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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逃亡

车队开出没多久,机场的火光冲天而起,又炸得乱七八糟,想是弹药库烧透了,各种炸弹来了个狠的。战士们低低地欢呼着,死守里面的鬼子定是拼死救火,终归被炸成灰了。头车的帆布扬起来,大鹏伸出半个身子,对着后面做了个手势。

“后面安静,前面有鬼子,准备战斗!”杨铁筠对老旦说。老旦忙站起来对后面做手势,卡车一辆辆都闪了下灯,命令会在车厢里传达。杨铁筠整了整帽子,又看了看老旦,让二子开到前面去。“躲不及了,准备打……”杨铁筠的声音带着点颤抖,领口一枚扣子怎么也系不上,老旦忙帮他弄好,杨铁筠自嘲一样点了下头。

车到了前面,老旦定睛看去,一串车灯正朝这儿迎面驶来,约有十多辆,这就是二百多人了。老旦把手枪打开保险,小鲁就掏出几个手雷放在脚边。战士们都得到很好的训练,他们会准备好的。

“车队放慢,小鲁下车,告诉每一辆掀开车布,仔细着装扮鬼子,看我动手就攻击,你到最后面的车上去,告诉重机枪手。”杨铁筠似乎改了主意。小鲁应了一声,放下机枪就跳下车去,地上滚了三圈才爬起来,这孩子胆小,却也是个不要命的愣头青,一个命令就这么跳下去。杨铁筠见他没事,又对老旦说:“如果你看见通讯兵背着个天线的,往烂了打……”

老旦应了一声,坐到了副驾上。见小鲁一个个车传达着,上了最后一辆车,那上面两挺重机枪都侧过来后,从后到前打来了手势。杨铁筠拍了拍二子,让他迎头开去,在错车的时候慢下来。

“连长,你啥意思?和鬼子唠家常啊?让俺怎么办?”二子登时慌了。

“你开你的车,谁也别看,看我动手就一起打,让你开你就开。”杨铁筠站起身来,开始对鬼子车队招手。老旦故作随意,手心早出了汗。杨铁筠这个秀才,竟这么大的胆儿。

鬼子车头有指挥官,见杨铁筠站着敬礼,懵懂站起一个来。杨铁筠哇啦哇啦喊开了日语,这也是先发制人,鬼子果然回答,两辆车慢慢交错了。老旦一眼看到鬼子军官旁边坐着个背天线的鬼子,怀里抱着个方盒子。后面车上鬼子拉得满满的,却没很警觉,枪口都指着天上,上面也似乎架着机枪,定是去增援机场的。老旦将脸绷出鬼子的样儿,坐得石头一样。一个胖鬼子死活瞪着他,老旦看他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也只能咬牙挨着。二子目视前方,手神经质地摩挲着方向盘。

杨铁筠和鬼子头在对话,说着说着鬼子就骂起人来,一口一个“嗨依”!想必这鬼子是比他官大的“上级”。鬼子骂了一会儿,回头招呼自己的车队又开起来。杨铁筠依然站着敬礼,看着一辆辆车经过,就在最后两辆到了眼前时,他放下了手,老旦端着机枪就开打了,一梭子便将鬼子指挥官打去半个头,车上也打倒一串,剩下的全给了那个背天线的通讯兵,连人带机器打得碎碎的。

十辆车的战士们也开了火,鬼子割麦子一样倒下车去,他们连枪栓都没空拉开,子弹穿了这个穿那个,好容易躲过一轮,又被他们扔过的手雷炸飞了。也有机灵的鬼子,骨碌着跳了车,可两挺重机枪不会放过他们,纵是跑出几十米了,还是打死在黑暗里。

“连长,后面又有鬼子来了。”小鲁跑过来喊着,杨铁筠一惊,果然看见后面灯火成串,十几辆车是有的。

“行了,车炸了,赶紧走!”杨铁筠拍了二子一下。

车队飞速前进,每辆车都扔了手雷,炸瘫在路边。这简直是残忍的处决,鬼子只有挨打的份儿。重机枪手意犹未尽,仍在向后射击。老旦心花怒放,这伙鬼子可太倒霉了,可屁股后面又撵了一群,这可咋办?

“鬼子吃屎长大的吧?真把我们当鬼子啦?”二子笑得摇头晃脑,不时回头看着。

“那个指挥官以为咱们是另一路增援部队,刚才骂我们为啥走错了路,耽误这么多时间,让我们跟在后面去机场……”杨铁筠也笑起来。

“后面追来这一群哪来的?”

“不知道,先跑吧,够他们追一阵的,最后的车上有重机枪,他们追不上来。”杨铁筠毫不紧张道。

突击队车辆完好,风一样继续前进,按照计划,28军的一个游击营会在离机场八十里地的接头地点接应,掩护大家进入湖泊区。但在这段路中,杨铁筠估计至少还有个鬼子的哨卡和一个营的鬼子驻军,原定的计划是冲过去,突击连有充足的武器弹药,只要敌人没有坦克,应该问题不大。

车队继续行进,鬼子穷追不舍,一排车灯如影随形。老旦问要不要下来打个伏击,收拾了狗日的算了?杨铁筠没有同意,任何耽搁都会错失和接应部队的会合,就让他们追吧。天蒙蒙亮了,还剩十公里的时候,猛地看到一大群鬼子横在路上,躲在路障之后,哨卡两边的机枪手都在,显然是早有准备。

“连长怎么办?”老旦有点慌了。

“机枪,鬼子的机枪架着呢……”二子吓得有点脚软,车速就慢下来。

“向前开,别停!”杨铁筠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容。太阳从地平线露了出来,照亮了他左边的脸,就像老旦在武汉突出部之战前看到的一个战士。

“冲过去?”老旦有些不知所措,杨铁筠开始让他害怕,他的胆子要比天还大么?

