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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奇袭斗方山

半夜一点,南边的地平线升起一个亮点,略带吃力地往上爬,升到就要掉的时候炸开来,却是绿的,这绿色的信号弹森幽幽挂在天上,像一只阴间跑出来的眼睛。老旦心头一紧,听见身后的战士们站起身来。杨铁筠掏出表看了一眼又塞回去,对老旦点了下头。

信号弹熄灭时,国军战线上耀起冲天的白光,炮火像洪水一样卷动着大地。炮弹拖着尖啸飞过头顶,在北方的地平线炸开,那是一个师的火炮数量,老旦咬着牙戴上帽子,摸了一下腰间的军刀。“兄弟,给点劲儿!”他自言自语道。

不远处一大片人从黑暗里冒出来,静悄悄扑向敌军阵地。他们潜伏了很久,是第2军165师的两个团,任务是向江岸要塞的正面发动佯攻,借以吸引敌军西侧的侧翼部队向中部增援,拉出一条狭窄的空当以便突击连通过。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进攻的真正目的,会豁出命去攻击敌人。敌军的炮击立刻予以回敬,照明弹麻雀般飞起来,夜幕亮同白昼,一团团炸开的火光争相闪耀,在江水的映照下壮丽无比。见敌人已经发现,上千名国军战士就喊声震天地开始冲锋了。日军射出更多的照明弹,满天空挂得都要撞了,江面和两岸弹雨横飞,国军战士端着枪在弹雨中疾进,一个个身影倒下,一倒下就没了踪影,像掉进夜里的湖泊……

杨铁筠见前面有人摆动了一面旗子,就对大家做了个出发的手势。老旦和他走在前面,走一阵就有个特工向导带路,他们让连队走走停停,有时还要快跑,几个特工搬开了早已剪断的几道铁丝网,招呼突击连赶紧过去。

“跑过两百五十米,拐进左边那条壕沟,再过去就是鬼子了,卫兵已经被我们处理,你们只有十分钟,赶紧过去。”一个人在黑暗里说,身上的烟味儿熏死人。

“多谢长官,辛苦了。”杨铁筠说。

“完成任务,安全回来……”他和杨铁筠、老旦分别握手。老旦这才看清,这竟是军部的胡参谋,他一直把队伍带到这里,这是他安排出的通道。

炮火渐渐跑到了身后,他们顺利地通过了通道。进入了对峙的中间地带,突击连立刻分散,弓着身匀速前进,到了胡参谋说的那条壕沟后又聚拢起来,按着地图所示向敌后插去。炮声在继续,却越离越远。队伍在黑暗中行进,停了半夜的雨无边落下,遮盖了几十米外的视线。钻过两道无人的战壕后,老旦就看到几辆卡车拉着鬼子在缺口处停下。果然只有十分钟的空儿,晚一点可就撞上了。杨铁筠带大家绕过鬼子把守的一个村庄,让早准备好的一半多战士们戴上绷带放上夹板儿假装伤员,排好队伍,一百多人堂皇地走上大路,十分钟后顺利地进入了敌军纵深。也常有一队队的鬼子向他们挥手致意。战士们按照事前操练的日语大喊“胜利”。到了检查口,杨铁筠就和鬼子叽里呱啦一阵,又给他们看了什么证件。这些证件都是被歼灭的鬼子部队的,并非伪造物。突击连顺利地通过了鬼子的补给区。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鬼子向前线进军的部队,只管埋头“撤退”。路上偶尔有鬼子经过,看到这支急匆匆往后跑的队伍,虽然纳闷,也并不打搅。倒是那些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老百姓一路紧张地瞪着这支“鬼子兵”匆匆跑过,瞪得大伙儿心里直发毛。

一整夜的急行军,对这些背砖头当小菜的士兵来说毫无问题。天快亮的时候,突击队到达日军后方五十公里,在个废弃的村子隐蔽休息。大家悄声藏起,吃着干粮和腌肉干。四周都安排了警卫哨,既要防鬼子过来搭讪,还要防国军可能留有的余部突袭。一声令下,该睡的都睡了。杨铁筠派出那几个宪兵兄弟去侦察,抓回来一个正准备强奸村妇的鬼子。这厮光着腚正要干活,被侦察兵大鹏摸进去,一拳就打昏在炕上,装麻袋里就扛了回来。大鹏用力过猛,鬼子的鼻梁断了,鼻音很重。杨铁筠对之一通大骂,问了机场的部队驻扎情况和部队番号,说要把他送回去让其长官处置。晕头晕脑的鬼子以为这个军官发现自己违背军纪强奸民女,是特意派人去抓他的,慌乱中说了个详细,一个劲求情鞠躬。直到放哨的班长回来不小心说了句中国话,鬼子才知道上了当,穷凶极恶跳起来。老旦早有准备,一刺刀封了喉,捂着嘴放干了血,让人悄悄扔在村里。

