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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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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州的天黑天亮其实跟首都北京一样,跟新加坡也一样,都属东八区,没有时差。但朱天运总认为,海州要黑得晚一些。因为每次妻子萧亚宁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跟谁谁在哪里吃饭,问他今天有没有宴请,胃口好不好时,他这边还在办公室,一大堆事还没处理完呢。时间久了,朱天运就认为海州跟新加坡存在时差,至少两个小时以上。上次在电话里他还跟儿子朱爱国争论,朱爱国说都是东八区,哪有什么时差,老爸你一定是忙糊涂了。朱天运说什么东八区西八区,你妈天天在饭桌上享受美味的时候,你老爸还为革命辛苦呢,不是时差是什么?儿子朱爱国说,老爸新加坡你又不是没来过,那边天亮这边天也亮,那边吃晚饭这边也吃晚饭,你不按时下班是因为你是大书记,日理万机,替全海州操心,跟我和妈没关系。

“小兔崽子,好好念你的书,少跟你爸耍贫嘴。”朱天运对儿子朱爱国是百依百顺的,甭说打骂,就连重一点的话也舍不得说。对老婆萧亚宁也是恩爱倍至,都五十二岁的人了,叫起老婆来还左一声宝贝右一声心肝,那个肉麻劲,跟他在主席台上的那份威严还有庄重简直是天上地下。说话的口气还有酸劲,让人误以为他背着老婆偷偷跟小蜜玩忘年恋。其实不,海州市委和市政府的人都知道,市委书记朱天运不但溺爱儿子,更溺爱老婆。这怪不得他,32岁那年,朱天运的前妻袁梅和宝贝女儿洋洋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朱天运经历了人生最大的一场灾难,差点就一蹶不振,爬不起来。那时他是雾山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妻子袁梅是县档案馆的档案管理员,洋洋所在的城关一小幼儿园组织家长跟学生春游,他本来要去,县里临时召集会议,他让政府办秘书唐国枢从学校雇的面包车上请了下来,结果面包车在双龙山半山腰处出事,包括他老婆和女儿在内的三十六名家长和孩子全部罹难。

朱天运在痛苦和绝望中过了两年非常撕心的日子,34岁那年,他被提拔为雾山县副县长,同时也认识了唐国枢的中学同学、南宁电视台记者萧亚宁,这才开始了新的生活。

儿子朱爱国是他36岁那年出生的,朱天运认为小他十二岁的萧亚宁和儿子爱国是上帝对他的补偿,这辈子只有疼爱和呵护的份,绝不能让母子俩受半点伤害,也不能让他们有一点点不开心。所以儿子初中毕业,不想在国内上高中,提出要到国外去读书,他毫不犹豫就将儿子弄到了新加坡德明政府中学。为照顾儿子,去年又把妻子萧亚宁也弄了出去,暂时是以陪读的名义。

这事最近有点麻烦。

麻烦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裸官”两个字。

上午九点,省委突然召开紧急会议,刚到远东集团海州工业基地的朱天运跟市长柳长锋一道,被通知去省委开会。朱天运以为省委又有什么经济方面的重要部署,今年海东经济不景气,重点企业效益持续下滑,受金融危机影响,进出口贸易波动较大,第一季度统计资料表明,经济增长指数较去年同期下降1.2个百分点,这可不得了,照此下去,今年保九争十的目标就很难完成。作为省委常委,朱天运也正在为这事发急,上周六在天华园,省委铭森书记跟他有过一次深谈,铭森书记希望他能认清形势,迎难而上,抓住海州新经济区设立这一大好机遇,率先在海州掀起一场科技领跑、项目争先、效益至上、四轮腾飞的新浪潮,进而带动全省,将海东沉闷的空气扫一扫,给全省经济注入一股新活力。朱天运当场表态,一定要殚精竭虑,带领全市人民,积极响应省委号召,打一场经济转型与超常规、突破式发展的攻坚战。

去了才知道,会议议题不是这个,省委常委包括四大班子领导全在会议室,省纪委、政法委、高检、高法的主要领导也在场,主席台上除省委书记赵铭森和省长郭仲旭外,还坐着三位没见过面的领导。一介绍,才知道两位来自中纪委,一位是中纪委驻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纪检组组长、部党组成员。朱天运心头一震,就冲台上这三位领导,今天这会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省委铭森书记做了简短的开场白后,建设部党组成员、纪检组长说话了,声音非常低沉,他说,经中纪委查明,去年十二月因公出国后以各种理由拒绝回国的海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党组成员、常务副厅长骆建新犯有严重经济问题,初步查明,骆在主管海东房地产开发企业资质管理及海东六大重点建设项目期间,多次收受房地产商巨额贿赂,为他人谋取好处,同时涉嫌卷入脑健神保健品非法集资案……

纪检组长后来说,骆建新夫妇早就做好外逃的准备,他妻子原海东省卫生厅药政处副处长王燕在脑健神非法集资案曝光的前半月,已正式移居加拿大,骆建新在一年前就已拥有加拿大合法护照,而事实上,早在两年前,骆的儿子儿媳就已定居加拿大……

“这是继海东移动高管、海东移动数据部经理、无线音乐运营中心总经理和妻子出逃后,发生在海东的又一起高官出逃案。”

会议室的气氛沉到了谷底,这句话如巨石一般砸在与会者心上,朱天运垂下了头。

“同志们……”

纪检组长后来说什么,朱天运一句也没听进去。副厅长骆建新逃了,尽管省委做了很多工作,苦劝他回来,可他还是逃了,赖在了加拿大。又是一起精心预谋,长期策划,一步步落实的“裸官”潜逃案。

时间已到了晚上九点,从省委回来,朱天运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电话不接,秘书轻敲了几次门他都没开。市长柳长锋中间也打来过两次电话,还发了一条短信,他都没理。他的心思完全被“裸官”两个字攫住了。“裸官”虽然来自民间来自网络,但中央这两年已越来越认同这种说法,省里更是如此,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在任何官方场合公开这么叫过,但,这两个字,已深入人心了。