“开过去,老旦你和我来,就说后面就是袭击机场的敌人,穿着我们的衣服,我们人少打不过,要求一起拦截他们!”

这疯子样的计划让老旦瞠目结舌。二子也大张着嘴,却踩了几脚油门,看得出来,他也豁出去了。

“来不及通知弟兄们了……”老旦回头道。

“没事,他们会明白的……”杨铁筠检查着手枪。“咱们有番号,我有名字,机场和装甲营的鬼子没传出任何消息,你刚才还把通讯器打烂了……后面这队鬼子是瞎追来的,谁也辨不清。”他将枪插回腰间,见老旦的刀在二子身边,就拿过来递给他,“挂上,装像一点。”

杨铁筠大老远跳下车跑去,声嘶力竭地喊着日本话。老旦咬着牙跟跑在后面,后脖颈子凉得见鬼一样。路卡上两个鬼子军官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机枪手听这人喊着日语,就犹豫地直起腰了。杨铁筠跑到路障前,发现两个鬼子头儿竟比自己军衔低,立刻就摆起了派头,一句句硬话扔了过去。老旦听不懂,但仍看得出他是在发令。杨铁筠走过路障后,又问了几个问题,鬼子摊着手答不出。一阵熟悉的“八格”传来,他扇起鬼子的耳光了。胡劲也是个聪明的,车停好后一溜小跑跑过来,大喊着老旦都听得懂的一句:“敌人来啦,敌人来啦!”

杨铁筠立刻指挥鬼子们搬开路障,老旦忙指挥车队开过去,在后面排成一串儿。老旦一辆车一辆车地给眼色。战士们会意地纷纷跳下来,按照老旦的手势散布在了路障两边,枪口一律朝向后面的鬼子车队。有话多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战士们就装听不到。杨铁筠早看在眼里,大声地呵斥着说话的鬼子。真鬼子不敢怠慢,和假鬼子纷纷拉开枪栓严阵以待了。

鬼子追兵追了半晚上,估计气也要气死了,也无法通知部队,不追还不行。这车队喇叭按得叭叭的,鬼子头脱了上衣举着望远镜。他们气势汹汹地刚进入射程,那鬼子头站起来要骂,杨铁筠立刻命令开火了。这执着的鬼子头躲不过七八挺机枪的招呼,连人带车打得一团烂了。老旦估计他死掉之前定在纳闷,这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鬼子车队散开还击,因输了先手,车上栽下来不少,活着的蹦下来,拉足火力朝这边冲锋开火。鬼子的喊声完全淹没在枪声里,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但这帮家伙火力凶猛,枪法精准,老旦顿觉他们是一线作战部队。但这般打法,没遮没拦的,神仙也不管用,他们玩命冲锋,眼见着被屠戮殆尽。杨铁筠打了一阵,给了老旦一个眼色,老旦会意,把打得兴起的二子揪出来。大鹏等人早就端好了机枪,分散地站在后面。

“准备收拾这儿的……”老旦低声道,“认清自己人和鬼子,那边打完这边就下手,别犹豫,全干倒!”

枪声渐弱,这边的二百个“盟军”——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将追来的一百多鬼子消灭了,活着的也都在爬了。大家拥抱在一起欢呼,真鬼子还给受伤的假鬼子包扎伤口。杨铁筠命令真鬼子军官带人去检查战场。老旦见二子等人均已准备停当,照着正在抽烟的机枪手就是两枪,五支机枪同时开火,工事后的假鬼子呼啦全趴在了地上。近在咫尺的弹雨把真鬼子打得惨不忍睹,去检查战场的鬼子惊恐地回过头来,一堆手雷便麻雀样飞来,密集的子弹紧接而至,他们蹦跳着躲,哪里躲得及?很快就和那些倒霉的鬼子追兵死在一起了。

战士们放声狂笑,怪叫着散出去,刀扎脚踹枪托砸,忙得赶时辰种地似的。这简直是游戏嘛,鬼子和傻子一样啊。这一场只死了几个弟兄,可既干掉了追兵,又干掉了堵截,全连目前只死了十三个,这和阵地防御简直是天上地下啊。杨铁筠连长站在那儿颇为得意,腰板儿挺得真的像鬼子,不抽烟的他竟接过二子递过的烟抽起来了。老旦副连长笑得和出嫁的大闺女一样,他旁边的鬼子脑浆崩流,肠肚外翻,他竟还在那儿笑出花来,掏出烟锅就点上了。只有那个老宪兵大鹏不依不饶,推着一堆新兵,让他们每人都要干掉几个有气儿的,用枪也行,用刀也可,反正你要弄死一个,这大好的机会你哪里找去?

