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窘之时
我驾驶着我的电动轮椅,已走过了20年的人生之路。期间,我遇到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趣事,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样几件事:
那还是在我上补习学校的时候发生的事。前面已经作过介绍,我上的补习学校位于新宿区的大久保。大久保积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人称“世界之街”。我在学校自习室学习,有时一不留神学得太久,回家的时候天就黑了。经过大久保,只感到街上的景象“焕然一新”,有一种奇特的陌生感。璀璨的霓虹下,街上熙熙攘攘,耳朵里满是叽里喊啦的外国话,尤其是男子们的对话,声音粗大,听来就像吵架一般。偶尔也能听到几句日语,却无非是“欢迎光临”之类的寒暄,这是外国女性在为雇主招揽生意。这些女子大多来自亚洲、南美洲各地,年轻漂亮,很是惹人眼目。
那年冬天的某一天,又是天黑了我才离开学校。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一边驾驶轮椅一边撑伞实在太麻烦,我就索性淋着雨匆匆往家赶。不一会儿头发就被雨水淋透了,渐渐地,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于是就想喝杯热咖啡。我把轮椅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的前面,看到了里面的热咖啡却没有办法取出来。那一刻,脑子里只有“只要有钱就能喝到热咖啡”的简单思维,似乎忘记了我是一个不可能自己使用自动售货机的残疾人。当时,我急得抓耳挠腮,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到我的身边。
她说了一句话,不知是哪一国的语言,我听不懂。但从她的表情上看,这位外国女子显然觉得我非常可怜。她不会日语,也许懂英语吧,我试着用英语表达我的意思,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可是,她也不懂英语。
我们无法沟通,我朝她笑笑,算是向她表示谢意。她是一位聪明的女子,竟从我焦急的眼神里理解了我的渴望。她慢慢地从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零钱,指着自动售货机里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饮料,似乎在问我:“你想喝什么?”我连声说:“NO!NO!”一边摇头,一边用眼睛示意我自己身上有钱。看到我的样子,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一脸怪讶。
可是,我实在没法让她替我把钱从我的口袋里取出来。到底怎么办好?看来只能接受她的这番怜惜了。
我指着热咖啡,朝她点点头。
“当嘟嘟……”硬币落人的声音。
“哗啦啦……”紧接着是易拉罐滚落的声音。
她弯腰从自动售货机里取出一罐热咖啡,替我打开,然后才递给我。我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动作,认定这是一位心地善良、待人亲切的女性。我接过咖啡,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又感到说也没用,只是满怀感激地朝她点点头,捧起咖啡喝了起来。我发觉,在我喝咖啡的过程中,她自始至终一直在微笑地望着我。一位乘坐轮椅的残疾人和一位外国年轻女子在一起这样亲近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理解的吧。
从那以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遇到过她几次。见了面总免不了要寒暄几句,我发觉她的日语每次都有长进。后来,她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米莱娜,又把一张写着十几位数字的纸条交给我,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朝我点点头。我明白纸条上的数字是她手机的号码,我想跟她再说几句,她已经离我远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猜测她的意思大概是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她。
我在大久保结识的外国女子不止米莱娜一人。有一天,我在去补习学校的路上,突然被一位亚洲女子叫住。我以为她有什么事,便停下来等她。那位女子追上来,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几张千圆的票子,就要递给我。我连连摇头:“NO!NO!”她不由分说,把钱硬塞到我的口袋里,回转身匆匆离去。这一切发生在一刹那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人群里,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位女子肯定是来日本打工的,像她这样的外国女子在日本数不胜数。据说,到日本来打工的外国女子中,有不少人是因为家有患病或身有残疾的孩子,为了挣钱给孩子治病,她们才抛家别子,千里迢迢来到日本。往我口袋里塞钱的那位女子,是不是属于这种情况呢?她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一种辛酸的母爱油然而生,她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还有一件事,现在想来特别有意思。那一天,我到高田马场车站等朋友,在我的旁边站着一位理着齐耳短发,还染成红黄等好几种颜色的外表凶悍的小伙子。他站在那里,足足有五分钟一动不动。我内心有一种恐怖感,想离他远一点儿,但又怕朋友来了找不到我,只好硬着头皮呆在原处。我自己宽慰自己,他也许也在等人呢。
我的朋友还没有来。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小伙子向我走近两步,与我搭话:“喂,哥儿们。”
我按捺住心脏的砰砰跳动,怯怯地抬起脸来:“啊,啊……什么事?”
“我说你……很不容易啊!”
“唉?……”我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小伙子,感觉他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可怕。他问我:“是事故?”我摇摇头:“不。天生的。”“啊,是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接着,他开始讲他自己工作的事。
他兴致勃勃地讲,我认真地听。慢慢地,我觉得他那貌似凶悍的外表下有一颗常人的心。我对他的恐怖完全消失了。
我的朋友终于来了,他足足迟到了15分钟。还没等我说话,那小伙子悄悄问我:“你的朋友来了?”
“是的。”我点点头。
“小子让哥儿们等这么长时间,真他妈的混帐!”
