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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978~1983年 没有规则的骚动

1983 步鑫生年

1月3日,全中国的第一家超级市场在北京海淀区开业,它只有200平方米那么大,一次挤进100个顾客就会转不过身,它只出售蔬菜和肉食两种商品,而且比不远处的菜市场贵5—40%。绝大多数的北京人好奇地进来转一圈,马上就吐着舌头逃出去了,购买者几乎都是外国人,他们抱怨包装袋上只有价格而没有商品名称和质量,所以常常会把鸡肉当成猪肉买走。

也是在1月,一家开办于伦敦的“亚洲与中东投资有限公司”设立了一笔总额为1000万美元的“中国投资资本基金”。据《亚洲华尔街日报》的报道称,这是第一笔专为中国设立的投资基金,它将被平均分成100份,投入到“有发展潜力的、新建的或现有的中型工业企业中”。这条新闻被《参考消息》转载,不过好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当时,“投资基金”实在是一个太陌生而遥远的名词。

改革开放五年来,一切似乎没有按规定中的进行。在农村一试就灵的“承包制”在企业改革中成效不彰,在计划管理体制中运行多年的行政部门和国营企业似乎都不习惯用市场的方式来改变自己,跨国资本对中国的投资兴趣好像也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倒是南方的香港同胞表现得十分积极,不过从总量上来说,实在难以让打过淮海战役、指挥过百万雄师过长江的邓公感到解渴。体制外力量的纷涌而起,是意料外的事情,但到底它能长得多大、会把中国引向何方,却还要边走边看。

过去的两年多里,年广久和陈志雄们雇用八人以上帮工算不算违法的争论一直没有停下来过,马克思的经典论述谁也不敢违背,但现实却好像膨胀的气球眼看着要爆炸,邓小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双方争辩不下的时候,大家都希望他能给个明确的说法。在一份关于如何处置私营业主超出规定多请帮工的请示报告上,邓小平用潦草的笔迹写下了自己的意见:“放两年再看。”根据他的这个指示,中共中央当即对此提出了三不原则:“不宜提倡,不要公开宣传,也不要急于取缔。”再过了两年,直到1987年的中共中央5号文件中,对雇工数量的限制才被去掉了,“三不原则”改成了16字方针:“允许存在,加强管理,兴利抑弊,逐步引导。”而在那时,私营业主雇用大量劳动力的现象已经比比皆是,在舆论上也已经没有任何的争议了。

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邓小平领导这场艰巨变革的战略思路:摸着石头往前走,不争论,也不做政策上的明确界定,让最终发生的事实来定义前行的方向。这种变革思维使中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积极试验场和冒险乐园,所有的激情和野心都被无限地激发出来,从社会底层喷发出来的火浆终于让大地熊熊燃烧,只要有利于经济的发展和财富的累积,一切都似乎百无禁忌,中国社会的道德底线和法制底线一次次地受到挑战和冲击,公共价值观念变得越来越世俗化和物质化。

在1983年的1月,所有的这一切都刚刚开始。12月,邓小平在一次谈话中指出,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他一再地提到“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成为了他最著名的改革格言之一。它也跟“摸着石头过河”、“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等名言一起构成了邓式变革的思想基础。

那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很多是体制外的小人物。十多年后,他们将成为这个国家的财富阶层,不过在那一年,他们还在贫贱中胆怯地摸索。

刚过了春节,四川新津县农业局刚刚分配进来的大学生陈育新突然提出辞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要求到农村去做专业户。这在小县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陈育新原名叫刘永美,他有两个哥哥刘永言、刘永行,和一个弟弟刘永好,刘家四弟兄在新津是出了名的有出息,四兄弟在前些年先后考进了大学,并都分配在不错的工厂和机关单位里。老三突然要辞职,还是去当农民,这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县委书记钟广林打算亲自找这位全县第一个辞职的干部谈一次话。陈育新的态度很坚决,钟也不好太反对,最后语重心长地要求他,“小陈呀,你去了农村,广阔天地,要好好发挥你所学到的知识,起码带富十个农户,十个。”

陈育新的心思只有刘家四兄弟自己知道。这四个血气方刚、在当地颇有见识的亲年人早已不耐烦在暮气沉沉的事业机关里老此终生了,他们合计好了,要办一家电子工厂。他们连第一个产品——双声道音响也研制出来了,偷偷拿到县里的商场门口一放,居然音效还不错。当时,在城市里根本不允许私人办企业,唯一的可能是到农村里去办社队企业。于是,商量的结果是,对无线电最精通的老三先辞职,到郊区的古家村办一个社队企业,其他三家兄弟再分头辞职加入。当时,连工厂的名字都想好了,他们很崇拜大发明家爱迪生,他的公司叫做GE,刘家兄弟的工厂就叫“新异”。

陈育新背着铺盖进了古家村,几周后,拿着村里同意开办新异电子厂的报告到县里去审批,居然被一口拒绝。原因是,“你们没有资金,没有工程师,瞎胡闹什么!”