鬼子讲,机场由日军15师团的一个中队把守,满员220人,不过有两个步兵小队去西边拉军需物资了,中队长也不在。杨铁筠觉得运气不错,机场也就几十人。突击连休整之后又跑了五十公里,到了机场附近的山里。机场多是地勤和普通守卫,但有机枪;距机场不远有支机械化部队正在休整,侦察兵也说有一百多人,几十辆车,番号不明,战斗力不详,如果不是伤兵,十分钟就能增援机场。杨铁筠决定带队插到机场后面,天黑再动手。突击连在机场东面的思姑岭找了处树木茂盛的地方潜下来。杨铁筠和老旦却不敢松懈,带着副官胡劲以及两个排长爬到山岭上,背朝夕阳观察机场。杨铁筠很仔细,让所有人不得抽烟不得站起。连队在上风头,离机场不过三百米,鬼子逆着光能看到山端的人影,也八成能闻到什么。老旦深以为然,回头又补了一句:“都不许放屁,有也憋回去!”

斗方山机场坐落于群山之间,原来只是几片大的晒谷场,日军步步为营,为了扩大飞机的飞行半径,征调工程兵和百姓大干了一个月,屠了村子,推倒了树木民房,铺就一个能起降轰炸机的机场。老旦忍着烟瘾举起望远镜,看到几十架大小飞机停在机场上,不断有起飞的向后方飞去。机场四周修了三个高高的木台,下面围着沙袋,上面架着机枪和大功率的探照灯。地面上的人倒是不多,除了修飞机的,也只有几人走来走去。顺着杨铁筠指的方向看去,机场东边有一个营地,汽车摩托车整齐地放在里面。鬼子好像正在出晚操,一百多号人穿着白汗衫和马裤蹦蹦跳跳。杨铁筠若有所思,看着地图嘴角露出微笑,老旦猜他肯定有了什么鬼点子。杨铁筠安排十几个哨兵轮流值班,让大家吃饱喝足全部睡觉,他和老旦,以及两个排长——胡劲和林伟坐下来,在地上用小土块摆出了地图。

“和那个俘虏说的一样,飞机场大约只有五十人,能战斗的估计不过三十人,其他都是地勤和维修人员。但是能够进入机场的几条路都在探照灯下的机枪火力范围之内,秘密潜入做不到。”

杨铁筠顿了顿,继续比划着说:“如果强攻,枪声肯定把旁边这个机械化中队招过来,万一这个中队一百多人开着装甲车摩托车过来,我们挡不住,任务黄了,跑都跑不掉。要打机场,必须先解决这个机械化中队。”

杨铁筠眼神凝重,脸上泛起红光。老旦被这大胆的计划吸引,但又觉得哪不对劲,很快他提出了顾虑:“摸黑袭击这个装甲中队,只要是偷袭,以咱的战斗力,问题不大。但是枪声一响,机场的鬼子就提高戒备了,机枪手就开了保险了,它们架在高处,灯影下扫射起来就不好往里冲了。”

“让大薛干掉高塔上的,大薛能让步枪出不了声。”杨铁筠说。

老旦点了头,继续说:“咱就是用他们的车辆往里冲,也未必能下得了车。鬼子飞机又那么多,没有半个时辰,炸药也装不完。所以俺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能惊动机场,要么这样……能不能分兵同时解决两边的鬼子,你一支俺一支,两边同时下手,或许胜算还大。”

老旦的建议朴实周密,实在得让众人发愣了,看不出这个农民倒是有些料呢。

“继续说……”杨铁筠点头道。

老旦受了鼓励,也兴奋起来,咧着嘴说:

