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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下海成了鱼贩子

曾经的爱情

1994年1月,岭西省。

茂东市古名嘉州,是岭西省重镇,距离省会岭西市五十多公里,辖三区五县,总人口约七百万人。巴山县是其中一座普通县城,新乡镇则是巴山县最北边的偏远小镇。

新乡镇牛背砣村,村小教师侯海洋在琅琅读书声中无语枯坐。昨夜,新乡学校副校长刘清德带着场镇地痞流氓刘老七等人,在牛背砣村小里大打出手。他以一敌五,将黑汉子刘清德等人打得人仰马翻。虽然大获全胜,他却一点都不兴奋,对前途充满迷茫。

中午,新乡学校赵良勇、汪荣富、秋云、李酸酸等老师一起过来探望侯海洋。听罢事情经过,赵良勇等人神情激愤,皆破口大骂,先骂学校,又骂派出所,再骂镇政府。

秋云与侯海洋关系特殊,昨晚八点后才离开牛背砣村小,她猜到事情肯定不简单,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询问。

吃饭时,发配到八阳小学的赵海也来到牛背砣小学。他提着一瓶酒,坐上桌子后,将一个大土碗倒满酒,道:“蛮子果然是蛮子,痛打侵略者,为我们新乡老师增了光,来喝一杯。”

赵良勇劝道:“老赵,下午还有课,最好别喝酒。”

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侯海洋和赵海被踢出了新乡中心校。来到八阳村小以后,赵海天天借酒浇愁,脸颊越发瘦削,鹰钩鼻子显得又长又尖,活脱脱就是座山雕的相貌。他毫不在意地道:“无所谓,喝醉了讲醉书,反正那些学生笨头笨脑,根本听不懂。”他在新乡学校时没有酒瘾,被踢出中心校后却格外好酒,他自顾自喝了半瓶酒,等到其他老师离开时,他醉倒在牛背砣。

离开时,秋云放慢脚步,落在最后,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在秋云面前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事情经过与秋云的猜测基本一致,她倒吸一口凉气,道:“刘清德是人渣,活该被教训。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刘清德又是校领导,你要小心他打击报复。”

昨天一场混仗,让侯海洋发泄了到新乡以来的憋屈,道:“我估计刘清德已经被打服气了,若是不服,再打一次就是。”

秋云原本想说:“打来打去没有任何意思,还是要想办法走出新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道:“你得小心刘清德报复,他和流地痞混在一起,不是善茬。”

侯海洋下巴微扬,骄傲地道:“我不怕。”

赵良勇等人走出了校门,李酸酸站在门口,道:“秋老师,我们走了,你们慢慢聊。”

侯海洋看着秋云清澈的眼睛,低声道:“晚上,我等你。”

秋云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追上了众老师。

几位老师离去,牛背砣小学除了学生的打闹声外,院内院外都能听到赵海的鼾声。甚至到了下午上课时间,仍然鼾声不断,绵久悠长。

下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估计赵海要吃晚饭,特意到镇里买了花生、一瓶白酒和一把挂面。回到家时,赵海蓬头垢面坐在床上,双眼水肿,一副落魄相。

“海洋,他们走了吗?”

“中午就走了,下午都有课。”

赵海习惯性地摸了摸鹰钩鼻子,骂道:“上个锤子课,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瓦上霜。我到镇里买瓶酒,晚上接着喝。”

“不用,我买了一瓶酒。”陪着喝酒是小事,只是赵海留在这里,秋云过来很不方便,想着两人在一起的缠绵,侯海洋欲火中烧,心痒难耐。

上了厕所,赵海精神稍复,又坐到桌前,他犹如多年的老酒鬼一般,剥一粒花生,吃一口酒,很快,大半瓶酒下肚,眼睛开始蒙昽起来。侯海洋想着秋云晚上要过来约会,也就没有劝他,道:“我去做面,你慢慢喝。”他从厨房将鱼汤面端上桌子时,赵海肌在桌上,桌下吐得一塌糊涂,他胃里也没有多少菜,吐了一地白色花生浆。

秋云走进院子,看见伏在桌上的赵海,皱着眉对侯海洋道:“赵老师还在,又喝醉了。”

侯海洋无奈地道:“一瓶酒,他喝了大半。我给他煮面时,吐了一地。”