办电子厂的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堵死了。陈育新嚎啕大哭,重病一场。但日子还要过下来,四兄弟再合计,决定只能在农村生意里找出路了。当时,农田已经分包到户,农民生活渐渐好起来,养殖业开始露出发展的苗头。刘家兄弟觉得搞一个良种场一定不错。

就这样,日后将成为中国首富的刘家兄弟办起了平生第一个实业:育新良种场。那已经是1983年的秋天了,刘永言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块手表,刘永行卖掉了自行车,四兄弟一共凑了1000多元钱,陈育新把自己的房子改做了孵化室,他和妻子搬到了临近一个幼儿园的小单间里。一个充满传奇和曲折的家族创业史就这样简陋地开始了。一年后,一个叫尹志国的人骗走了2000只小鸡,差点让良种场破产。幸好在这时,刘永言看到了一条新闻,朝鲜的金日成首相送给中国一批鹌鹑,报上说它是“会下蛋的鸟”。他很是心动,听说附近的罐县有鹌鹑卖,便急急地赶去买回50只大鹌鹑和200个种蛋。因为他把钱都花光了,最后是扛着一大笼子鹌鹑和种蛋走了及时里路才回到新津的。

说鹌鹑会下“金蛋”,是因为它的产蛋率高,一只鹌鹑几乎每天都可以下一个蛋。刘家兄弟一计算,平均下一个蛋的饲料成本大约是两到三分钱,而当时一个蛋可以卖五到六分钱,利润差不多有一倍那么高。而且,鹌鹑小,不占地方,容易大规模养殖。于是,他们把良种场的重点转到了鹌鹑的养殖上,四兄弟在农技和无线电上各有擅长,搞起事业又是一样的搏命,他们的良种场当然比别人要好不少。为了提高产蛋率,陈育新和刘永好琢磨出了电孵技术,刘永好则每天背着鹌鹑蛋去新津附近的县镇兜售,因为每天走的路很多,使得他幼小时受伤的左腿旧伤重发,最终落下了微瘸的后遗症。很快,他们在鹌鹑养殖上赚到了钱。到年底,刘家买了一台14英寸的彩电,让四乡邻里羡慕不已。

在新津,养鹌鹑渐成风尚,数年后,这里成了全国最大的鹌鹑养殖基地,养殖户竟超过了十万人,刘家兄弟也掘到了他们的“第一桶金”。便在这时,他们又敏捷地转到另一个行业中。在鹌鹑的养殖中,他们试验出了一个饲料配方,随着养殖户的日渐增多,饲料成了最紧缺的商品,刘家兄弟当即开出了一个饲料工厂,它被起名为“希望”,后来成为中国最大的饲料集团。当时,整个成都地区,只有一家国营饲料厂,在体制上根本不是刘家兄弟的对手,由鹌鹑饲料进而生产需求量更大的猪饲料,到1987年前后,刘家兄弟已经悄悄聚起了上千万元的资本。他们可能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个靠产业发展完成千万级资本积累的家族。刘永行日后在自传《希望永行》中说:“如果我们一直待在机关里,到今天最多是科级干部,如果我们一直做鹌鹑,到今天可能是衣食无忧的小老板,如果我们后来不做猪饲料,也可能是几个中等工厂的中老板。”

当刘家兄弟不亦乐乎地养鹌鹑的时候,在同省的万县,已经出狱三年多的牟其中又被抓进了监狱,这次他犯的罪是“投机倒把”。

牟其中办的中德江北贸易服务部这些年一直没有起色,只能做一些小本的藤椅生意。这年初,他发现一种由上海工厂的“555”牌座钟在市场上很好销,大凡结婚的青年都会添置一个。他当即找到重庆一家半停产的军工企业,请他们仿制一万个“555”牌座钟,每个25元。然后他赶到上海,把仿制钟以32元的价格卖给一家贸易公司。这样一倒手,他赚了足足7万元。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很大的生意,对牟其中来说,更大的意义在于他看到了跨区域流通的巨大空间,原本就对实业制造和经营管理毫无兴趣的天涯从此疯狂地迷恋上了空手腾挪的“智慧产业”,开始他充满传奇和荒诞气质的“首富生涯”。

不过在这一次,他还要经受一次磨练。他的倒卖新闻在万县当地一时广为流传。9月,万县工商局以投机倒把罪名将牟其中及七名员工收押,当时的《万县日报》如此报道这一事件:万县个体经营户“中德商店”,打着百货、五金零售的招牌,采取各种非法手段,内外勾结,大量套购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买空卖空,投机倒把,牟取暴利。

郁闷之极的牟其中将在一个潮湿污浊的牢房里关足整整一年,这其间他唯一做得事情就是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入党申请书”。到下一年的9月,他才被不了了之地释放出来。

几乎就在牟其中因投机倒把罪被再次投进监狱的同时,在南方的深圳,那个喜欢拿《大卫·科波菲尔》当枕头的王石也正在干同样的事情,不过他却没有遭到同样的厄运。

在当了几年工人和政府公务员之后,不安分的王石终于下决心去深圳实现自己的梦想。一日,他在蛇口街头闲逛,望见路北一侧耸立着几个高大的白铁皮金属罐,那时刚刚进来办饲料厂的泰国正大集团的玉米储藏仓。这些玉米产自美国、泰国和中国东北,经香港再转运到深圳。王石愣愣地闯进了正大的饲料厂,找到一个管事的问:“你们为什么不直接从东北进玉米,而要从香港转呢?”回答是:“我们也想啊。但是,中国的运输要指标,我们是一家外国公司,根本不知道该找谁要车皮,这件事我们解决不了。”

王石一拍胸脯,“我解决运输工具,铁路、海运都没有问题,我拉来的玉米你们要吗?”