“装甲中队的鬼子看似一百来个,但毫无戒备,其实不难解决。俺灭了门卫,大薛干掉哨兵,我们就把营房里的鬼子全突突了,光屁股的鬼子没啥蹦跶的。机场还是关键,你带人去机场,大摇大摆走过去,哨兵门卫干掉,围起他们的营房。你们要动手了就拿个火把晃两下,俺看见信号就动手。”

杨铁筠嘴角撇了撇,看着老旦,看得出他接受了这建议。

“弹药库好像在机场东北角那排矮房子里,里面肯定有鬼子,看样子很坚固,冲进去有难度……”胡劲指着一块石头说。

“冲进去徒增伤亡,放上炸药浇上汽油,直接端了它。”杨铁筠弹去了那块石头。

大家对了表,约定凌晨两点时动手。战士们再睡不着了,一个个检查枪支弹药,知道要动手了,有的摩拳擦掌撸袖子,有的抱着枪默不作声,还有的看着天上的星星发愣。二子啥也没干,枪和帽子都扔在一边,盘腿儿坐在一个大石头上,黑乎乎的活像个泥菩萨。

“旦哥,你知道我在想啥?”二子见他坐过来,低声问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哪知道你想球啥?”老旦抽出军刀来看着,这刀寂寞好久,刀锋发着贪婪的光。

“我在想啊,这么多飞机,咱们要是都会开该多好啊,一人开一个回去,你说咱这一个月咋不学开飞机呢?”

“开车你都学不会还开飞机?你开着鬼子飞机回去,八成还被咱高射炮打下来。”

“你咋总想些不好的呢?出来这小半年,还和被抓出来的时候一样。”

“本来就一个样哩……你还觉得长翅膀了?”

“你是被强抓来的,我可是陪着你跪下来的……你倒不领情?昨晚上你也没睡,想啥了?”

“没想啥,脑袋是木的。”

“我本来想带着钱来的,打完了就往家跑,俺看了地图,往北跑就是孝感,再往北过了武胜关就是信阳……想和你商量,又怕你装蒜。”二子旁顾左右,左右没有耳朵,都散开老远。

“我也想过……”老旦咬着后槽牙说。

“龟毛!那你不说!”二子一下从石头上滑下来,鼻子几乎顶到他的脸。

“二子,咱板子村出来的,这才小半年,估计就剩你我了……老天爷留咱俩下来,我总觉得要还点啥……”

“屁,老子又不是没杀鬼子。”二子又坐回了大石头,气鼓鼓地摸出烟,很快又塞了回去。

“俺是想回去,但有点不舍得这帮弟兄了。”老旦插着十指,有些脸红地说。二子想必瞪了他一会儿,晃着一颗大头,重重地哼了一下。

“今晚看俺怎么收拾这帮鬼子,俘虏都留给俺,一个个宰了狗日的!”二子用手比作大刀,做了个砍的样子。

“成,有活的全给你,你不嫌脏就行。”老旦呵呵笑了。

“总比杀猪干净!”二子对他伸出一只大手,“你的刀借给俺,好使。”

老旦摘下军刀,递给二子,突然有些不舍,好像再也拿不回来了。

虽然已经夏至,夜半的鄂北仍带着凉意。把守装甲营的两个日军哨兵一边打着蚊子,一边对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聊着牢骚的话题。中国算什么好地方?这儿的蚊子咬一下就起一个寿司那么大的包,半个月都下不去;水也不好喝,家乡的清茶总冲出刷锅水的味道;这些也都忍了,怎么这地方的大米那么难吃呢?不说日本的,就是比满洲的也差一大截,煮出来和糟米一个味道。

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他们忙扭过灯照去,见两队友军刷拉拉冲这边走来,走得蛮精神呢。这里距前线150多公里,占领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大事,忙也是忙机场的战士们,他们每天就是修机器养伤员,实在闲了就去村子里掏鸡摸狗找中国女人。可鸡狗都没了踪影,女人就更别说了,就都有些倦怠了,好多人都要求去前线作战了。看到有这么一支部队过来,他们很是诧异,但兴奋覆盖了疑问。是过来接防吗?指挥官并没告诉自己今晚有人啊?看上去不是装甲兵,都是陆军作战部队,他们会不会带来家乡的大米和紫菜呢?发愣的工夫,这支队伍已经到了眼前。他们闻到熟悉的日本肥皂味道,顾虑便像被肥皂洗掉了。带头的军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俩问好,问他怎么没看到指挥官?不是说好等我们吗?上级命令他们来协防机场,原本下午就应该到的,因为帮部队搭桥耽误了半天。这军官骂着第五师团的王八蛋,慢慢到上衣兜里掏证件,却掏出了一包烟。