弟兄们大声地说笑着,各自补充弹药。二子兴奋地唱起听来半截的豫剧,没人听得懂他在唱啥,就让他闭嘴了。二子也不在意,就去鬼子身上摸东西去了。老旦抽完一锅,见杨铁筠举着望远镜看,额头汗水细密,就让战士们赶紧上车。火红的朝阳在地平线翻滚着,映着满载成就感的车队。杨铁筠不苟言笑,一个劲看表,令车队全速前进。他说接应点不远了,但愿能顺利到达。

后面这十公里人烟稀少,除了一条几乎荒废的路,别说鬼子,野狗都见不着。可越是啥也没有,老旦越心里发毛,望远镜看得头都晕了,正低头缓着,杨铁筠拍了拍他。老旦抬头看,知道接应点就要到了,他心里一沉,不远处的村庄火光熊熊,静悄悄藏在山凹之前。

车队放慢靠在路边。二子带着人摸上去了。其他战士搜索周围,确定没有埋伏的痕迹。但杨铁筠仍不放心,令大家全部下车散到路旁。陈玉茗跑回来,大汗淋漓。老旦心下不祥,握紧了手里的枪,胜利的喜悦化作一身冷汗。陈玉茗说村里刚干过一场,死的都是接应部队的弟兄,不见鬼子,死尸都不见……但出了村往前看,山口似乎有鬼子埋伏……往前走只有这一条路,只有这条路可以进山。

不敢熄火的发动机嗡嗡作响。杨铁筠咬着嘴唇,前后看着,嘴里念念有词。

“感觉像个圈套,但我们没办法,进去吧……”杨铁筠对老旦说。老旦也不回答,只对着路边的弟兄们一挥手,大家就纷纷站起来了,司机们开车前进,战士们熟练地分成几个小队,快步跑向村庄。二子站在村口的房顶上用望远镜向前望着,回头冲大家招了招手。

村子空着,但仍带着住人的气息。战争来得快,村民也跑得快,没了猪的圈里味道依然刺鼻,一些人家门口还有鲜红的对联。村里到处是弟兄们的尸体,数了一下,人数和胡参谋说的差不多。老旦和杨铁筠揪着心上了房,指挥着弟兄们守好了。望远镜里,山口处大约有鬼子两百人守着,有不少机枪,似乎还架着迫击炮,后面并排停着十几辆汽车。

被歼灭的75师野战1营是一支倒霉的部队,攻坚在前面,撤退在后面,于是就没跑出来。但这队伍颇为强韧,一百多人的残部没枪没炮,愣是在敌后打了几个月的游击,四处乱捅,一不留神干掉了一个运输队,上面有三十多个从日本拉来的新军官。他们常用电台和第2军情报部门联络,这个任务一开始不想接,因为太难,但最后还是答应了。穿越到这么深的地带要冒极大的风险,夜里翻过销子山,再行军五十公里,路上很可能暴露了。看着弟兄们的尸体,老旦知道这战斗必定残酷,但这两百多鬼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掉这支战斗力不俗的特工部队,着实令人生畏,想必也是偷袭。杨铁筠不停捏着拳头,一下下咬着嘴唇。

“鬼子为什么不在村里设防?还让我们进来?”老旦不解。

杨铁筠摇摇头,只让大家都隐蔽好,不要让鬼子看出来。

“我们到之前,鬼子的哨兵肯定看到了,在这村口往后看,五里地跑不了。”老旦朝后指着,“他们就是想让咱们进村子,可能想让咱们看这一地死人,想让咱们怕了活捉了?要不怎么一个鬼子尸体都看不到呢?”老旦指着地上抬到一起的1营弟兄们。

通讯兵呼叫着军部,那边回复:特务1营昨日就失去了联系,已无其他部队接应,突击连要自行判断情况,建议向东南方向突进。

东南就是进山的方向,要么冲过去,要么回头。

“怎么办?”杨铁筠将老旦拉到一旁。老旦一愣,他第一次这样问。“这不是遭遇战,特务1营这么快就被打掉了,连个消息都来不及发……鬼子是有准备的……兵力不少,战斗力很强,保不齐还抓了俘虏,对咱们知根知底……咱把鬼子毁得这么厉害,他们想捉了咱们请功呢……这帮鬼子……”杨铁筠有点结巴,这是紧张,老旦想。

“咱们不冲,后面还有鬼子追来,两边夹着死得更快……咱弹药虽够,吃喝快没有了,留在这儿也是等死。面前这两百多鬼子只有机枪迫击炮,咱不比他们差太远,值得一拼……”老旦说着,又见胡劲等军官在不远处看着他俩,就问杨铁筠是否叫他们过来。“这时候,大家心里没底,你要顶得住……”

杨铁筠摘下帽子,弹了弹不存在的灰,又稳稳戴上,对胡劲和两个排长招手。

“要不我先带一个排冲一下?”胡劲一来就问。

“不行,这是送死。”杨铁筠立刻否定了。

“冲吧,鬼子没在村里等我们,也可能刚才那一战损失也不小,摆个空城计吓唬人呢。再等没准鬼子更多了……能撞就撞过去,过去几个算几个……咱还有两挺重机枪呢。”老旦抽着烟说。

“进了山我们就安全很多了,到处都能藏……”胡劲打开地图说。

“老旦是对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杨铁筠也不看地图说——那地图他早看过无数遍了,“安排一辆车,把带的汽油和炸药装在上面,两辆车在前面保护它,用它这辆把鬼子炸散了,打头的带轻机枪,快到的时候前面两车分开,后面这辆炸药车开足马力撞过去,然后大家都往过冲,能过去多少就看造化了。”

老旦哑然,这三辆玩命儿冲锋车谁来开呢?几十个弟兄在老旦的脑海中闪过,他不敢看向他们,只能在脑子里想。烟抽完了,杨铁筠在看着他,他知道这活必须他来干。老旦咬了牙,对着战士们喊道:“陈玉茗,柱子,李克中,六子,小鲁,麻鬼,你们几个过来!”

