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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在战地医院里调养了近乎半年。

两条胳膊已经能够活动自如了,胸腔里的子弹已经被取了出来,大声说话还是会有点钝痛,大腿里的弹片也已经取出来了,跑起步来会一瘸一拐的,一点都不快。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能再上战场了。

其实就算除却身体原因,我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在医院的时候,闭眼就是漫天火光遍地呐喊子弹纷飞,数不尽的人不断倒下,不管是同伴还是敌人,血染一地。

即使回到柏林以后,我仍旧常常做一个梦,梦里的自己还在那个修罗炼狱。

呐喊声,哀嚎声,炮仗的轰鸣声,以及暂时的失聪,眼前不时被随热浪袭来的尘土蒙住,干涸的血渍混合着尘土凝结在脸和胸膛上。梦里的我五体健全,嘶吼着大步向前,身边是卡尔尼可拉斯艾德里安杰森和莱纳斯,他们也在奔跑,硝烟模糊了他们的脸庞,我看到他们一个个僵硬倒下的身影却无动于衷,子弹穿破我的胸膛,在我以为自己会倒下的时候,我仍旧向前跑,向前跑,哪怕胳膊被炸开,血渍流了一身,我都像没感觉似的向前跑。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是向前,跑那条跑不完的路…

漫长的奔跑和从心底涌起的疲惫几乎把我压垮。

在我利用得以喘息的休息时间想出门看望一下老朋友——好吧,心上人弗雷德时,我被两个人拦住了。他们出示了一下盖世太保的证件,随即把我架住带走。我莫名,挣扎,大声质问,回答我的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被怀疑通谍,还是走吧。”

我一下子动不了了。

通牒?和谁?我有得罪谁吗他这么往我身上泼脏水?

这一定是在骗我。盖世太保手里的冤假错案早已不止一桩两桩了,说不定是有人陷害我。我定了定心,挣扎了一下:“我自己会走。”

监狱

我被脱下了军服,套上了绿色的囚衣,坐在椅子上接受审问。

“安杰伊瑟奇亚克,认识么?”

我愣了一下:“谁?”心底隐隐浮起一个想法,就是不想承认。

“安杰伊瑟奇亚克,哦对了,他的假名是弗里德里希瑟奇亚克。”他挑了挑眉。

弗雷德,什么,是他?怎么可能!

“他…怎么了?”嗓子里有点堵,眼睛里有点湿——这边空气不好,浮尘太多了。

“我问的是你认识他么?”审问的人语气冰冷。

“认识,他是我大学同学。”眨了眨眼睛,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波兰人,情报局的。”

“什么?!”我几乎要跳起来了。卧槽,这小子,深藏不露啊!居然是波兰情报局的人!我果然一点都不了解他,哈哈,哈哈。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

我已经不记得一开始是谁先说话的了,脑海里全是他迷人的金发清澈的眼眸和灿烂的笑,以及飘逸的花体字。我突然很生气,情绪像火焰一样蔓延,我觉得自己快不受控制地暴躁起来,阴郁和不甘就像荆棘一样勒紧了我,我想要咆哮狂吼。对方看见我的脸色不对劲,说:“冷静点,慢慢说。”

我想自己应该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巴,丑陋地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我告诉他我们大学相识,我毕业参军,他则告诉我他在校做助教,我们偶尔通通信。

难怪他不愿意参军——有哪个人愿意助长敌军——尤其是占领自己家园的敌军,的气焰的啊。

我想了想我们之间的通信——噢老天!我好像泄露军事情报了!上次攻打比利时,还有不列颠…以及罗马尼亚的最后一次通信,一直到东线…难不成就是那时候…

相信他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呵呵。

一开始的委屈难过早已消失殆尽,心里好似被漫天的愤怒与绝望烧尽,剩下的只有一片焦黑色废墟。

我继续回答他的审问,神色恍惚。

我在监狱里待了三年。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草地,没有自由,只有潮湿阴冷的墙壁,下三滥的粗话和消磨意志的黑暗。

一到下雨天膝盖就疼,胸腔也隐隐作痛,可我竟然会因此产生一种奇妙的快感。

我知道自己不对劲,总是没来由的癫狂暴躁,总是歇斯底里的,感觉自己是个炸药桶,一点就炸。

有时我感觉自己从那副破旧不堪的身体里脱离出来,看着那副陌生的驱壳,疯疯癫癫满面尘土,飘飘忽忽来到监狱上空,明媚的阳光洒遍大地,洗刷着每一个角落,就是照不到我这里,照不到这个污秽阴郁肮脏的角落。

