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仗,欧阳佟非打不可了
第十二节
王禺丹和邱萍真是两个难得的好女人,话说得难听,事却做得漂亮。她们并没有因此疏远欧阳佟,相反,在后来的日子里,还给了他很多帮助,彼此越走越近。欧阳佟也不明白,在处理杨大元这件事情上,她们似乎是对他很不齿的,却又似乎很认同他的某些做法。他因此觉得,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尤其是这种成熟女人。
他也没太多时间琢磨这些事,因为他的麻烦还远远没完。最先到来的,果然是杨大元的老婆跪求欧阳佟这件事,经过电视台这个扩大器,越传越玄乎,最终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件事迅速在内部传播,短短几天,就演变出了许多个版本。几乎所有版本都有一个主线:欧阳佟有一个私生子。电视台都是些知识分子,这些人的想象力极为丰富,创造力也不弱,给点颜色就可以开染坊,给点光线就可以飞天。欧阳佟有一个私生子这样的事,别说是编出一个故事,就是编出几十部电视连续剧,都没有一点问题。所以,时间不长,版本就多起来,每一个版本都能够和某部电视连续剧的离奇剧情扯上关系。
绯闻的传播力之强,远非人们所能预料,加上这则绯闻的主角之一又是领导,人们私下传播的时候就更加卖力。欧阳佟的身份,实在是太适合有一则绯闻了,首先,他是刚刚被提拔的副台长,在整个广电系统受到极大的关注。其次,江南广电的掌门人杜崇光并不喜欢他,因此有一大帮人紧密地站在杜崇光那边想看欧阳佟的笑话。第三,欧阳佟是整个广电乃至江南省传播界的才子,具有相当的知名度。第四,欧阳佟是江南政界的显赫人物,与省市一些重要领导人关系颇为亲密。第五,欧阳佟已经三十六岁,却始终未婚,他的个人婚事以及情史,始终是一个秘密。有了这五大因素,对这一绯闻推波助澜者之多,便可以想象,不知多少人乐在其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极其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创作才能,将一个故事演绎得波澜起伏扣人心弦。
这些闲话,一开始还只是某些人私下里传,后来的某一天,杜崇光主持系统的廉政建设大会,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有的人不自律,在外面养了私生子,竟然闹到单位里来了。我们是新闻单位,现在,新闻都出在自己身上了。有一有二就有三,像这样的人,我们能相信他的道德品质吗?我们能相信他在外面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私生子吗?我们能相信他廉政自律吗?廉政工作,是我党的中心工作之一,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千年大事。我们做廉政工作,不能等不能靠,如果一定要等腐败分子自己跳出来,我们再去抓,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我们要善于发现,要勤于观察。我建议,你们各个单位都回去自查一下,看有没有这类道德败坏的苗头,如果有,就一定要查,一查到底。一经查实,必须严肃处理,触犯了党纪国法的,就按党纪国法办,触犯了行政纪律的,就按纪律办。我这个人就是不信邪,不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什么,对这种道德败坏分子,一定不能手软。
欧阳佟当时就坐在台下,他能感觉到杜崇光的咬牙切齿,也很清楚这些话是有所指,却没有想到,这些话指的是自己。他不经意地将目光瞟向周围时,讶异地发现,周围有很多人向他这里张望,那一瞬间,他开始意识到,杜崇光所指就是自己。以他的脾气,他很想站起来和杜崇光大吵一架,你往我身上泼污水,我自然不会给你面子。问题在于,从始至终,杜崇光没有点他的名。就算他想战斗,也找不到着力点。会议一结束,局里那位关心他的领导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立即回拨了对方的电话。对方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搞的?怎么让私生子闹到电视台来了?欧阳佟说,活天冤枉,哪有这样的事?那位领导说,整个广电局都在传这件事,你还说没有?杜局在大会上都说出来了,甚至都传到系统之外去了,连宣传部也有领导在过问这件事。局里已经作出决定,要对这件事进行彻底调查,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好了,我在外面出差,这件事知道得晚了点。先说到这里。
挂断电话后,欧阳佟愤愤地骂了一句。
问题是,光骂没有任何效果,他得想办法解决问题。然而,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他也是省管干部,公务员是不能做生意的。整个事件,是因为他开公司并且与合作者闹出矛盾引起,内幕不能说出去。正为这事烦的时候,王禺丹给他发来一条短信,他立即将电话拨回去。王禺丹第一句话便说,怎么啦?后宫起火了?欧阳佟说,连你也知道了?王禺丹以为他承认了这件事,便说,后宫管理,也是一大学问呀。男人都想三宫六院,却又哪里知道,后宫管理,是所有管理之中最考能力最要学问的。欧阳佟打断了她,说,你听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这件事你知道呀。我都烦死,你还幸灾乐祸,什么人嘛。王禺丹说,我知道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大内总管。欧阳佟说,杨大元的老婆带着儿子求我这件事,你怎么不知道?王禺丹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件事呀。欧阳佟说,你以为是哪件事?