陈玉茗勇敢沉稳,从来说一不二,老旦咬牙喊了他。二子和他,老旦只想派一个,本来要喊二子,话到嘴边却变了陈玉茗。老旦心中有愧,陈玉茗一过来他就递过去一支烟。李克中是连里最好的机枪手,闭着眼都打不飞。新兵六子是个愣头青,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胆子是真大,从来不躲子弹那种。那三个都是新兵,老旦不能浪费宪兵部队的人,冲在前面的必死无疑,宪兵兄弟都以一当十的,这么死可惜了。老旦第一次做这么艰难的决定,他看了看杨铁筠。他却面无表情,似乎故意让老旦如此。

老旦咽了口唾沫,开始告诉这六个人的使命。他言语尽量柔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勇敢的弟兄们脸上泛上苍白,但没人有意见。陈玉茗和六子要开炸药车……他们几乎不会有机会活着。

都说清楚了,老旦又咬了咬牙,问道:“成不?”

“有啥不成的?俺没问题,老连长放心!”先表态的居然是六子。

“成!”柱子也说话了,“抽根烟就走……”

“鬼子的重机枪特好使,看我不突突死他们!”看到新兵都这么干脆,李克中就挽起了袖子。

“多给我几个枪榴弹,我把鬼子机枪手干了。”小鲁枪法一般,枪榴弹却玩得溜儿,老兵都不如他。

最后只剩陈玉茗,他低头沉思片刻,见大家都表了态,说:“六子开车,我候补!”的确,这辆车不用怎么开火,候补司机才是重要的。陈玉茗抬起头,还是和没事人一样。

其他兄弟也一个个表态了。不算司机,重机枪那辆车必须安排三个人,没有他们,炸药车冲不到鬼子眼前。老旦欣慰地喘了口气,抬眼去找二子,而这小子不知钻到哪去了。杨铁筠又看了表,让队伍集合,将刚才的决定再说一遍,他告诉大家,这是唯一的路,必须冲过去。

老旦站在杨铁筠身后,听他清楚而快速地说着命令,看着静静听着的弟兄们。有人在悄悄擦汗,也有人一个劲咽吐沫。他们让老旦紧张起来,他拿出梳子,弄着凌乱的头发。二子在人群里笑了他一声,杨铁筠扭头看他。老旦略不好意思地揣起,戴上了帽子。杨铁筠又说:“弟兄们,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军部让咱们冲到山里去,那里有部队接应咱们,冲进去了,咱们才能逃离鬼子的包围,冲不过去,我们要么被俘,要么殉国。大家怎么挑?”

“咱决不投降!”一个宪兵弟兄喊道。其他人点头应和:“拼了,和鬼子拼了。”

“鬼子也是肉长的,咱冲得过去。”一向寡言的杨青山喊道。

杨铁筠点点头,扬起手:“山口堵着二百多个鬼子,火力不比咱好多少,特务1营的弟兄们肯定杀了他们不少,他们是为了咱们死的,咱们要给他们报仇啊!大家一定要往前冲,不管任何事发生,不要停下,冲进去再说,都明白了没有?”

战士们齐声应了,分头准备去了。二子溜到老旦跟前儿,嬉笑着说:“咋没选俺?不舍得吧?”

“选你干啥?你个没用的弄不好稀松了,大家不都得死?”

“这下扯平了……”

“啥扯平了?”

“你要被枪毙的时候,俺带头跪下的。如今你没让我打头车,就扯平了。”

“球!谁让你跟着跪下了?俺是个要你垫背的?不臊得慌?”老旦一把揪住二子,拿过了他腰上的军刀。

“要不你开车,俺开枪?”二子正色道。

“还是……算了,鬼子先打司机……”老旦嘿嘿一笑。

“俺这次心情儿不好……”二子皱起了眉。

“哪一次你个球心情好过?”老旦不再理他,一把将他推向吉普车。

神枪手大薛抡着两条圆腿跑回来。“鬼子,鬼子来了……”

大家吃惊不小,赶忙拿起家伙。大薛捯过一口气又说:“鬼子来了……两个人……”

老旦心里一松,又是一紧。结巴害死人,亏他是个猎户。老旦忙大喊一声,一排顶上去,各队待命。

杨铁筠按着大薛指的方向大步走去,又回头招呼了老旦。

一辆小车挑着旗,慢悠悠开到了村口,下来两个鬼子军官,他们朝这边看了看就走过来。打头的鬼子个头不矮,穿着笔挺的军官服,只带着手枪和腰刀,另一个干脆啥也没有。老旦和杨铁筠对视一眼,知道是劝降的来了。

“走吧,谈谈没坏处。”杨铁筠向前走去,又回头对老旦说,“你也把枪放下吧,这是规矩。”

老旦不情愿地放下枪,觉得他有点死心眼儿,和畜生讲什么规矩?谈着不好就弄死他们呗?他冲着二子等人努了下嘴,二子拉着大薛上了房,机枪步枪的架起一串儿。

“老旦,别让鬼子笑话,尊严有时候比胜败重要……”杨铁筠发觉了老旦的花招。

“是!”老旦撅着嘴说。趁杨铁筠不备,他对着后面摆了摆手。鬼子到了离村口半里多地站住了,除了狙击手,这个距离很难将他们打死。他们站在那儿等着,见杨铁筠和老旦过来了,还冲他俩招了招手。杨铁筠不徐不疾地走着,老旦却不知该怎么走,就像在地里那么低着头走,腰里的烟锅和军刀叮当乱撞,绊着他笨拙的腿脚。杨铁筠却不再管他,自顾自地迈着步子,嘴里还用日语念念有词,想是琢磨着和鬼子说什么了。

高个鬼子撇腿站着,双臂放松地垂在两侧。他的衬衫领子和白手套一样干净,皮靴和腰带亮得晃眼,可帽檐下那一张脸也不算难看,虽然小眼睛带着凶狠,但更多的是倔强,方正的下巴就像手榴弹壳子那么硬。老旦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这么个利索的鬼子,就对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样子惭愧起来。好在杨铁筠稳稳当当戳在那里,他挺直身板站定了,目光里有带着锋芒的自信。杨铁筠微笑了一下,那鬼子也微笑了一下。老旦两边看着,不知要不要也笑一下。

