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爬梯上练单杠
高木老师曾问我最喜欢的课是什么,当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体育。”我的回答令高木老师大吃一惊。可我知道我没有说谎,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我与父母之间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爸爸、妈妈,如果我能生出手脚,要让我任选其一,你们说我是希望要手还是要脚?”
父亲笑答:“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我脱口而出:“脚!”
母亲一脸困惑的神情:“为什么呢?如果有了手,不是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事做好吗?……”
“做好身边的事大概不太困难吧。不过,如果有了脚的话,就可以与同学们一起踢足球了。”
身边的事可以由同学们帮助我做,所以我一直没有感到没有手有什么不方便。尽管这是一种很不道德的念头,但在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没有脚就不能跑,就不能跳,就不能参加体育活动,这却是外人不能替代我做的。
我想上体育课,我想参加所有的体育活动,这令高木老师颇感苦恼:让乙武参加什么体育活动好呢?最令高木老师苦恼的是我有参加所有体育活动的热情。有这种热情当然是好的,他不能给我泼冷水,但每项体育活动确实都有我做不了的动作,要在这种时候不至于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措施呢?听说这种顾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困扰着高木老师,但我哪能顾得到?我一门心思地决心向任何体育项目挑战。
第一次上体育课是做体操。我与同学们排好队列。我发现高木老师一直在盯着我看,他也许在观察我怎么做。合著音乐的节拍,我与同学们一起动作起来。我挥动短短的残臂,身体一耸一耸向上跳跃,笨拙极了。高木老师看着我,面带微笑对我说:“好,就这样。你没有必要把动作做得与大家完全一样,只要尽最大努力就行了。”我知道,高木老师是在鼓励我。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在体育课上我什么也学。正如高木老师所说,我不可能与同学们一样,但我一定要真实地做动作。譬如跑步,同学们要绕跑道跑两圈,我也要跑,于是高木老师只让我跑到前面不远处的水龙头那儿就可以折回。再比如跳高,我也要跳,同学们要从横杆上越过,而我从横杆下钻过就行。在体育课上,我最不愿意呆在一旁观看,同学们都生龙活虎地跑跳,而我却无所事事,这怎么能行呢?只要让我参与到同学们中间来,比什么都令我高兴。
在体育课上,高木老师总是指导我怎么做动作、活动到什么程度为止,但有时我也自己想主意。譬如练习单杠。不光高木老师,连我自己也觉得我不可能做单杠动作,于是很自然地,在同学们练习单杠的时候,我会到另一边的爬梯处活动。我一边观看单杠那边同学们拼搏争先的热烈场面,嘴里还不停地为他们加油助威,一边在爬梯处爬上爬下。这时,我突然像醒悟了一样,心头掠过一丝喜悦:
“爬梯最下一层的铁杠,不正好是我的单杠吗?”
我用两只残臂夹住铁杠,“嘿”地一声用力,身体离开地面荡悠起来。再看单杠那边的同学,他们垂挂在单杠下,身体大幅度地前后摆动,一下又一下,姿势漂亮有力。我一阵冲动,体内似乎突然聚集了无穷力量,也学着同学们的样子,先用腿蹬住地面,然后身体顺势向前荡出,再反方向重复动作,前后摆动。如此反反复复地练习,我终于也能与同学们一样将身体前后摆动起来。爬梯在我的眼中,早已变成了单杠。
跳啊跳
进入一月份,就该上跳绳课了。与此同时,高木老师也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乙武该怎么跳呢?我对体育课一直非常喜欢,可现在,一到上体育课的时间,我就满腹忧郁,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同学们相约着“走啊,跳绳去。”,欢欢喜喜地跑出教室,可我最怕听到“跳绳”两个字。这说起来也挺有趣的。
一天,高木老师让两位同学一人握住跳绳的一端,让我站到中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好了吗?就像上体操课那样跳。”我跳起来,落地,又跳,反复了好几次,怎么也不行。高木老师也渐渐失去了信心,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想到如按一定节奏跳跃,也许能行,便对我说:“听我的口令,我说跳,你就跳。”我就随着高木老师的口令跳起来,一下,两下……跳绳竟从我的腿下摆过去了。我与其说是跳,不如说是浮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轻快的感觉。这时,高木老师又对我充满了信心:“好啊!乙武干得好!就这样连续跳,跳、跳、跳……就按这个节奏跳!”我嘴里一边有节奏地喊着“跳”,一边随着这个节奏用力浮起身体,这次竟连续跳过三四次跳绳。
可是,对于我来说,跳绳这项运动终究是有限度的。我要用短短的腿和胳膊撑起全身离地,所以需要相当的体力。高木老师有时问我累不累,尽管我摇头表示不累,但一到结束的时候,我立刻就会软瘫在地上。
一天,我对高木老师说:“老师,我能连续跳23次了。”
“是吗?”高木老师有点不相信,“你是怎么练习的?”