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酒,有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最是恶心不过。秋云爱干净,捂着鼻子,远远地站在一边。侯海洋半扶半拖,将赵海弄到侧房的床上,盖上自己在中师用过的被子。他出来又用柴灰敷在呕吐物上,把灰和呕吐物的混合物用扫帚扫到簸箕里,倒在围墙外小坑里,这才将呕吐现场处理干净。

侯海洋穿着巴山中师发的运动衣,一米八的高个子在寒风中格外单薄。秋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道:“天气冷,适当喝酒可以,你千万别像他那样滥酒。”

侯海洋道:“我不会像赵海这样消沉,经不过失败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从中心校被踢到村小,就是从一个垃圾堆到了另一个垃圾堆,没有必要如丧考妣。”

秋云认真地道:“下午我想了许久,到不到牛背砣小学是我的自由,以后我要大大方方地来,其他老师有什么不好的说法,我不在乎。”

侯海洋顿时被一股甜蜜所包围,他上前抱住秋云,亲了亲如脂似玉般的脸颊,道:“这自然是我的愿望。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新乡老师普遍懦弱,所以刘清德这种败类校长才敢如此猖狂。经过昨天之事,他应该吸取了教训。”

秋云用脸颊蹭了蹭侯海洋的脸,道:“当村小教师没有前途,凭你的能力,在村小浪费人才,一定要想办法考大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这是秋云的真心话。她从小生活在茂东,茂东在全国没有名气,可是毕竟是管着三区五县的地级城市,与新乡相比自然是很大的城市。她连茂东都看不上,更别说巴山县之下的新乡镇,她是真心希望侯海洋能走出新乡。

“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考一次大学,若是不成功,明年继续拼。”

侯海洋最近一直在狠命苦读高中教材,政治、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他都不是太担心,最困难的是数学。他考上中师以后就没有再学数学,现在就是初中数学的底子,要在半年内自学完高中数学教材,接受高考洗礼,困难重重,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自信心很强,也有一股拼劲,并做好了考两次的准备。

但是此时此刻,侯海洋不愿意谈过于沉重的话题,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身体里积累的荷尔蒙问题,其次才是前途和命运问题。他指了指放在二楼的大桶,道:“昨天这个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几人想冲上二楼,被从天而降的大水浇成落汤鸡,零下的气温,衣服被淋湿,这味道应该不好受。”

秋云想象着刘清德的狼狈样子,扑哧笑了起来,道:“你胆大包天,真是个坏小子。”想到昨夜的惊险,她心有余悸,拉着侯海洋的手臂:“你这样做太危险,下次别逞英雄了,真正的社会精英不会逞匹夫之勇。”

最后一句话让侯海洋略显尴尬。秋云马上想到自己面对的只是十九岁的青年,而不是父亲那样见多识广的老警察,刚才的话重了,于是委婉地道:“青年人没有血勇也必然一事无成。今天,要祝你生日快乐。”

“你用什么来祝我生日快乐?”侯海洋眼睛瞅着秋云,这个来自茂东的城市女子穿着一件带绒毛的短大衣,如花儿一般,他有一种将其抱在怀里的强烈冲动。

秋云明白眼前男人眼神中的意思,脸微红,道:“有我的心意就行了。”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的大桶,道:“我去烧水。”

秋云脸上露出调皮又羞涩的笑容,道:“今天身体不太方便,不洗澡了。头发乱得很,洗个头就行了。”

家有姐姐,侯海洋知道不太方便的意思,这让他很是遗憾。他烧好热水,提到简易的浴室,站在门口喊:“快点来洗,等会儿水冷了。”秋云脱下带绒毛的外套,来到浴室。在她的指令下,侯海洋如百年润发中的周润发,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准备为心爱的女人冲洗头发。

秋云弯着腰,一头秀发披散开。她将小袋子的洗发液抹在头上,抹了一会儿,头上便全是泡泡。她侧着头,道:“可以冲水了。”

此情此景,让侯海洋感到特别温馨。

“呕、呕”的呕吐声音从屋外传来,清晰而突兀,破坏了甜蜜的气氛。侯海洋给秋云冲洗完头发,出了浴室。

赵海站在门前,吐了一地,眼泪和鼻涕齐流,呕吐完,来到侯海洋房间,泪眼蒙昽中见到了侯海洋和美若天仙的秋云。他抚着腹部,道:“蛮子,再帮我下碗面条。”