话题转入事件本身,欧阳佟将自己的苦恼说给王禺丹听。王禺丹说,这有什么好烦恼的?这样的小事都烦恼,你还能干大事?欧阳佟说,你坐着说话不腰疼。哪天我到你们公司去说一说,说我和你是情侣,看你还说不说是小事。王禺丹说,那要看你怎么处理,只要有办法处理的事,都大不了。欧阳佟说,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好主意?王禺丹说,很简单,辞职。欧阳佟说,辞职?这就是你的办法?王禺丹说,这个办法不好吗?你开公司才几个月?都已经把你一辈子的钱赚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欧阳佟暗想,倒也是,如果不是出了杨大元这么件事,自己少说也要赚二百万,那岂不是赚了一辈子的钱?
王禺丹说,你的公司乱得一团糟,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地经营一下,想一想未来公司的发展。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吗?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原因,第一,你识人不淑,第二,你用人不善,第三,你三心二意……欧阳佟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一二三四五六,我自己早就总结过了,你和邱萍也早已经表达过了。王禺丹说,真理不怕重复。干什么事,都要一心一意,三心二意肯定搞不好。你不是喜欢谈战略战术吗?兵法上有很多理论,可以用在你身上。比如说,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比如说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你这次的教训,难道不是因为你三心二意?
王禺丹的话,欧阳佟是认同的,问题在于,他在电视台干了十几年,自从大学毕业就在这里,突然让自己放弃这份工作,尤其已是正处级看上去有权力有地位的工作,他还真下不了决心。
没想到,第二天,针对他的调查开始了。
欧阳佟接到电话的时候,以为只是由局里派一两个人找他谈一谈话。没想到,这次调查竟然煞有介事,牵头的是局纪检组,由局党组成员、纪检组长周工亲自挂帅,局委办、局党办各派了一个人,局纪检组还派了两个人,电视台政治部和总编室各派了一个人,组成一个颇具规模的调查组。调查组事前并没有通知欧阳佟,而是极其突然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电视台的人都习惯于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调查组到达的时间正是上午,欧阳佟还在梦中。周工大概早已经搞清楚了这点,一个电话打到了他家,将他从床上拉起来。赶到办公室,一见里面坐了一屋子人,欧阳佟的脑袋就有些发蒙,暗想,还真他妈当一件事了?
周工倒显得很温和,对他说,欧阳,过来过来,坐。待他坐下后又说,这些人你都认识,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今天,我们来,主要是受局党组的委托,向你了解点事情。欧阳佟自然知道他们的目的,以他的脾气,会先发制人,在他们没有说出目的之前,将其打得落花流水。经历了最近一连串的事件尤其是和王禺丹成为朋友之后,他不断地反思自己也不断地思考王禺丹的做法想法,觉得自己有些了悟,脾气也有些变了。比如现在,他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想法却是:假如王禺丹遇到这件事,她会怎么做?他当然不可能有答案,因此就抱定了一个主意,无论如何,听他们说,自己以不变应万变。
周工见他不说话,略停了停,便又说,我们要了解的就一件事,现在整个广电系统,都传说你有一个私生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佟到底是没有修炼到家,听了这话,火冒八丈,当即便要发作,准备反击八个字:捕风捉影、胡说八道。可话就要出口时,脑中又冒出一个忍字,他硬是将这话吞了回去,换了一种语气,说,私生子?谁的私生子?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周工说,你要知道,我们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如果没有准备,组织是不会出面的。欧阳佟一听,火更是大起。尽管他暗自告诫自己要忍,可终究是没有忍住。依他的脾气,应该是拍案而起了,毕竟忍字起了点儿作用,没有拍案,也没有而起,只是语含讥讽,词锋犀利,说,有些人,惯于打着组织的名义,干着下三烂的事情,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有些人其实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还有些人,吃了饭没事干,就喜欢搞些捕风捉影的事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好像不这样,就不能显示他有多么地善于权术。
纪检组长用手在面前的桌子上敲了几下,语调虽然不高,却声色俱厉。他说,请你注意,这是组织谈话,最好不要意气用事。
欧阳佟说,组织?我知道有人看我不顺眼,早就想打着组织的名义整我了。要整我很容易呀,直接来好了,别搞这一套弱智的把戏。
周工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怎么说,他也是党组成员,又是在下级面前,岂肯忍受公然挑衅?他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厉声说,欧阳佟,你这是什么态度?
