不存。”服部低下了下巴,言语虽硬,眼光里带着奇怪的诚恳,“如果可以说服你们的师长最好,如果不行,可以单独撤出战场,我不奉劝你们加入我们,但能保证你们平安离开。”

这真是诱人的话。老旦低下眼皮,绷着的劲头像被一根针刺出了孔,丝丝地流着什么。千万个念头在心里滚着,碾着,撕扯着,要从这些小孔里钻将出来。他觉得脸在发烫,腿在发软,喉咙瞬间干渴,手心流出奇怪的冷汗。他咬牙抬起头,却不敢看向服部。

冷汗从手心扩散,不觉覆满了全身,不知什么令老旦又回头看去,一个战士都看不到,他们都藏在各自的角落等着玉茗挥起胳膊。玉茗始终盯着服部,右手神经质地微微抖动。老旦见他脚下那碎砖烂瓦里有一抹嫩绿的草,它倔强地钻出来,轻轻摆动,白色的花骨朵包着不知颜色的花朵。

“不行。”老旦轻轻地说。

服部挪动了一下,也看了看自己的后面,又回过头说:“好吧,一会儿我们会来拉人,再之后,我们会进攻,彼此……保重吧。”

服部立正敬礼。老旦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右手。陈玉茗诧异地看着老旦,他没有举手。

日军送来了四十二具尸体,拉回去两百多具,这些都只是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那些,大家心照不宣。

“龙参谋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已经靠过来了。”二子从上面回来说。

“晓得了。”老旦头也不回,他看着摞成一堆的战士们,将燃烧的火把扔了上去。浇了汽油的尸体腾地烧起来,炙热卷着每个人的脑门。老旦后退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回家吧,弟兄们……”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看着熊熊的火焰,这八个字闪电般掠过老旦的脑海,令他通体冰凉,腿脚打颤。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从黄河边上辗转到这里,早晚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马烟锅去了,麻子团长去了,那么多弟兄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他望着升起的太阳,听见鬼子那边传来吆喝的声音,那么喜人的太阳,终于要告别了,他想拿出最后那只鸽子放了,却觉得矫情,让玉兰留在那里,等着这只鸽子吧。他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眼角挂了泪花。

朱铜头和几个战士搬来了五箱子弹,老旦颇为诧异:“咋回事儿?”

“城里的警察找的,他们半年前埋在地下两万发,头都打晕了,这帮笨蛋差点忘了。”朱铜头用刺刀咔嚓撬开一个,黄澄澄的子弹啊,看着比金条还要喜人。二子嗷地扑上去,抓了一把在嘴上亲着。

“乖乖,俺的亲乖乖哟。”

“快把咱的枪找来,这下有的使了,鬼子,有种的来吧!”黄瞎炮一把丢了三八大盖儿。

“装……装……装甲车!鬼子来啦,准备战斗……”黄瞎炮扯直了嗓子喊着。

能够战斗的不过四十多人了,旁边阵地上的残兵也到这里集中,他们的连长营长都没了。二子点上烟,拉下他的摩托镜,背靠着一排弹药箱托起了机枪,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儿。朱铜头像个卖手雷的,一个个摆整齐显摆着,他嘴里咬着一个手榴弹的屁股盖儿,早咬成了一块铁皮,在牙齿间磕磕碰碰,发出脆硬的响儿。小色匪用舌头舔着子弹,一颗颗地舔,他说这样子弹就带了黄家冲神婆的咒语,鬼子挨了将必死无疑。老旦去兜里掏烟,没了,烟丝也早断了,可他仍在身上摸来摸去,就摸到了那熟悉的梳子。一摸到这东西他便放松下来,像摸到了踏实的土地。他悄悄拿出来,摘了帽子。半个月没洗的头发已经黏成一片,梳子从里面艰难通过,头皮被拽得生疼。这疼比眼泪还要熟悉,马烟锅就是这样给他梳的。他用它梳过阿凤的秀发,梳过玉兰的鬓角,梳过好几个死去的战士的毛,梦里还梳过翠儿和有根。

“弟兄们,能和你们一起干鬼子,老旦三生有幸!”老旦揣起梳子,憋足了劲喊了一声。战士们惊讶着看他,一个个绽开了笑。黄瞎炮狗唤月亮那样嗷呜嗷呜地叫,黄一刀杀猪那样呀呀呀呀,小色匪学着林子里一种怪鸟的噶及噶及,二子却唱起了豫剧:

“俺一见俺的父王动真气,走上前来扯龙衣……”

唯独陈玉茗不哼不哈,不说不笑,只扔了帽子,掏出红色的铁面具挂在脸上,他身上别了好几支手枪和匕首,老旦知道,肉搏中他能以一敌三。

匪兵们见他如此,纷纷找出自个的面具挂了,壕沟里冒出二十多张红鬼脸儿。可有人没有,凑过来的其他连的更没有,黄瞎炮颇得意地用手指弹着面具:“怎么着?眼热了?等俺死了你就拿去戴上……”

装甲车走到半路,喘着气停了,迫击炮和平射炮也没响起,更不见扎着红头绳的敢死队。将散的迷雾中人影绰绰,像梦里夜半谁的游魂。老旦终于看清了,战士们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前面一排是十几个踉踉跄跄的国军弟兄,他们反剪着双手走在前面,有人被两柄刺刀穿过双臂,几乎是挑着走。一个鬼子中队长傲慢地走在前面,小胡子撅得羊屎一样,却不是服部和他身边那个。这军官后面跟着几十个鬼子,再往后就看不到了。

“日你妈的小鬼子,有种自己上来!旦哥,这他妈的怎么办啊!”朱铜头攥着手雷无措起来。二子端着机枪傻了眼,对老旦喊:“是王团长,前面的是王团长。”

老旦看到了,被顶在前面的人血流满面,那两道笔直刚毅的眉毛,宽大瘦削的身板儿,略带佝偻的长身,正是抓他和二子当兵的王立疆。

“是王团长!大家别开枪!”老旦命令道。他明白为何王立疆没有消息,为何服部说援军不会再来。

王立疆的两条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两边,脸上血污狼藉。两个矮小的鬼子躲在他身后向前推。老旦想叫大薛和神箭手梁七,却想起他们已经埋在地下,老旦很快晓得,除非投降,否则救不了他。

“旦哥,投弹距离要到了……”陈玉茗说。

“弟兄们!听好了!老子是虎贲169团副团长王立疆,你们都是老子的兵,给我听清楚了!开枪!向鬼子开枪,你们要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让鬼子夺了阵地,老子做鬼也扒了你们的皮!扒了皮还要枪毙你们!前面的指挥官是老旦吗?命令你的士兵开枪!这是命令!”

王立疆挣扎着大喊,其他战士也纷纷叫起来:“弟兄们,听王团长的命令,他做鬼有我们陪着,你们放心!”

“开枪啊,这算个球?鬼子快不行了,硬了一晚上,别最后给爷们流在炕上!”

“求你们,开枪啊,把我后面这鬼子弄死,快点呀!”

鬼子军官一摆手,他们停了下来。鬼子们在刺刀上使劲,众人疼得住了嘴,却发出阵阵惨叫。

“弟兄们听着……鬼子快撑不住了,别看能诈唬,可他们也弹尽粮绝了,打东门的指挥官刚被撤了,他们没招了啊,咱们的援军正在包围他们,你们就等着中心开花吧……”

见王立疆仍在喊叫,一个鬼子猛地举起枪托砸他的头,王立疆一个趔趄,黏汪汪的血又流了一脸。陈玉茗见那鬼子露出半个身体,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击穿了鬼子后背,又捎到后面一个的胳膊。鬼子军官大怒,闪电般抽出军刀,熟练地一刀挥出,一个挑在前面的战士登时人头落地。

王立疆见这弟兄的头滚过脚边,眉头一皱,又挺直了身体:

“弟兄们……从为国当兵起,老子就等着这一天……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和虎贲等到最后的胜利!老旦,二子,你们俩给我听着,老子抓了你们来当兵,你们不冤!男子汉大丈夫,为大义生死一遭,夫复何求?替我向柴团长和余师长问个好……”他回头看着身边的弟兄们,“弟兄们,跟着我这一趟,辛苦你们啦,还认我这个副团长的,都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血面狰狞,哈哈大笑起来,继而是一声大吼。他猛地一拧身子,穿过胳膊的刺刀横着切了出去,鲜血划着半圆洒在地上。王立疆一声怪啸,冲着那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队长一头撞去。鬼子军官忙挥起刀,哪里还来得及?被他结实地撞中面门,那一声脆响像掰断新熟的苞米,掰开熟透的西瓜,二人俱都脑浆迸裂了。其他战士也大叫着纷纷转身,或撞或咬,阵地前面惨叫连天,血雨横飞。

“杀!”

