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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六章缩写版-2

将近十点半的时候,有人急促但轻微地敲了三下门,小薛忙去把门打开,一个瘦长的身影“倏”地闪了进来。陆翔伸着脖子四下打量一番,阴阳怪气地说:“315,一听就知道只是个‘标间’,人家Roger住的是501,大套间,以前他在维西尔的时候来了也是住标间,当了老板就是不一样啊。”

小薛脸上堆着笑问道:“您请坐,您要喝点什么?”

陆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蹬掉皮鞋,把双脚支在对面的床沿上,舒服地半躺半坐,嘴上说:“你这里能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小冰箱里那点东西嘛,拿啤酒吧。”

小薛没有从陆翔口中闻到一丝酒气,看来他刚才在酒桌上还真做到守身如玉了,这么一想,小薛竟破天荒头一遭对陆翔略微有了点好感,他从小冰箱里拿出两听喜力啤酒,又拿了两个玻璃杯,走到茶几旁坐下,打开一个易拉罐把一个杯子倒满。陆翔径自喝了一口,咂摸着嘴说,“搞不懂,你们维西尔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了嘛,为什么还在这里泡着?趁早去找别的项目吧。”

小薛刚才对他那一丝好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克制住满心的厌恶,说:“不是还没最后定呢吗?”

陆翔连着喝了几口闷酒,一阵沉默之后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到茶几上,说:“如果我能帮你们维西尔拿到这个项目,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小薛心头一震,他没想到陆翔会如此直截了当地索要好处,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如果能有机会与澳格雅合作,我们维西尔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澳格雅把项目做好,到时候,整个澳格雅公司都将受益,而您作为主要的决策者和直接的参与者,肯定也会受益,不仅对您的事业有帮助,也能给您带来极大的成就感,这都是很大的好处啊。”

陆翔听了,冷笑一声,不屑地看了小薛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这些?”

小薛的心一沉,觉得陆翔是来真格的了,面对他的狮子大开口,小薛感到了绝望,澳格雅惟一声称能帮助自己的人竟是这么一个货色,小薛对这个项目已不再抱任何希望,想到以后不必再和面前这个家伙有任何瓜葛,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对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又何谈喜欢或厌恶呢?

小薛看了眼陆翔,似乎他已经不再是客户,只是一位刚刚萍水相逢、又将形同陌路的听众而已,小薛已经没有任何负担,定了定神,沉稳地说:“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泡着,因为我就是要争口气,宁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输也要输个明白,死也要死出个样来。我图的就是别人对我的尊重,即使项目输了,我也要让客户尊重我,说我这人地道;即使项目输了,我也要让竞争对手尊重我,说我这人不玩儿黑的;即使项目输了,我也要让公司同事尊重我,说我这人值得合作。”

陆翔木无表情地看着正前方的墙壁,小薛想到自己此前卑躬屈膝、好话说尽,又换来了什么?便一不做二不休,把憋闷已久的话一吐为快:“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从第一眼看见我就瞧不起我,当然,可能你这人就是谁都瞧不起。话说回来,我也觉得你这人不怎么样,但我以前一直没有瞧不起你,可是你刚才问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就开始瞧不起你。你要的好处,我们给不了,我们给的再多也比不上那几家公司。但是,他们虽然愿意给你好处,可心里肯定瞧不起你,他们给你的越多,就越瞧不起你。您要是愿意帮我,咱们就是朋友,我从心眼儿里尊重您,我们洪总也会尊重您,也会把您当成真正的朋友,在您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也会尽全力来帮您。虽然我没挣过多少钱,但我觉得挣钱并不太难,难的是赢得别人的尊重,这是用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忽然,陆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说:“你一会儿说‘您’一会儿说‘你’,累不累呀?你们北京人就是这个毛病,你就说‘你’,好不啦?”

小薛又一惊,他没想到自己豁出去说了这么多重话,陆翔竟会是这种反应,他正觉得诧异,陆翔又说话了:“哎,你怎么不喝酒呀?”

小薛的胆子已经彻底放开了,他笑着说:“你是客人,酒是招待你的,我怕我一开喝就没你的了。”

陆翔嗤之以鼻地说:“吹什么牛?!你是舍不得这点钱吧,小冰箱很贵的哟,一听啤酒要35块的。”

小薛被彻底激怒了,他拿起另一个易拉罐打开,对陆翔说了句:“你看着表。”然后仰起脖子,把易拉罐举到嘴的正上方,直接把啤酒往嘴里倒,他的嘴像漏斗一样始终张开,喉结有节奏地上下运动,手上稳稳地调节着易拉罐倾斜的角度,使倾泻而下的啤酒始终保持均匀的流量,不一会儿,等最后几滴啤酒落进嘴里,小薛便把易拉罐往茶几上一放,擦了一下溅在面颊上的酒滴,自豪地看着陆翔。

陆翔的嘴也一直张着,到此时还没合上,他猛醒过来忙看了眼手表,说:“12秒钟!”然后又呆呆地看着小薛。

小薛又懊恼又惋惜地说:“水平太差!我以前的最好成绩是9秒。”

陆翔原本惨白的脸红了,他端起杯子抿了口啤酒,说:“你刚才说对了,老子就是谁也看不起,老子也不爱喝酒,一喝就醉,但老子一旦肯和谁喝酒,就说明看得起他。”