说不定他要上前质问我的朋友,替我打抱不平。我不想让他插手我们的事,连忙解释说:“不,是我来得太早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我该走了。”说着,一只手伸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他要干什么?”我心里一阵慌乱,刚才的恐怖又一次袭上我的心头。没想到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名片。
“哥儿们,遇到困难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把他的名片装进我的口袋,转身走了。
这就是所谓的“哥儿们义气”吧。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上一种复杂的感情,像他那样的人或许对世间的一切都抱有一种敌意,可对于我这样的人一一社会中的弱者还是寄予同情的。
回到家,我把今天的奇遇讲给父母听,本以为他们会大惊小怪,没想到母亲的表情意外地平静,她说:“你不认为这是很正常的吗?”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
“你想啊,那个人就是真的在保护你,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你呢,你身为残疾人不但按时前往,还为朋友的迟到解脱。他这是在向你表示敬意呢。”
我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好在看我。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漂亮残疾人
“残疾人可怜。”这好像是人们的一种固有观念,在大久保遇到的外国女子,在高田马场碰到的可怕的小伙子,他们一定是认为我可怜才向我表示怜悯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可怜的残疾人不存在,我甚至认为有些残疾人确实情绪焦躁、性格孤僻,说这些残疾人可怜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他们的可怜不是来自于残疾,而是其内在因素所致,只不过他们恰巧是残疾人而已。
那么,残疾人让人感到可怜与其外表形象就没有关系了吗?当然不是。我在美国的时候,感触最深的就是美国的残疾人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我看到乘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衣着整洁,一派绅士风度在歌剧院里,我身旁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夫人穿的是一件漂亮的晚礼服……他们给人的感觉是不卑不亢,甚至是高贵气派。他们也是残疾人,可是有谁会认为他们可怜呢?
可是在日本,喜欢打扮的残疾人就为数不多了。也许日本的残疾人外出参加社会活动,或者去公共娱乐场所的机会比美国的残疾人少,因此,他们没有修饰打扮的意识,所考虑的只是便利实用,譬如毛衣,穿在身上既随意又舒服,残疾人都喜欢穿。可是毛衣这种衣物,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
假如两个残疾人,过着同等程度的生活,一位打扮得整齐漂亮,一位则不修边幅,人们会觉得谁可怜呢?答案不言自明。
也许有的残疾人不以为然,认为只要自己感觉好,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可是,我们要改变世人对残疾人的印象,要唤起自己对生活的热望,难道不应该神清气爽、朝气蓬勃吗?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穿西装。每到我的生日或者节日,还有外出旅游的时候,我一定要穿上我最喜欢的衣服。有时碰巧那件衣服母亲刚刚替我洗了,还没晾干,我立刻就会撅起嘴来,满脸不高兴。我是一个任性执拗的孩子。
上了中学,穿的是校服。校服不能随便改制,要想玩点儿花样漂亮漂亮。就只有在领带上做文章。一般的领带内都装着棉条,为的是保持形状。有的同学竟别出心裁,偷偷抽出棉条,把领带系得又细又长,自以为美,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雅观。我也学着阿野的样子把领带里的棉条抽出来,没想到让老师发现,狠狠熊了我一顿。
我喜欢臭美的性格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当有人问我对什么最感兴趣的时候,我立刻回答:“散步和购物。”购物最喜欢选购西服。我常去新宿和涩谷的大商场,尤其喜欢去位于涩谷区神宫前的青山西服店。那里,不仅西服的种类齐全,样式新颖,而且店内宽敞,没有台阶,我可以驾驶轮椅自由选购。当然,那里售货员的服务态度也是一流的。
但是,也有一件事让我感到焦虑。青山西服店每年举行两次优惠大展销,展销时间恰好与期中、期末考试冲突,我该怎么办?啊……
1月15日是成人节,学校放假一天。去年我已举行过成人仪式,今年的成人节与我没有关系。今天干点儿什么好呢?几乎没假思考,我马上决定就去青山西服店。可是,今天天气不好,窗外大雪飘飘。据新闻报道说,今天的这场雪在关东地区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去还是不去?我犹豫不决。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只见雪越下越大,一度想不去算了,可转念一想,一年就只有两次优惠大展销,机会难得,如果轻易放弃实在太可惜了,便一狠心:去!我的决定把母亲吓呆了,她肯定以为我发疯了,可又不好强行阻止我。我不顾母亲劝阻的眼神,驾驶轮椅出了家门。雪太厚了,轮椅的前轮埋在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打转,一步也走不动。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来到最近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我在上车的时候,司机和乘客都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是啊,要是没有急事,健全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外出啊。
终于来到了青山西服店。我紧赶慢赶,还是比预定时间晚到了30分钟。大展销早已开始,店内顾客满满当当。我急急慌慌左冲右突,仓促参战。售货员看到我,也不禁呆若木鸡。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能到这里来。
我先买了一件毛衣,这是准备去美国旅游时穿的又买了一套早就看好的西装。出了店门,我不觉得意洋洋。可是,没走多远,轮椅的前轮就钻在雪里转不动了。雪还在下,天气寒冷刺骨,我坐在轮椅上,像囚笼里的罪犯,但等死期来临。
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来到我的身边:
“怎么了?开不动了吗?”
“是的。前轮陷在雪里了。”
“是这样……请稍等。”
来人把他的皮包和上衣放到我的怀里,然后转到轮椅后面,一边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边使劲朝前推动轮椅。
他一直把我推到没有留下积雪的大马路上。望着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样子,我万分感激,连声致谢。
他平静了一会儿,说:“在这样的大雪天乘着轮椅出门,可能有什么大事吧。不过,这也太勉强了。”
我羞愧满面,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