欧阳佟再也忍不住了,将桌子拍得更响,拍过之后,又接着拍了几下。他说,你是什么态度?以为只有你会拍桌子,别人就不会拍?
结果可想而知,两人吵了起来。旁边办公室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围了一大圈人来看。台政治部的那名干事立即将人驱散。
欧阳佟的性格,在电视台是有名的,他才不在乎这么点事。当时将调查组扔在那里,自己走了。
纪检组长毕竟是党组成员,副厅级干部,背后又有杜崇光的支持,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从第二天开始,调查组改变了工作方法,开始了大张旗鼓的公开调查,分别找了很多人谈话。欧阳佟一直担任制片人,总会有些钱财过手,他们便找节目组的每一个人,查节目组的所有账。这项调查,欧阳佟绝对不怕,他这个人,就是有骨气,不该自己拿的钱,一分钱都不拿。当记者的都知道,某个单位开新闻发布会之类,肯定要准备一个红包,这早已经成为惯例,甚至有些记者成了跑会记者,包里总装着好多会议通知,每天周转于这些会议,红包拿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月下来,竟然有好几千块钱收入。甚至有些记者,自己跑了不算,还带着家人跑,有的带着妻子,有的带着儿子,当然,也有的带着情人。虽说请柬只一份,可拿着请柬的这个解释说,这位是谁谁谁,主办单位不敢得罪记者,只好同样送上一份。欧阳佟就是这么硬气,当了十几年记者,一个红包都没有收过。在江南广电,谁都知道欧阳佟的为人,大家都知道,经济方面,查不出他任何问题。调查组之所以要这样做,与其说是要查经济犯罪,不如说要形成威慑,让所有人都知道,上面要查他。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调查都让欧阳佟心安理得,至少有一项调查,就让他招架不住。
这么多年来,欧阳佟一直是单身,只要是正常人,谁会没有生理需求?他的公开口号也是只做爱不谈爱,和某个女人有点私密关系,在电视台这种单位从来都不算是一件事。对于一个未婚者来说,就算是上过床,那又怎么样?顶多也就是恋爱的时候擦枪走火嘛,没法上纲上线。可这种事不能查,尤其是在电视台这种地方不能查,一查就会出大麻烦。电视台是一个男女关系极其复杂的地方,也是一个福利待遇很好的地方,只有两类女人能够在这种单位如鱼得水,一是有才华的女人,二是有关系的女人。这里所说的关系,自然包括某种很硬的靠山,更指那些并没有直接靠山却和某些实权人物有床上关系。电视台的利益区别实在是太大了,比如主持人,和普通职工一样,拿几千块钱一个月的有,拿几十万年薪的也有,还有些主持人,因为上镜率高,常常有人请去做广告,除了年薪,还有额外收入,一年下来,上百万收入。另一方面,因为有名,也因为有姿色,便有人提着装满钱的密码箱找上门。自己当主持拍广告,辛苦一年,收入只不过百来万,现在只要和人睡一觉,就能得到百来万,如此轻松的生意,有几个人不肯做?