陆翔继续愤愤地说:“老子为什么看不起人,就是因为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看得起,以前还有一个,就是陆明麟,我就是他请来的,要不然谁会从上海跑来这么个鸟不下蛋也不拉屎的鬼地方?!沈部长是个什么东西?他懂个屁企业管理,早先就是个给陆明麟写马屁文章的,结果陆明麟倒把这么重要的软件项目交给企划部管,我算什么?我就成了个顾问,有人顾没人问。Roger那个家伙,像变色龙说变就变,昨天还说维西尔好,今天就说ICE好,当我是傻子呀?!其实他才是个傻子,连ICE都不拿他当回事,ICE让我们选莱科,这么一帮人,你说,我能看得起他们吗?”

小薛趁陆翔停下来喝酒的工夫赶紧插了一句:“Roger和澳格雅关系那么深,ICE为什么偏要支持莱科呢?”

陆翔鄙夷地啐了一口,说:“他关系深个屁!他只搞定了沈部长,莱科虽然来得晚,但好像已经搞定了赖总,而且他们本来就是被ICE推荐来的。”

小薛有些糊涂了,问道:“他们也给赖总好处了?你不是说赖总是陆总的亲戚吗?澳格雅就是他们家的公司,那些钱本来就是他兜里的钱,他怎么还能被别人搞定呢?”

陆翔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他有个屁!澳格雅只姓陆,不姓赖,他一点股份都没有,和我一样都是打工仔,整个公司都是陆明麟一个人的,他可能很快就要让儿子接替赖总的位置,赖总的日子不多喽,怎么会不拼命捞钱?”

小薛起身去把仅剩的第三听啤酒拿来,给陆翔倒上,陆翔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紧接着打了个酒嗝,望着小薛说:“你看看,还有好人吗?你能尊重谁呀,谁又会尊重你呀?我是甲方,我就觉得你们卖东西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是乙方,你肯定觉得我们买东西的也没有一个好东西。今天咱们是幸会,两个难得的好东西碰到一起,来,干一杯。”

陆翔把杯中的酒往那个一直没用的杯子里倒了一半,递给小薛,小薛接过来和他“当”地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不甘心地问:“你刚才不是说能帮我们吗?你想怎么帮?”

陆翔把酒喝了,才呲牙咧嘴地说:“嗨,你还当真啦?我只是随口一说,看看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丘之貉。我这个人呀,最多也就是败事有余,但肯定成事不足啦。赖总、沈部长都让他们搞定了,陆明麟现在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了,还能有什么希望?”

刚说到这儿,陆翔猛地捂住嘴,跳起来跑进洗手间,趴在洗手池边上吐了起来,小薛跟过来,强忍着刺鼻的气味,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注视着他。陆翔一边吐,一边打开水龙头冲刷秽物,总算吐干净也冲干净了,才直起身子,转过脸对小薛抱歉地说:“出尽洋相了,这下更让你看不起了。我想洗个淋浴,你等我一下。”

小薛把洗手间的门关上,走回房间坐到床沿上,等洗手间里同时传来莲蓬头喷水和排风扇转动的声音,他便拿起手机给洪钧打电话。等电话拨出去了,小薛才注意到时间已将近零点,他下意识地刚要把电话挂断,洪钧已经接了起来,问道:“小薛,怎么了?”

小薛连连表示歉意,然后把刚才的情形简单讲了一遍,问道:“您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咱们还能有什么帮助吗?”

洪钧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小薛的问题,而是说:“做sales的,不可能做一个项目赢一个项目,但如果每做一个项目都能交到一个朋友,也是很大的收获了。”

* * *

直到坐在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洪钧还在琢磨着三天前科克打来的电话,科克这么急着把自己叫到新加坡,会是什么事呢?洪钧觉得这种出乎意料的事往往是坏事,而且即使他拼尽全力往最坏处打算,现实总会比最坏的打算还要坏。

洪钧赶到新加坡的里兹·卡尔顿酒店已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他到房间扔下行李,顾不上梳洗更衣,就坐电梯来到那间格调清新高雅的酒廊,在一根圆柱后面的座位上找到了科克,科克看似吃力地站起来和他握手,他惊讶地发现科克显得非常疲惫甚至有几分苍老。

科克勉强挤出笑容,像汇报工作似的说:“我上周在硅谷,然后去了悉尼,给你打电话时刚从悉尼回到新加坡。”

洪钧玩笑般地嗔怪道:“你当初答应过我要经常去中国的,可是今年只去过一次,倒是常回悉尼,思乡病犯了?”

科克听了,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只去有麻烦的地方。”

洪钧听出科克话里有话,又不能问,只得笑笑。科克忽然说:“记得韦恩吗?”

洪钧回答:“当然。”韦恩是维西尔澳大利亚公司的总经理,身材非常高大,每次亚太区开会都见面,很健谈,和他聊天总是很开心。洪钧刚想跟一句“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又忍住了,当老板没有明确表露对某人的好恶时,自己最好不要率先表露出来,否则往往追悔莫及。

果然,科克带着满腔憎恶地说:“他是个婊子养的混账!”