就这样,他通过关系找到了广东省海运局,双方一拍即合。王石当起了玉米中间商。从1983年4月到12月,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赚了300多万。然后,他拿着这300多万的玉米款成立了以主营专业视频器材的“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而这便是日后中国最著名的房地产公司万科的前身。很多年后,当王石遇上四川希望的刘永好时戏称:如果当时不是我转行,这“饲料大王”的名分可就是我的了。

被抓进去的牟其中和发玉米财的王石,在当时有一个共同的、贬大于褒的民间称谓,叫“倒爷”。

在80年代初,随着经济的日渐恢复和民众购买能力的复苏,物资(包括消费品和生产原料)全面短缺。与此同时,控制在国家手里的流通渠道则仍然低效而僵化,这在农村市场上直接诱发了沿海农村小商品及专业市场的发育。而在城市市场,则形成了一个介于合法与非合法之间的地下流通势力,这些被称为“倒爷”的人,有的具有超强的商品嗅觉和运作能力,有的则有可依靠的裙带背景,他们在国家统购统销的流通体制外建立了一个庞大而繁杂的物流网络,从中牟取差价利益。在今后的几年内,“倒爷”之风将愈演愈烈,绵延长达十余年,他们利用关系滋生腐败、倒卖批文、一夜暴富及对流通领域秩序的肆意破坏在公众心目中形成了及其恶劣的形象,以至于到了人人切齿、个个喊打的地步。然而在客观上,这些“倒爷”如蚂蚁啃堤,最终把僵硬的计划流通体系摧毁得遍体鳞伤,从而以一种十分灰色而非法的方式协助重建了中国的市场流通和资源配置。他们是经济转轨期里必然出现的经济寄生物。

在1983年前后,中国的第一批“倒爷”出现在北京和深圳。前者是政策资源和权钱交易的中心,后者则有一个宽松的商业氛围和对外开放的窗口效应。

这时的深圳,已经渐渐显露出改革先行的凹地优势,一个出乎任仲夷、袁庚等人预料的是,这个“窗口”并未如设计中的那样吸引巨额的外资投入,相反,设贸易公司,以此为“窗口”,利用深圳的优惠政策,进行货物的倒卖流通。香港亚洲研究中心的陈文鸿博士在一项研究中发现,当初袁庚等人提出的四个深圳发展目标,到1983年都已经渐渐偏离:“产品以出口为主”,实际进口大于出口4.84亿美元;“引进以先进技术为主”,但引进的主要是中国香港、日本的被淘汰不用的设备;“投资以外资为主”,实际上外资只占投资的30%,而且绝大部分是港资;“结构以工业为主”,当年深圳工业生产总值为7.2亿元,而社会零售商品总额为12.5亿元,做生意赚的钱比工业多得多。一本描写深圳早期崛起的作品《深圳的斯芬克思之谜》中记录说,“贷款发财的热情高得惊人,贷了款挂出招牌成立这公司那公司,深圳街头每天炮竹响个不断,得不到控制的贷款如脱缰野马,已超出深圳贷款余额20多亿元,弄得只好到中央和其他省市、自治区去借资金……”

这一状况在日后的几年内并没有改变,在外国人看来,深圳的投资条件并非像原先承诺的那么好,美国《财富》4月号便刊登了一篇观察稿,抱怨:“深圳的治理,机构重叠,缺乏商业经验。一位投资者说,在许多国家只要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在深圳需要很长时间和官方讨论。这里仍然是中国。”但是,在内陆和其他省份看来,深圳的政策环境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越来越多人像王石一样地跑到这里来找机会,越来越多的商品和资金向这里流动。在1979年,深圳最主要的银行是深圳建设银行,存款只有381万元,到1983年,它已经有了7.19亿元。在深圳建设的前十年中,国有资产增长到250亿元。来自银行的贷款就有180亿元,而其中的绝大部分是从内陆地区以各种正规或灰色的方式融通过来的。在这个意义上,深圳的奇迹不是靠吸引外资而产生的,而是全国人民“倒”出来的。广东学者何博传在《山坳上的中国》一书中曾经描写过一个“倒卖”的实例:一些上海人跑到深圳买了一把折叠伞,发现竟是从上海运去香港,又转回深圳的。上海人很高兴,说是比在上海买少花了几块钱,深圳人也高兴,说赚了几块钱;香港百货公司也很高兴,同样说赚了几块钱,真不知谁见鬼了!流通领域的异常活跃及自由主义倾向,是80年代中前期财富分配和积累的最主要手段。在那时,民营资本还非常弱小,无力大规模生产商品,外资公司则进入迟疑,所以绝大多数的社会商品仍然是由国营工厂生产和制造出来的。但是,这些企业却深受体制之困,不能在采购、定价和销售上有自主权,这便给了“倒爷”们以及形形色色的贸易公司以最大的生产空间。检讨整个80年代的国营企业改革,我们发现,在推动企业改革的重点上出现了战略性偏差:国有资本的拥有者把重点放在了内部管理制度的变革上,而事实上,当时最大的变化则发生在商品流通的环节。

面对流通环节的活跃和“混乱”的现象,中央政府陷入两难。

一方面,“倒爷”和形形色色的民间贸易公司搅乱了商品流通的计划体系,造成乱涨价和通货膨胀。所以,在这一年里,北京为此一再下文,7月,国务院和中纪委联合下发《紧急通知》,严厉要求“坚决制止乱涨价、乱摊派两股歪风”。10月,这两个机构又下发《通知》,要求“坚决制止农村生产资料供应中的违法乱纪活动”。这两个《通知》在客观上取得的效果是,对于有背景“倒爷”来说,虽有威慑却根本无法禁止,对于那些“老实听话”的国营企业来说,使得他们不敢自作主张,龟缩到计划体制的框框内。新创刊的《经济参考》便在7月22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一篇耐人寻味的新闻:上海第五钢铁厂向镇江冶炼厂采购了一批钼钢,后者要求价格比国家定价高28%,并称如果五厂不能介绍,自有其他钢厂愿意接受这个价格要货。五厂没有办法只好按此采购,而自己在销售钢材的时候也被迫“涨价”。被指“乱涨价”的镇江厂也自有难处,如果按国家定价,则必亏无疑,因此涨价也是迫不得已。这一新闻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刚性的计划定价已经在日渐市场化的环境中陷入结构性困局。