毕竟,和老公做和情人做,美其名曰为了爱情,可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分钱经济价值没有。反正是要获得个人的生理愉悦,有经济价值的愉悦,就是更高级的愉悦。可是,你想当主持人?得有人提携,这个提携权,便掌握在男人手里。全社会,想当主持人的不知有多少,为什么选你不选她?那就要看你上面有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别人凭什么替你说话?因为你送了钱?并不是所有人都敢收钱。相反,你将自己送到他的床上去,那就不一样了。想当主持人的如此,想当制片人的同样如此。在电视台,编导或者制片人,地位要比主持人高得多,而一个著名制片人,人家外面可能花数百万年薪来挖。怎样才能成为著名制片人?首先,你得成为编导,然后成为制片人,再在合适的时候,让自己变得著名起来。同样的道理,当编导当制片人,一定要有人提携。走进电视台看看,当编导当制片人的,女性居多,原因很简单,她们两条腿之间还有一种蹊径。
这种风气是容易相互影响的,整个电视台,大概属于性关系最随便的地方之一,许多人甚至同时与几个不同的人保持着类似的关系。比如说,某个名制片或者名主持,同时和几个男人有极其亲密的关系,这些男人甚至包括她的丈夫在内,彼此都很清楚,只是心照不宣,表面上,还是很好的朋友很铁的哥们儿。而这些女人,至少表面上,和欧阳佟的关系还不错。周工的做法是,对所有看上去与欧阳佟关系不错的女人进行调查。名义上是调查这些女人和欧阳佟是否有暧昧关系,实际上成了调查她们和所有男人的暧昧关系。这种调查,难保不触动这些女人身后其他一些男人。如此一搅,整个电视台人心惶惶,鸡飞狗跳,那些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担心火烧到自己身上,没有一个不害怕的。于是,便有很多人给欧阳佟打电话,向他施加压力。
欧阳佟被逼得无路可退,左思右想,看来还只有王禺丹所指的那条路,那似乎是此刻他唯一可走之路。第二天,欧阳佟起了个大早,等在台长办公室门口,台长一出现,还没坐下来,他便将一封辞职信拍在了台长的桌子上。台长拿起来看了一眼,刚刚看了辞职报告四个字,眼睛顿时瞪大了,半天没有说话,坐在那里发愣。欧阳佟早已经想到他可能是这种表情,也不想知道他心里的确切想法,话都懒得说,转过背向后走。走到门口,台长有些惊醒了,急急地说,欧阳,你等一下。欧阳佟停下来,转过身,站在门口,带点挑衅地问道,台长阁下,有何见教?台长说,好好的,怎么想到要辞职?你是我们电视台的人才,你怎么能辞职?欧阳佟读懂了他的潜台词,这件事,他可做不了主。别说是他,大概杜崇光也做不了主。为什么?并不仅仅因为他是省委组织部任命的正处级副台长,关键在于他在江南省新闻队伍中的地位。省里很多领导都喜欢他,或者说欣赏和信任他的文采,这些领导需要宣传的时候,往往亲自点名由他随行采访。别的不说,省委书记赵德良来江南时间并不长,只要在省内活动需要带记者时,一定点欧阳佟的名。欧阳佟一旦辞职,而这些领导又需要欧阳佟的时候,台长或者局长杜崇光将怎样向领导交差?还有丁应平,如果他过问欧阳佟辞职这件事,怎么办?