洪钧吃了一惊,轻声说:“我没和他打过多少交道。”

科克喝了口啤酒,说:“澳大利亚对我很重要,是我的基地,我从澳大利亚到新加坡接手亚太区的时候,提拔了韦恩作为我的继任者,但没想到,我是大错特错了,他把维西尔澳大利亚搞得一团糟,我以前定的规矩他全改掉了,我给他的指令他一概不听。我决心让韦恩离开,维西尔澳大利亚有一个很棒的年轻人,就像你一样,懂市场,全力以赴,有出色的领导力,你在下次亚太区会议上就会见到他,你肯定会喜欢他。”

科克的语调变得沉痛起来:“不幸的是,解决了这个麻烦却带来了另一个麻烦。有人支持韦恩,而这个人是斯科特。韦恩去向斯科特告我的状,斯科特居然要求我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斯科特是维西尔公司的总裁,是仅次于公司董事长兼CEO弗里曼的第二号人物,洪钧和斯科特平日里虽常有些电子邮件往来,但只在2月份总部的kick off meeting上见过一面。

科克接着说:“你知道那些美国人,狂妄自大,其实他们非常愚蠢和无知。你知道吗?美国有一些国会议员居然没有护照,他们从来没到过美国以外的地方。斯科特和我争吵得很激烈,Jim,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很多约束,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做出妥协。韦恩必须离开现在的职位,但他不愿意离开维西尔,斯科特建议让韦恩在亚太区另外选择一个职位,我做了让步,韦恩可以做出他的选择。”

洪钧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皱着眉头问道:“他选的是哪里?”

“大中国。”科克飞快地说,仿佛说得越快,这个坏消息给洪钧的打击就越小。

洪钧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沮丧甚至愤怒,科克为了把韦恩赶出澳大利亚,竟凭空造出来一个大中国区的职位,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因人设事吗?这将给洪钧、给维西尔中国带来多大麻烦啊!

洪钧猛地直起身子,凑近科克,气愤地说:“荒唐!我不需要他,他对中国一无所知,对我能有什么帮助?我是直接向你汇报的,为什么要把他插在中间?这是把维西尔中国降了一级。澳大利亚对你重要,中国对你就不重要吗?韦恩给维西尔澳大利亚带来麻烦,就不会给维西尔中国带来麻烦吗?这么做,你的麻烦并没有减少,我却新添了很多麻烦,我无法接受。”

虽然两人之间一直非常亲密随意,但洪钧还从未对科克如此放肆过,不过洪钧不在乎,他知道科克把他叫来就是要给他一个当面尽情发泄的机会,以免他心怀误解甚至怨恨而与科克产生罅隙。洪钧说得越凶,科克越会觉得洪钧与他一条心,科克内心的负罪感也能得到解脱。

科克边听边点头,无奈地说:“Jim,你应该知道,有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种令人沮丧的局面,我们只能一步步来,这个麻烦是一定要解决的,但不是现在。Jim,你要记住,我在支持你,我们是一个团队。”

洪钧没有任何反应,他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斯科特不可能只是出于公正或同情而站在韦恩一方,他与科克之间的不和与角力想必由来已久,他需要在亚太区安插韦恩这根钉子,绝不会轻易让科克如愿以偿。

科克像是猜到了洪钧的忧虑,诚恳地说:“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我们会做到的。”

洪钧一脸颓唐:“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呆多久。”

科克异乎寻常地把手搭在洪钧的膝盖上说:“Jim,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容许韦恩把你赶出公司。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和韦恩斗,不要让他找到任何借口,你更不可以主动离开。”

洪钧犹豫了一阵,勉强点了头,他心里一阵酸楚和凄凉,觉得双方的承诺其实都是同样的脆弱和无奈。

夜深了,洪钧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他肯定不会想到,远在三千五百公里之遥的浙江腹地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年轻人也是彻夜未眠。

* * *

陆翔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这些天所发生的事也已经让他出离愤怒了,周围的人和周围的事都让他越来越看不起,而他却无能为力,这让他也越来越看不起自己。软件项目的选型已经接近尾声,赖总和沈部长的分歧却愈发难以弥合,陆翔本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会努力争取自己的支持,不料,赖总和沈部长在对待他的态度上倒是取得了难得的一致,就是都想让他闭嘴。

陆翔已经彻底看透了,他想回上海了。但是,就这么走了?悄悄地走了正如悄悄地来?他不甘心,何况他不是悄悄地来的,他是被陆明麟作为跨世纪人才从上海请来的,即使不能走得轰轰烈烈,起码也要闹出些动静才行,陆翔拿定了主意。

他干脆不睡了,把自己拟就的东西又仔细润色了几遍,直到满意为止,他又测试了一下网络情况,一切正常。陆翔看着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心脏随着秒针的跳动而跳动,临到最后关头,他反而平静下来,他要充分享受这一刻为他带来的快乐。

七点整,陆翔开始行动,七点半,他检查了一下效果,大功告成。他把网络断开,把电脑关闭,拿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沈部长:家中有急事要我回上海一趟,特请假一天。陆翔。”然后把手机关上,把宿舍里的电话线拔掉,心满意足地爬上床,很快就在梦中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黄浦江畔。