侯海洋只得苦笑,他仍然以鱼汤为底料,下了一碗面,端上桌后,劝道:“老赵,以后少喝点。”

赵海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香味的面,挑了两根进嘴,喝了口汤,道:“以后不喝了,头像是炸开一般。”新乡小酒厂自酿的高粱酒,度数在六十左右,醉酒以后,额头往往如装了炸药。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打量着侯海洋和坐在身旁的秋云。

秋云是有主见的女子,打定主意不再遮掩两人关系以后,便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见到有一滴面汤落到侯海洋胸前,她拿着纸巾,自然而然伸手去擦了擦。

秋云来到新乡,如一块石头落在沉静多年的一湖死水中,激起无数涟漪,众多男人都是眼前一亮,刘清德、赵海以及镇政府的一些男人都在暗自打主意。没有料到,一朵鲜花居然就插在最年轻的牛粪上。失意中赵海见到两人的亲昵动作,胸口犹如被闷拳打中,说不出的酸楚和压抑。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就向侯海洋和秋云告辞。行走在田间小道,赵海阴沉着脸,骂道:“这一对狗男女!”

赵海口中的那一对狗男女将校门锁上,开始读书。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秋云轻轻打掉伸过来的手,道:“专心复习,数学得多做习题,否则理解不透。”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深情相拥的红晕,此时虎着脸扮演老师和监工。

到了八点,秋云仍然要走。新乡的民风民俗颇为保守,来牛背砣小学谈情说爱,不违法也不违俗,如果留居于牛背砣小学则大违当地保守乡俗。侯海洋没有强留秋云,离去前的亲热则更加猛烈。

走出校门,侯海洋拿了两个必备工具,一个是长柄手电筒,另一个是铁锹。这与以前相较有所不同,以前是侯海洋一只手拿手电筒,一只手牵秋云,如今秋云拿手电筒,侯海洋一只手拥着小蛮腰,另一手提着铁锹。

“你拿铁锹,怕刘老七报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侯海洋一个人在牛背蛇小学大战校领导刘清德带来的四个地痞流氓,他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战术上却相当重视,提着铁锹就是防止被人报复。为了不给秋云造成压力,他转移话题道:“放寒假后,赵海和好几个老师都不回家,留在学校过春节,你留在学校吗?”

秋云朝健壮的肩膀靠了靠,道:“我肯定要回家。”

侯海洋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了一个曾经问过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从岭西师范大学毕业,不应该分到新乡!”

两人到了这种关系,秋云也就不介意谈家里的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父亲是在职瞀察,被人诬陷,现在还在停职审查,市纪委和检察院先后介入,但是一直没有结论,有接近两年的时间,弄得我爸爸生不如死。”

她语气坚定地道:“我爸是正直的人,总有水落石出的这一天。由于这事,我不愿意回茂东,特别是不愿意遇到以前的熟人,越熟悉越不愿意见面。这些人都是势利眼,以前很亲切的人突然对你翻白眼,这种感觉太让人伤心。因此毕业时选了一个最偏僻的绝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专心致志复习考研。我以为远离城市就找到了桃花源,现在看来还是太单纯,这个世界没有净土,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黑暗,有江湖,有争斗。”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是一直纳闷,你怎么会分到新乡这个鬼地方!”

秋云打断了侯海洋的话,道:“你是茂东市的三好生,为什么会分到新乡,以前你讲得不全面,你再详细讲一讲,我帮你分析。”

侯海洋只能苦笑,道:“阴差阳错,命中注定。”

听完侯海洋的分配遭遇,秋云道:“我同意你自己的判断,分配的转折点就在教育局长彭家振身上,否则你没有任何理由分到新乡。他在巴山教育局执政,你的所有努力都无效,想有所发展,要么调离教育系统,要么考大学,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侯海洋苦着脸,道:“彭家振已经成了彭局长,他这人心胸狭小,我爸在很多年前得罪了他,他至今还记着仇。有他在巴山,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秋云用坚决的态度道:“那就必须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你应该坚定这个信念。在这个时代,不读大学,人生会有缺失。”

