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1850年12月,时年45岁的托克维尔在海滨小城索伦托给友人们写信。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因《论美国的民主》一书而闻名欧洲和北美大陆,可是从那以后,他一直为寻找新的写作主题而苦恼不已,他在信中写道:“我一边穿越索伦托的群山,一边开始寻觅主题,它对我来说必须是当代的,并能为我提供一种手段,把事实与思想、历史与哲学本身结合起来。依我看,这就是问题的条件……”“青春逝去,光阴荏苒,人届中年;人生苦短,活动范围日蹙……我只能考虑当代主题,实际上,公众感兴趣、我也感兴趣的只有我们时代的事。”也正在这几封信里,托克维尔宣布将创作一部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专著,这就是他的另外一部伟大的传世之作——《旧制度与大革命》。
记得是2010年的盛夏,我曾去过索伦托,那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个非常幽美的小城,居民依山建屋,面朝大海,小径蜿蜒局促,到处都是花店和精致的小咖啡馆。我在那里闲居数日,游逛过小城的很多山道,却并不知道一百多年前欧洲最先锋的思想家曾在此徘徊焦虑。此时此刻,我开始写作这本《历代经济变革得失》,在查阅资料时,偶然读到这段轶事,便突然地生出别样的亲近,算算年纪,我竟也已四十有五,正感慨于白发间生、岁月流逝,也为写作而日夜焦虑。
对于任何一个钻研学术的人来说,创作主题的选择永远是最要紧的。前辈经济学家张五常曾说:“问题有重要与不重要之分,做学问要找重要的入手。生命那么短暂,而一个人的创作期更短。选上不重要的问题下功夫,很容易转眼间断送学术生涯。”于此,我深有体会。从2004年开始,我着手于当代中国企业的实证研究,这个课题的灵感来自于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的几次座谈,我发现西方人对中国经济崛起所知甚少,多有偏见,在2007年和2008年,我出版了《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上下卷,其间,我又溯源而上,相继写作了《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上下卷、《浩荡两千年:中国企业公元前7世纪—1869年》,由此完成了对中国企业的整体叙述。2010年,我还出版了《吴敬琏传》,通过对这位当代知名度最高的经济学家的传记体写作,梳理了新中国成立后宏观经济理论的衍变轨迹。九年以来,这一系列的写作耗去了我今生最好的时光,如今又将我逼到了这本书的面前。
开始本书写作的时刻,中国改革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此时的心境,已与2004年决意投入《激荡三十年》写作时,有很大的差别,熟悉我的作品的读者,当有所体察。若说当初尚有“探访者”的兴奋心态,那么,今天的我则如同捧着一只薄胎瓷器的行者,心生畏惧,只求寸进。
我要表达对很多人的感激之情,他们是我的师长、学友、接受我访谈的专业人士、给予我启迪的众多著作者,浙江大学出版社的傅强社长、徐有智总编辑、袁亚春常务副总编辑,我的编辑王留全、余燕龙、陈丽霞和胡志远。
当然最要感激的仍是我的家人。吴舒然同学已是一个长到一米六三的高中生了,我写了那么多的商业书籍仍然没有培养出她对经济的兴趣。邵冰冰嫁给我已经二十年了,我将这本书作为一个纪念品献给她。
书中所有的谬误不当,均由我承担责任。英国历史学家约翰·阿诺德在《历史之源》中说,历史并不存在“单一的真相”,“因为没有任何事实和真相可以在意义、解释、判断的语境之外被说出”。我们所见的事实及所作出的论断,总是受到时代视角、意义语境的局限,托克维尔不例外,本书亦不例外。
吴晓波
2013年7月于杭州大运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