“我和阿宫一起练的。老师,我跳给你看。”
我们准备好跳绳,我和阿宫相向而立。“预备——开始!”随着口令,跳绳被抡动起来……
阿宫是个好陪练。跳绳讲究节奏,更讲究两人对这一节奏领悟的默契。本来我可以跳过去,但如果对方抡绳的节奏快了或慢了,都会导致失败。所以,我找阿宫陪我练习,是因为阿官的运动神经特别发达。
“跳、跳、跳……”连续跳了好几次,我和阿宫都有点气喘吁吁了。
“了不起啊!你们两人应该经常练习。你们再加把劲儿,争取跳到30次。”高木老师鼓励我们说。
我们互相鼓劲,跳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接着再跳,再休息一会儿……就这样有张有弛地练习,我与阿宫都感到一种配合默契的乐趣。
34次。这是到目前为止我练习跳绳的最高记录。
“走,我们再去跳给老师看。”
我对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阿官也感到了一种自豪。
我们把高木老师请了来,郑重其事地向他表演跳绳……
高木老师抑制不住喜悦,面带微笑对我说:“很好,实在了不起!”
我在阿宫的帮助下,学会了跳绳,而且能连续跳二三十次,我感到万分喜悦。这种喜悦要比学会跳绳的正常孩子的喜悦高出几十倍。
目标:箱根!
体育课上,高木老师在教跳绳的同时,又开始教马拉松了。我们跑马拉松,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跑。高木老师制作了一幅地图,地图上标示出东京、箱根,两地之间有若干站,我们沿校园每跑一周,就涂掉一站距离。高木老师不光在郊游和开运动会的时候,就是在我们每做一件事之前,他都要考虑这样的问题:“该怎样让乙武也能参加呢?”这次跑马拉松也是一样。他整整思考了三天,最后向全班同学提出了这样的议案:
“同学们,我们大家沿校园每跑一周涂掉一站距离。乙武呢,我建议,他每跑一周可以涂掉四站距离。大家说怎么样?”
“同意——”大家一起表示赞同。
“乙武,加油啊!”高木老师向我使劲挥了一下手臂。
“行!我每天早晨坚持跑。”
我沿校园每跑一周,可以涂掉四站距离,这又是高木老师为我特意制定的规则。我理解高木老师的一番苦心,这样一来,我就能和大家在地图上齐头并进了。
我从第二天起就向着“箱根”奔跑。早晨,我到学校的时间越来越早,这样可以使跑步的时间更多一些。每天早晨我都是一边做上学的准备,一边催母亲行动快点儿。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也一个劲儿地催促母亲:“快!快!”
我坚持和同学们一起跑,高木老师却不免生出一种担心。平常我对危险格外敏感,从不到人群密集的场所去。在炎热的夏天,不管喉咙多么干,如果饮水处拥挤不堪的话,我会强忍干渴,不敢靠近。
可是,跑马拉松,我要和同学们跑一样的跑道。我是靠屁股、残腿来跑,因为低矮,目标不大,从后面跑过来的同学很难发现我。尤其是那些一边跑一边说话的同学,更不会注意到我。高年级的同学个子高,步子快,对我也不太注意。他们稍一疏忽,就会踢到我。这正是高木老师担心的事。
可是,高木老师的担心是多余的。一个没有腿的人也在跑道上跑,确实容易出事故,一些高年级的同学注意到了这一点。一天早上,我正在跑着,突然感觉旁边一直有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六年级的大哥哥。他们依次先按自己的速度跑,跑完后又回到我身边组成队列保护着我跑。为了防止我被同学误踢,他们在我的前后左右形成屏障,使我的安全得到了完全保障。
这一时期是隆冬季节,有时会下大雪。雪渐渐融化,跑道上有些地方会有雪水。如遇到雪水,就有大哥哥抱着我跳过去。这些大哥哥是我的“跑步护卫”。大哥哥这样帮助我、保护我,高木老师也感到很高兴。
就这样,有高木老师的关怀,有同学们的帮助,还有高年级同学的关照,我对体育课不但不再感到顾虑,反而充满了企盼。
高木老师也曾担心我跑一圈就涂掉四站路,那些不擅长跑步的孩子也许会有意见,但事实上提意见的孩子一个也没有。我与同学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年头,他们已完全理解我了,而且都知道,只要给我一点儿特殊条件,我就能与他们一起做任何事情。
我的同学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是高木老师教给他们的,但我认为,首先为我推出“乙武规则”的正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