有美女相陪,根据相对论的原理,从牛背砣到新乡学校的路变得格外近,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侯海洋感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没有走几分钟就结束了。很快就来到新乡学校的青石梯子,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自从与秋云有了实质性进展,侯海洋在牛背砣的生活就变得色彩斑斓,日子不再难过。转眼到了星期六,他从教室背后的暗河里捕了三十条尖头鱼,这一次胶桶、鱼和水足有一百多斤。他带着货物先坐客车进县城,又坐三轮车来到霸道鱼庄,这一番折腾,把侯海洋累得够呛。

尖头鱼是巴河特产,身体修长,游动姿态优美,性喜冷,很稀少。侯海洋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发配到村小以后,意外地在学校后面迷宫一样的溶洞里发现一条暗河,暗河里涌动着大量尖头鱼。暗河水质好,河水里的尖头鱼呈淡青色,是巴山境内品质最高的尖头鱼。

淡青色尖头鱼被拉到厨房,厨师长老傅爱不释手,将尖头鱼直接倒进新做的水缸,水缸外面写着“新乡尖头鱼”五个大字。侯海洋散了一支烟给老傅,道:“傅老师,为了收这些鱼,我是脚板跑到脚背上,沿河的收购点都去了。你说我的鱼如何?”老傅接过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打燃火,美美地吸了一口,道:“你还有本事,在大冬天能收到尖头鱼。如今最高档的客人都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你娃要发财了。”侯海洋拍了一句马屁:“鱼好,更得傅师傅手艺好。”

拿着老傅开的条子,侯海洋到柜台上兑钱。

柜台后坐着杜强的小姨子,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条子,数了九百三十八块钱。

侯海洋在中师毕业后分到新乡学校工作,每月工资刚过一百,新乡镇经济困难,镇干部和教师的工资都被拖欠了好几个月,他上班半年也不过拿到四百块钱。将沉甸甸的票子拿到手里,侯海洋觉得特别踏实,也就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微笑着道:“李姐,我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了。过了大年,我才开始继续送鱼。”说完,潇洒地离开了柜台。

李姐愣了半天,这才明白侯海洋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跑到厨房里,道:“老傅,那个侯……新乡的侯老师送来的鱼质量还可以吧?”

老傅素来不喜这位前台,翻了个白眼,道:“高局长如今只吃新乡尖头鱼,你说质量好不好。”

李姐道:“刚才那个侯——”

老傅道:“侯海洋。”

李姐道:“对对,就是侯海洋,他给我说,下个星期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

老傅提高声音道:“要得个狗屁,春节期间最赚钱,少不得新乡尖头鱼,你赶紧给杜老板打电话,想点办法,要么派人亲自到新乡去收,要么给侯海洋涨钱。”

巴山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接到小姨子的电话以后,马上与老婆李小波商量:“上个星期,我找鱼贩子悄悄到新乡去收鱼,只收到两条尖头鱼,大家都搞不懂侯海洋收鱼的渠道。”

李小波是当过知青的供销社干部,走南闯北,比当前台的妹妹精明得太多,道:“这是侯海洋的独门绝技,若是大家都搞懂了其中诀窍,他就赚不到钱了。我觉得在春节期间可以考虑加钱,但是加钱的幅度不要太大,名义上是春节的补贴。”她突然灵机一动,道:“你们局里每年要收不少摩托车,你给侯海洋弄一辆摩托车,既可以收买人心,又可以名正言顺不提价。”

对于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来说,弄一辆无主摩托车不是难事,杜强道:“还是老婆聪明。明天我开车到新乡去一趟,担水要到井边,亲自去实地考察。”

夫妻俩商量好以后,杜强打了侯海洋的传呼。

卖鱼以后,侯海洋照例与巴山中师的同学付红兵在一起。付红兵中师毕业以后分到城郊小学,去年县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录干蒈,他考上了公安,目前在城郊派出所工作。

两人来到新落成的工人体育馆灯光球场。敢到灯光球场打篮球的人都是县城里公认的高手,大都相互认识,十来个人分为三个队,打半场。每局十二个球,输队下场休息,赢队继续留在球场上。付红兵和另外两个公安再加上侯海洋组成一个队,他们这个队的特点就是牛高马大,完全控制了篮板,在半场比赛中占据了绝对的空中优势。接连赢了八场,体力透支以后,才输掉一场比赛。

休息时,侯海洋听到了传呼机响。

晚上故意在霸道鱼庄留下话,就是为了杜主任的这个传呼,此时,传呼果然如约而至,而且传呼机上显示出来霸道鱼庄连续打了三个传呼。

“杜主任,你好。”侯海洋随即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回电话。

“小侯,你还在巴山吗?明天我到新乡去钓鱼。平时文山会海,终于捞到一个星期天可以自由安排,你过来陪我?”