杨铁筠和老旦站在两个鬼子面前,冷冷看着对方。这情景似曾相识,老旦像回到了板子村,正瞪着郭家人要讲理。两个鬼子对他视而不见,一眼都不看,小眼睛都直勾勾瞅着杨铁筠。老旦对这嚣张的忽视很是不满,就扶了扶腰间的枪,果然,他们都警惕地看过来。可杨铁筠也看到了,伸手碰了碰他。矮胖的鬼子对老旦冷笑了,又去看着杨铁筠了。高个鬼子对杨铁筠敬礼,矮胖鬼子撅着嘴也敬。杨铁筠标准回礼。老旦没跟上,举起来时他们已经放下去,老旦憋了个大红脸,好在鬼子都没看他。

“你们真以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高个鬼子突然说了人话。老旦被他吓一跳,就像听见毛驴管他要烟抽似的。杨铁筠似乎早就料到了,只轻轻一笑。这一人一鬼真是有意思,老旦心想,这两人也是较劲呢,就和女人比谁的脚小一样。

“我们手上有你们一位将军,他叫迟布英雄,你应该知道。”杨铁筠道。

“当然知道,他有没有受伤?”高个鬼子问。

“目前完好无损,打起来可不一定了……我们可以把他交给你们,条件是必须全体通过……你们虽然占着路口,但应该知道,就是打起来,你们也占不了便宜,日本帝国士兵的枪法虽然过得去,但和我们宪兵部队比,还是要差一截……”杨铁筠轻松地背起双手,手指却互相掐着。老旦瞟了眼高个鬼子,却不防鬼子正在看他,阴冷的眼神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样。

“好,请让我先见一下迟布将军。”高个鬼子说。杨铁筠对老旦点了下头,老旦冲后面一招手,陈玉茗推上来五花大绑的迟布将军。迟布憋个大红脸,嘴里的布条几乎吃进去了。两个鬼子对着迟布将军立正敬礼,高个子不满地看了看杨铁筠,说:“你没有必要这样侮辱一个将军,请拿掉他嘴里的东西。”

杨铁筠回头看了眼,点了下头,老旦上去就揪下来,布条塞得太紧,老旦揪得太快,硬生生带出一颗牙齿来。迟布大怒,哇哇骂人。老旦听得火起,一个大耳刮子扇上去,打得迟布晕乎乎的。他不顾杨铁筠的呵斥,还要再扇一下,却听见枪声从身后传来,只是咫尺的距离。老旦见陈玉茗张大了嘴,后悔不迭,晓得是遭了鬼子的暗算,完了完了。

可子弹没有在他身上打个窟窿,却钻进了迟布的脑门,他的血溅了陈玉茗一脸。陈玉茗猛地举起了步枪。老旦战战兢兢地回头。鬼子仍端着手枪指着这边,杨铁筠的手枪指着他,矮个鬼子指着杨铁筠。老旦慢慢转过身来,哗啦掏出了枪,却不知该指着哪个,大家的弦都绷这么紧,指错了就出事。高个鬼子把枪放下了,轻松地揣回了腰里,对还拿枪指着他的杨铁筠说:“这下你没有筹码了。”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筹码,你倒真对自己的将军下得去手。”杨铁筠也收起了枪,但一张脸气得发白。老旦知道上了鬼子的当。

“我也是奉命行事,迟布将军是帝国的优秀军人,天皇陛下的忠诚臣民,他自会体谅。”高个鬼子看了看大家又说,“怎么样?如果投降,我可以向军部申请,让你们到后方担任维持治安等军务,不作战俘处理。”

“你还是回去做好准备,别让我们再俘虏了吧。”杨铁筠不输气势,扭身就走。高个鬼子叫住了他。

“那也留个姓名,在下服部大雄,川谷师团107联队少佐,你们要是过去了,以后见面也认识。”高个鬼子仍背着手。老旦很想一枪毙了他,却见旁边那个矮鬼子瞪着自己,手就在枪的旁边,这家伙真不是好惹的,老旦虽不怕他,却有些惧他。他们身上有全不畏死的劲头,要不是被逼着发了狠,老旦真不敢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是不要命的主,咱是要命要老婆要娃的主,你还怎么和他拼命呢?

杨铁筠不耐烦地回头,犹豫了下说:“中华民国总统卫队上尉杨铁筠。”说罢便去,老旦后退着走,正要转身,听见服部大雄说:“你们过不去了,就这谈话的工夫,我们到了两辆坦克,请想清楚。”服部说罢转身,大踏步去了。杨铁筠停在原地,低头扶了下帽子。

“走吧老旦,真是遇到劲敌了。”他说。老旦心中怔然,还没和坦克交过手,看见那东西他就腿肚子转筋,半夜常梦见被这铁怪物压成肉饼的弟兄。水稻突击连虽然火力不弱,但装甲车如何打得过坦克?往回走着,老旦觉得腿软,杨铁筠似乎发觉了,就回头说:“别慌,我们还是有胜算的。”

“嗯,坦克怕火,俺听说坦克怕火……”老旦重重点着头说。战士们在村口端着枪,腰带扎得紧紧的,老旦在那些脸上看到自己的紧张。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服部大雄远远地也在回头,似乎还冷笑着。

