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茨
弗雷德最近跟我疏远了,他不再出现在那块草坪上,课上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感觉他在躲着我似的,这让我心情也不太好。我拿他当我唯一的朋友,可他还是因为那件事对我产生了偏见,然后疏远了我。
相应地,少了他的援助,我给海因茨写信的热情也逐渐冷却下来。
大三了。
1937年10月
风刮得很凶,前两天温度骤降,那块草坪已经变得枯黄衰败起来,树下落满了黄褐色的叶子,肃杀的深秋仿佛在映衬现在的紧张局势一样——报纸上有时候会花一两个板块报道亚洲的战争局面。
我躺在草地上,叼着草叶,裹紧大衣,晒着太阳——这是个难得的晴天。
远远走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只见我的男神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咳咳,差点被呛到。
我站起身,眯着眼睛,看着背光走来的海因茨,有点难以置信地看他主动走向我。他不会是来跟我绝交的吧,我呼吸急促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我坐在草地上,用手撑着草地,手指不安地攥紧了枯草。他说:“我们谈谈吧。”
我说好。
他沉默地看着我——还是那双熟悉的海洋之心一般的眼眸,好似有一片湖泊在微微荡漾,说:“这么久了,如果有什么给了你能追求一个学长(重音)的错觉,我很抱歉。但事实是,请不要来打扰我,这让我很困扰,抱歉。”
我心里一沉,眨巴眨巴眼睛,干巴巴地说:“是吗,那好吧,对不起。”
然后我爬起来扭头就跑,慌张而狼狈。
我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忍不住。
一想到弗雷德与我的矛盾还没有解决,这边海因茨又这么干脆了断不留余地,心里痛苦地像在滴血。
他是可我最喜欢的人啊,就这样把我狠狠踩在脚下,不留情面地训斥践踏。
他不知道我每次写信前会打几遍草稿,直到我的字迹看起来不是那么潦草,直到每个字母都看起来流畅顺眼,没有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他不知道我为了考上柏大熬夜熬到几点,啃了多少本数学教辅,在别人都在谈笑风生的时候我却干巴巴地算着这些该死的微积分!他不知道他曾经给了我多大的鼓舞,他的存在早已超越了一个普通的童年玩伴,他早已成为我可望不可求的精神支柱,我对他的追求几乎已经融入血肉与灵魂。
他都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
他只是干干脆脆地说,不要打扰他,这让他很困扰。
他就这么把我隐晦阴暗侥幸的心思在阳光下扒开撕碎,伤口疼得血都流尽了。
怎么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
又要回到一个人的日子了。
自上次以后,我似乎再也没有见过海因茨。不是他越来越忙,而是我逼迫自己再没有去找他(当然我现在也没有做好再次面对他的准备)。记忆中的余晖侧脸和他眼中深蓝色的湖泊,似乎都已是尘封的回忆,与我再无干系。只是每次在不经意间回想起这些是,心里总是会有些钝痛。
我累了。
恍恍惚惚间,1938年来了,大四。
这一年的天特别灰暗,空气特别阴冷剑拔弩张。
不祥之兆。
1938年是厄运之年——很多人都这么说,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失业破产自杀对社会新闻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阴郁的乌云总是笼罩在德意志的上空。越来越多的人为了一口饱饭参了军(当然军队招纳的青年也随着需求水涨船高)追随了元首,大街小巷都是小胡子元首和纳。粹。党人的海报,被魏玛共和国撕裂的德意志民族看起来又被卐字重新粘合了起来。
海因茨应该毕业了吧,据说他去参了军,我试着写过信给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收到回信。有时候我会痛恨这样的自己,我似乎连自尊都丢光了,为什么被拒绝了还死皮赖脸地去找他——这根本不是我!我不应是一个成天风花雪月无所事事的人,我不应把自己的人生中心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不应该这样了。
我应该不会这样了。
刚开学的时候,柏林很乱——到处都有士兵砸破犹太人的窗子,学校里的犹太同学陆陆续续地都不见了,我已经学会了漠视,有时候甚至心底隐约觉得理所当然,这让我十分害怕。
大概是从上次吵架以后吧,弗雷德和我也不再像大一大二的时候那么要好了。我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和好的。现在通常是我躺在草地上发呆,而他坐在一旁默默不语,偶尔有来搭讪的,他只会冷淡地回应几句——他似乎也不是从前的他了。
不过最近他有点不太对劲。中午的时候我们仍旧坐在一起,他的话越来越少,几近于沉默,但是他手上的东西开始越来越多,他也开始坐在地上写写画画了——乱七八糟的字母符号纷繁错杂。
一开始我问这是什么,他露出一种嘲讽的笑容说我看不懂的(我总觉得这是在故意挑衅我,即使我们都知道我数学成绩不是很好)——但他不拒绝给我看,反而像是故意给我看似的,他以前就嘲讽过我的数学成绩,为莫莉夫人有我这样一个学生哀叹,我当时只是在想海因茨的辅导课,忘了回他了什么。
就算我数学成绩再不好,我也不是傻子,这个一看就知道是密码啊。而且我以前也被海因茨熏陶过一点密码学,知道几种简单的密码比如说凯撒栅栏什么的。
我再一次逼问他,他说只是游戏而已。
柏林的春天来得特别晚,2月份的时候正是大雪肆意的时候。暗淡的天空,满天飘扬的雪丝,看起来像煤灰一样。