良久,朱天运从沙发上起身,踱步到窗前,五月的海州早已是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虽说夜色掩住了花的面容,可花香仍然被缕缕清风送来。他吸了一口,伸手推开窗。海州市委跟市政府是在一个大院里办公,以前分开过,政府跟政协一起,市委跟人大一起,后来提倡集中办公,四大班子又都搬进了这座位于海州市中心的权力大院,新修了两幢统办大楼。朱天运的办公室在主楼八楼,但他平日都在西院小二楼,这是一幢小洋楼,别墅风格。以前市长柳长锋也在西院小洋楼,朱天运用1号,柳长锋用2号,后来发现,来小楼找他的人出了1号,就要拐弯抹角往2号去。找柳长锋的人也是一样,那边工作汇报完,就排队候在了这边。后来秘书孙晓伟建议,说您还是跟市长分开吧,这样人来人往,不好。一句人来人往提醒了朱天运,他搬到小二楼办公,就是图一份安静,现在倒好,弄得跟菜园子一样。于是他让秘书长唐国枢婉转地跟柳长锋提了一下,柳长锋自己也感觉跟书记挤在一起不方便,特别是那些前来找他的人,事情完了迫不得已还得到书记门口排队,不像找书记的人,到他这只是象征地坐一坐,人家相对理直气壮一点。书记跟市长之间本来是有道屏的,挤一幢楼上,这屏就被人为撕开了,不好。柳长锋便很愉快地搬到南院去,那边也是小楼,条件稍稍比这边差点,但差谁也不能差他市长。

朱天运盯着窗外的夜空看了半天,灯光下,他最喜欢的那棵香樟树静静地孤傲地立在风中,粗壮的树冠向四周展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枝叶茂盛,椭圆形的叶子如铜钱般大小,如果没记错,其间有几片朱红色的叶子,在那些绿的掩映下静静地卧着。朱天运喜欢香樟叶的那份朴实,如同农家人的媳妇,没有心眼,一眼就能望穿的那种。

一眼就能望穿,朱天运的思绪又被这几个字攫住,然后摇摇头,叹息一声,离开窗前,回到了板桌上。

门再次被叩响,朱天运知道是秘书孙晓伟,自己不走,孙晓伟只能老老实实守在外面。他道了声:“进来吧。”

孙晓伟打开门,声音很轻地走了进来。

“朱书记,该吃饭了,您的胃不好,秘书长交待过的,一定要让您按时就餐。”孙晓伟的声音既轻又慢,典型的秘书声音,里面充满对领导的关心与尊敬。

朱天运呵呵笑了两声:“国枢人呢,下午好像没听到他的声音?”

孙晓伟紧忙道:“秘书长来了两次,让我挡了回去,这阵他还在办公室,刚才还打电话训我呢,说我不关心书记。”

“这个国枢,不就一顿饭嘛,小题大做。”朱天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果真不早了,笑道:“你不说也不知道饿,你一说,肚子真就叫唤了,准备的啥,快拿来。”说着,将手中捏了一下午的笔扔到了板桌上。

孙晓伟一看书记笑了,心里顿时轻松许多,人一下活泛起来:“我刚从灶上打来的红烧桂鱼,还有您爱吃的土豆片和素包子。”说完,脚步飞快地回到自己办公室,他这间办公室比别人的复杂,虽说也是套间,但用途不一样,里面不但有衣柜,还有微波炉小冰箱洗衣机等,是为天运书记的日常生活服务的。

等把饭菜端来,朱天运边吃边跟孙晓伟聊天。孙晓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毕业后先是分到了省政府机关,后来又到海东大学金融学专业读研,毕业后到海州市委党校工作。朱天运当书记不久,跟秘书长唐国枢去市委党校视察,发现了他,觉得是个人才,先是调到市委秘书处考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各方面满意,才把他安排到身边当秘书。前段时间,听秘书长唐国枢说,孙晓伟的妻子叶眉在南宁区检察院工作,南宁区是海州相对偏远的一个区,叶眉照顾不了家,他们的孩子刚刚五岁,还在上幼儿园,朱天运就跟市检察院老蔡说了声,希望能照顾一下自己的秘书。但这事说过就忘了,这阵朱天运忽然记起,就问:“小叶呢,还在下边?”

孙晓伟正在弓腰清理茶几腿上的一点污迹,听见书记问话,往直里站了下身子说:“调上来了,市检察院反贪局,谢谢书记。”

“谢我干什么,人家小叶有那个能力,再说你工作忙,顾不了家,这也是实际情况,组织上应该照顾。”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稍稍调整了下表情,转而用随和的语气问:“怎么样,现在情况好点了吧?”

“好多了,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出差机会也不多,家里我完全可以放手了。”

“放手可不行,一心扑到工作上是对的,但男同志对家要有责任感,不能让人家小叶提意见。”

“不会的,她让我尽心尽力照顾好书记。”孙晓伟说着,又往朱天运杯子里添了些水。朱天运就又莫名其妙想起了妻子。

下午他拿着那支笔,是有用途的。上午会开完,中纪委和住建部的领导走了,铭森书记把与会者留下,就骆建新一案涉及到的问题重申了几点,特别是讲到管好自己的配偶与子女,铭森书记几乎发了火。他说现在我们省里也有一股倾向,大家争着把子女和配偶往国外送,读书要送,经商要送,实在没理由的,就跟外国佬拉亲戚,让人家邀请出去。“外国到底有什么好,连我们这些人都对自己的国家没信心,还让人民群众怎么想?”铭森书记说这些的时候,几次把目光对到他和市长柳长锋脸上。市长柳长锋的老婆和孩子也在国外,他妻子贾丽原在海天国际旅游公司任副总经理,去年三月突然移民到美国,儿子美国留完学后就没再回来,儿媳是外资公司一名高管,早就取得了美国绿卡。贾丽一移民,柳长锋在国内就彻底无牵无挂,算是彻底“裸”了。此事当时在海州高层引起的震动不小,柳长锋给市委和省委的解释是,他老婆在美国有个姑姑,膝下无子女,按美国法律,她姑姑可以选一个继承人过去。省委经过调查,贾丽确实有个姑姑在美国,是从台湾过去的,贾丽的祖父是在解放前到台湾的,在国内只留下了贾丽的父亲,两个女儿都跟着他去了台湾,到台湾后事业做得很大,台湾、美国、英国、香港都有他的产业,祖父去世后,两位姑姑将祖父的产业一分为二,一个继续留在台湾,一个去了美国,贾丽是去继承遗产的,因为她姑姑已年近八旬,活不多久了。

谁有谁的理由,谁有谁的客观。为去国外,真是到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步。这下好,一个骆建新,又让一个老话题变成了热门词。

铭森书记最后要求,今天与会者,凡是子女或配偶在国外的,无论是移民还是临时出去,都要认认真真思考,对照骆建新一案,写出自己的思想认识来,要对省委有个态度。省委下一步会针对这种情况,出台相关防范措施,总之,绝不能让海东再出现第二个骆建新。

这样的防疫针已打过多次,去年移动公司总经理出逃,尽管事发中央企业,跟地方没多大关系,但海东高层还是很重视,在全国率先出台了领导干部申报制度和警示制度。所谓申报,就是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定期向组织和纪检部门报告家属及子女升学从业情况。所谓警示,就是对家属或子女在国外的,定期叫去训话,必要时还要让他们学习一些反面典型,从中汲取教训。

每每这种时候,朱天运的心就会很乱,不知道该跟组织上说些什么,怎么说才能合理,才能让组织相信。原本他想,这份汇报材料他要自己写,不让秘书代笔。这在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态度吧,谁知闷了一下午,愣是写不出一个字!