三辆头车准备好了。李克中检查了重机枪,对杨铁筠点了下头。陈玉茗和六子上了车,将一捆手榴弹绑在后面的汽油桶上,拉了根长绳子到车厢里。老旦令每辆车又加了汽油桶,专门对付坦克。陈玉茗听说要对付坦克,嘴唇哆嗦了下,却没说什么。杨铁筠调配了进攻的车辆先后,二子从装甲车找出了半箱烟雾弹,杨铁筠说这是好东西。老旦掏出梳子,在地上沾了点水梳起头来,狼牙狗啃般的头型梳出奇怪的沟壑。老旦再从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下一顶军帽,帽檐朝后地反戴上,拎着机枪奔着二子的车去了。

战士们上了车,车排好了队形。杨铁筠决定不再分先后,而是十辆车一字排开冲过去——反正有一半会被打掉的。既是决战,火力必须充分,这么冲也能让鬼子一时发蒙,不知道用坦克打哪个。这是一场必须近战的冲锋,老旦想了想,让大家都上了刺刀。杨铁筠一辆辆车交代了话,那些话就是让大家宽心。之后他对着全车队敬了个礼。弟兄们也向他和老旦回敬。杨铁筠跳上了车,二子打着了火,老旦将烟斗死死插在腰里,在副驾驶位抱起一挺轻机枪。各辆车都轰鸣起来,鬼子一定听见了。

老旦突然晕乎了,不知道此时是在何地,缘何又卷入这么一场玩命的勾当。大车的顶棚都摘掉了,战士们趴在前面侧面准备射击。杨铁筠掏枪的手有些发抖,而老旦的心都在抖着。中国能不能打赢鬼子?鬼子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魔鬼,纵有再强的悍气,又如何能一次次向这样的魔鬼挑战?每一场都是鬼门关、断头台,老旦不由摸了摸脑袋,它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

果然,一字排开的车队刚出了村口,对面坦克就从车队里钻出来,它们噗地冒了烟,一颗炮弹准确地打在一个车头上,驾驶室里的弟兄成了碎片,车头烂成了蝈蝈笼,大车打了个滚,战士们摔得到处都是,活着的挣扎站起,拎着枪向前跑去。另一发炮弹打在车队之间,几个战士掉下来就不动了。二子恶狠狠踩着油门,九辆车掀起隆隆的土,快到射程的时候,每辆车扔出了烟雾弹,它们忽忽地冒出黄烟,随风飘成一大团,将敌我隔绝在烟幕里。杨铁筠拍了下老旦,老旦就扣响了机枪,九辆车对着烟雾开火了,烟雾里也飞来鬼子的子弹,一颗打在二子左边,敲掉了倒后镜。

敌人坦克又打来两炮,准头受了烟雾的影响,只落在车队前后,而这也掀翻了一辆,摔下一地的兄弟。有几个被大车砸在下面,大车翻了个滚,轰地一声烧起来,刚站起的几个战士就被火球吞没了。还有几辆车被打爆了轮胎,歪斜挣扎着往前开。战士们拼命射击,两挺重机枪对着烟雾射个不停。一枚枪榴弹远远飞去,正中一辆坦克,炸死旁边两个鬼子,坦克却和挠了痒痒似的动也不动。老旦换了弹夹,见杨铁筠站立起来,拿起了几个手榴弹。车队钻进烟雾里,片刻又钻出来,烟雾弹没用了。五十米前方躺着一些鬼子,两辆车冒着烟火,一百多支枪口喷射着火焰,老旦听到嗖嗖飞过的子弹。而更吓人的是那两辆巨大的钢铁怪物,扭动着小炮塔,砰地一下,就把奔着它们冲去的一辆冲锋车击中了。它在爆炸前还飞出一颗枪榴弹,炸飞了鬼子一挺轻机枪。硕大的火球燃爆起来,那辆车炸得渣都不剩,那是小鲁在的车。

“弟兄们,冲啊!”杨铁筠大吼一声,一口气扔出三四个手雷。他准头极好,坦克旁边的机枪位登时炸飞一个,其他的也扔在鬼子堆里,炸得那个热闹。其他弟兄也没闲着,扔去一片同样的铁疙瘩。而鬼子也扔过来,两边的手雷在空中交错,和两伙打架的麻雀似的,有几个撞得掉下去。二子扭着车躲过两个,差点把老旦甩下车去。杨铁筠继续扔手雷,对老旦大喊:“打那个军官!”老旦抬起头来,见那个服部大雄站在坦克边上,挥着军刀哇哇直叫。老旦对着那边扫过一弹匣子去,子弹在坦克上打得火星四冒,却没打着他。这鬼子竟也不躲,他举着刀大喊了一嗓子,坦克就又开了两炮,那炮管几乎平着,两辆车眼见着炸成了一堆烂铁。

陈玉茗和六子开的冲锋车没被坦克盯上,车头虽然成了马蜂窝,轮胎也打烂了,却摇摇晃晃地冲了过去。六子像是被打中了头,脑浆溅得驾驶室里红红的,但那车仍然狂奔着,想必他把身体压在方向盘上,死死踩了油门,坦克扭过炮塔,对着这辆要命的车开火了。老旦见陈玉茗从里面跳出来,手里拉着一把绳子。他刚落地,那车头就炸得零零碎碎了。车却没停下,吱吱呀呀撞了过去,火光爆起,汽油桶被手雷引爆,一辆鬼子坦克和几十个射击的鬼子登时被包在火里。另一辆汽车是全乎的,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车上,卡车被撞得横飞出去,翻滚着砸死了一片。战士们或掉下来或跳下来,边开枪边拼起了刺刀。

