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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与告别

后来海因茨考上了柏林大学,数学系。

临行前,我去送他。他拎着皮箱站在校门前,雪白的雕塑在他身后上方,曼妙的身姿和空洞的眼神莫名显得有点狰狞,张牙舞爪得好像一个未知的黑洞。总感觉他一走,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记得那天,8月27号,又是一个阴天,气压有点低,没有风,空气中有种黏腻的感觉。

校门口,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裤,拎着深褐色的皮箱,遥遥看着我。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上前去,抓过他的手,拉着他站在角落里树荫下,吞了口口水,两只手摩挲个不停,我抬头看墙上垂落下来的枝叶,说:“你先别走,我我我…咳咳,我有话要说。”心跳得非常快,我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颗炽热的心脏用力撞击胸腔的感觉。

他轻轻地点点头,湛蓝的眼睛淡漠如初,我心里一动,有一股邪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刚才脑子里反复思量的告别词汇老早被抛到脑后,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满心全是他清澈透明的眼睛和浅薄却美好的唇形。

我向前迈进一步勾住他的脖子,疯了一样径直对着他浅色的唇瓣吻了上去,抱住他的脑后,用力吸吮他的嘴唇,狠狠地一咬,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之后猛地推开,扭头就跑,慌不择路。满脑子都是刚才冰凉的唇瓣,好像静默灰色的尘埃里缓缓开出了花。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追上来了,叫住了我,然后我像中了弹似的再也动不了一下,任由他拉住我的袖口,把我拖进了旁边的小巷。

我缩了缩脑袋,盯着路边的杂草就是不敢看他:“…”

当我做好被他疏离鄙视甚至痛骂一顿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不安地抬头,却没有看到想象中那种看怪胎一样的表情,只见他眼神深邃而忧郁,就好像干涸河道里的鱼发现了珍贵的甘霖,恍惚间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眼里那潭深邃的湖水,湖面上荡漾着微波闪烁着我不明白的碎光。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有点难受。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美丽清澈的眼睛变得忧郁深邃,他深沉痛苦地对我说:“你还小。同性恋是违法的。”

——是是吗,你刚才那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真的很难说服我不让我乱想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是不是呀…

我不服气,壮着胆子伸手掰过他的脑袋:“是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有些话不能明说,但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折磨得我快要发疯。

他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推开我转身走出小巷,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斜下来的背影,脑海一片空白。

他就这么走了,一封信都没回。

我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父亲整天忙着应酬和开会,哥哥为了他的抱负参军去了。高三的作业也越来越多,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在准备毕业考试上。

窗外的森林郁郁葱葱,蓝色的湖水清澈透明,如同那个人的眼睛。

我斜靠在雪白的床铺边,翻弄着海因茨留下的书籍,慢慢抚摩着泛黄卷起的书角,一页一页往后翻,浅灰色的铅笔注释因为长久的翻弄有些模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眼前仿佛看到了浅金色的碎发,从窗外斜照下来的阳光,湛蓝色像冰凉的湖水一般的眼眸,浅色花瓣般的嘴唇,一页一页的草稿…

镜花水月。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不做点什么,那么这段梦境是真的结束了,或者说根本没有开始,没有镜花水月,没有两情相悦,一切的一切甚至只可能是我这个肮脏的恶心的一个同性恋者的一个性。幻。想。当然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用他的沉默陪伴我的孤独。

抚摸着发黄微卷的书皮,我垂下眼眸,抿紧了唇。

“嘿,哥们儿!想什么呢!”眼前突然一黑,我扒开脑袋上的爪子,瞪了他一眼,“你干嘛?”

弗雷德耸了耸肩:“看你摸着一片树叶哭丧着脸跟失恋了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看来我要离你远…哦!你踹我作甚!”

我瞥了他一眼:“神经病。”他又笑嘻嘻地站起来,拍了拍草屑,“走吧,待会儿是克劳奇那个老妖婆的数理统计(_)”

“噢,老天,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叫了你好久了!”