另一方面,松动价格管制、开放部分商品的定价权已成为大势所趋。在此之前,全中国所有的商品,从大型机械到针头线脑,都是由国家计划定价的,任何企业不得有一点的自主权。这种状况显然无法维持,因此,国家不得不开始逐步放开了小商品的价格,同时还允许同类产品有5%—15%的“质量差价”,那些被授予金质、银质奖的优质产品还有另外更大的定价空间,其中,金质奖产品加价不超过15%,银质奖不超过10%,优质产品不超过5%。

小商品价格的放开与松动,为货物的流通和民营企业的崛起带来了可能性。在以后的描述中,你将看到,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的出现与小商品的流通与制造密切相关,正是在这些不起眼的、为大中型国营企业不屑一顾的领域里,精灵般活跃的民间资本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

现在,我们就要把目光转移到浙江中部和南部的一些穷乡僻壤。日后的人们很难想象,为什么在那些不通铁路、没有工厂、资源匮乏、知识素质也不高的地方,会孕生出中国商品的集散地。

在1980年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义乌这个小县城,它地处浙中盆地,三面环山,狭窄的街巷,低矮的木屋,全县28万劳动力,剩余劳力达15万人,人均年收入88元。近百年来,义乌最出名的是“敲糖换毛”,这里生产红糖,同时土地贫瘠,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地方有鸡毛肥田的习惯,俗称“塞毛”,为了收集鸡毛,农民们便于冬春农闲季节肩挑糖货担,手摇拨浪鼓,走村串乡“敲糖换毛”。为了多点收益,糖担里每每会放一些妇女所需的阵线脂粉、笄网木梳。这群“敲糖帮”大概有万把人,百年未绝,成了浙中一带“天生”的农家商贩。1978年前后,在义乌县城东部的廿三里乡、福田乡出现了自发的乡间集市,十多副货担在那里设摊,出售各色针头线脑、自制的鸡毛掸子、板刷等等。又过两年,这些货郎进了县城稠城镇,一幅担子摆下来,附近马上冒出两三副,然后更多。小摊位蜿蜒而行,吆喝声渐成声浪,不久就发展到了两百多摊。当地县政府不知道如何管理和处置这些“敲糖帮”,于是便发出《小百货敲糖换取鸡毛什肥临时许可证》,算是默认了这些商贩的存在。

到1982年年底,全县的《临时许可证》不知不觉已经发出了7000份,稠城镇上的商贩也超过了300摊,所交易的商品大大超出了“鸡毛什肥”的规定范畴。有人便开始给省里写信,惊报“义乌出现了资本主义的小温床”。彼时担任县委书记的谢高华面临巨大压力。

谢高华是个瘦削矮小的中年人,1.65米不到,顶多90来斤,走在马路上,像是一朵棉花在飘。但是,就是这朵“棉花”却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倔强的决定,1982年11月,他宣布正式开放“稠城镇小商品市场”,并宣布“四个允许”:允许农民经商,允许从事长期贩运,允许开放城乡市场,允许多渠道竞争。四条之中,“允许从事长途贩运”明显与中央文件相背离,其余三条也无法律依据可循。谢高华把小商品市场的第一张营业执照发给了一个叫冯爱晴的农村妇女,她后来成了全国新闻人物。1983年7月,义乌县政府投资58万元,建造起一个占地220亩的摊棚式市场,场内全部是水泥地面,钢架玻璃瓦,这是当时中国最先进的专业市场。

胆大包天的谢高华在义乌挖出的这个“政策凹地”,迅速地产生了积聚效应。到年底,有个叫朱恒兴的有心人做了一个统计,义乌的市场摊户增加到1050个,日均交易人数为6000人,其中六成以上是外地人,以温州和台州为主,上市商品多达3000多种,本地产工业品约占1/3,其余大多来自省内乡镇企业及江苏、广东一带的产品,而销往地多为长江以北及云贵等省份。很明显,一个跨越省界、辐射全国的市场网在当时已显雏形。以此同时,商品流通也带动了义乌家庭式工厂的发展,很多商贩在市场里摆摊,在家里搞家庭工厂,所谓“前店后厂”的,模式油然而生。

“货多价廉款式新”,义乌的名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中国农村传播,这里很快出现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商贩。1984年年底,上海《文汇报》记者沈吉庆听熟人说,在浙江有个叫义乌的地方,一种新颖小商品或新技术只要在国内的城市商场一出现,没过多久,人们就可以在那里的市场上找到。他便饶有兴致地赶到了义乌,后来他写出一篇《小山沟里的大市场》,这是义乌第一次被媒体发现。沈吉庆看到,在小商品市场周围活跃着上万名商贩和2000多家庭工厂,而义乌人的技术都是商贩们从全国各地带来的,塑料加工是从广州学来的,针织工艺是从绍兴、嘉兴引进的,童鞋制作是从温州移植过来的。他还讲了一个很生动的故事:年初,有位商贩听说在城市里太阳帽的生意非常好,就特地赶到杭州买一顶回来,钻研了三天,就仿制出了一模一样的太阳帽,价格还比城里的低了一半。半年后,在义乌市场上加工经营太阳帽的商户就达到3000人,成了全国最大的太阳帽产销中心。