* * *

澳格雅总部每天八点钟上班,这天凡是来得早的人都惊讶地发现,沈部长似乎比他们来得更早,而且一大早就在电子邮件里和赖总干了起来,居然还同时抄送给了所有人。

沈部长的邮件是早上七点发出的,收信人是赖总,“抄送”一栏选的是“集团内部通讯录——全体”,标题是“恕我直言,对软件选型的若干意见”,内容如下:

“赖总,

我集团软件项目现已到关键阶段,我感觉近期工作在方向上出现了较大的偏差,若继续下去,恐怕难以实现陆总对项目的要求和期望,因此,我愿意深入与您沟通一下,以求达成一致,尽快推动项目进展。

首先,我想再次强调,我对选择ICE公司的软件产品并没有意见,但我不同意与ICE公司的代理商之一北京莱科公司合作。经详细了解,北京莱科公司成立时间很短,至今尚未完整地帮助任何客户成功实施过ICE产品,莱科公司之所以获得ICE公司的推荐,是因为ICE公司主要负责人在莱科公司中有股份。试想,如果把我们的项目交到如此资质的公司手里,后果将会如何?

其次,我想提醒您,莱科公司的人于公于私都不可信,他们既在欺骗我们澳格雅集团,也在欺骗您本人。所以,您千万不要被他们所蒙蔽,他们向您个人做出的各种极富吸引力的承诺,都只是为了获取您的支持,在日后都不会兑现,即使兑现,也将大打折扣。请您一定要把公司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不要做有损您声誉的事,更不要给陆总和澳格雅集团抹黑。

另外,莱科公司出于打击其竞争对手的目的,对我进行造谣中伤,说我收受其他公司贿赂,并在所谓杭州西湖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卡的事情上大做文章,我已经向您做过解释说明,请您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述意见,请您三思。我郑重地向您提出请求,取消将于明天进行的与莱科公司的商务谈判,鉴于项目中出现的复杂局面,建议尽快向陆总做出全面汇报后由陆总拍板。

致礼!

企划部

沈”

赖总被陆明麟叫来时,时间已近中午,陆明麟正襟危坐,赖总笑着点头致意,叫了声“陆总”刚要坐到侧面的沙发上,陆明麟冷冷地说:“你搞的什么名堂?”

赖总已经半蹲下的身体又马上挺直了,发觉室内的气氛不允许自己坐下,就走过来站在陆明麟的大班台前,明知故问:“你是指?”

陆明麟瞥了眼摊在桌面上的一张纸,说:“软件项目,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赖总坦然地回答:“哦,那封邮件啊,那是有人故意捣乱,小沈说不是他写的。”

“我没问你邮件是真是假,我在问你邮件里说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哦,完全是捕风捉影,造谣生事。”

“谁敢造你赖总的谣啊?”陆明麟嘲讽过后又接着问,“知道是什么人搞的了吗?”

“还在查,估计是咱们公司出了内鬼。”

陆明麟缓缓站起来,走到赖总面前,两眼直直地盯着他,赖总原比陆明麟高一头,却仿佛被这目光斩断了半截,陆明麟说:“最大的内鬼就是你吧。”

赖总红着脸,依旧心平气和地说:“你还不了解我吗?小沈说了,那封邮件本身是假的,邮件里的内容也都是假的。”

陆明麟坐下说:“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赖总有条不紊地建议:“软件项目你交待给企划部牵头,主要是小沈在张罗,我只是偶尔过问一下,还是把小沈叫来听他讲吧。”

陆明麟点头同意,等赖总给沈部长打完电话,就让赖总也坐下来。赖总心里一阵温暖,觉得陆明麟还是很照顾他在下属面前的形象的,刚有些想入非非,陆明麟说了句:“护着你的脸面,就是护着我的脸面。”赖总立刻就泄了气。

沈部长来了,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叫了“陆总”、“赖总”,便谦卑地站在大班台前。陆明麟问:“软件项目是怎么回事呀?”

沈部长回答:“那封邮件肯定是个阴谋,根本不是我发的,是陆翔干的。”

赖总狠狠地瞪了沈部长一眼,插话说:“小沈刚才也把他的猜测和我说了,但这只是说法之一,还要调查以后才能确定。”

陆明麟不耐烦地说:“我问的是软件项目,没问你邮件的事。”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停住脚步又说:“二十年前我最怕没钱,十年前我最怕没人才,如今我最怕什么?我最怕没脸面!而你们这两位难得的人才,大把大把地花着我的钱,专门毁我的脸面,我是不是还要好好谢谢你们呀?!”

赖总忙讪笑说:“陆总,看你说的,那封邮件是谁写的还要调查,但里面讲的那些都不是事实。”说完,冲沈部长使了个眼色。

沈部长说:“陆总,其实这个软件项目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我们项目小组一直对维西尔公司的产品很感兴趣,考察得也最周密,我们把维西尔作为首选推荐给赖总后,赖总也同意。为了给维西尔公司施加压力,我们就放出风声说他们的价格太高,我们只好倾向于ICE公司的产品,没想到,维西尔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为了把戏演好,让维西尔公司把他们的架子放下来,我们公开说准备马上和ICE的一家代理开始商务谈判,结果ICE的另一家代理商竟狗急跳墙,他们可能在我们公司里有了内线,也可能利用黑客进入我们的公司网络里,发了那么一封邮件,污蔑赖总和整个项目小组,就是想把竞争对手搞臭,把项目搞乱。其实,对那两家公司的情况赖总和我都很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会对项目产生消极影响,我们仍然会按计划和维西尔开始正式谈判。”