大街上的街道警察开始越来越多了,从宿舍窗户往下看去,看报的,巡逻的,戴帽的,抽烟的,偶尔有黑色制服红袖章的人恶狠狠地抽打一个高颧大鼻子老人。
自从一次我亲眼看到过那些帮助他们的人如何受到更残酷的刑罚后,我就学会了视而不见,哪怕心里有一种微弱的哭声在呐喊。在这个强调集体高于个人的年代,所有独立的反抗的思想都是不允许的,有时候我也得学会把自己的声音压下去,哪怕这会让我良心不安。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适应柏林的天气了——灰暗的就像我的心情。
自从与海因茨决裂以来,我一下子无所事事起来。学校里的成绩已经不允许我再逃课了——弗雷德数学很好,这节省了我很多看书的时间,纵使他很忙——当然不是忙着泡妞,我也不知道他成天翻弄那些纸条是为了什么,鬼才相信他是看着玩呢。而且,他日趋沉默的样子他的侧脸和他蓝色的眼睛,经常让我想起海因茨。
不说他了。
周一要交的论文还没开始写,上次那个实验材料还没准备完。
恩,就这样吧,最好没时间想别的东西。
翻着购物单,我走出校门,迎面走来一个人,带着帽子,神情晦涩不明,他看着我,突然勾起嘴角,上前揽住我的肩,一只手拿着把顶着我的腰,耳垂的呼吸湿热湿热的:“别紧张,小宝贝,只是有点话要问问你。”
我眼睁睁地看着弗雷德在街角路过。
然后,眼前一黑。
醒来的时候,是一间光线很暗的房间,由于大衣被扒下来了,我有点冷,空气中好像还有种奇怪的味道。眼前是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大大方方让我瞧着脸,虽然我只能看得清他身上反光的金属扣。
我想,我知道这些人是谁了。第三帝国的秘密警察,不,他们有个专业的名字,盖世太保。
“罗泽迈尔舒马赫?”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在这间安静黑暗的密室里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或者说,曾经的罗泽迈尔冯里宾特洛甫?”
我心跳突然不自主地加快,呼吸急促起来。
好吧,我低头撇撇嘴,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隐秘的事,稍微查一查,谁都会知道的。
我出身不怎么好看。父亲叫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母亲没有结婚,一战爆发两年后她就死了,难产。我有个名义上的哥哥,叫鲁道夫,长子。
起码父亲收养了我。
从我记事起,父亲好像就没怎么理过我,无论我的成绩是优异还是不合格。他总是外出应酬,四处出席外交场所,很少回家。鲁道夫要学的总是很多。他毕业以后也不怎么回来了,记得小时候我还故意抢过他的太妃糖,不过他还是没怎么理我。他后来加入了党卫军,呵,他是帝国的荣耀。他们似乎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好像自己除了这个姓氏,什么都不是。
邻里都知道,新搬来的海因茨夫妇有个数学极好的儿子——毕竟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年代,有一个免费的可爱的失误率为零的小记账师,不可不谓一件幸事。因此大家总是带着各种礼物上门做客,然后请小海因茨辅导孩子们的功课。
包括我【血泪史不多说】。
但是,该说什么好,父亲总是高瞻远瞩。他一眼相中了海因茨,然后…
然后我就抱着各种各样的数学题去找海因茨一起玩【呵】耍【呵】。
——甚至大多数的题目我都看不懂,而他总是一个下午就能解决!
不过父亲没要求我和他一起解决这些题目,他只是说,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什么叫该做的事?培【tiao】养【jiao】一个数学小天才吗?
我绝不承认这是嫉妒。
——天生我材必有用,谁会嫉妒一个面瘫啊!
海因茨只是一开始被我带过去的数学题惊艳【没错就是惊艳,他居然露出其他的表情了】了一下,然后就顺从地【?】沉浸在数学世界了。甚至每当我扬言不再带数学题给他时,他总是皱一皱眉,一言不发,冰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年纪小在无理取闹似的。
好吧,只有我一个人玩的话,我也会很无聊的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俩对视时,我总会败下阵来,心里痒痒的,像被羽毛轻轻地抚弄一样,但又总是忍不住往那里瞄。
如果说一开始我还是抱着完成父亲任务的态度去亲近他的话,到后来我就是真的被他的才华折服了。几乎是任何难题,在他手里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星期,随着我带回去的答案越来越多,父亲对他的关注也越来越多,不过这已经不能引起我的任何不满了——他确实十分厉害。我就像虔诚的教徒一样观摩他的容颜,然后一笔一划,细致地勾勒出来。
渐渐地,我手中的海因茨越来越多,做题的,聊天的【稀有物】,无奈的【卡哇伊(pwq)】,冷漠的,温柔的…抚摸着铅笔划过的痕迹,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就像太妃糖一样美好。
虽然我知道这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众所周知,海因茨是个数学天才。数学好到一个境界,是可以涉及一个领域的。
密码。
20世纪密码学风生水起,通讯大军无线电就涉及密码刑侦和反密码反勘探。对于父亲而言,海因茨显然是个很好的踏脚板。而与他年龄相近的我,则是枚很好的棋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带过去的题目和书籍也渐渐往这方面发展。
这便是我的初衷。
我一直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