陈玉茗声嘶力竭下了令。老旦哇地哭了,拎着大刀就去了,他像着了火的奔牛,直通通就去了。战士们号啕一片,吼声和子弹一起喷发。子弹穿过国军弟兄和鬼子们的身体,让他们纷纷倒伏了,鬼子扭头要跑,可屁股后面追来个举大刀的家伙,咔嚓咔嚓就砍他们的脑袋了。他身后还跟来几十个鬼一样的家伙,拿着各种奇怪的武器。一个大胖子头戴着一口锅,挥着两把大号的菜刀;一个独臂的鬼脸儿,怎么跟个猴子一样蹦来跳去?可他们都如此凶狠,满地的人头他们看也不看,机枪的扫射他们都不怕,他们疯了,傻了,哭了,他们是不想活了。

“冲,干脆冲到底!”老旦抓起一支步枪喊道。陈玉茗犹豫了下,见弟兄们全上来了,也操起一支步枪上了。二子端着机枪飞奔着,见鬼杀鬼,见人杀人;朱铜头揣起菜刀,手雷一颗颗精准地落在鬼子眼前;鬼子没料到这支残兵还敢反冲锋,坐在锅边吃牛肉的小队长刚把军刀举起来,就被飞奔而至的黄瞎炮横削一刀,嘴里的牛肉也砍作两半了。他们乱了阵脚,一帐篷的敢死队正在脱光膀子喝践行酒,二子的机枪已经扫了过去,帐篷被敢死队的血染得通红,好容易出来几个,一颗手雷就炸飞了;又一窝鬼子东瞄西打没了章法,看到拥来这一群不要命的国军,干脆一咬牙,子弹哗哗卸下,做出了拼刺刀的架势。

“谁他妈跟你拼!”

二子抬枪便扫,鬼子们横尸枕藉。黄瞎炮剁着个负伤鬼子的腿,他是故意砍腿呢。那鬼子眼见一条小腿被这支那兵剁下来,竟从其他同伴的尸体上拿过一颗手雷拉了,他举着手雷死死抱住黄瞎炮的腿。黄瞎炮纵是削掉了他的头,仍是挣开不得,黄二愣用刀去砍鬼子拿手雷的手,可刀早已经卷了刃儿,一下子竟没砍断。火光闪处,他们三个像一堆碎木头飞起来了。

“全杀了,一个不留!”老旦还要前冲,又被陈玉茗拦住了。

“就地防守,不能再冲了,咱不知底细!”陈玉茗拦住了众人,“快点布防,鬼子马上就会来反扑了。”

老旦知道他是对的。战士们纷纷跳进鬼子的工事,扭过机枪,寻找手雷,指着东门的城垣。

“打炮喽!鬼子的迫击炮!”小色匪指着天喊起来。

弟兄们纷纷埋头,可明明听见炮弹砸下来的哨音,却没爆炸声,再猫出半个脑袋看,只见身后弥漫起浓密的黄烟,低压压在阵地上蔓延着,腥辣辣的味道闻之欲吐,双眼更是像洒进了辣椒粉。

“是毒气弹!快点拿帽子蘸点水……”

老旦大惊失色,想命令大家撤退,可大家已被毒气弹远远隔在了鬼子的阵地上,烟雾中的几个战士只跑了几步就栽倒在地,咳嗽了几下不动了。

“冒失了,冒失了,这咋球办?”老旦没了主意。太小看了鬼子,他们什么招都会用的。鬼子在长沙就听说用过这东西,怎就忘了?小色匪强忍着呼吸用帽子把尿,可这当口怎撒得出?

“能撒的赶紧尿!尿不出就蘸点儿血,都散开……”老旦咬牙指挥着。

但这无济于事,暴露在鼻子外的眼睛和裸露的伤口泛起无法忍受的剧痛,眼皮下像是开了锅,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有人拼命抓挠着双眼,直到它们血肉模糊。黄一刀一只手捂着脸,惨叫着向着鬼子那边跑去,一串子弹立刻打翻了他。他倒下的地方,上百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鬼子端着枪上来了。

“旦哥!是时候了!”