杜强在电话里没有提涨价的事,让侯海洋略为失望,他随即反应过来,杜强到新乡就是为了查看尖头鱼的虚实。他的尖头鱼是来自于暗河,暗河如迷宫一般,杜主任自然难以查出来源。他胸有成竹地道:“欢迎杜主任到新乡,我还在县城里,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杜强道:“明天早上九点,在招待所门口,我开了一辆警用皮卡车。”

侯海洋用平静的声音道:“好的,我在县招待所门口等你。”

杜强听到侯海洋的声音并不是太热情,试探着道:“春节我要一百斤鱼,没有问题吧?”

侯海洋回答得很含糊:“一百斤鱼,有点困难,我只能说尽量。”一百斤鱼按现价都是一千多元,对于多数工薪阶层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如果适当涨价则更加可观。挂掉电话,侯海洋暗道:“新乡尖头鱼现在成了髙档野生鱼的代表,适当涨价在情理之中,杜强是办公室主任,应该能想到这一点。”

打完篮球,侯海洋特意请付红兵吃大排档。两人关系最铁,谁有钱就请客,大家都不客气。

吃饭时,付红兵为了不揭侯海洋的伤疤,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师范学校的人和事。可是几杯白酒下肚,他仍然禁不住谈起往事:“你和吕明太般配,就是毁在了毕业分配,中师的毕业分配太缺乏人性了。”

从毕业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侯海洋总是感觉巴山中师校园既遥远又模糊,提及初恋女友吕明,他仍然感到疼痛,但是有了秋云以后,疼痛就由火烧铁恪般撕心裂肺变成了隐隐的针刺感。

一瓶白酒下肚以后,在酒精作用下,付红兵唉声叹气地谈起自家事:“我的中师时代没有意思,搞了三年单相思,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陆红应该对我有意思,就是若即若离,有时好得很,有时就像是陌生人。女人心,海底针。”

半年时间内,侯海洋如坐过山车一般经历了两场爱情,一场刚开始就结束,另一场正如鲜花般灿烂。他觉得付红兵的单相思很是小儿科,举着酒杯,故作老练地道:“斧头,有一句时髦话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我觉得爱情对于现在的我们是奢侈品,有了前途,面包会有,爱情也会有。”他说得潇洒,心里突然忐忑起来,暗道:“我和秋云会有结果吗?她很快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若是她考上了研究生,我仍然在新乡,爱情还会存在吗?”

银齿形的六角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落到房顶树梢上,留下隐约白色,地面则如张开嘴巴的怪兽将美丽雪花全部吞噬,一点都不惜花怜玉。早上六点,天空黑暗如漆。

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县公安局单身宿舍里聊到凌晨两点,此时正蒙头大睡。木门传来“咚咚”的踢门声,门外传来一声吼:“付红兵,赶紧到楼下集合,紧急行动。”

付红兵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床上跳了起来,对睡眼蒙昽的侯海洋道:“我们有紧急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不陪你了。”参加了多次训练,动作还算利索,拉开门时,皮带已扣好。他和侯海洋都有一米八,正是年轻帅气的年龄,扣好皮带,腰细肩宽,很有些爽利劲。

侯海洋从被窝里伸出头,道:“我等会儿就走。寒假我要给霸道鱼庄送鱼,到时请你喝酒。”

“我没有寒假了,派出所安排在初一、初二、初三值班,我们这种新毛头,全部都顶在一线。等明年成了老板発,就有更新的新毛头来顶我们的位置。”付红兵说话之时已经跨出了门,他又退了一步,回到门口道:“卖鱼只是暂时的,你别把这事当成事业。”

侯海洋没有回答,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招了招。听着走道上“咚咚”的杂乱脚步声,他在床上又眯了几分钟,翻身起床。拿起茶杯,从水瓶里倒了些温热水,喝了几口,胸腹就有一股暖意。

拉开门,门外的寒风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嗛,让他立刻从睡眠状态里跳了出来。楼下水泥坝子里站了几十个穿着警服和作训服的警察,他们还没有集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嘴前冒起一团团白雾。一辆警用桑塔纳从外面开了进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位魁梧汉子跑到车边,向车内人请示几句,小跑回来,声音洪亮地发出了口令。