“冲过去!别停下!”杨铁筠大喊着。二子的头被捎了一下,满脸都是血了。杨铁筠一条胳膊也血糊糊的。二子对着一个豁口高速驶去,撞飞了路障和两个鬼子,从一辆坦克的炮管子下钻过去。老旦机枪扫射,看着一排鬼子被他打得直冒血,就和喝了两口烧酒那么爽辣。老旦又扳过枪口,要收拾那个站在火焰前的服部,扣下一串要命的子弹,却见他被一颗子弹打在胸前,倒下去了。大薛背着两支步枪边跑边打,几乎弹无虚发。

老旦正在高兴,一辆坦克从背后的火焰里冒出来,炮筒正对着这边。它轰地一炮打在车的右侧,老旦觉得半边脸像是被驴踢了一脚,杨铁筠忽地一下飞出去,不知掉在哪里。二子拼死握着方向盘,却止不住它的翻滚。他和老旦都飘忽忽地飞了。

老旦头晕眼花,不知哪是天哪是地,一切都颠倒了。二子在眼前流着血,那颗脑袋上豁开了大口子,比二子的嘴还大。二十几个弟兄在和鬼子拼刺刀,有几个没注意身后着火的坦克,扑哧就压在履带下面了。十辆车只有四辆冲过了,其它的或燃或碎,挂着弟兄们淋漓的血肉。最后一辆撞在沙包障上,高高地飞起来,却倒栽葱掉下来,摔得狼藉一团。老旦强忍着说不清地方的剧痛,抓过一旁歪了把子的机枪,却见枪管也歪了。杨铁筠躺在十步之外一动不动,一条小腿不知去向,露着森白的骨头。

“二子掩护俺!”老旦对站起的二子喊道。他爬过去,用尽力气把杨铁筠抱在肩上。一辆装甲车停下来,伸下几只血糊糊的手。老旦将杨铁筠放进车里,二子开着枪要跳上车,却没了地方,他就抓住钻过来的一辆大车的车厢,玩命爬了上去。老旦一脚踹下死去的机枪手,操起机枪向追兵猛扫,觉得这下差不多跑了。才走了几十米,一颗迫击炮弹正打在车屁股上,车翻了,一车人又散落了一地。

再睁开眼,老旦两耳轰鸣,装甲车成了废铁,司机二喜被拦腰炸成两段,满地肠血,上半身仍向机枪爬去。老旦挣扎着爬向杨铁筠,用手堵住他腿上的伤口,他摇了摇杨铁筠,不知是死是活。

二喜趴在机枪上咽了气,落在后面的战士都牺牲了。老旦看见胡劲被几柄刺刀扎穿,慢慢坐了下去。缺口中尸体狼藉,火焰蛇一样翻滚。鬼子正在哇哇地追来,坦克也掉了个个儿。老旦失了力气,搬不动杨铁筠,只能躺在地上,拎过机枪毫无准星儿地扫射……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两个军官的。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掏出两颗手雷,把拉环套在指头上,抬起眼来,看见夕阳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腰上的军刀还在,刀把上有个发烫的弹痕,麻子团长的刀替他挡了颗要命的子弹。老旦对着一脸血的杨铁筠叹了口气,要拉开手雷,却见一伙跑远的战士正飞奔而来,打头是端着机枪的二子,后面是陈玉茗和大薛。他们冒着弹雨,抬起老旦和杨铁筠往后跑。老旦被扛在肩上,看见后面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有的刚挣起来又被打倒。一颗炮弹砸在了二愣的头上,二愣呼的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串子弹打在背自己的战士身上,背上绽开桃子大的窟窿,滚烫的血喷了老旦一脸。战士立时扑倒死去,将老旦也摔个半死,还没喘口气,又一个肩膀扛起了他,这强壮的大鹏竟能狂奔。老旦被扔上汽车时回头看,来救他们的战士没回来几个,他们倒得一路都是。最后的二子被拉上了车,肩膀上两个窟窿忽忽地还在冒血。

“快跑快跑!就剩咱们啦!”二子倒在车厢里喊。

鬼子开车来追,坦克没了用。几个拐弯之后,路开始变窄。有战士扔出几串儿手雷,炸倒了几棵山坡大树。四辆车钻进山里,快开到湖边的时候没了油。老旦看到高低起伏的一片山头,绿树葱葱,连绵不绝的样子。二子指挥着大家把车横在路上,一把火点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奔向山沟。老旦挣扎着走了几步,见杨铁筠似乎眨了下眼,老旦要说点什么,眼前已黑起来。他知道又被弟兄背起,可能是二子,也可能是大鹏……

一头猪,两只羊,泥胚的砖头搭新房;

三盏灯,四面墙,大红的盖头罩新娘;

五两酒,六角床,热乎的炕头(日)到天光;

七十里,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麦长;

九月九,十月霜,说亲的媒婆来讨赏;

地黄黄,天汪汪,俺们的日子是蜜酿……

襁褓有娘的味道,娘是奶头的味道。老旦听见娘的歌谣。他本昏昏欲睡,娘的奶头塞满了他的嘴,他却没了嘬的力气。朦胧间魁梧的爹推门来了,他站在屋子里挡住阳光,高高喝道:“旦儿快醒来,奶早就被你嘬完了,还叼着你娘做甚?爹带你到地里看蚂蚱去!”

“旦儿醒来,醒来,醒来……”袁白先生的声音飘着,“生死有命,早不得晚不得,老汉给你捏过命数了,你还走不了哩……”老旦循声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上盘腿儿坐着,毛驴长了长长的眉毛,在那里绕着碾子走圈。碾子周围烟雾弥漫,袁白先生慢慢捻着他花白的须。天上黑云滚过,云的缝隙里黑红如血,沉得像要流下来一样。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手心柔软鲜嫩,手背老茧龟裂,它摸着他的头顶。头顶跐溜烧了一下,一下子金光万丈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唤着他:“老旦,你做啥?老旦,你做啥?”