不是他蜕化的写不了这个,而是……

他不知道骆建新出逃会给海东带来什么,接下来,省委又会下什么棋,但他有种预感,诸如骆建新、移动总经理这种裸官案,必将会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指不定,中央已经在紧锣密鼓做安排了。那么,自己会不会卷入其中?

沉思半天,朱天运在那页铺开的纸上重重写下两个字:裸官!

2

上午七点,朱天运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落稳,市长柳长锋进来了。

“书记早。”柳长锋习惯性地打了声招呼,手里提着的公文包放到了桌上。市长柳长锋的公文包很有特色,这种黑色真皮公文包大约兴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干部队伍中很是流行了一阵子,权高的拿真皮,权小的拿仿皮。柳长锋那时还在区里当区委书记,这只公文包就成了他的象征,据说走到哪拿到哪。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这种老土的公文包早就成了文物,人们只在影视剧中能看到,没想柳长锋一拿就是十多年,皮都快要磨破了,到现在还舍不得扔。政府那边给他换了多个时尚的公文包,都被他退了回去。他说自己有恋旧情结,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拿一个公文包作秀,向全市人民证明他的廉洁。

朱天运盯着柳长锋那只公文包看了会儿,笑中带侃地说:“你也不晚么,老柳,这只公文包该进博物馆了吧,要不你跟我换了,让我也恋一下旧?”

“书记见笑了,啥东西用习惯了就顺手。一个包,不值得换来换去。”

“是啊,用习惯了就顺手。”朱天运附和了一句,打开杯子,喝了口水。秘书孙晓伟闻声走进来,要给柳长锋沏茶,柳长锋笑着制止:“不麻烦孙秘书了,我跟书记汇报完工作就走。”孙晓伟一听,就知道柳长锋不需要他留在这里,两位领导要谈私事哩,会意地一笑,轻轻放下杯子,走了。

柳长锋走过去,掩上门,回身从公文包里掏出几页纸来,双手呈给朱天运。

“我熬了两个夜晚,先请书记过过目,这次感觉跟上次不太一样。”

柳长锋话说得极为客气,但客气里面分明又多一样东西,大约他觉得,朱天运的老婆儿子也在国外,他们算是同类,于是话语里自然而然就多出一层亲热。

朱天运烦这种亲热,他跟柳长锋面子上算是配合得不错,刚搭班子时,柳长锋有那么一点点强势,仗着自己先到海州一步,似乎不把他太放眼里,后来几件事上,朱天运软敲硬打,给柳长锋警告了那么几下,柳长锋立刻就改变了策略。特别是轰动全国的海宁区2000亩大宗土地案被媒体曝光后,柳长锋的态度更是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几乎到了不分场合地恭维他讨好他。但这都是假的,柳长锋的心机朱天运太是明白了,官场内的斗争他跟柳长锋之间几乎都有,派系之争,地位之争,权力之争,重大项目之争,仿佛他跟柳长锋搭班子,就是为了这个争字。包括他们的老婆,也在不声不响较量着。

“我就不看了吧,这次是铭森书记亲自布置的,我看了无效。”朱天运脸上染着笑,心里却是另番滋味。柳长锋这么快就写好,证明他对这事是不怎么在乎的,难道他心里真有底?

“还是看看吧,您是常委,由您把关,我心里放心一点。”柳长锋脸上的笑很谦和。

老滑头,想把矛盾交给我!朱天运心里恨了句,嘴上却慢悠悠道:“还是不看了,你直接送省委吧,不瞒你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省委汇报呢,这个骆建新!”

“是啊,老骆这事做得……”柳长锋不大情愿地附和了一句。这个时候柳长锋是不想谈骆建新的,一谈心就堵,还不是一般的堵。可朱天运说了,他又不能不有所反应。嘟囔了半句,接着刚才朱天运的话道:“不过书记您的情况不一样,省委会区别对待的。”

“有啥不一样,长锋,咱们都不要抱侥幸。”

这个侥幸似乎别有意思,柳长锋绽开着的笑脸突然凝住。朱天运最近说话总是多一层味道,感觉在白开水里又加盐又撒胡椒粉,他的心不大舒服地往一起拧了一下,讪讪笑了笑,将拿着材料的手收回。自己这个决定真是愚蠢,为什么一定要给他看呢?

朱天运非常淡定地扫了柳长锋一眼,话题转到了工作上:“你跟建委这边了解一下,骆建新一案,我们要引起足够重视,我就担心我们的同志经受不住诱惑,党性教育要加强啊长锋。”

“是的,要加强,一定要加强。”柳长锋的脸色更为难看,谁都知道,在海州,数他跟骆建新走得最近,几乎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海州是海东省会城市,城市建设这一块,市里跟省里几乎下得是一盘棋。海州著名的盛世欧景楼盘,就是骆建新和柳长锋二人的杰作。当时朱天运持不同意见,但在省委常委、副省长罗玉笑主持召开的意见汇总会上,朱天运最终还是妥协了。这个楼盘的开发者就是一手导演了脑健神非法集资案的汤氏集团董事长汤永丽的弟弟汤永康。脑健神案刚一披露,汤氏姐弟便失了踪,盛世欧景自然也停了工。

“要格外注意,看有没有同志牵连进去,必要时候,纪委可先行一步。”朱天运又跟了一句,这次他没用征求意见的口吻。

“这个……?”柳长锋显得意外,不过很快掩饰住自己,道:“行,按书记的指示办。”

两人就又沉默,柳长锋就不好再站下去了,再站下去,朱天运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但又不敢贸然离开,僵着身子又候一会,不见朱天运再有指示,转身,悻悻然离开。

回到政府这边,柳长锋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骆建新出事,柳长锋感觉自己的处境一下被动起来。怎么说呢,真是有点唇未亡齿先寒的味道啊。这些年他是合着跟骆建新做过一些事,包括一些重大工程和敏感开发项目,他都是不打折扣按骆建新的意思办的。那时候只想着,骆建新跟罗副省长关系密,是罗副省长身边红人,他呢,这些年跟罗副省长关系也不错,算是罗副省长这条线上的吧。原想紧跟着骆建新,会让罗副省长对他重视一点,谁知……

他怎么会逃出去呢?自己真是傻啊,跟骆建新“合作”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一点点察觉,可见他在某些方面是多么迟钝!