没来由的想哭。

偶尔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一直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出去,一直没有回应。

我就像孤身一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潮湿阴寒的恶意渐渐爬上脚踝,爬上胸膛,紧紧抓住心脏,却始终挣脱不开,越来越多的快乐和温暖像融入黑暗的星光,了无踪迹。

隆美尔将军逝世了,因为中风——这狗娘养的谁编的借口!太假了知不知道!CAO!

自己越来越暴躁,太多事情看不顺眼,心中的情绪总是发泄不完,脑袋痛的几乎要让我抓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几乎要狂化了。

啊啊啊啊啊啊!!!

我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抚摩石头间的缝隙,脑海里响起一手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我计划着自己的归宿。

这么屈辱的死法,我肯定是去不了瓦尔哈拉的。

DasLebenspieltaufZeit

bisesgewinnt

grad'wenndubrllstundschreist,

stelltessichblind.

SovieleDinge

bekommtmanerstdann,

wennmansienichtmehrgebrauchenkann.

命运消遣着时间

直到它获胜

就算你哭喊嚎叫

它也视而不见

那么多的东西,

却只有当不需要他们的时候

才最终能得到。

恍恍惚惚过了好久。

奇异的是,随着我话越来越少,发狂的时间也原来越短。

就像原先借癫狂发泄出来的愤怒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疲惫和倦怠。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

可心底有什么东西告诉我不要放弃,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我还没做到,它那么美好,美好的叫人心碎,它就在柏林,在一片很美好的角落。

是什么呢?我忘了。

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这个似人非人的样子,活着早已不算活着。

据说柏林沦陷,元首自杀了。

而此时我也恰好被释放出来,在我想要自杀的时候。

哈哈哈哈!居然在这种时候无罪释放!在我差一点点就想自尽的时候!!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像一抹幽魂。

大街上的布尔什维克真是刺眼。

纽伦堡军事法庭

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任凭阴影将自己笼罩。

亲眼看着往昔风光无限的将帅们一个个陷入绝境。幸好隆美尔元帅没有坐在这里,我不能想象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坐在这边是对他怎样的折辱。

突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白发苍苍,神情坚毅。我一下子泪盈满眶。

是父亲。

父亲被判了死刑。

所有的不满烦躁孤独自怨自艾一瞬间消失无踪,我感觉之前自己就像要不到糖的小孩子,然后在一瞬间长大了。

偶然和他对上了眼神,他向我点了点头,随即撇开了目光,如同小时候那样。

不苟言笑,肃穆,苛刻。

擦干了眼角,我向他行了个军礼。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法院。

我觉得以前的我真是蠢透了,每次接触一个人,每次都没有好果子吃。好不容易拨开迷雾摸索到父亲的一点善意,居然是在这种时刻。

纽伦堡没有柏林城那样废墟满地,偶尔也会有几只灰雀鸣叫在枝头——像极了我的故乡。

呵,故乡?笑死我了。到了现在,还有哪里是我的故乡?

踢着石子走在大街上,险些撞上一个人,抬头刚想道歉,看到那张脸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大脑迅速充血,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扑过去一拳砸了上去。

他闷不吭声地挨下这一拳。

“…是你吧。”我呼哧呼哧喘着气,过了好久等心情平复下来,恶狠狠地说道。

“…”他沉默,两手插在裤袋里,稍稍点了点头。

“你…这些年来…还好么?”他深吸了口气,轻轻地吐出几个词。

“哈!你现在问这些话还有意义么,托你的福,我居然还没死。”我冷笑。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他抬头看向我的眼睛,它们却早已忍不住盈满泪水。

“…你究竟想怎样。”我抽噎着说。

“我…算了,没事,你…希望你过得幸福,我走了。如果…”

他转身,踢踏着黑亮的皮鞋,刺痛我的双眼。

“…等等,我有话问你。”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

我也…

不想放他走

我不自觉握拳,咬牙拉住他的衣摆,低声:“…我们…说清楚…我…必须跟我说清楚再走!”

他沉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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