陆明麟的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沈部长,赖总适时地补充说:“小沈他们做事还是很敬业的,和那两家代理接触,既是要货比三家,也是做给维西尔公司看的,放一些烟雾弹。邮件里写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惟恐天下不乱。这次的事情说明我们的网络安全还有漏洞,应该及时加以弥补,但是也不用兴师动众地查来查去,还是要集中精力把项目做好。”

陆明麟的目光移向赖总,慢悠悠地说:“你们的戏演得不错嘛。”

赖总和沈部长都愣了,他们搞不清陆明麟指的是哪出戏,若是指他们所说的演给维西尔看的戏,那就该谦虚一下;可若是指他俩现在正在演的戏,那就该忙不迭地辩解了,两人既不知陆明麟的用意,又怕情急之中彼此不默契而穿帮,只好都无所适从地呆着。

“护着你们的脸面,就是护着澳格雅的脸面,也就是护着我的脸面。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尤其不要以为你们的老板是傻瓜,傻瓜能坐到这个位子上来吗?我希望你们以后做事也能顾到我的脸面。”陆明麟话题一转,问道,“你们现在决定选哪家的?”

赖总说:“维西尔公司,不是现在才决定的,是一直倾向于选他们。”

“通知他们了吗?”陆明麟又问

赖总转脸看着沈部长,沈部长回答:“嗯——,还没通知他们,……,不过,我们正要通知他们。”

陆明麟说:“那就现在通知吧。”

沈部长说声“好”,转身要走,赖总也站起身来,陆明麟却马上说:“我说的是现在,这里。”说着,用手指点着沈部长站的地方。

两人一下都定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明麟说:“怎么了?没他们的电话?”

沈部长回过神来,忙说:“有,有,经常联系的。”他拿出手机,在通话记录中找了半天,陆明麟又说:“不要打错哟,要不要我替你联系?”

沈部长知道陆明麟说到做到,料定逃不过去,正好找到了要找的号码,连忙拨了出去,对着电话说:“喂,薛经理吗?……对,是我,澳格雅的老沈。……你好你好。是这样,我们软件项目的选型已经有了结论,想请你们维西尔公司来和我们举行正式的商务谈判。对,希望你们准备一下,一定要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对,具体的时间我们会再通知你的。好的,……,好的。”

两人走出陆明麟的办公室,沈部长又紧跟着进了赖总的办公室,问道:“这谈判,您看……,是争取谈成还是争取谈不成?”

“你可真有意思,我们做事向来是有诚意的,但有诚意并不意味着宁可牺牲公司利益也要和他们达成合约呀。”赖总口气缓和下来,又说,“既然是谈判,就可能很艰苦,甚至还要做谈不成的准备。你和ICE公司打个招呼,第一,要把莱科公司和洛杰公司都安抚好,让他们不要惹事;第二,考虑推荐另外一家代理商,要有实力把项目做好,也要能把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好。”

沈部长心领神会,又问:“对陆翔,您看……,要不要彻底处理一下?如果真能查出是他到我的邮箱里发的邮件,不仅是违反公司纪律,甚至是违法呀。”

赖总没好气地说:“怎么处理?你刚才当着陆总的面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你就没办法动他了。陆总的意思你听不出来?他不关心邮件是谁发的、怎么发的,他关心的是邮件上说的那些东西,正盯着你呢,避嫌的道理你总懂的吧?”

沈部长觉得窝火,心想陆总正盯的是你赖总,又听到赖总笑了一声:“呵呵,不过,恐怕有人更想处理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小薛一直联系不上陆翔,直到四天后的上午,陆翔的手机终于通了,小薛兴奋地嚷着:“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一直找你呢。你知道吧,他们让我去谈合同了。”

陆翔说:“听说了,前几天我是故意不想让你找到我,本来想等你来了当面向你表功的。”

小薛急于知道澳格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再三追问下,陆翔总算把那天他做的事说清楚了,小薛最初觉得难以置信,慢慢地开始感动,到最后已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听到陆翔的话语里老有“嘶嘶”的声音,问道:“信号好像不太好,有杂音,你在哪儿?我打你的固定电话吧。”

“这里没固定电话,我在医院呢。”

小薛惊讶地问:“医院?怎么了?是你病了还是别人病了?”