老旦从昏迷中醒来,树枝扫拂在脸上,夕阳钻过树隙,天空果然金光闪闪,弟兄们像在走向天国的门。颠簸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战士背着他,牛一样喘着粗气。浓烈的汗酸味、火药味儿和森林的潮气刺入鼻孔。他一阵恶心,又没憋住,一张嘴就吐在眼前那根发红的脖子上。

“老哥醒啦!”战士喊起来,这是江西的黑牛。几个战士围过来,将他轻轻放下,有人递来水壶,老旦喝了一口,火辣的喉咙滋润起来。金光落去山后,夜幕就要下来,老旦周身冰冷,似乎看见天上落下星星。

“连长怎么样?”他轻轻问。

“血止住了,但昏迷不醒。”黑牛擦着脖子说。

“还剩……多少弟兄?”

“就二十多个了,其实好多是受伤的……但救不回来。”大鹏看了看老旦太阳穴的伤口说。

“能过来这么多,已经万幸了……”

“是呢,还以为都要死在那儿呢,那个鬼子头挨了大薛一枪,不知是死是活呢。”大鹏的脑袋被纱布包了个结实,老旦竟认不出了。

“二子呢?”

“前面开路呢,他眼睛亮。”

“他不是伤了么?”

“他不放心,非要到前面开路。”大鹏说。老旦欣慰地点头,二子关键时候拿得出手。

“玉茗呢?”他又问。

“俺在这里!”陈玉茗的头上也裹着绷带,那定是跳车摔得,身上倒是利索,他还扛着一个弟兄呢。

“如果俺和连长都不行了……你指挥!带着兄弟们往南走。”老旦眼前发黑,这是他和杨铁筠事先的决定。

“老哥没事的,你没有伤到要害,死不了!”陈玉茗木着脸说。

“鬼子八成会追来,如果不方便,给俺和连长一人一枪,别连累大家!”老旦不知自己伤了哪里,总觉得无处不疼,一口气都喘不全。此地无医无药的,能活下来才怪。

“老哥你别这么说!没有你和连长,咱们早死了,大家决不会抛下你们!”

黑牛看似勇武,却是个心脆的,泪走珠一样落下来。他参军不久,这是第一次作战,朝夕相处的弟兄们死去八成,连个尸首都抢不回来,这伤心老旦能懂。

瘦弱的孔二狗跑回来,低声说道:“有鬼子跟进来了,人不少,在后面二里……”

“快走!奔着有水的地方去,藏起来!”老旦用尽力气说完,就像掉进一个窟窿里去了,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了两手冰凉的黑暗。

“嘿!你个球是谁?叫个啥?”

“呦?俺叫老旦,是给国军当兵的,打鬼子的,你个球又是谁?”

“大胆!老子是阎王,你个球居然都不认得?你是个啥球?你个球来老子这阎罗殿干啥球?后面这些人又是啥球?”

“你是阎王?咋和俺一个口音哩?俺战死了,不来你这里能去哪里?后面这些个球都是俺的好兄弟。”

“他们可以留下,你个球不行!”

“为啥?”

“他们记在俺的生死簿上了,俺都打了勾了,可没有你的名字,是有小鬼递来了牌子,可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棍来了,说不让老子收你,劈手就把牌子夺了,你个球搞错了,赶紧滚回去吧!”

“这……不会吧?俺明明记得自己死了,一口气倒不过来了呦,要不然咋会来了你这儿呢?”

“老哥,谢谢你送兄弟们一程,你回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后面涌来一大群弟兄,一个个脸白如粉,却光鲜着,像被谁打扮了一番似的。

“胡劲兄弟,你这是说啥哩?俺和你们一起来的,你咋让俺回去哩?你咋命令起俺来了?俺在这里还是你们的副连长,给俺服从命令,站好喽!”

“大胆!这是老子的大殿,你个球怎能发号施令?你再不回去,老子就把你打到阴阳之交界,做个永世不得超生的游魂……”

“狗屁!你以为老子是甚?这人间比你这阴曹黑得不差!”

“老哥,胡劲说的是,你该回去了,你送咱们兄弟到这里,劳乏你了。杨连长刚才来过了,咱们已经把他送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吧,要不然阎王老子会生气了!我们再不进去,也就成了野鬼了……”

“老旦,回去吧,你的日子还没到呢……”

背后这个声音如此耳熟,老旦忙回头看,竟是黑塔样的马烟锅!他笑着,脸上干干净净,那些鬼丑的伤疤都不见了,可他那身破军装还穿着,血迹像新鲜的一样。老旦惊讶地向他走去,还没开口,马烟锅在他胸前轻推一把,老旦纸糊一样地升起来了,风筝样摇摆着到了半空。弟兄们有的敬礼,有的站在那儿抬着头,挥着手,他们都微笑着看自己。阴界黑影憧憧,流着燃烧的铁水,乌鸦的羽毛在燃烧,蜡烛烧得火把一样。老旦身不由己,身边忽地有阴风怒号起来,冷得像冰,黑得像墨,弟兄们纷纷抱在一起,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了。只有马烟锅仍向他挥着手,但已然没了笑容。巨大的黑门嘎呀呀地开启,血光刹那间喷溅出来,各式鬼怪拿着锁链刀锯跳将出来,发出悚然的尖叫,它们一群群扑向弟兄们。

“弟兄们,跟俺杀鬼啊……”老旦大吼着要扑下去,眼前却炸起一道惊雷,一切消失不见,连声音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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