哨兵激动得跳起来,好几天没烟抽了呢。旁边那个驴嘴军官木愣地瞪着他俩,像眼馋的乡巴佬。两支香烟递过来,给他俩一一点上,矮的这个赶忙点头感谢,嘬姑娘般深吸了一口。他刚享受地向星星们吐出烟圈,就觉个冰凉的铁器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低头一看,胸前冒出一把熟悉的日本刺刀,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时,也品出了嘴里原来是根中国香烟。

老旦刺刀一拧一拔,鬼子小命呜呼。另外一个被二子用刀鞘砍中咽喉,喉咙就碎成蒜瓣儿了。鬼子仿佛溺了水,闭了气,脸憋成了猪肝样,一声都发不出,眼见着带血的刺刀没入自己的胸膛,就回故乡的神社报到去了。高塔上的鬼子看见了,正要喊叫,不知哪里飞来颗要命的子弹,脑袋穿了个左右通透,一不吭气儿就栽在机枪上。鬼子扔进工事用麻袋盖了,三个假哨兵代替了他们。众人轻手轻脚地摸进院里,集中在一处黑影里蹲着。大鹏和陈玉茗小碎步向几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来一个。

“东边的房子都是武器装备,西边的是吃喝拉撒的地儿,东边儿房子里有看门的,睡着呢。”大鹏说。

老旦点了点头,陈玉茗也回来了。

“鬼子都在南边儿的房子里,都光着呢。有几个醒着在说话。”陈玉茗走路悄无声息,像猫走过炕沿似的。

借着月光,老旦仔细端详鬼子住的这排房子,发现都是用木头桩子和木板子搭起来的,再往远看,西边塔楼下放着几个汽油桶,他早知道怎么做了。

“玉茗、小鲁、青山、梁七,你们搬两个汽油桶浇在鬼子房子周围。海涛你带几个人去东边的房子,枪一响就干了那个。其他的弟兄给我散开,三面包围鬼子的房子,火一点就扫射。”

弟兄们呼啦各就各位,几个油桶轻轻滚来,慢慢地在营房墙根儿洒着。战士们熟练地散开,成伞状包围了营房,第一排带着机枪趴下,第二排单膝跪下。不一会儿,整个营房泡在了汽油里,浓烈的汽油味像是弄醒了几个鬼子,里面有人在问着。二子和几个弟兄抱着一堆手雷猫在几个窗户下。战士们都看着老旦,手放在枪栓的位置,等着他一声令下。

机场方向黑漆漆的,老旦揉着肿胀的眼,生怕把萤火虫当了火把。果然,一支火把高高地亮了,晃了几下,老旦便举起了手。机场陡然枪声大作,步枪和机枪炒豆子样射起来。弟兄们也不等老旦挥手了,枪栓哗地就全拉开了。二子嘴里叼满了手雷拉环儿,眼睛睁得猫头鹰一样,劈头盖脸地扔进一串:“鬼子,你爹送压岁钱来啦!”

二子说完低头飞奔,边跑边得意地笑,像只偷了苞米的猴子。鬼子们哇哇大叫,想必被手雷砸得魂飞魄散了,又被房外这一嗓子吓得屎尿迸流,但他们真的没机会再想,惊恐的尖叫声里,十几颗手雷接二连三地炸了。

这排屋子真不结实,半个房顶揭帽子样就上了天,一堆光腚的鬼子飞散空中。手雷引燃了周围的汽油,腾地而起的火焰将营房紧紧包住。惨叫声里,战士们同时开了火,子弹雨点样射进木板营房,打得木屑带着火星飞起来,整齐的房子变成了漏勺一样。

房子里猛然一阵大叫,射出了一排子弹。没想到这个时候鬼子还能够冷静地低平射,七八个跪着的战士倒在地上。老旦身边一个战士微微一晃,额前脑后穿出一片血雾,热乎乎溅到老旦腿上。老旦慌得抹了一把,黏糊滑腻,像刚出锅的豆腐脑。他扶住死去的战士,慢慢放在地上,战士脑袋里流出的血迅速弥漫了一大片,血泊里映着通红的火光。