欧阳佟说,有些人,不是一直想挤走我吗?我现在自动辞职,给足了某人面子,我觉得我做得很阳谋,很符合组织手续。台长说,你这个欧阳啊,怎么说你呢?别意气用事嘛。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个报告,先放我这里,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欧阳佟非常有骨气,说,有什么好考虑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麻烦你跟某人说一声,爷永远是爷,孙子永远是孙子。爷不侍候孙子了。说过之后,转身而去。
日后,欧阳佟常常谈起这一刻的经历,他将此归结为四个字:挂冠而去。他提及此事时,总显得扬眉吐气,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是一个官本位国家,有人说中国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实质上却是千军万马挤官场。官场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磁场,听见楼梯响,只见人进来,不见人离去。像欧阳佟这种敢于拍案而去的,整个中国,还真找不出几个人,所以,他自然有理由自豪。问题是,他可以骄傲且自豪地离去,电视台或者广电局却不敢公然地放他走。欧阳佟的那封辞职信,后来再没有人提起过,台长肯定是没有签发,既没有拿到台务会上讨论,更没有送上局党组会。至于台长是否背后和杜崇光通气,欧阳佟就不得而知了。有趣的是,欧阳佟的辞职信没有被批准,他就还是电视台的人,还是副台长,每个月,他应得的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地打进了他的工资卡,甚至有些平常他不该得的钱,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工资卡中,比他在职反倒是高了。欧阳佟也硬气,坚持不受嗟来之食,对于这笔钱,他不用也不退,就让它躺在存折里。
趁着这个机会,欧阳佟开始全力以赴经营博亿公司。王禺丹不是老讥讽他不专一,是个花心大萝卜吗?他就一心一意将公司做给她看看。
以前所有的员工全被辞退了,目前,公司里只有他一个人,公司暂时没有业务做,却有很多琐事。第一件琐事,更改公司法人代表。按理说,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交一点手续费,将该改的改过来就完成了。可是,简单的事,办起来却不简单,有关部门倒是开了十几个窗口,可十几个窗口中,仅仅只有四五个窗口在营业,而那几个办事人员,不是一会儿上厕所,就是一会儿接电话,效率低速度慢。欧阳佟没有办过这类事,又有晚起习惯,去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走到营业大厅,拿了一个号,低头一看,自己的号是179,而窗口叫号,才到76,他的前面有一百多个人在排队。欧阳佟暗自评估了一下,这样排下去,恐怕到下午都轮不上自己。吃了中午饭再去,号已经叫到了181,人家不认了,他只好重新排。重新拿到的是235号,前面人倒是比上午少了一半,可窗口仅仅只有一个。欧阳佟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181号竟然还没有办完。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去时,前面的人倒是不多。好不容易排到他了,人家看了一眼,说还要什么什么,将他的资料扔了出来。当天,他不敢再去了,只好再等一天,再起个大早。结果还是差一份文件,头天那名工作人员没有告诉他。他一听,火起来了,质问为什么头天不一次说清楚。人家工作人员也委屈,头天不是她嘛。
简简单单一个更改法人代表手续,硬是折腾了五天。他怎么都没想到,办件小事,竟然是如此之难。欧阳佟毕业就进入电视台,拿着记者证乘着书有电视台标志的车,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后来成了名记,和省市领导人关系都非同一般,办事就更加顺利。他又哪里想到,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遇到这种无名无姓的小办事员,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不气出病跑断腿,根本办不成事。
接下来,欧阳佟便想利用这段时间,将公司的账目整理一下。