黄烟里的陈玉茗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扔掉了捂着口鼻的帽子,面具后流血的眼里凶光毕露。

“弟兄们哪!再去赚几个鬼子啊……”陈玉茗捡了支带刺刀的步枪,搀着老旦往前跑出烟雾,鬼子们近在眼前了。

“走吧走吧,就这么着了。”二子也跳出来。他揪起喘不过气的朱铜头,二人磕磕绊绊地跟上。战士们也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嘶哑着流血的喉咙,大喊着举起了刀。

老旦跑了一阵跌在地上,他说不清哪里的伤偷走了他的力气,腿脚无力,呼吸艰难,眼前重影一片。陈玉茗定是杀去了,哇呀哎呀叫得凶。老旦听见刀锋划过空中,听见刺刀没入人的身体。他终于睁开了眼,一下看到一颗戴着铁面具的脑袋滚到脚下,旁边一个匪兵摘了面具,把手榴弹凑在嘴边去咬那拉绳,一颗子弹兜着风打中了他的头,那头颅烟花一样爆开了,铁面具打着转飞到半空,重重地摔在地上。这定是颗开花弹,鲜血从他的脖子箭一般标向天空,撒下绚烂的雾。鬼子们也都戴着面具,防毒面具看着和树上的叫驴蛋似的(一种会叫的大虫子,类似蝈蝈,比蝈蝈大)。陈玉茗的刀咔嚓劈开一个鬼子面具,硬生生嵌在鬼子脑袋上。鬼子却不死,伸着手抓他,又够不着。朱铜头庞大的身躯跳起来,他那菜刀舞得风一样,嗖地就把鬼子头砍耷拉了。一个战士瞎了到处摸,抱着一个背朝他的鬼子,一把揪掉了防毒面具,啃棒子样找着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个往下咬着。周围的刺刀将他扎得活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最后啃在鬼子的喉咙上,铁闸般不动了……

老旦不知眼中流出的是泪还是血,肺里火烧火燎,几乎要疼晕过去。二子的胳膊上泛起鸡蛋般大的燎泡,闪着晶黄的光,可他不在乎,那刀法也不俗了,竟然敢一个拼三个呢;小色匪这兔崽子最是机灵,他躺在自己脚边装死,只用手枪一个个打着鬼子,打完了再换枪,被他弄死好几个还不知怎么回事呢。

看着越围越多的鬼子,直不起腰的老旦嘿嘿笑了,他等着一个鬼子来寻自己,可他们都瞎了眼,就是不来找这个站不起来的,老旦只能嘿呦嘿呦地叫,希望引起一个注意的,好容易跑来一个,还没等老旦举刀,他却跑过去了。妈了个逼的,哪有这么看不起人的?老子可是青天白日的!

毒气久久不散,大家终不是戴着防毒面具的鬼子对手,那二十多个冲来的战士纷纷倒伏,鬼子的刺刀在他们身上进进出出。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端着挺没有把子的机枪扫着,将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立刻冲过来一群,尺把长的刺刀扎穿了他。他盯着这一片鬼子,拉了胸前一串手雷,白烟里,陈玉茗那张血糊糊的脸冲老旦微笑着,他抓着刺刀向前狂奔,鬼子们扔了枪想跑,却被他用手枪一个个打死。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闪,毒气呼地飘散了,他和一群鬼子在这巨大的闪光里炸烂了……

二子总是最聪明的,这么玩命的肉搏时刻,他竟抢了一个防毒面具戴上,扑哧扑哧砍着鬼子。他身后是毒瞎了眼的朱铜头,眼眶里流着黑红的血,他将两柄菜刀转着圈瞎抡着,二子扔到身后的人都被他剁烂了。老旦挣了几步,脚蹚进地上的血泊,那血热乎乎的,哗啦啦的,像盛夏里家门口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很是亲切,他辨得清每一颗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以前怎么会害怕这可爱的声音呢?脚底下有个戴面具的弟兄只剩半拉身子,肠子泡在肮脏的血水中,可他还在挣扎着。老旦被他绊倒,他抚摸着这战士的面具,握住他残缺的手,抓过旁边一支手枪,顶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枪。

二子腰上挨了一刀,疼得站不起来。朱铜头被一个鬼子军官踩住了脑袋,一枪枪打在后背。鬼子像发狠一样慢慢打着,有个匪兵砸在他背上一枪托,他踉跄一下,连看都不看。一枪下去朱铜头就颤一下,后背喷泉样冒着血,那血像板子村老井翻水一样喷起老高。二子抡着双刀,跌跌撞撞摔到老旦面前,他摘了面具,对着就要晕过去的老旦说:“你个球的,就你能有青天白日?”