转念一想,又觉不是这么回事,骆建新出逃,一定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

他的手本能地抓到了电话上,想打给罗副省长的秘书苏小运。苏小运跟柳长锋都是永清县人,跟罗副省长老家洮水隔着一条河,在省城,他们算是同乡。有次京城一位部级官员来了,跟罗副省长是一条河里洗过澡的,提出要见见洮水那边的同乡,罗副省长一高兴,就让苏小运把他也叫去。那次罗副省长给他介绍了不少人,还特意叮嘱,以后同乡之间要加强联系。

“大家都是吃洮河水长大的,有生之年,尽力为家乡做点事吧。”罗副省长说。

这话温暖了他很久。

电话偏在这时候叫响,柳长锋抓起电话,喂了一声,是省纪委的肖处长。

“是市长吗?”肖处长声音压得很低。

柳长锋嗯了一声,叫着肖处长的名字说:“庆和你说。”

肖庆和声音大了点,但还是明显压着:“晚上找个地方坐坐?”

肖庆和这么一说,就证明有重要情况。柳长锋立马道:“好的,晚七点我给你电话。”

“八点后吧,下午有个应酬,不能不去。”

“明白了。”柳长锋略一停顿,又道:“庆和,谢谢你。”

肖庆和那边没说什么,很快将电话压了。柳长锋的心咚咚跳起来,莫名其妙就有一份紧张。

搁了电话,秘书安意林进来了,手里拿一份文件。柳长锋正正身子。“有事?”他问安意林。

安意林点了下头,走过来把文件放他面前:“市委那边过来的急件,让您签。”

柳长锋扫了一眼,见是上周讨论过的对两名违纪干部的处理决定,没怎么细看,就在自己签字的地方画了一个圈,然后签上柳长锋三个字。

他的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当县级干部之前,柳长锋的志向是当一名书法家,后来仕途越走越顺,他就再也没闲心去做书法家的梦了。这个家那个家,说穿了都是虚的、软的,有些甚至是给你一个名誉封你口的,只有政治家三个字,才是硬梆梆的。

“刚才曲总来过电话,说他后天就到。”安意林低声说。

“他来做什么?”柳长锋愕然地抬起头。

曲总叫曲宏生,四方集团董事长兼四方拍卖公司总经理,柳长锋老婆贾丽的表弟,一个手眼能通天的家伙,能量大得吓人。

“曲总具体没说什么事,只说是有笔业务要处理一下。”安意林的回答中规中矩,加上他永远低八度的声音还有弯曲到恰到好处的腰,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用起来很舒服的秘书。事实也是如此,三年前柳长锋还是常务副市长,去洮水检查工作,意外发现了安意林,如获至宝,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他弄到了身边。三年的实践证明,这个秘书没选错。

柳长锋略一沉吟,跟安意林说:“你跟曲总说,我明天要出差,让他过段时间再来吧。”

安意林轻轻道:“知道了,我等会就把电话打过去。”

安意林拿着签好的文件出去了,柳长锋怔怔站在那儿,脑子似乎比刚才更乱。曲宏生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不是再三说,让他最近不要在海州出现么?生意,他有什么生意可谈!

下午饭柳长锋随便吃了点。贾丽到国外后,柳长锋在海州过起了单身日子,单身日子有它的好处,方便、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可以不做什么,而不必怕耳边会有唠叨。但个别时候,单身的滋味也不好受。比如今天下午,柳长锋就特别想跟妻子在一起,吃一口她做的饭,跟她说说心里话,但现在这已成奢望。秘书安意林倒是细心,知道他今天情绪不好,不愿见人,说西广桥头那边有个永清菜馆,菜烧得很地道。柳长锋笑笑,他知道那个菜馆,有次苏小运来,嚷着要吃家常菜,说大鱼大肉真是把胃撑坏了,柳长锋就带他去西广桥这家小菜馆。但是今天他哪也不想去,没胃口也没情绪。

“改天去吃吧,送我去宾馆睡一会。”他精神不振地说。

安意林叫了司机,柳长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往金海宾馆去。金海宾馆是市委市政府接待宾馆,朱天运担任市委书记后,市委这边的接待工作又收回到原海州一招、现在的芷园宾馆,金海这边就成了市政府的点。柳长锋在金海南苑有一套房,政府那边实在太吵太闹,就到南苑来办办公,处理一下公务。更多的时候,南苑则是他休生养息的地方,尤其贾丽去美国后,柳长锋很少去自己家过夜,南苑成了他另一个家。

到宾馆后,柳长锋打发掉司机和秘书,冲了个澡,小憩片刻,给餐厅打了个电话,餐厅经理带着服务员给他端来一碗粥,几样小菜,还有两个小馒头,算是把晚上这一顿打发了过去。然后就看着手表,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终于捱到七点五十,柳长锋实在捱不住了,就给肖庆和发了一条短信,问那边应酬结束没?过了一刻钟,短信来了,肖庆和说马上,柳长锋这才觉得有了精神。等肖庆和再打来电话时,柳长锋已坐在了车子里,车子不是他的,是海天山庄吴总派来的。

两人见了面,没多说什么,柳长锋从肖庆和脸上看到一种不祥,心禁不住一暗,急着让山庄老板吴雪樵开房间。

“上面是不是有大动作?”吴雪樵刚走,柳长锋就情急地问。

肖庆和脸上染了酒,但脑子依然很清楚,他道:“不是这事,市长先别急。”

“也没急,不过……”见吴雪樵进来,柳长锋主动收住话,目光期望地搁在肖庆和脸上,想捕捉到他眼神里的信息。吴雪樵放下水果,沏好茶,知趣地走了。肖庆和的目光追踪着吴雪樵,等吴雪樵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回过头来,声音非常暗淡地道:“是老孟,上面可能要查他。”

“什么?!”