“谁也没病,是我摔了一跤。”

“摔得重不重啊?”小薛透着发自内心的关切。

“不算太重,右腿股骨骨折,右脚踝骨骨折,右臂挠骨骨折。”陆翔满不在乎地说着,像是念着另一个人的病例。

“啊?怎么弄的啊?什么时候的事啊?”小薛大吃一惊,忽然明白那些“嘶嘶”声不是什么杂音,那是陆翔疼得倒吸凉气呢。

“没什么,医生说了,我这些都是闭合性骨折,不会感染,等着长好就行了。昨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吃完饭,骑着摩托回宿舍,有辆摩托从后面追上来,后座上的人用棒子一类的东西砸到我头盔上,把我震晕了,也活该我倒霉,那段路右边是刚挖开的要换污水管的大沟,我连车带人栽进去了,我这细胳膊细腿本来就属于易碎品,呵呵。”

“什么倒霉呀,这是有人专门暗算你的!你伤得这么重,应该去报案,把他们抓出来。”

陆翔带着“嘶嘶”的声音笑着说:“上哪里去抓呀?无头案的。算啦,我不是先暗算他们的吗?老子那么干就是为了出口气,现在老子的气也出了,他们的气也出了,扯平了,呵呵。”

小薛没有笑,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 * *

锦沧文华一楼的自助餐不错,维西尔中港台三家公司的总经理聚在这里还真不容易,用洪钧的话说,两岸三地的他们到了上海依旧是两岸三地的格局,洪钧住在浦东的香格里拉,另两位在浦西,香港人杰弗里住在南京路上的波特曼,而台湾来的CK则喜欢茂名路上的由日本人管理的花园饭店,他姓陈,CK是他名字拼音的头两个字母,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洪钧自打认识他,就再也不穿“CK”牌子的内裤了。

三个人的胃口都不大,吃饱喝足之后话题便转到韦恩即将宣布的大中国区组织结构上来了,韦恩已经宣布在上海建立他的大中国区总部,召集三地的头头脑脑来开会,打算安排洪钧出任大中国区的销售总监,统管中港台三地的市场和销售,杰弗里为大中国区售前支持总监,CK为大中国区售后和咨询服务总监,三家公司的财务、人事和行政都由韦恩亲自掌控。洪钧的地盘虽说名义上大了,可是他去香港、台湾并不方便,对那里的团队和市场都不了解,而自己中国区的其他业务都被韦恩收走,新头衔虽说挺好听,实际上他却被降格为中国区的销售总监了。

杰弗里对韦恩这个方案的意见最大,激动得原本就硬的舌头变得更不听使唤,他说:“It makes no sense!我不懂得北京的生意要怎么做,CK你不知道怎么搞定香港的客户,Jim 你去不了台湾。It’s ridiculous!”

相比之下,CK显得沉稳平静,他不紧不慢地说:“老实讲,我也不晓得Wayne为什么搞成这样子。我们现在的架构蛮好的,说实话,他让我管三个地方的professional service,我也蛮头疼的。”CK痛苦万分地摇了摇头,好像头真的很疼,又说,“Wayne的考量是蛮怪的,我乱猜的呵,他或许是担心说,我们三个还都在现在的位子上坐着,他会不放心,他会觉得没有自己的位子。”

杰弗里很不为然:“他不可以这样硬来的啦!他想我们尊重他,他就要先尊重我们的嘛。明天的meeting,我一定要杯葛Wayne的proposal!”

CK回应道:“呵呵,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等等看有没有什么更perfect一点的solution。”

杰弗里敲着桌面说:“最perfect的solution,就是让Wayne离开!”

一直静静听着的洪钧,笑了一下:“Wayne把旧的架构打乱了,咱们全成了没头苍蝇,恐怕什么生意也做不成,做不成生意咱们谁也呆不长。不过,只是杯葛还不够,他也不会容许维持现状,咱们得向他提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CK也说:“杯葛他,逼他离开,都是做一个向他宣战的动作,不管谁走,最后总要有人走,搞不好说就是我们走喽,所以最好还是和和气气。”

杰弗里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CK的主意是和和气气;Jim的主意是要找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你们有没有搞错?Wayne即使舒服了,也一定不会让我们舒服。我的主意是,趁现在Wayne立足未稳,我们就要把他搞掉,不管他提出来什么方案,我们都反对,然后我们一起写e-mail给Kirk,告诉他我们反对有Greater China这个level。”

洪钧没想到杰弗里这么有骨气、有血性,他本来以为杰弗里和CK虽然也会对韦恩的做法有些疑虑,但权衡之后仍然是会接受的,因为他们俩都可以方便地往来两岸三地,毕竟提升到大中国区的级别为今后的跳槽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CK说:“我有听说Wayne和Kirk之间搞得很僵这样子,看来Kirk也没打算让Wayne做久,如果我们三个能齐心合力,做一个反对他的动作,Kirk可能马上会让Wayne离开。”

杰弗里掷地有声地表态:“当然啦,我们当然要齐心的啦,要好一齐好,要死一齐死的啦。”

洪钧被感动了,甚至觉得有些自惭形秽,韦恩的到来对他的打击最大,他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也最厉害,结果本应最强烈抵制韦恩的他,却在发自内心地想方设法让韦恩安顿下来,洪钧鄙视自己太缺乏斗争精神了,骨子里充斥着逆来顺受的奴性。人在处于逆境的时候是最需要盟友的,如今有这么两位坚强的盟友摆在面前,洪钧当然是不会放过的。

洪钧的斗志被唤醒了,他说:“Wayne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我们的反应必须强硬,而且必须一致。可不可以这样,明天的meeting我们都不参加,借口公司出了紧急事情得马上飞回去。同时,分别用e-mail正式向Kirk提出要求,我们不要联名,要各自写、各自发,只明确反对设立Greater China这个level,不要提Wayne的名字。你们看怎么样?”

CK问:“那下一步呢?”