“一个也别活了!”老旦怒叫道。二子端着机枪扫射着,弹壳蹦豆子一样叮当落地,两边的战士怕这疯子将自己也捎着,忙不迭地退后了。一个蹦出来的鬼子被机枪子弹打得噗噗的,肚子里像装满了东西。鬼子左突右冲不得而出,里面烧得皮开肉绽,外面死得尸枕狼藉,都被乱枪打得烂肉串儿似的。只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偌大的营房成了鸟笼焦炭,连房带人变成了碎烂的渣。

竟然还有伤员,十几个半死不活的捆在地上。陈玉茗在那点数,死了三个,伤了五个,两个较重,活不了。

“俘虏怎么办?”陈玉茗问老旦。

“二子去办……”老旦对二子说。二子点了下头,把枪递给陈玉茗,抽出军刀走了过去。

受伤的鬼子瞪着这个家伙,有人害怕起来,也有人高声咒骂。但这一切都对二子没甚影响。二子指着两个新兵弟兄说:“一个个往前拉……”

两个新兵虽然也杀过鬼子,仍被二子要干的事吓得脸色煞白。他们拉过一个看着倔硬的,肚子上踢了几脚就拉出来。这鬼子脖子穿了,喉管碎成了渣,骂是骂不出了,只把血红的眼睛瞪着二子。二子将刀在他眼前晃了晃,用刀背抬起他的下巴,微笑了一下,一个半转身砍下去,鬼子的头像捣蒜罐一样滚出老远,弹出咚咚的空响。

“下一个。”二子语气平淡,像点着出笼的猪。

又一个鬼子抬上来,这个被手雷炸断了腿,右腿膝盖下都没了,因此没捆。二子等他跪定了,挥刀就要砍。鬼子抬头喊了一声,将手伸进怀里。几个战士立刻用枪指着他。鬼子头也不抬,掏出了一张相片,看了看之后,费力地拧过身子,双手合十朝着东方鞠了下躬,才高昂起头来。他的眼里既无恐惧,也没有刚才那个般死硬,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老旦第一次见鬼子有这样的眼神,正觉得要说点什么,二子的刀已经下去了。那刀太过锋利,鬼子的头垂直掉下来,像桌子上掉落的茶壶,它在鬼子的大腿上弹了一下,一直滚到老旦脚下,老旦害怕地挪了一步,斗胆去看,它竟然闭上了眼。一个宪兵弟兄却没老旦这么多想法,抬脚就踢出去,那颗脑袋带着风声,直直飞到黑夜里去了。老旦心里一紧,他似乎看到那颗头又睁开了眼,在半空看着这些火光里的中国人。

一个光膀子的鬼子骂得很凶,穿着军官才有的马裤,裤带松着,露着半个肥屁股。老旦纳闷地看着他,估计八成是个官。

“老哥,这是个官儿,旁边一个小屋捉来的,墙上挂着军刀。”拎着鬼子的弟兄脸上一道血痕,像被女人抓的。

“好像是个将军……”胡劲看着从鬼子身上掏来的一个本子,嘬着舌头说。

“让我杀让我杀……”二子放开脚下的鬼子,拎着血糊糊的刀过来。老旦瞪了他一眼,二子忙站在他身后。胡劲用日语和这鬼子将军说着。鬼子脾气很大,说几句就骂几句,还不时冷笑几下。胡劲却不动怒,跟老旦说:“这个要捆好了,是鬼子空军的少将,嘴堵好,八成是个宝贝,后方用不上,咱们路上也用得着。”

老旦点了头,对鬼子身后的陈玉茗点了下头,他一枪托砸晕了鬼子将军。“给他换上鬼子兵的衣服,嘴堵好,麻袋片在车厢里盖了。”

“赶紧吧,去机场和连长汇合,剩下的别玩了,利索点儿……”老旦向几辆汽车走去,头也不回地说。身后传来弟兄们的怪叫,他们定是蜂拥上去,用刺刀和匕首乱扎着鬼子,拿皮鞋踩着他们的脸。他又听到哗啦啦的声响,然后就是腾的一声。老旦惊诧回头,见那些鬼子个个成了火球,一个个正在地上打滚。战士们纷纷向后退去,抽着烟彼此说笑。