肖庆和脸色也很难看,下午他跟高检的人一块吃饭,听高检反贪局宁副局长的语气,反贪局好像盯着孟怀安很久了。这也难怪,自从海宁区2000亩大宗土地案曝光,海州市住建委主任孟怀安就成了新闻人物,方方面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虽然柳长锋多次为他辟谣,并在省、市主要领导前一再为孟怀安澄清,但是谣言这种东西是挡不住的。况且,孟怀安之前做海宁区委副书记时,就被省纪委和省高检秘密调查过,当时的情况肖庆和虽然不太清楚,但据同事讲,那次纪委和反贪局就差点放倒孟怀安。

“消息可靠么?”怔半天,柳长锋问。

“算是可靠吧,要不我也不急着找市长。”

“他们怎么就盯住一个孟怀安不放呢?”柳长锋端起茶杯,又放下,眉头皱了又皱,表情十分痛苦。

“还能因为什么,有人一直抓住那宗地不放,告状信都飞到了中纪委。”肖庆和说。

“那块地难道是孟怀安卖的?!”柳长锋愤愤说了一句,手中杯子用力搁在茶几上,茶水溅了出来,肖庆和忙抽出一张餐巾纸,边擦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看老孟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你的意思,上面发了话?”柳长锋很吃力地将目光对到肖庆和脸上。

肖庆和避开柳长锋目光,顺手端起茶杯道:“怎么说呢,这个……应该是这样吧。”

“什么是应该,要说就说明白!”柳长锋气急败坏道,话出了口,又觉不该在肖庆和面前失礼,叹一声:“不至于在我面前也保密吧,肖处长?”

一听柳长锋称呼起了自己的官衔,肖庆和脸上表情不自然起来,硬是挤出一丝苦笑道:“市长多虑了,我跟市长之间,不存在瞒不瞒的,问题是上面究竟怎么考虑,我也无从知晓。”

“那你紧张什么?”柳长锋感觉被肖庆和耍了,语气里再次露出不友好。

肖庆和也不计较,一个处长是没有资格计较市长的,他把脸上的不快收回,讪讪道:“我也是替市长操份闲心,市长如果觉得……”

“算了庆和,不说这个,请你告诉我,现在究该咋做?”柳长锋打断肖庆和,今天他心情实在不好,多谈下去难免会失言,别的关系可以不在乎,肖庆和这条线,暂时他还必须得维护好。

肖庆和不语,低头在那儿沉思。这个时候老板娘吴雪樵再次进来,笑吟吟问柳长锋:“市长还需要点什么,不能这么干坐着啊。”柳长锋没好气地剜了吴雪樵一眼,态度蛮横地说:“没让你进来,你三番五次进什么?!”

吴雪樵没想到会挨剋,那张粉嘟嘟的脸蓦然一红,缩着身子退了出去,临走,没忘在肖庆和脸上多瞅一眼。

但凡柳长锋带到海天山庄的客人,吴雪樵总要多巴望上几眼。因为这些人不只是她的客人,还有可能……

“不好意思庆和,我今天心情太糟,最近几桩事搞得我焦头烂额。”

柳长锋这样一说,肖庆和就不好再绷着脸。

“别人乱可以,市长你这边可千万不能乱。”

“不是乱,是烦。”柳长锋纠正道。

“乱就是由烦引起的。”肖庆和这句话说得有点多余。柳长锋已经转暖的脸色再次变阴,就在柳长锋打算说什么时,肖庆和又开口了。

“办法只有一个,但决心得老孟自己下。”

“什么办法?!”

“出走。”

“什么?!你是想让他学……”柳长锋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跟别人没关系,是救他自己!”肖庆和重重地说。

“这……”柳长锋一下哑巴了。

就在这时,肖庆和手机响了,肖庆和看了一眼号码,神色慌张地说:“对不起市长,有人叫我我得先走一步,完了再跟市长联系。”

“庆和你……?”

肖庆和已快步离开茶坊,往楼下去了。

3

省纪委于洋书记的秘书打来电话,问朱天运有没有时间,于书记想请他过去一趟?朱天运看了看表说,领导叫,当然有时间了。秘书说那我来接朱书记?朱天运笑说不用了,我自己过来。压了电话,朱天运跟前来汇报工作的市纪委书记赵朴说:“先到这儿吧,该掌握的情况你们先掌握,但有一个原则,未经常委会议研究决定,谁也不能乱行动。”赵朴说:“我会按书记指示办的,请书记放心。”朱天运将赵朴拿来的材料原又递给他:“这个先收起来,该保密的注意保密。”

赵朴郑重点头。

往省委去的路上,朱天运想,于洋这个时候叫他会是什么事?汇报材料交上去快一周了,于洋这边一点反馈也没,朱天运也不好意思多问。昨晚他跟省委田秘书长一块吃饭,中间两人说起这事,老田感叹:“一场风接着一场风,啥时是个完啊。”朱天运笑笑,没接话,这种话真是不太好接。老田夫人也是去年出去的,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直到春节,朱天运才听说此事。“到底怎么办,总不能现在再让回来吧?”老田看上去很苦恼。老田到秘书长这个位子,费了不少周折。一度传闻他都要下了,结果又给提上来,如果因夫人出国而被划到“裸”的范围,心里是断然接受不了的。

其实谁又能接受呢?

朱天运苦笑一声。

于洋候在办公室,听到朱天运的脚步声,主动迎出来,笑握住朱天运手说:“辛苦书记了,让你亲自跑一趟。”朱天运开玩笑道:“领导召唤,哪能不来?”又问:“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吧?”于洋前阵子有病,朱天运到医院看过他,那天开会,于洋面色并不怎么好,朱天运本来想关心几句,又觉场合不对,今天赶在正式说话前把这份心思表了。

于洋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托书记的福,又能工作了。”

秘书跟进来要为朱天运沏茶,于洋说你去忙吧,我跟书记单独聊聊。秘书便规规矩矩出去了,于洋请朱天运坐,朱天运说不会是那种谈话吧,你可别吓我。于洋这次笑得舒展了些:“书记大人真会开玩笑,那样的谈话能轮上我?”