“Wayne肯定想分别找我们沟通,我们一定要齐心,不能被他各个击破,他如果要见我们,我们继续找各种借口躲掉。只有Kirk召集并亲自到场,meeting才可以开,这个meeting的议题也不能是我们三个的工作安排,而应该是Wayne的去留。”洪钧进一步强调,“我们要讨论的是该不该设立Greater China这个level,而不是Greater China的架构应该怎么搭。”

CK点了点头,说:“我觉得可以,Jeffery,你看呢?”

杰弗里显然走神了,CK把两人的咖啡杯碰了一下,像在梦游的杰弗里才被拉了回来,他怔了怔说:“没问题。”

主意已定,三个人便以咖啡代酒,慷慨激昂地模拟了一番歃血为盟,共同祝愿着韦恩的早日走人。

走出锦沧文华的大堂,洪钧住得最远,便被另两人推着上了第一辆出租车,CK上了第二辆,车开动后他转过脸从后窗里朝杰弗里挥手,却发现杰弗里已经一头钻进了后面的出租车。CK暗笑,从锦沧文华到一箭之遥的波特曼居然还要打车,这帮香港人,每天挤在人满为患的健身房里跑步,难得有安步当车的机会却连这么短的路都不肯走。

从锦沧文华到花园饭店也不远,出租车三拐两拐就到了,CK下了车,忽然不想马上回房间,而是起了到花园里散步的念头。他绕过水池,沿着草坪外圈的小径悠哉游哉地走着,心里却并不轻松,他在脑子里把刚才商量的事情翻来覆去地琢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CK扪心自问,新官上任的老板召唤自己前来,自己没有首先和老板好好沟通,却先和老板的另两个下属见面密商对策,自己不正像一个犯了次序错误的棋手吗?CK在职场打拼多年,最深的体会就是切勿硬打硬拼,小心使得万年船。和韦恩彻底翻脸,作为下属能获胜的机会有多大?开弓没有回头箭,明天一旦宣战,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刚才的信誓旦旦犹在耳畔,CK已经开始后悔了,他觉得应该首先和韦恩深谈一次,两人以前并不熟悉,如果真的是一场较量不可避免,更应该先充分了解对手嘛。

CK停下脚步伫立良久,自己这么做有没有出卖朋友?是不是意味着背叛?韦恩是老板,和老板做沟通当然不算背叛,他也拿定主意不向韦恩透露他们三人的“阴谋”,只是去探听一下韦恩的口风,回来再马上和洪钧、杰弗里商量,此举也是对他俩有利的嘛,这么想着,CK就觉得释然了。

CK走回花园饭店门口又上了出租车,说了声:“去浦东,雅诗阁。”

雅诗阁是一家酒店服务式高级公寓,更适合居家过日子,而不是只住一、两晚的商务出差,韦恩选择这里,可见他到上海做的打算不只是一年半载。司机拉着CK在浦东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位于工商银行上海分行大楼后面的雅诗阁,CK一边掏着钱包一边向雅诗阁的门厅里望去。门厅不大,远比不上普通酒店的大堂气派,但是灯火通明,从外面看得一清二楚。CK刚要转回头,忽然,他看见从门厅左侧的电梯间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白人,身材非常高大,CK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韦恩;另一个,黄皮肤黑头发,显然是龙的传人,正仰脸和韦恩说话,等他把脸正过来朝向大门,CK浑身的血液仿佛立刻凝固了,是杰弗里!

司机见CK迟迟不付账,试探着说:“要不,你把零头去掉好啦。”CK顿时猛醒过来,眼看着韦恩和杰弗里就要走出大门了,CK急促地命令道:“快!马上往前开,绕一圈再回来。”

司机懵懂中照做了,CK回头从后窗向后望去,那两人已经走出大门,韦恩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上,杰弗里站在下面,把手向斜上方伸着和韦恩握手,韦恩居高临下地把左手搭在杰弗里的肩头,像是巨人在接受侏儒的臣服。

车从雅诗阁楼后的车道绕到西面的街上,CK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很快,杰弗里坐的出租车就从旁边驶过,到前方路口向右一拐不见了,CK才对司机说:“走吧,回到门口去。”

车又停在了雅诗阁的台阶前,CK掏出钞票递给司机说:“不要找了,你先不要走,我休息一下再下车。”

惊魂未定的CK瘫软在后座上,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幕把他紧张成这样,他是在后怕。杰弗里在锦沧文华分手后就直接跑来面见韦恩,他的目的何在是不言而喻的,他向韦恩说了什么也是不言而喻的。CK不敢去想,如果今天没来见韦恩,而是傻乎乎地按既定方针向韦恩开战,自己会是什么下场;CK也不敢去想,如果晚到了哪怕几分钟而错过了刚才那一幕,就会自作聪明地仍按刚才想好的套路来探听韦恩的底细,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

CK暗自庆幸,老天保佑啊,自己真是来对了、来巧了,杰弗里虽然在时间上占了先机,但和韦恩聊得并不久嘛,而自己来得也不算晚,要想后来居上,只有在面见韦恩时把话说尽、把事做绝。

CK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推开车门下了车,胸有成竹地迈上了雅诗阁的台阶。

* * *

当洪钧在第二天傍晚回到北京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昨日的洪钧,昨日的洪钧仿佛已经被肢解了;同样,昨日的维西尔中国公司也已经成为历史,不复存在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洪钧收到了那封几乎将他彻底击垮的邮件,邮件是韦恩发出来的,发给维西尔中国、香港和台湾三家公司的全体员工,宣布了维西尔大中国区新的组织结构:任命杰弗里为维西尔香港和华南区总经理,管理香港和广州两间办公室,所辖区域包括香港、广东和广西;任命CK为维西尔台湾和华东区总经理,管理台北和上海两间办公室,所辖区域包括台湾、上海、江苏、浙江和福建;任命洪钧为维西尔华北区总经理,管理北京办公室,所辖区域为“中国其他省份”,上述任命自即日起生效。

洪钧被无情地出卖了!维西尔中国公司被野蛮地瓜分了!