“都别开枪,烧!活活烧死他们!”喊叫的是侦察兵大鹏,是宪兵部队剩下的战士。他站在那里端着刺刀,活像阴间溜出来的刽子手。

汽车和装甲车都能用,弟兄们雀跃地上了车,八辆宽大的敞篷军用卡车和两辆装甲车发动起来,剩下的都被浇上汽油点着,老旦打头,车队飞速向机场开去。

杨铁筠这边同样进展顺利。老旦的车队快到时,一半飞机已炸成碎片。炸药不够,弟兄们就手雷汽油机枪一起上。指挥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涂,里面还有人仗着坚固的工事顽抗着,几个想把手雷扔进机枪眼儿的战士倒下了。战士们搬过汽油,从房顶的通风孔灌进去,火柴往里一丢,几个枪眼儿就冒出火和惨叫。机场亮如白昼。两架敌机斜斜地掠过头顶,定是刚完成任务回来。他们想必看到奇怪的一幕:机场上一架架飞机点着了,上百个战友推着汽油桶在烧飞机,汽车在跑道上烧,不长的跑道烟尘弥漫,炸得坑坑洼洼,烂东西堆得满坑满谷,端的无法降落,想稍微飞低一点瞅瞅,装甲车上的机枪就打上来,它们赶紧掉头飞走,摇着头去两百公里外的机场,油箱里没多少货了,天皇保佑它们别掉进山里。

见老旦得胜而归,伤亡很小,还捉了个将军,杨铁筠大喜过望。老旦站在装甲车的后座上,威风凛凛,颇有不可一世的得意。他和杨铁筠热烈拥抱,见机场被他们折腾得稀巴烂,老旦笑得眼睛都双眼皮了。杨铁筠让战士们搬上一挺重机枪和几架轻机枪,催促大家赶紧上车。

“老旦,真格的才刚开始……咱们在敌后百多公里的中心地带,几个方向的鬼子一定正往这儿增援呢。”杨铁筠一点没笑,揪着老旦上了车。

按计划,水稻突击连向东南方向一条小路撤退,沿途有两个村庄,就算有鬼子,也尽量不要冲突,能骗就骗过去,骗不过去就打,打也不纠缠,没有命令不许开枪,不许下车不许说话。几个伤兵运在车上,虽然止了血,但能不能顶得住,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弹药补足,几个宪兵弟兄把机枪架在车头开路,二子载着杨铁筠和老旦在第二辆,车队迅速向东南方向开去。

老旦和杨铁筠坐在车后座,二子开着车,小鲁抱着机枪坐在副驾,一声不吭地看着前面。

“连长,你说那鬼子……也是想老婆孩子了吧?”二子回头问。

“鬼子也是人,他们也是被骗来打仗的。”杨铁筠说完这话闭了嘴,可能是觉出这个“骗”字很不合时宜,就改口道,“鬼子受的都是军国主义教育,是用武士道训练出来的亡命徒,他们把天皇视为神明,都盼着死后能在靖国神社有个灵位……他们不怕死,就是怕没有荣誉和归宿。”

“啥社?”二子没听懂。老旦也没听懂,但二子嘴更快。

“靖国神社,就像咱的……祠堂,但又不太一样,我去过两次,日本人把那里当作归宿。”

“连长,你好像在给鬼子……说好话哩?”二子歪着头问。

“是吗?”杨铁筠哼了一下,“开好你的车。”

“是!连长说的对,今天砍了几个鬼子,觉得他们不像冲锋的时候那么凶,尤其是……掏照片这个。”

“什么照片?”杨铁筠被逗起好奇。二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老旦接过来和杨铁筠看,小鲁打亮一支手电。照片上,穿着军装的鬼子抱着个梳辫子的女孩,女孩略带害怕地低着头,手里攥着个不知公母的布娃娃。旁边的女人穿着和服紧挨着他,定是他的老婆,这全家福里的鬼子毫无杀气,温和如穿着军装的羊倌。

“真不该看这照片,挺不舒服的。”二子轻轻地说,他刚才砍下了这鬼子的头。杨铁筠看了看没说话,把照片给了老旦。

“他老婆挺好看的。”小鲁伸过脸说。老旦推回他的头,把照片递回给二子说:“留着吧?”二子接了,却没揣回去,在手里握捏了片刻,只向上一抛,让它飘到夜风里去了。照片飞进月光,扑棱棱如油灯上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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