朱天运的心这才稳当了些。

坐定,于洋道:“是件急事,去你那儿不方便,只能麻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说吧,到你这是应该的。”朱天运道。同是常委,于洋排名稍微靠前一点,不过彼此说起话来,都很注意,生怕哪儿说错了,让对方多想。

“是这样的,”于洋看着朱天运,字斟句酌道:“海州有位干部,群众意见比较大,反映上来的问题也多。”

“是孟怀安吧?”朱天运一语挑破了那层纱。

“书记真是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谈不上,不过他的问题在市里也反映强烈。我这个当书记的,听到的也不少。”

“请你来,就是想听听市委的意见,毕竟是市里的干部,我们也不好直接插手。”于洋话说得非常客气。

“多此一举了吧于书记,如果他真有问题,市委绝不会包庇。在反腐倡廉上,我可是一向支持你的。”

“是的,我很感谢朱书记,朱书记这两年对纪委的工作确实支持很大,不过这事需要慎重,孟怀安不是一般干部啊。”于洋看起来心事沉重。

朱天运说话不敢随意了,其实刚才他的话带着试探的成分,反腐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在会上怎么讲都可以,多高调也行,具体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必须慎而又慎。作为市委书记,他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干部,如果哪个干部一出问题,他就往纪委门口推,他这个市委书记是没人拥护的。但在于洋面前,他又必须亮出一个姿态。既然于洋说要慎重,他就再不能慷慨大义了。

“是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可这些王八蛋,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朱天运骂了句脏话,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于洋目光一直跟着他转,朱天运骂脏话已不是头一次,早在去年初,省纪委对海宁区一位副区长采取措施时,朱天运就在于洋办公室骂过类似的脏话,当时于洋以为朱天运是痛恨不已,后来才知道,朱天运一心想保那位区长。自此以后,于洋就对朱天运的脏话保持警惕。

大领导们总有一些怪癖,或叫个性,省委铭森书记就喜欢对人拍桌子,刚开始铭森书记拍了桌子,大家就都替那个人担心,怕一觉醒来,那人头上的乌纱就没了。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铭森书记拍桌子的人才是他心里真正有分量的人。

“书记一发火,我都不知该怎么做了,快请坐,你走来走去,走得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于洋给朱天运杯子里续了水,用半是玩笑的口气说,朱天运走得他心里难受。于洋是那种性格较为内敛的人,身上缺少朱天运这种风风火火的劲头,他遇事喜欢静静地想,或者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共同商量。孟怀安这件事,要说也不难,纪委查也就查了,但他怕朱天运会有想法。再者,孟怀安跟市长柳长锋的关系他也听说过一些,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听听朱天运的意见。

朱天运再次坐下,问于洋:“不会现在就采取措施吧?”

于洋摇摇头。

朱天运说:“那就放一放吧,骆建新的案子刚出,现在再冲孟怀安下手,我怕建委这根链子会断掉。”

下手两个字,好像刺着了于洋,于洋表情有点难看。不过很快,于洋脸色就转了过来,朱天运这番话还是触动了他。骆建新一案让全省绷紧了弦,眼下大家都是谈“裸”色变,建委系统更成了敏感区,孟怀安案浮出水面,不能不说与骆建新有关。可在孟怀安的问题上,于洋另有想法,省委铭森书记也不主张穷追猛打,毕竟都是海东的干部啊。

“还是朱书记疼爱自己的干部,好吧,既然书记说了,那就先缓一步,不过……”于洋欲言又止。

朱天运马上接话道:“这个请放心,人的问题我负责,他要是敢玩阴招,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朱书记就是朱书记,啥心思都瞒不过你。”于洋兴奋地起身,跟朱天运谈话就是痛快,不遮不掩,你提个头,他就知道尾。最难说的话到了朱天运这里,往往会简单明了。

朱天运也起身,告辞的一瞬,忽然又凑于洋跟前,用朋友间的口吻嬉笑道:“呵呵,有件事差点忘了问,能不能走个私,透露一下,我的检讨过关不?”不等于洋说什么,又道:“不过关你就当面批评,狠狠地批评,打回来重写也行,千万别客气。”

于洋笑了,他就知道朱天运会问这个,这两天类似的话题问得他耳朵都起了茧,但对朱天运,于洋不能打哑谜,打了,接下来的工作就甭指望朱天运配合。

“你书记亲自写的还能不过关,放心吧,包你过关。”

朱天运的笑立马舒展许多:“好,仰仗书记,改天我请客,一起去吃红嘴鱼。”

红嘴鱼三个字让于洋发出一片笑,海州真有一种红嘴鱼,味道鲜极了,百吃不厌。可朱天运说的不是这红嘴鱼,另有他意,于洋的心似是起了一道涟漪。

朱天运心花怒放,下楼的步子比刚才上楼时欢快出许多。

回到市委,朱天运叫来秘书长唐国枢,说:“安排给你的任务落实得怎么样?”

唐国枢说:“谭总那边已经沟通过几次,谭总下周去新加坡,到时会跟萧副总谈的。”

朱天运哦了一声,谭总叫谭国良,海东进出口贸易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萧亚宁的顶头上司。

唐国枢又道:“建委这边我跟大状书记沟通了两次,大状书记的意思,要等省、市纪委的意见。”

“把他叫来,这个刘大状,木头疙瘩。”

二十分钟后,市住建委纪检书记刘大状风风火火来了,刘大状当兵出身,一副大嗓门,地方上少说也干了十年,到现在还是一副军人脾气。此人心直口快,什么话也不往肚里藏。官场上这种人往往是另类,不得好的,但关键时候这种人也能派上用场。

“书记,最近几天……”刘大状一来就想汇报工作,朱天运拿手势制止住他。“国枢,给刘书记泡杯茶,我柜子里有春尖。”

刘大状不爱喝茶,平日都是白开水,到了朱天运这里,习惯改了,老是嚷着喝朱天运的春尖。

朱天运老家产茶,只产春尖。

“大状,最近打算把你抽出来,配合组织部门抓一下作风建设。这项工作去年就提了出来,一直没落实。”刘大状刚喝了一口茶,朱天运就说。

“啥?”刘大状慌得一把将水杯放下,抬起两只大眼,茫然地盯住朱天运。“书记,您……”

“先别急嘛,听我把话讲完。”朱天运笑笑。把刘大状抽出来,是刚才回来时突然有的想法,他觉得这步棋妙,下好了,就把全局拿捏在手里了。

刘大状伸长脖子,静等朱天运的下句。

朱天运说:“加强作风建设,整顿班子纪律,是端正党风纯洁党性的必然要求,去年市委就定了作风建设年活动,可惜工作太忙,一直没开展起来,今年我们要大造声势,一定要把这项活动搞扎实,搞出成效。”

站在一旁的秘书长唐国枢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开始作记录,朱天运扫了一眼,没阻止。接着道:“把你抽出来,就是想发挥你在部队工作时积累的经验,现在我们缺少你这样敢干敢拼的干部。”

这话等于是表扬和肯定,刘大状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嘴了,只能点头:“谢谢书记,我一定不辜负书记您的期望。”

“不是我个人,是市委。”朱天运强调道。

4

周五上午十点,海州市委召开专项会议,会议由朱天运主持。头一天晚上,朱天运让唐国枢通知在家的常委,说有件事临时碰一下。九个常委七个来了,政法委书记去了北京,市长柳长锋在海州,电话打不通,市委、市府两边的秘书还有秘书长忙活了一小时,还是找不到人,朱天运笑说:“算了吧,长锋同志最近忙,不干扰他了,我们开。”朱天运用了干扰两个字,让其他常委一阵多想。