义乌的发展模式,义乌后来成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场,到2006年,该地年交易小商品超过300亿元,4万余商位,日客流量20万人次,6000余家中外名企总代销、总代理,8000余外商常驻义乌。几乎是80年代中国民营经济成长的标本:一个专业市场的出现,构筑出一张辐射农村及中小城镇的商品网络,在物流需求的诱发下,周边冒出数以千计的家庭工厂,最终形成“前店后厂”、“双轮驱动”的初级产业格局。在中国改革的前十多年,任何产业基础、政策扶持、人文素养乃至地理区位等方面的客观条件,都无法与当地的改革创新意识相匹敌,往往,一地观念的解放与否是它有没有可能发展起来的唯一条件。那些工业基础雄厚、地理位置优越的城市地区,如东北、华北及上海等地,由于计划经济色彩浓厚,政府管治能力健全,民众对体制的依赖程度较高,民营资本南难有萌芽的机会,倒是天偏地远、国有经济薄弱的边穷地区,如珠三角洲、闽南和浙江中南部一带,却意外地具备了自谋生路的勇气和可能。

义乌小商品市场里,来自温州的商贩是最主要的一群。事实上,在义乌崛起之前,温州的专业市场已经发育到了相当的程度。

跟义乌相比,温州是一个更具传奇色彩的地名。在中国当代改革史上,温州可被视为“圣地”。这里诞生了第一批工商个体户、第一批专业市场、第一批私人公司,这里也因而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压力,每一次观念交锋之际,这里都成为千夫所指的众矢之的。在上一年开始的治理整顿中,温州已经成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八大王事件”的发生并非偶然的现象。整治一度让纷乱热闹的温州经济突然降温,不过潜伏在民间的水流却从未断绝过。

在1983年前后,温州的家庭工业有十余万户,从业人员40万人,常年有十万人奔波于全国各地,推销产品和采购原料,后来有人用“四千精神”来形容这“十万购销大军”的艰辛:历经千辛万苦,说尽千言万语,跑遍千山万水,想尽千方百计。在这些购销员的四海奔忙和穿针引线下,乐清、苍南等县日渐形成了400多个商品交易的集散地,其中一些稍具规模的便被好事者统称为“温州十大专业市场”,这些市场的交易商品均为日用小商品和生产性原料,如纽扣、塑料编织袋、塑胶鞋、低压电器、皮革、铝塑标识等等。

而最让人惊奇的是,这些市场偏偏都不在交通的要道和城镇中心,全数俱在交通十分不便捷的山谷或水湾乡村,前往交易的耗时费力都很大。譬如,乐清的桥头纽扣市场,兴起在一个距离杭温国道有3.5公里的山窝窝里,自它1979年出现直到20年后日渐衰落,它都没有搬离原址或离国道稍稍近一点。

苍南宜山的再生纺织品市场,更是交通不便,新华社记者胡宏伟记录了他当年去宜山采访时的“行路图”:早晨从县城灵溪出发,坐着中巴车在乡间路上颠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眼前淌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登船,两岸山峦十分十分清丽,没有顶棚、狭长得像条龙舟的小船在弯弯的河道拐过来又拐过去。上岸,只见成串的农民“的士”(这是一种小型的柴油三卡,限定载客六人,实际常常达十多人,有的干脆蜘蛛般半个人吊在车外)极热切地揽客,嘭嘭作响的柴油发动机让你心跳得别扭。又是一条小河,又是一段对生意人来说无暇顾及的风光之旅。下午,当你觉得似乎有点饿过了头的时候,宜山镇也就到了。宜山当时已有纺织机上万台,从业人员6.7万,4个专业乡,58个专业村,7个专业市场,每年流进该地的腈纶边角料达1.7万吨,有人计算过,按一节车皮载重20吨计,共需850个车皮。

如此巨量的原料,再加上每年上千万件的再生腈纶衣裤,由这个极不便捷的地方贩运进出,而经营者却不思迁移,这种现象让后人读起来非常费解。一位叫张仁寿的温州研究者曾用“边区效应”来解读:“温州十大市场大多数坐落在水陆交通都不是很便利的地方,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在那些地方,左的思潮相对薄弱,计划经济的束缚相对较小,否则,这些市场很可能在兴旺之前就遭取缔。中国改革的经验证明,对旧体制的最初突破,往往发生在旧体制最疏于防范的地方。”此论可谓点中要害。由此可佐证当时温州商人的处境之凶险,改革先行者的狡黠与酸楚大抵都在这里了。与温州形成对比的是,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上海。它是计划经济色彩最浓、政府管控最严的城市,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的私营企业仍然成长乏力。据1992年1月18日的《中华工商时报》报道,在1991年,上海市财办仍下发287号文件,明确规定上海私营企业的产品“一律不得进入南京路、淮海路的大店名店”,该市2195家私营企业无一户获准与外国公司合资,理由是“上海尚无先例”。上海的银行规定,“对私营企业一律不贷款”,信用社也只能以有价证券做抵押,或要有实力的国营企业担保才能贷款,但数额在3000元一下。

到这一年底,温州的专业市场经验受到了中央高层的关注。在11月29日的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上,副总理万里对宜山的再生纺织业大加赞赏,建议与会者都可以去参观参观。他的讲话传回到温州,当地官员立即开会,大小喇叭广为传播,总算让一年前因“八大王事件”而形成的阴霾稍稍散去些许。