洪钧在短暂的震惊和愤怒过后,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杰弗里觊觎广州办公室已经很久,曾经几次三番地借口两广地区港资企业众多而试图染指那一带的市场,并振振有词地说:现在香港已经是中国的一部分了,为什么还要分那么清楚?我们谁做都一样的啦。由于台湾市场已接近饱和,CK也多次介入上海和福建的台资项目,对整个华东更是垂涎欲滴。与这两个人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洪钧恨自己如此轻信而铸成大错。

洪钧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如此重大的人事调整,韦恩不可能不和科克打招呼,而科克不仅没有反对,居然也没给自己打电话预警,这让他颇为失落,但慢慢醒悟过来,科克可能正生他的气呢,因为科克已经警告过他不要轻举妄动,而他却把这些告诫抛之脑后,公然拉帮结派和韦恩对着干,还幻想着能得到科克的支持。洪钧越想越窝火,与老板不仅要保持立场一致,还要保持步调一致,而自己却自作主张地打了第一枪,他不理解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洪钧拿起房间里的电话,他此刻只想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里传出的是菲比的声音,洪钧的心顿时安定下来,他说:“是我,在酒店呢,我下午就回北京了。”

菲比喜出望外:“真的啊?太好了,你这次怎么这么乖呀,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洪钧苦笑说:“想北京了。”顿了一下,又低沉地说,“想你了。”

菲比立刻觉察出洪钧的异样,忙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洪钧忍了忍,还是决定一语带过:“没什么。想你不可以呀?”

“不对,你别装了,你休想瞒得了我,到底怎么了?说嘛。”菲比真急了。

洪钧把仅存的一丝气力汇聚起来,简单明了地把在上海发生的事情讲完,奇怪的是,电话里半天没传出菲比的声音,洪钧正要问一句,竟听到菲比“咯咯”的笑声,他刚想说菲比没心没肺,菲比说:“这不挺好嘛,嘿嘿,以后你就不会老出差喽。”

洪钧没想到菲比竟然会幸灾乐祸,气哼哼地说:“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如今一下子退回到去年这个时候的状态啦,我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菲比依然开心地说:“去年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好?我天天盼着咱俩能回到一年前的样子,我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你跑,多幸福啊。”

“你就知道这些。好了,这下你如愿以偿了。”洪钧有些生气了。

“本来嘛,不就是地盘比以前小了点、管的人比以前少了点,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菲比又轻声补了一句,“我们还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洪钧被菲比感染了,喃喃地说:“真想现在就看到你。”

菲比问:“几点的飞机?”

“CA1518,正点的话6点20到北京。”

“都赖你,搞突然袭击,我还专门把明天晚上的培训挪到今天晚上来了,结果你却改成今天回来了,那么多人参加的课我怎么再给改回去呀?!”听洪钧没吭声,菲比又小心翼翼地哄着,“你到家等我,啊,培训一结束我马上往家跑,我保证。”

航班不是正点到达北京机场的,而是少有地提前了十分钟,洪钧拿好行李,在走出舱门的一瞬间,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向商务舱告别,他料想韦恩不会再允许他坐商务舱了,省钱倒在其次,韦恩是不会放弃羞辱他的机会的。

洪钧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接机的人群走去,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败军之将死里逃生地回到大本营,又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游子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家门,他睁大双眼在接机的人群中寻找着,他渴望奇迹的出现,他猜想菲比会突然从人丛中冒出来给他一个惊喜,但是,菲比没来。洪钧失望地穿过人群,在大厅里找了个空地站住,向四周张望着,他想再等几分钟,也许菲比正在赶来。他幻想着菲比会突然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十分钟过去了,苦苦等待的结果只是从希望变成失望,又从失望变成绝望。

绝望的洪钧拖着拉杆箱走出机场大厅,一阵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让他不由得缩紧了脖子,他走到国内到达的出租车等候区,垂头丧气地站在队尾,这时正是航班到达的高峰,等候出租车的人流排出很远,洪钧探头往前看,想判断需要多长时间才轮到自己上车,忽然,他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能看见的都是后背和后脑勺,却有一个高挑的女孩扎眼地逆潮流而动,反向站着,脸朝向队尾,洪钧看清了女孩身上的风衣,是紫红色的,他也看清了女孩的脸,那是一张他熟悉的笑脸,是菲比!

洪钧向菲比走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菲比一定还特意回了一趟家,因为在菲比的肩头正随风飘动着的,是那条她还从来没舍得戴过的桔黄色的方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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