将一件大事用碰头的方法来解决,是朱天运惯有的工作方法,在他这儿,你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事重要什么事次要,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说的每件事都当大事。在朱天运看来,事情如果有轻重缓急之分,常委们的态度也会有轻重缓急之分,他的话别人就会选择着听,他不想要这种结果。作为一把手,朱天运希望别人什么时候都能把他的话当回事。再者,开展作风建设年是他早就有的想法,去年年底班子会上他就提出过,当时常委们都点头同意,眼看都要搞了,他又去了中央党校,参加短期培训,这事就拖下了。现在把它重新提出来,也算是还去年一个帐,这事不用太隆重。

昨晚的碰头会开得简单庄重,除纪委书记赵朴有针对性地补充了几点意见外,其他常委都是顺着他的话走。这个结果朱天运早就想到了,他说,现在重提作风建设,一是我们的作风特别是领导干部作风出了问题,大家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二来这段时间我们有重经济建设轻思想建设的倾向,这个倾向在个别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这要不得,什么时候,思想建设都是我们的重中之中,是一切行动的保证。

朱天运尽管没点名,但在座的常委谁都清楚,他指的个别人是谁。昨晚会后,朱天运把赵朴留下,两人又单独谈了一会,今天上午这个会,原定由赵朴主持,开会前十分钟,朱天运又推翻了这个决定。

朱天运感觉赵朴没把他的精神吃透,或者,昨晚那个话白谈了。

会议室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各部门的领导都来了,各县区一、二把手还有主要企业的领导也都参加。朱天运清了清嗓子,开始做动员报告。

柳长锋感到突然,坐在主席台上的他除了擦汗还是擦汗。昨晚他真的不在市区,去了橡树湾。橡树湾是海宁区前年搞的特色产业开发区,号称海州金三角,除了一座座美丽的厂区外,还有万花筒一般的艳丽世界。据说来自从国各地的三陪小姐不下十万人,十万小姐聚集在一起,那是怎样的壮观啊。当然,柳长锋昨晚不是去找小姐的,没那份心境。自从省委那天会议之后,柳长锋的心一直揪着,干什么都不得劲。他是去追踪孟怀安。事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孟怀安居然还有心境进夜总会。在橡树湾最大的夜总会“天上人间”,柳长锋一脚踹开十二楼荷花厅的门,立刻就被浓浓的艳气乌黑。橡树湾的“天上人间”是京城“天上人间”的翻版,据说老板曾经在京城那家著名的夜总会有过股份,后来到海州这边单干。跟京城不同的是,这家夜总会的包房是以小姐的名字命名的,比如荷花厅,头牌小姐就是荷花,其他小姐妹也都是荷花带来的。孟怀安怀里搂着两个小姐,一个全身赤裸,两颗硕大的奶子上涂了奶油,定是孟怀安的杰作。另一个多少挂点东西,但挂了比不挂还让人来气。因为那小姐挂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一块桌布,还有不知从哪个男人脖子里拽下的领带。孟怀安的脖子里则绑着小姐们的黑丝袜。他像条肥硕而没有头脑的狗,被“高贵”“神圣”的“女王”荷花牵着。

荷花穿一身制服,手里拿一根鞭。听说这是她的王牌节目,叫调教。而孟怀安此时极像一条期待着被驯服的狗。

听见声响,几个男人霍地站起,怒气冲冲瞪住闯进来的柳长锋。见是市长,躺在后面沙发上的胖子大洋地产老板、人称阎王的阎三平一个激灵站起,几步来到柳长锋跟前:“是老板啊,没想到您老人家会来。”

“滚开!”柳长锋冲阎三平吼了一声,径直来到孟怀安跟前。孟怀安紧着往开里取丝袜,手忙脚乱,脖子里套着的丝袜越拽越紧,惹得小姐们一阵浪笑。

“起来!”柳长锋冲孟怀安喝了一声,孟怀安喝酒太多,自己倒是想站起,可双腿不听话,连着站了几站,身子一歪,竟倒在了沙发上。

“让她们都出去!”柳长锋转身冲阎三平吼。

阎三平冲手下挥挥手,荷花和几个坐陪小姐走了。

“让他们也出去!”柳长锋又吼。阎三平只好打发掉自己手下,掩上包房门。

“行啊你们,醉生梦死,活出境界来了。”

“老板您别批评主任,是我把他硬拽来的。”阎三平厚着脸皮道。

“少替他包庇,你替他包庇的还少?”柳长锋快要气疯了,自从认识阎三平,他的麻烦事就没断过,这个口口声声称他老板的男人,其实并不把他怎么放眼里。柳长锋对这点倒不是太生气,敢不把他放眼里,那就是他的份量还不够重,或者人家有份量更重的。他恼的是,自从阎三平跟孟怀安认识以后,孟怀安是直线堕落,眼看就无药可救。

“老板消消气,消消气嘛,这种地方发火没用的,要不,我给老板再安排一间?”

阎三平说着就要叫领班,被柳长锋厉声喝住。柳长锋最早认识阎三平,不是在海州,是在京城,海州驻京办主任神神秘秘告诉他,有个手眼通天的男人一直想拜访他,可惜没有机会。柳长锋笑说,既然手眼通天,还认识我干什么?驻京办主任说,手眼通天是他自己吹的,不过这小子真有点能耐,在京城,人称三少。一听三少,柳长锋来了兴趣,在京城这块地盘上,能被人称作三少的,绝不是等闲之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天上人间”,那是柳长锋第一次进那里,很多传闻还有想象亲眼证实后,柳长锋发出一声长叹,这辈子呆在海州,白活了。

柳长锋对这种地方的迷恋,正是从那次之后开始的。但今天,他绝不是跑来找刺激的。

“把他给我带走!”他冲阎三平丢下一句话,自己先离开了那个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地方。

昨晚柳长锋没睡好,孟怀安酒醒就到凌晨一点多了,醒来后的孟怀安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危机,还理直气壮说:“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跑的是骆建新,不是我孟怀安,我孟怀安倒要看看,谁能把海州的天翻过来!”

谁能把海州的天翻过来?

坐在主席台上,柳长锋脑子里又响出这个声音。他以为今天这个会是冲孟怀安来的,听了半天不是,居然是搞作风建设。呵呵,作风建设,朱天运怎么忽然想起搞这个呢?