老旦呵呵干笑,摸着他满是血的脖子,鬼子的腿从四方走来,挂着鲜血,踩着尸体,他们慢慢都摘了面具,老旦看了几个离得近的,长得还不错么?有点小白脸的意思。打死朱铜头那个军官也走来了,这个长得差些,和踩了高跷的鳖怪似的,可没有服部那个派头。这家伙揣起手枪,颇威严地抽出了腰间的刀。鬼子的刀就是好,砍了那么多弟兄,刀刃还这么亮锃锃的。看样子他要砍了最后这两个人呢。老旦哀叹一声,妈了个逼的,没让马烟锅砍在村口,却被鬼子砍在这儿了。

“啊呀呀呀呀!”

小色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光着瘦巴巴的上身,铁面具上嵌着几颗子弹,他举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跳着奇异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那是黄家冲神婆在人之将死时跳的步子,能驱走病人床前的恶鬼。鬼子们被他弄得怔了,瞪着眼看他旁若无人地跳。黄一刀断了半条胳膊,拎着刀晃晃悠悠走过来,见小色匪如此,他也哎呀哎呀地挥舞着,和第一次与老旦拼刀那样,大刀一会儿上头,一会儿掏裆,舞得高兴了,这家伙原地来了个持刀空翻,却没站住,麻袋一样摔在瓦砾中,鬼子们哄堂大笑。

“二子,咱回家了。”老旦说。

“嗯,走吧。”二子和他靠背坐着,眼神带着无奈,他摘去满是血污的眼罩,“鬼子刀快,砍头不疼的……”

小色匪嘿呀呀地蹦着,血洼让他踩得和火堆一样四溅,那面旗子上溅满了血点儿,老旦第一次对这难看的图案感到喜欢。黄一刀爬不起来了,只跪在小色匪身后,将卷了刃的大刀横担在大腿上,用指头一下下给小色匪弹着调子,他身后一个鬼子端起步枪,顶在他后脑拉了下枪栓。

鬼子突然乱起来,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还有马蹄狂奔的声响。鬼子们纷纷朝后举枪,却见十几匹马飞奔而至,上面的人有的双枪并发,有的机枪乱扫,也有的步枪骑射,鬼子们竟来不及开枪就被撂倒在地。一匹漂亮的战马飞到眼前,马背上抡下一柄豁长的大刀,举着军刀上去的鬼子军官咔嚓被斜劈掉了脑袋和一边肩膀。此人收刀立马,一身黑衣斗亮飘逸,马背上发出雷一般的吼叫:

“都给老子杀光!”

“黄老倌子?”老旦如在梦里,二子却不吃惊,往后一指:“你婆娘,你婆娘……”

老旦忙看,见烟尘里飞过一匹白马,身着黑衣的玉兰纵马夹鞍,双枪四射,高挽的发髻上插着蓝色的蝴蝶。马背上的匪兵们骁勇异常,消灭着还没恍过神的鬼子。这是黄家冲最后的精锐,黄老倌子竟然再度出山。

玉兰跳下马来,奔到老旦身边,扔下冒烟的双枪,爱惜地摸着他血糊的脸。

“死鬼,就知道你还活着!”玉兰说罢泣出声来。二子在旁边眼热,嘿嘿一笑道:“俺在呢,俺在呢,俺还没死,他能死么?”

“快跟我们走,回黄家冲!”玉兰说罢就来拉他。

“不行,阵地,这里必须守住……”老旦忙说道,“快让老倌子回来,别冲锋,守着就好。”

不用他喊,黄老倌子拎着马头冲他来了。“你个老鸡巴旦,要不是玉兰耍横,老子能为你破这个例?”黄老倌子横着眼指着他。老旦再没力气说话,咬着牙说了最后一句。

“守住这儿,胜了再走。”

“你个死心眼儿的老鸡巴旦……”黄老倌子嘿了一声,“玉兰你带人守着这儿,老子好容易来了,可要好好杀一场,匪崽子们,鬼子又来了,跟老汉杀去呀!”

黄老倌子翻身上马,众匪兵不知哪里弄来这么多马,跟着他向前奔去。老旦恍惚地看见鬼子的几辆装甲车喷着气开来了,后面又是大堆的鬼子,只是这次没戴防毒面具。玉兰的脸挡住了他的视线。她的脸多美啊,即便沾了血污,蒙了硝烟,也还是那么好看,这张脸让他将身上的疼和肺里的烧都忘了,他看见玉兰那柔软的嘴动起来,它恶狠狠地说:

“你再不跟我回去,奶奶我现在就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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