此前,他多年来担任制片人,经手过账目,虽然并不像会计那么专业,简单的台账,他还是知道的,尤其博亿公司开办才几个月,业务来往也非常简单,账目应该不复杂。可真正开始做这件事之后,他才知道,杨大元交给他的是一本糊涂账。如果是以前,他或许认为杨大元没读过几天书,不懂做账,才会将账做得这么乱,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他觉得杨大元在账目上花过很多脑筋,目的就在于掩盖他曾经掠吞公司财产。财务账目,讲究的是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可看杨大元的账,既看不出来龙,也找不到去脉,数字倒是在那里,可这些数字根本无法和发票对上。
看了整整两天,欧阳佟越看越糊涂。恰好此时王禺丹给他来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在自残。王禺丹开玩笑说,看来你的情商终于提高了,都懂得自残了。欧阳佟说,别老揭人家的旧伤好不好?我知道自己情商低了,你已经提醒一百遍了。我告诉你,现在我他妈自杀的心都有。王禺丹说,你这个噩梦,大概还会继续做一段时间。要不要我帮你?欧阳佟说,我现在最迫切的事,就是把这本糊涂账弄清楚。我已经弄了两天,结果是越弄越糊涂。王禺丹说,这个简单,让晓彤过去帮你几天。
胥晓彤?她能搞清这本糊涂账?欧阳佟根本不相信,但既然是王禺丹提出来的,人家又是无偿支持,还是替他排忧解难,他自然要表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态度。
第二天,胥晓彤真的来了。欧阳佟将所有账目往她面前一放,便退在一旁为她服务,一会儿给她送上一杯咖啡,一会儿又去买来一些水果,中午,还替她买来工作餐。对待女人,他只是当初恋爱的时候这么殷勤过。胥晓彤对工作的投入,真的令欧阳佟感动,自从坐下来之后,她似乎就没有改变过姿势,一直坐在那里,紧皱着眉头,将账目翻得哗哗响,时不时在面前的纸上记下点什么。欧阳佟原以为,王禺丹推荐的人,一定有过人之长,一旦出手,肯定能够解决一切。岂知,胥晓彤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帮手。她向欧阳佟介绍说,这是许小姐,许问昭,我的好朋友,恰好今天休息,所以请她过来帮忙看一看。
许问昭拥有财经大学会计专业的研究生文凭,理账高手,目前任职于雍州市税务稽查局。税务稽查局,是税务局下面的一个职能局,主要职责就是税务稽查。许问昭是税务的财会专家,属于专家级人才。平常,她的主要职责并不是查税,而是指导和培训税务稽查员,只有遇到特别重大的案子或者特别棘手的财务难题,她才会出面。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她将那些账目反反复复看了大约一个小时,便说,大致知道了这里面玩了些什么名堂。欧阳佟和胥晓彤都觉得惊讶,问她,玩了什么名堂?许问昭介绍说,一开始,她确实是糊涂了,因为财务账,并不仅仅只存在于一个账本,至少应该有两套,一套是会计账,一套是出纳账。按照财务规定,这两套账应该是两人分别做,而且一定要配得上。博亿公司当初只有杨大元一个人管,两套账,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此外,会计账还分不同的科目,平常资金往来,需要有一个记录每天流动情况的流水账,也就是会计术语中所说的日记账。这本日记账,还需要在分类账科目中有所体现。许问昭面对的这些账,全都是乱的,日记账和分类账在细目上根本对不上,会计账和出纳账在细目上同样对不上,完全看不清来自哪里去了哪里,让人一头雾水。为了让自己更加明白,许问昭做了一件事,即不管账目,仅仅计算有关单据,结果发现,总数和账册所列,竟然是吻合的。
她这样解释,欧阳佟还是不明白,他指着一张单据说,你看这一笔,明明写着餐费,然而,整个账上,根本就找不到这笔钱。
许问昭说,这笔钱被分成了两笔记在账上。你看这里,招待费,这里,也是招待费,两笔加起来,刚好数目一致,应该就是这两笔。
欧阳佟还是不解,明明是一笔账,为什么分成两笔记?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许问昭说,他将一笔账分两笔记,是为了将另外一些账,比如三笔甚至四笔记成一笔。
别说欧阳佟不明白,胥晓彤也一样不明白。
许问昭分析说,她也很难搞清楚这些账为什么这样记。她参与过无数次查账,甚至作为专家参与过一些疑难案件的调查排查工作,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假账,但像面前这些账,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她无法断定此人的目的,也没有类似的案例可供参考,仅仅只是根据一些现象进行分析。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是掩盖。到底想掩盖什么?她将发票和账目对比了一下,发现所有的餐饮账,他都记在招待费细目下。但是,只要留意一下那些三四张发票记一条的,就会发现一个现象,这类发票几乎全都是餐饮发票,而所记的细目,却并不是餐饮费或者招待费,而是文化用品或者其他一些费用。
欧阳佟还不明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