发生在流通领域的这些变革,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寥若晨星,尽管无比活跃,却还并没有显现出它对计划体制的革命性冲击。商品供应的短缺特征,使得决策层仍然认为,国营企业的病症主要出在内部管理的僵硬和低效率上。所以,全部的注意力和政策制定便集中在这些方面。

当时的国营企业聚集了中国几乎所有的资产和精锐人才,它是中国渐进式改革的主角,在某种意义上,它的成长形态和改革路径决定了中国改革的性质和命运。在当时全球范围内,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面临着国营事业的改革难题,匈牙利经济学家亚诺什·科尔内在两年前出版了《短缺经济学》,他对国营企业的运行模式及特征进行了理论上的解剖,针对普遍存在于社会主义国家的企业效率低下及商品短缺现象,科尔内指出其根源不在于“政策的失误”,而在于使企业预算约束软化的社会经济关系和制度条件。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判断,其言下之意便是,必须改变现有的社会制度条件才可能让国营企业的活力获得焕发,而不仅仅是寄希望于中央政策的调整或企业内部管理的变革。这个思路在东欧和苏联获得了强烈的反响,并最终成为那些国家选择激进的“休克式疗法”的理论依据。在中国,科尔内的理论也早早地传了进来,他的结论显然无法获得认同,不过,他的非均衡理论及分析方法却极大地启蒙了中国的经济学者。

第一轮国营企业改革的现状表明,如果没有利益分配上的明确界定,即便企业的生产积极性被暂时的释放了出来,它与上级行政主管部门的矛盾也不会得到缓解,而且可能愈演愈烈,首钢与北京市财政局之间的那场纠纷事件在全国各地正不断地上演。同时,由于缺乏预算的约束力,企业的投资冲动会盲目膨胀,在过去的几年里,基础建设和计划外的项目之所以会越来越大,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就是因为没有人需要对投资的后果负责,先把蛋糕做大,分了再说,至于如何收摊子,那是“国家的事情”。于是,为了解决这个症结,中央政府决定从税制改革下手。

6月,国务院转批了财政部《关于国营企业利改税试行办法》,同意把执行多年的利润上缴方式,改成有比例的纳税制。有盈利的国营大中型企业均根据实现的利润,按55%的税率缴纳所得税。企业的留利部分,再根据不同情况分别采取递增包干上缴、固定比例上缴、缴纳调节税、定额包干上缴等办法,上缴国家财政。国营小型企业则试行八级超额累进税制,缴纳所得税后,由企业自负盈亏。

“利改税”是国营企业向现代公司治理制度改革的第一个重要举措。它把企业从“父爱式”的大包大揽中解放了出来,尽管这个“解放”才刚刚开始,而且“父亲”的所得仍然是“大头”。从日后的执行情况看,“利改税”在客观上调动了企业的积极性,部分地缓解了企业与主管部门的紧张关系,不过,潜藏的问题仍然很多,包括税种过于单一,难以发挥税收调节经济的杠杆作用;税后利润的分配仍然比较复杂,且具有任意性等等。更重要的是,它没有涉及企业一旦出现风险和亏损时,责任如何界定。国营经济还是一个“大锅饭”,“利改税”只是部分地解决了企业与主管部门抢饭吃的问题。

在税制改革的同时,中央政府也小心翼翼地开始做一些其他方面的调整和开放尝试。

首先是,根据企业的规模“把好果子收上来,把烂果子扔下去”,从这一年起,凡是中央投资兴建的大中型企业收入,都归中央财政,中央与地方共同投资兴建的大中型企业收入,按比例分配。中小企业,特别是县办工业企业的亏损,由原来中央负担80%,地方财政负担20%,改为中央与地方各负担一半。这种收入划分和“亏损下放”,在主观上当然是中央政府“卸包袱”的做法,不过在客观上,倒为日后很多濒临亏损的中小国营企业的创新与改革意外地预留了空间。

其次,在对外开放方面也日渐放松尺度。那几年来,中国政府在外资引进方面一直令人失望。《亚洲华尔街日报》透露的数据是,在1980年和1981年,中国分别兴建了20个合资企业,而1982年则只有8个。6月份的《经济学人》不留情面地批评了中国的外资引进工作,它在题为《中外合资企业的官样文章》的文章中写道:“中国的合资企业法很失败。自从这项法规1979年出台以来,中国官方批准了105家合资企业,引进外资约2亿美元。去年,只有不到10项新交易签署,大多数合资企业都停留在照相室等小规模项目上,对现代化进程没有太大帮助。”这样的批评声让人无话可说,正如它所提供的数据,2亿美元的引资成绩离三年前制定的“五年内吸引100亿美元”的目标实在相去甚远。

9月,久唤不出的《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规实施条例》终于出台,它对外资公司在中国的合资及经营活动进行了明确的规定,这个开明而积极的姿态受到了国际社会的欢迎。美国的3M公司应该是最早感受到这种变化的外资企业之一,它的代表到中国来谈判,希望建立一个全资的生产绝缘体的制造工厂,他提出了一个“三不原则”:不搞合资,不转让技术,产品不出口。还在一年前,在中国是根本行不通的。然而,这一次,进行谈判的上海投资信托公司却没有马上拒绝,中方委婉地提出,可否先搞益一个试验项目,等到中央政府允许外国公司搞单一所有制的公司,就把股权全部转让出来。