柳长锋被叫到于洋办公室,于洋拿出柳长锋交上去的汇报材料,笑着说:“市长写得很认真,该谈的都谈到了,领导看了基本满意。”柳长锋脸上刚要露出轻松,又一听于洋用了基本两个字,脸立刻紧了。

“怎么,于书记,不会不过关吧?”

于洋呵呵一笑:“没有过关不过关这一说,上面的意思是,我们不只是汇报思想,更重要的是把配偶和子女在外面的活动写清楚,特别是经济活动,市长有点避重就轻了。”

“哦,是这样啊。”柳长锋佯装才明白过来似地叹出一声,心里却骂,写清楚,能有几个人写清楚?!

“书记能不能指点一下,具体怎么写,我这人水平不高,再说好久不写材料,手生了。”柳长锋努力挤出一丝笑,跟于洋说话的声音客客气气,听上去还有几分恭维。他这人就这点强,硬功夫。有人说官场中人有两门绝活,一是变脸,二是换气。变脸就是你的脸要会七七四十九种表情,而且根据不同场合不同对象要在瞬间将脸上表情调整过来。不但准确而且一定要生动,要有质感。这点真有些像川剧中的变脸术。其实把变脸术演绎到最丰富最极致的,绝不是那些川剧演员,而正是柳长锋们这些长期在官场浸淫摸打滚爬的人,他们太知道脸上表情的重要性了。换气就是你说话的态度,口气的软硬,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还是干脆直接,是一句话直捣根本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有些时候要简明扼要一语中的,更多时候却要挤牙膏,边挤还要边调整语气节奏,边观察周围气场的变化。总之,官场这两门硬功夫,是看家本领,谁要把它学夹生表演砸了,谁就玩儿不下去。

柳长锋不会,作为海东省会城市的市长,对这些早已是炉火纯青,表演起来更是娴熟自然滴水不漏。

于洋却视而不见,依旧保持着淡定自若的风度,笑道:“市长开玩笑呢,省里谁不知道柳市长是大笔杆子,当年一篇文章,可是连光明日报的老总都惊动了。再说了,写这个还用得着你市长亲自动手?”

柳长锋的脸蓦地一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于洋居然拿他当年的“丑事”取笑他,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四年前柳长锋在区上任区委书记,有次光明日报来了个记者,要采访他,柳长锋欣然应允,为此把区上的笔杆子全调动起来,准备了一周。后来记者根据他提供的材料写了一篇文章,真可谓妙笔生花,柳长锋看了欣喜若狂,经过一番暗箱运作,记者答应这篇文章由柳长锋署名,并保证在中央大报上发出来,前提是要付二十万润笔费。柳长锋当即拍板,说没问题。不久,文章在《光明日报》刊发,也确实引起了一番震动,就在柳长锋窃窃自喜时,忽然听闻,山东有位党校教授向报社提出抗议,言之凿凿说该文章侵权。柳长锋慌忙找来该教授发在山东一家党刊上的文章比较,心一下就黑了。该死的记者,居然成段成段抄了人家的文章。这事整整闹了半年,若不是柳长锋态度诚恳,加之报社老总亲自到教授家做工作,怕是柳长锋早已声名扫地。

离开于洋办公室,柳长锋心由不得地就暗了。昨天他听秘书安意林讲,朱天运的材料通过了,据说那材料是省委秘书长田中信写的。柳长锋就在心里报了一线希望,要找田秘书长讨教一番。他自认为跟田秘书长关系不错,田秘书长去年还通过他在海州办了几件事,那个叫美美的小女孩,还是他安排进了海州电视台,眼下当重点人物培养呢。车子到了省委门口,柳长锋又犹豫,田中信会帮他么,现在可是人人自危啊,再说这事如果让朱天运知道,又会怎么想?

正犯着难,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老婆贾丽从美国打来的国际长途。

“老公,你在哪,跟谁在一起啊?”贾丽每次开口都问这些,仿佛把柳长锋一个人留在国内,她很牵挂。

“上班时间,还能跟谁一起?”柳长锋没好气地说。男人最烦的事有两样,一是老婆查岗,二是上级虚晃一枪。

贾丽果然愚蠢地查起了岗:“那可说不定,我不在身边,你随时都有犯错误的可能。”

“有说的说,没说的我挂机了。”柳长锋简直要烦死,都什么时候了,贾丽还有这份闲心?

“不嘛老公,人家想你了。”贾丽嗲了一声,差点没把柳长锋手里的电话嗲掉。五十岁的女人居然还用这腔调撒娇,柳长锋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贾丽等了一会,不见柳长锋响应,佯装生气道:“我就知道,让我出来,就是给你自己行方便。”

“乱说!”柳长锋不得不制止妻子了,女人们怎么总是这么愚蠢!为她出去,柳长锋把不该用的力都用上了,有些关系原本根本不想动用,最终还是迫不得已……

柳长锋一发火,贾丽的态度才端正下来,她说:“老公,有件事想问问你,上个月转来的那笔款子,往哪个帐户上存?”

柳长锋本能地按住电话,瞅了司机一眼,司机装睡,每次柳长锋的手机响,司机总要装出一副耳聋的样子。柳长锋下车,往荫凉处走了走,低声警告:“说了多少遍,这种话能不能换个时间说?!”

“晚上你喝酒,白天你上班,什么时间跟你说?!”贾丽口气也不满起来。

“好好好,这阵说话不方便,你找雨宏他们商量,总之不能以你我的名义,听见没?”

“雨宏、雨宏,她亲还是我亲?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雨宏叫方雨宏,是柳长锋儿媳,柳长锋不少款子都是通过儿媳妇转出去的,也由儿媳妇保管。贾丽知道后,专程飞到国内来,跟柳长锋大闹一场,还骂他跟儿媳妇不清不白。这以后,柳长锋才象征性地把一些款子转到贾丽这边,但贾丽天生不具备理财的能力,多少见点钱,心就慌了。柳长锋还是觉得方雨宏可靠。

说完款的事,贾丽又道:“老公,最近那边是不是风声很紧,实在不行,我就先回来吧?”

“回来做什么,监督我?”柳长锋越发来气。

“什么呀,不回来他们盯着你不放,你不是说,有时候就要采用一些缓兵之计么?”

“这事不用你操心,好好在那边呆着!”说完,柳长锋恨恨挂了电话,摊上这么一个女人,柳长锋真是叫苦不迭。

贾丽这个电话,让柳长锋断然没了再去找谁讨教的念头,还讨教什么呢,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个女人出卖掉。愤而回到车上,冲司机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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