此时,胥晓彤已经明白了,说,我明白了,这些账,不是做给税务局的人看的,而是做给你看的。他很清楚,你大概不会十分仔细地看发票,最多也就是看一看流水账。如果你发现有大量的餐饮发票,可能会产生疑问。那样的话,他的马脚就会露出来。而作为这样一间初办的小公司,没有大的逃税记录的话,税务局也不可能仔细查你们的账,就算是查,毕竟涉及金额小,背后活动一下,也就过关了,最多就是警示一下而已。
许问昭说,晓彤姐所说的是一种可能,还有其他几种可能。你们看,只要是单本账,全都是清楚的。甚至可以说做得很漂亮很规矩。如果对比两本以上的账,你肯定糊涂了。所以,可能之一,他的目的,就是需要某一个人看单本账的时候,觉得这账做得很漂亮很清楚。如果想结合其他账看,要让你糊涂,让你头大,最后放弃继续看下去。第二种可能,掩盖某种贪污行为。比如说,餐饮费用有一个大家知道的基本数,或者有一个什么规定,只好将超出的这部分,做成了假账。第三种可能,他的每一单餐饮发票都是有水分的,比如发票面额比实际支付多出很多。许问昭认为,做这些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掩盖资金的真实流向和资金的实际支出状况。她怀疑,做这些账的人,其实拿了很多虚假开支的票据塞进账中,为了掩盖这种贪污行为,他只好将账做得乱七八糟,希望没有人能够看得懂,他就可以浑水摸鱼。这个人懂点会计知识,但又不完全懂,所以,他做假的时候,不是在会计规则之内做手脚,而是一开始就乱搞一套。正如胥晓彤所说,他做这些账的目的,并不是针对税务或者审计部门的核查,而是针对一个并不太懂行的老板。
欧阳佟对许问昭大生好感,当即便动起念头,想将她挖到公司来。
胥晓彤对欧阳佟说,许小姐是什么人?她会看得中你这个小芝麻绿豆公司?趁早走开点,找个地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欧阳佟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他当天就给许问昭打电话,再一次旧话重提,告诉她,只要她肯来,他不给她开工资,她自己根据自己的心理价位告诉他就行。许问昭和他开玩笑,说,那好呀,你给我年薪二十万,我就辞职。欧阳佟说,年薪二十万太少了,我给你年薪三十万。过完年,你就来上班。许问昭说,她的职位比较重要,不可能说辞职就辞职,需要一个过渡时间。欧阳佟说,你要过渡时间没问题,明年上半年,我估计公司的业务不是太多,账也不会复杂,你完全可以在家里做。你再兼职半年,完全不会有问题。最终,许问昭仅仅答应先帮他的忙做公司的账,至于报酬,她没提。
王禺丹知道这件事后,取笑欧阳佟,是不是看中了许问昭,想让她做内当家。欧阳佟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找一个专家来替我理财,有备无患。王禺丹说,你一个皮包公司,能有多少钱赚?三十万年薪,你开空头支票呀。欧阳佟说,你放心,我就算是去讨米要饭,也绝对不欠她一分钱。
胥晓彤过来帮忙期间,还替欧阳佟做了一件事,为公司招了两个人,一个名叫雷蕾,一个名叫寻万芳。
雷蕾学的专业是视觉设计,原本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视觉总监,因为生孩子而辞职。现在孩子已经三岁,她决定复出。胥晓彤和雷蕾一起干了一件事,为公司设计制作了网页,两人还拉来很多网友,增加公司网页的人气。
寻万芳原是烟草公司的一名员工,在王禺丹手下负责办公室工作,人长得漂亮,善于交际,很撑得起场面,尤其酒量惊人。欧阳佟因为公司的事插不上手,便大力开展社交,重点发展与杨树森、吴天桐的关系,希望能够从这两个企业拿到一点明年的广告计划。每次与他们接触,欧阳佟便带上寻万芳,令欧阳佟大为满意的是,她既能调节气氛,又能把握分寸。一般来说,老板参加社交身边又带一位美女,别人往往将此女认作老板的专属品,只能远观不能把玩。有人半真半假地拿这种关系和寻万芳开玩笑,她不仅不解释,甚至有意无意表现出对欧阳佟的亲热。反倒是活动结束,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便开始与他保持足够的距离。
寻万芳还有一个特长就是送礼。欧阳佟的社会关系极其之广,这些关系,相当一部分是靠礼尚往来维持的,以前就算不做生意,他也都会送出非常丰厚的礼物,现在自己要做生意了,且是从商以来的第一个年关,礼品自然就要丰厚得多。除了极个别的,绝大多数礼品都是购物卡,有些关系,需要欧阳佟亲自去送,但因为关系实在太多,欧阳佟一个人跑不过来,便想用一用寻万芳。他带着寻万芳跑了几次,发现她很会来事,便将其中一部分名单交给了她。
将所有该送的礼全都送出去了,许问昭的警报送来了。目前公司的资金只剩下二十万,如果再不控制支出,明年开展业务,将会面临巨大的资金压力。这个数字让欧阳佟暗自一惊,幸好电视台给了他一些购物卡,不然,仅送礼一项,他就将公司送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