很显然,国家希望让改革的步子走得更快一点。自两年前开始的治理整顿,固然起到了遏制经济过热的效果,但是也挫伤了各地改革的积极性。到1983年秋天之后,如何振奋全国人心,唤起改革的热情,让舆论的重心再次回到发展的主轴上成为主政者最大的课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浙江北部小县城里的一个裁缝出身的厂长走到了时代的镁光灯下。

11月16日,浙江海盐县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一早去上班,他打开报纸,突然满脸通红,眼皮乱跳,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他赫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篇题为《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的长篇通讯当日登在了所有中国党报的头版。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步鑫生成为当年度最耀眼的企业英雄。

夏天,一个叫童宝根的新华社浙江分社记者曾经前来海盐县武原镇采访,步鑫生小心翼翼地接待了他。童记者在厂里转了两天,还找了一些人座谈。在海盐县里,步鑫生是一个不太讨上级喜欢的人,他从三年前当上厂长后,就开始在厂里按自己的想法搞改革,一些不太勤快的工人被他克扣工资,甚至还开除了两个人。他在厂里搞奖金制度,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提出“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很是让一些老工人不满意,时不时的总是有一些告状信写到县里和省里,让他日子很不好过。不过,由于他管理抓得紧,工厂效益不错,生产出的衬衫品种和花样也比较多,所以在上海、杭州一些城市还很受欢迎。童记者离开后,再没有回音,他也没有挂在心上。

童宝根回到杭州,觉得步鑫生这个人很有趣,于是写了一篇《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他对这篇报道心里也没有底,就先试着发了内参——这是新华社一个很独特的新闻产品,它不用于公开发表,而是供中央领导人“内部参考”。谁也没有想到,11月6日,总书记胡耀邦会从成堆的“内参”中挑出这篇报道,写下了一段批示,认为步鑫生的经验可以使广大企业领导干部从中受到教益。”十日后,新华社便将童宝根的通讯向全国报纸发了“通稿”,胡耀邦的批示以“编者按”的方式同时发出。

让人感兴趣的是,童宝根的通讯和“编者按”并没有让步鑫生一下子成为全国典型。也许是一些人对“编者按”的背景不了解,在12月的《浙江工人报》上发表了一篇针锋相对的新闻稿《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独创精神》,指责步鑫生专断独行,开除了厂工会主席,发行量上百万的上海《报刊文摘》转载了这篇报道,就这样,步鑫生从一开始就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企业家。很快,一个联合调查组进驻了海盐。调查的结果是,步鑫生是一个有缺点和弱点的改革家,他很像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一个红军将领夏伯,此人脾气暴烈,小错不断,但骁勇善战,以他的事迹拍成的电影《夏伯》在中国放映后一直很受中国观众的喜欢。胡耀邦又在这个调查报告上写了批示,认为应当抓住这个活榜样,推动经济建设和整党工作。步鑫生争议一锤定音,1984年2月,新华社播发了浙江省委支持步鑫生改革创新精神的报道,并且配发了“中共中央整党工作指导委员会办公室”的上千字长篇按语。

步鑫生被选中为典型,有很偶然的戏剧性因素,却也似乎有必然性。当时国内,通过强有力的行政力量,经济过热现象已被控制,治理整顿接近尾声,在邓小平等人看来,重新启动发展的列车,恢复人们的改革热情又成了当务之急,而在国有大型企业中确乎已经找不出有说服力的“学习榜样”,相对而言,受调控影响较小的中小国营或集体企业倒是有一些亮点,特别是那些与日用消费品市场比较紧密的企业,其效益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就这样,企业规模不大的衬衫厂及其有小缺点的经营者便“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脱颖而出了。在新华社两次大篇幅报道,尤其是“中央整党委员会”的按语出现后,全国各主要新闻单位“闻风而动”,“步鑫生热”平地而起,仅新华社一家在一个多月里就播发了27篇报道,共计字数3.4万字,各路参观团、考察团涌进小小的海盐县城,中央各机关、各省市纷纷邀请步鑫生去做报告,他被全国政协选为“特邀委员”,他用过的裁布剪刀被收入中国历史博物馆。

在一些新闻记者的帮助下,步鑫生很快发明了一些朗朗上口的“改革顺口溜”:分配原则是“日算月结,实超实奖,实欠实赔,奖优罚劣”,生产方针是“人无我有,人有我创,人赶我转”,管理思想是“生产上要紧,管理上要严”,经营思路是“靠牌子吃饭能传代、靠关系吃饭要垮台”、“谁砸我的牌子,我就砸谁的饭碗”、“治厂不严、不逼,办不出立足坚稳的企业。不管、不紧,到头来,工厂倒闭,大家都受害”。这些朴素而容易背诵的改革格言迅速传遍全国,成为许多企业挂在厂内的标语口号和企业精神。步鑫生的这些观念对于无数白手起步的民营企业主算得上是一堂最最生动的启蒙课,日后,很多在那个时期创业的企业家都回忆说,正是步鑫生的这些话让他们第一次接受了市场化商业文化的洗礼。

“步鑫生神话”渐渐生成,他成了一个管理专家、经营大师。美联社记者在1984年5月20日的一篇新闻中生动地描述说:“他的工人威胁要杀他,他的妻子由于过度担忧终于病倒而住进精神病院。但是,浙江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先生,顶住了压力,成为中国改革浪潮中的一名佼佼者。这位52岁的裁缝的儿子,在昨天会见西方记者时,讲述了他同‘吃大锅饭’的平均主义战斗的经过。”这样的形象无疑是高大、勇敢和受人拥戴的,是那个时代所一再期待和呼唤的,至于它是不是步鑫生的真实面目则似乎是不重要的。

