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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晚上,龙福海坐在马立凤开的车上转街。

他是个不惯坐下来静想的人,他要在前呼后拥下边走边思想,他要看着戏台上唱戏思想,他要坐在车上一边转街一边思想。认真想事时,他就不用司机,用马立凤开车了,这样连转带想带说就都有了。和马立凤说话,最没禁忌。用他的笑话说,马立凤就是他说话的红灯区。想骂人,想说脏话,想吹牛都可以。他叼上烟,马立凤摁着了车上的点火器,拔出递给了他。他点着了烟,左右喷着,还往马立凤脸上吹了一下。

马立凤说:“快说你的正经事。”

龙福海说:“这个罗成不是个等闲之辈。把几个副市长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套在里头,用心很深哪。”马立凤说:“用心最深,就是说要把他女儿也带到天州来。这是铁了心在这儿干了。这一点影响很大,很多人都要想想往哪边靠了。”龙福海说:“这是玩的韩信背水一战。”马立凤一边开车转着街道一边说:“你别心存幻想就行。”龙福海说:“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有一个优点不含糊,就是对任何人不存幻想。”

马立凤扭头瞟了他一眼,龙福海捏了捏她的手:“当然,对你例外。”

马立凤说:“我这例外可真是当够了。”

龙福海一指车窗外一片霓虹灯下停的两辆警车:“这个洗浴城怎么这两天天天停警车?”马立凤早看见了。两辆警车警醒地转着警灯。她说:“可能是查黄扫黄吧。”龙福海说:“谁家开的?”马立凤说:“听说是个姓胡的山东人开的。”龙福海不以为意地说:“查不查吧。”

一辆红色摩托车从洗浴城开出来,在汽车旁驶过。

龙福海也认出来了:“那不是叶眉吗,她也来这儿查黄?”

马立凤蹙眉心想了一下:“谁知道她搞什么名堂。”龙福海问:“她调查那本非法出版物得手了吗?”马立凤说:“我让几个当事人都下乡去了,避一避。她找不着人就不好办。”龙福海说:“有些事情就需要拖一拖,一拖应万变。”马立凤说:“这个叶眉太捣乱,该想办法把她赶走。”龙福海说:“这能由得你吗?”

马立凤目视前方哼了一声:“想赶还不容易?”

龙福海拍拍脑袋说遛得差不多了。马立凤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开车走了。

龙福海一到家,白宝珍就对他说:“刚才市委宣传部张部长来了。”龙福海点着烟,在沙发上跷起腿。白宝珍给他点着了火。龙福海问:“他来说什么事?”白宝珍说:“张宣德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什么事总要和你亲自汇报。”龙福海吐出烟来:“这样好,不走夫人路线。”白宝珍说:“现在哪有像他这样死守规矩的?”龙福海说:“这是人家做事的原则。都像其他人围着你白宝珍团团转,还成什么体统?”

白宝珍说:“我看他请示的事情和罗成有关。”

龙福海慨叹道:“从此以后,天州的大事就都和罗成有关了。”

白宝珍说:“你看他的就职演说,真像他在天州顶天立地。”

龙福海说:“不都拿着我的话当令箭吗?”白宝珍说:“那是拿鸡毛当令箭。你的话他晃一下,还不和鸡毛一样?”龙福海说:“怕什么?”白宝珍说:“他当着省委组织部就这么大张旗鼓表白一通,还不是让省里对他好印象?”龙福海说:“你懂什么,你当是韩副部长一定喜欢他这样风头呢?你想想,我去下边县里宣布一个县长任命,他就当着我的面对他县里的干部指东画西,我能高兴吗?”

儿子龙少伟早已听着父母的争论进了客厅,这时接过话来:“您知道这叫什么吗?”白宝珍没好气:“你就说吧,别吞吞吐吐。”龙少伟有条有理慢慢讲:“这叫不合规矩。”白宝珍说:“你说话不会快点?我们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说话急死人。”龙少伟说:“您不知道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吧?葛朗台是个大守财奴,他做生意诀窍之一就是说话比别人慢几拍。生意对手等不及,总是替他把话说出来。对方就把底儿暴露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白宝珍说:“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求我办事,就说,妈,您看这事儿……然后就没话了。我就把话给你接上了。”

龙福海说:“少伟说的有三分道理,这叫后发制人。”

白宝珍快嘴利舌:“你说你爸和罗成怎么斗吧。”

龙少伟言简意赅:“打有限战争。”白宝珍问:“怎么个有限战争?”龙少伟说:“两国都有核武器,打无限战争同归于尽。”白宝珍说:“听不明白。”龙福海一直抽着烟,这时挥了挥手:“少伟说得很地道。我和罗成面和心不和,也得和着干。总不能一上来就火并,让省委把两个人都调走。”白宝珍又要张嘴,龙福海打断她:“还是听少伟讲。”龙少伟不急不慢地说:“欲取而先纵呗。”龙福海问:“什么意思?”龙少伟说:“他争着干,你就放手让他干。把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国企解困、下岗失业、上访,还有什么欠发工资、农民减负,一股脑儿都交给他。”

龙福海摆了摆手:“你当他不敢担起来?”