原本以为凭我的智商能进个大学就不错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考到了柏林大学,还是数学系——和海因茨一样!简直是老天眷顾!我记得父亲亲自递给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手足无措,慌慌张张还抱了他一下,虽然他好像很僵硬。哥哥也写信祝贺我。

然后我疯了一样给海因茨写信,当然结果和我想的一样,最差的预想,一盆冷水泼下来:杳无音讯。

在宿舍的时候,我常常往旁边那栋楼跑,每次一想到我喜欢的人和自己那么近就会激动得难以言喻,几乎夜不能寐,有时候刚开始走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在那栋楼里生活学习的样子,想象宿舍阳台哪件白衬衫是他的,有时候也能在他们楼下的长凳上坐一下午——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找他,但又担心频繁的接近会令他厌烦。父亲常常嘱咐我多和邻居家的大哥【学】哥【霸】一起玩【学】耍【习】,因此我常常向【给】他请教问题【递情书】。现在,他的室友都知道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弟弟”,经常帮他递女孩儿的情书。

有时候我眼睁睁看着他把雪白的信纸撕碎丢进脚边的纸篓里,面色不显,心里难过地滴血。

我没有因此放弃,有时候还偷偷跑到他们教室听天书一般的课(弗雷德总会帮我签到),远远看着他安静听讲的样子,我总能在众人之中第一个找到他的身影,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偶尔我也会泡在图书馆,借本诗集提高我的文学素养,有时候把情书夹在吉檀迦利里面边想边写,想不出来了就去请【调】教弗雷德——我总觉得那小子有说不完的情话,事实也正是如此。

“哪个姑娘被你看上了,这么可怜()”弗雷德叼着根草,撑着坐在草坪上,斜瞄着我,“不对,阳光像碎汞一样洒在你的肩上,你就像奥丁一样主宰…奥丁?有把女孩子比作奥丁的吗(_)?”他狐疑的目光飘飘忽忽探过来。

答案是一个狠踹。

后来,弗雷德还是知道了。一开始他还笑着拉我去上贝亚克教授的语言文学,虽然他也没认真听,课上不是在涂鸦就是在跟我传授他追女孩子的心得——而我也居然真的在认真听她讲了那么几节课的日耳曼文学。

从北欧神话到莎士比亚,从黑格尔康德到笛卡尔欧拉,从星星月亮到电影小说…我总感觉自己的灰色脑细胞在一个个被杀死,一个数学生仅有的浪漫分子在这方面恐怕已油尽灯枯。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表示,尽管现在连他的室友都认识我了,有时候我们还能聊上几句追女孩儿的诀窍。

也许他喜欢写实一点的?

我咬着笔根,坐在草坪上根据自己的回忆勾勒他的模样,他浅金色的头发,湛蓝通透的眼睛,最完美的侧脸,我最熟悉的侧脸。

“你是认真的?”大二的下半年,弗雷德突然这么说。

“什么?”我一边计划着下一次的追求行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哦,当然,你不是早知道了么。”

“你不怕我说出去?”弗雷德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你不会的。”我笑笑,“我信你。而且,你都出谋划策那么多了,要说怎么不早说?”说完继续画海因茨的眼睛。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怎么可能!要开玩笑也是你吧!”

“什么?”他一脸惊讶,“为什么是我?”

我瞥了他一样:“呵呵,杰西卡路易斯伊凡娜,那个头发留长到屁股上的,还有那个亚裔的,那个身材好像特别好的…她们听到你这么说听到可是会哭的,弗里德里希。”

他神色晦暗,金褐色的刘海耷拉在额前,一贯的笑容早就消失不见,嘴角用力地抿着,手紧紧攥着,强忍着不动怒的样子,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我感觉我似乎伤到他了,可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他突如其来的生气让我手足无措,我只好继续坐着,在尴尬的寂静中继续画画。

再也找不到刚刚的感觉了,现在画的简直一团糟。

我发现我似乎从来都没有看懂他,这让我很沮丧,因为他似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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