萧山的鲁冠球日后还清晰地记得他去海盐参观的情形:通往海盐武原镇的沙石路上车水马龙挤满了前去“参观学习”的人们,当时的步厂长炙手可热,据称,连厅局级干部要见一下他都很难,我们的面包车还没进厂门,就被门卫拦下了:“步厂长今天很忙,下次吧。”好说歹说,最后他同意我们的车子绕厂区开一圈,这样也算是学习过了。在厂区里,我碰到两位熟悉的《浙江日报》记者,在他们的引见下,步厂长终于同意见我们一面。他是一个说话很生动的人,很会做比喻。他说了15分钟,我们就退了出去,后面又有一拨人进来了。

“步鑫生热”在1983年年底到1984年年初的出现,让国内沉闷多时的改革氛围为之一振。中央的政策也从“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八字方针悄然变成了“改革、开拓、创新”的新提法。在对步鑫生的学习运动中,扩大企业自主权、推行厂长负责制、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等被搁置起来的改革理念又再次成了主旋律。

1983年,如果我们把此时的中国放到全球的背影下来观察,将会发现,尽管已经进入到了改革的第六个年头,但是我们离世界的中心舞台还是那么的遥远。

日本仍然是全球经济的主角。这一年,后来写出了《第五项修炼》的管理学家彼得·圣吉去福特汽车公司调研,他惊奇地发现,尽管日本公司蚕食了福特在美国的很大一块市场份额,但是福特的管理人员仍然坚持地认为他们被击败的主要原因还是“日本的劳动力太便宜了”。而在圣吉看来,日本汽车最大的创新是“精益生产”和“零库存”。戴维·加文发表在9月号《哈佛商业评论》上的论文《处于危险中的质量》更是证实了这个判断,他在论文中披露了一个让人很吃惊的数据:根据他对所有美国和日本空调生产商的研究,日本公司的平均装配线差错率比美国公司低70倍,最差日本公司的故障率也要比最优的美国制造商故障率的一半还要低;在矿工率方面,美国公司平均为3.1%,而日本公司则为零。很显然,这些年日本崛起不是偶然的原因,他们在制造线的严谨和苛刻得到了回报。从戴维·加文及很多经济学者的调研来看,美国要在质量、现场管理和成本上战胜日本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多也就打一个平手。这是一个让人近乎绝望的结论。美国的企业家还将在这种绝望中沉浸多年,直到七年后他们在信息产业重新找回自信和优势。

在华人经济中,中国台湾的企业开始发生令人羡慕的转型。王永庆在他的台塑工厂尝试电脑化作业,因而大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台湾的电子代工产业开始萌芽。一个叫郭台铭的中专生在前一年创办“鸿海精密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他决定重新“定义”电子产业,在日后的回忆录中他说,“当全世界的电子业者都把电脑业称为新技术行业的时候,我则认为它的规模制造能力将体现在模具技术上。”就是靠着成熟的模具技术,鸿海迅速切入连接器领域,22年后,鸿海成为全球最大的电脑配件生产商,全世界每五台电脑就有一台在使用鸿海的产品,郭台铭也因此成为台湾首富。

唯一一个在全球商业界让人侧目的中国人,是一个叫王安的华裔企业家。他在这一年成为全美的商业英雄。1949年,王安发明了世界上的第一片“存储磁芯”,几年后,他创办王安实验室(Wang Labortories),从此替代IBM成为计算机领域的领跑者,到1983年,王安公司的营业额猛增至15亿美元,位居全美电脑公司第七位。在《福布斯》杂志的富人排行榜上,他的个人财富达到20亿美元,为全球第五富翁及华人首富。很多年后,比尔·盖茨说,“如果王安能完成他的第二次战略转折的话,世界上可能没有今日的微软公司,我可能就在某个地方成了数学家,或一位律师。”王安是第一个全球意义上的华人企业家,但是,他又是一个老派的东方人,他不相信华尔街和美国公司制度,他说,“我不主张开放投资,因为我是公司的创始人,我要保持我对公司的完全控制权,使我的子女能有机会证明他们有没有经营公司的能力。”同时,他对苹果电脑公司在PC机上的努力不屑一顾,他认为搞个人电脑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两年后,他就为这段话付出了代价,IBM和苹果公司的个人电脑开始风靡,王安公司在1985年陷入亏损,他出版了一本名为《教训》的自传,直到1990年他去世时,王安公司已经不值一提。

1983年便是这样的一个年份:计划经济的闸门已经被撬开,民间的力量如涌出地面的小涓流正四处漫游,致富的渴望日渐成为全民共同的理想。让人稍稍有点不安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清楚地明白改革是唯一出路,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未来的中国和我们的生活将变成一副怎样的模样。

5月,中国最好的话剧团北京人艺将阿瑟·米勒创办于1949年的《推销员之死》搬上了舞台,这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部在中国上演的外国话剧。由英若诚扮演的主人公威利·洛曼每天都要带着两只特大号的样品箱开车去四处推销。他已经50多岁,筋疲力尽,仍为贷款所迫,不能休息。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他所面对的,是失业、压力和一败涂地的人生。最终,洛曼在落寂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对1983年的中国观众来说,或许能够感受阿瑟·米勒所带来的艺术享受,但却无法真正切身地体会人物的内心挣扎。若干年后,当商业的幽灵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每一个细胞的时候,人们才可能真正体会到威利·洛曼式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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