他这么说着,却微微颔首思忖起儿子的思路来。

白宝珍的弟弟白宝贵来了。

姐弟俩长得很像,很高的颧骨很矮的个儿,眼睛倍儿精神。

白宝贵是市人事局局长,三天两头往白宝珍这儿跑。白宝贵见了白宝珍先叫姐,白宝珍让他坐,白宝贵却上来给龙福海递了烟,点着了:“龙书记,这干部精简的方案是不是还得重来?”白宝珍白过眼来:“到家来怎么还是龙书记长龙书记短,他是你姐夫。”白宝贵笑着点头:“我们这不是在谈工作吗?”

龙福海坐在那里,对小舅子如同对自己部下一样。他说:“你可要明白,你这人事局长顶头上司是罗成。”白宝贵说:“最终还不是您书记说了算嘛。”龙福海说:“该讲的程序大面上要讲。你这人事局,政府那边有市长副市长管着,市委这边有组织部和主管副书记管着。他们形成方案报上来,我开书记办公会听汇报,然后再开市委常委会通过。”白宝贵连连点头:“这套程序我都明白。这份名单您还是先看一下,您发话的我都安排了,还有什么要去的、要添的?”

龙福海讲完了程序,不按程序地接过了白宝贵递来的干部名单。

他主持讨论的干部任免名单,大多是他事先亲自圈定的。

电话铃响了。白宝珍接了,说:“张宣德要来。”龙福海说:“他来说什么事?”白宝珍说:“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这位宣传部长要和你亲自汇报。还真没见过一个规矩这么大的,穷得连女儿上大学都借钱。现在还哪儿有光吃工资的干部?”白宝贵说:“那也可能是装的。”龙福海瞪眼说:“咱们不都是吃工资吗?”白宝珍说:“谁说你说得不对?”白宝贵也连连说对,然后站起来,说是和白宝珍到另外屋子商量事。

龙福海指着他们说:“你们搬弄人头也别搬弄过分,别当别人都是睁眼瞎。”

市委宣传部长张宣德进来了,一脸的络腮胡刮得很净,一双水平眼炯炯有神。他说,昨天千人干部大会上,龙福海和罗成的讲话都根据录音整理好了。龙福海的讲话《天州日报》准备全文发,罗成的讲话发不发,他来请示龙书记。

龙福海说:“你这宣传部长就有权定啊,不要凡事都请示我。”

张宣德笑了一下:“报社是拟发,我还没批。”

龙福海的一贯做法是,将自己的意思透露给下级。他们再按自己的意思请示上来,他批就很顺。但对这个执迷不悟的宣传部长,他不知如何才能让他就范,他问:“两个讲话都多长啊?”张宣德委婉谨慎地说:“龙书记的讲话因为承上启下活跃气氛,语气词多了一些,整理下来并不很长。罗成的讲话整理出来长一些。龙书记,您的讲话您还要过目吗?”龙福海说:“不看了。”张宣德说:“那罗市长的讲话发不发?”龙福海说:“你们看着办吧。”张宣德为难地搓起手来,再迂的人也知道书记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争取道:“我看是不是发好,下面的呼声比较高。”龙福海一下冒火了:“让你当宣传部长,就是让你把关。你们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让我搞一言堂吗?”

张宣德愣了。他没想到龙福海这么大火。

龙福海在客厅里走了两圈,站住说:“你上边还有分管宣传的副书记,你去请示他。”张宣德说:“请示过了,他让我来直接请示您。”

龙福海一摊双手:“没有我龙福海,这天州就不转了?”

勤务员进来通报:“罗市长说,他马上来。”龙福海一下很意外。市长到书记家里走动,一般就不是太多的事情。罗成来走动,更让他没想到。话不在会上说,到办公室个别说,就软活三分。到家里说,更软活七分。

张宣德想撤。龙福海看出这位宣传部长不想在这里被罗成撞见,就着意留下他。

白宝珍又到客厅:“他来干什么,是什么给什么拜年哪?”

龙福海知道老婆想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却被罗成这一未到的朝拜搞得两秒钟晕。他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政治学:自己今年五十四,干满一届也就到头了。最上策,是在届内提到省里当个副省长,那就很壮地接着干下去了。如果自己真能把罗成团结好,罗成干的事都打入他第一把手的政绩,把自己顶到省里当副省长也不是不可想象。那样,让罗成接着当天州市委书记,也算双赢。

当然,他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了这个幻想。

罗成人高马大地进来了。他先和龙福海、白宝珍寒暄了几句,又指着张宣德说:“这是在书记家呢,我可要求你这宣传部长以后多支持政府工作,报纸电视台要多配合。”而后,罗成在这个说软话的客厅里说出了他要说的第一句话:“老龙,我的意思是,市政府和市委还是分开楼办公好,彼此不干扰。”龙福海没想到。罗成接着说:“我知道过去你当市长时,市政府和市委就各在一个楼。政府这边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琐碎事多一些,分开后少干扰市委。还有那些上访告状的,也就大多数被我们市政府挡住了,你市委这边也清静些。”

白宝珍看着龙福海。

龙福海抽着烟说:“我和几个常委商量商量,看他们意见吧。”

罗成又将一本书递给龙福海:“关于这本违法书籍,记者正在深入调查。有些当事人大概是闻风躲了,我准备采取措施,把人找回来。”龙福海铁着脸抽烟。罗成接着说:“我知道这书名是你题的字,咱们以后题字谨慎就是了。可能媒体曝光很快就起来,咱们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龙福海将烟头在烟灰缸中用力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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