警察们散乱地站在院中时,与寻常百姓没有区别。有了统一的口令,集合在一起,他们迅速变成一支有纪律的部队。付红兵个子高,站在队伍前列,收腹挺胸,精神格外饱满。魁梧汉子站在队伍前交代完任务,队伍井然有序地上了停在外面的大客车。随着几声喇叭响,公安大院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血气方刚,内心深处有铁血英雄的情节,看到如此场景,浑身血液燃烧起来,对这支队伍充满着渴望和向往,对能够成为其中一员的付红军颇为羡慕。

他有两次机会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阴差阳错与这支队伍失之交臂。第一次是巴山县面向社会公招警察,付红兵得知信息以后立刻给远在新乡小学的侯海洋写信通报这个重要信息,这封关键的信件到了新乡就尸骨无存,至今不见踪影。等到侯海洋知道了此信息,已经错过了报名时间。第二次是参加完茂东市篮球比赛以后,被喜欢打篮球的县公安局局长高智勇看上,有意借调他到县局工作,若不是发生了新乡录像室事件,他已经借调到公安局办公室。

两次错失良机,让他只能在楼上观望警察们的行动,他没有嫉妒付红兵,只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离开公安局宿舍时,内心充满苦涩。

侯海洋与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约定早上九点在县委招待所门口见面,此时尚早,他沿着巴山大道步行前往县委招待所。如孤独的野狼行走在县城街道上,寒风扑面,割得脸上皮肤发疼。他给自己鼓劲:“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一定要想办法脱出困境。”在寒风中每走一步,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便增加一分。

巴山县城在大唐置县,历史悠久,名人辈出。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县城建设确实不怎么样,县城人都戏称住在“七十一条街”,“七十一条街”是“其实一条街”的谐音。1991年,县城首幢十六层高楼在老电影院原址上拔地而起,“巴山大楼”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县城的最高点。在这幢大楼四周,分布着一幢连接着一幢的灰色砖楼,这些火柴灰楼更衬托出大楼的巍峨。“巴山大楼”修好以后,茂东市头头脑脑们还专门来剪彩,评价很高,此楼便有茂东县级城市第一楼之美誉。

巴山大楼一楼和二楼聚集了一些综合部门,三楼以上是住宅。这幢楼原本是科级干部才有资格人驻,可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山县以前从来没有电梯楼,电梯的安全性以及将来或许产生的维修费用让县城头头脑脑的家属们都不愿意入驻,反而便宜了一些年轻干部。他们胆子更大一些,头脑中框框少一些,得到了购买集资建房的资格。年轻人住进了电梯房,各局行的头头脑脑又觉得吃了亏,还传来不少怪话,把当时的分管副县长气得拍了桌子。

在巴山大楼左侧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绿化很好的地块,这是县委、县政府所在地。继续前行约五十米,便是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原来是一圈青灰色围墙,围墙内有两幢苏式建筑以及几十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思想解放的理论推动下,县委办将灰色围墙拆掉,修成一圈门面房。有了门面就意味着有了租金收人,往日紧巴巴。的县委办顿时宽裕起来,普通干部在节日、年终拿到的奖金比前些年要丰厚不少。

侯海洋参加工作时间太短,还不知道发生在县委招待所附近的有趣故事。他在县委招待所门前寻了家豆花馆子,点了一碗豆花、一份红烧肥肠,刚要动筷子,吃惊地见到吕明走了进来。

侯海洋与吕明是巴山师范的同班同学,读书期间互相都有点小意思。毕业以后,两人分配到一南一北最偏僻的乡村小学。同是天涯沦落人,让阻挡两人之间的玻璃窗被意外推开,在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两个迷茫的年轻人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半年时间过去,现实的压力迫使这一扇玻璃窗无声无息关掉,一场恋爱还未轰轰烈烈展开便提前结束。

亲手关掉这扇窗户的人是吕明,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她作为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长女,为家人分忧,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和侯海洋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容易?跨过的鸿沟。一是距离。她分到铁坪小学,侯海洋在新乡小学,两地相距接近六个小时的车程,走一趟得一天的时间,十分麻烦。他们两家人都是最普通的村民,两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新老师,短时间内没有调动的可能性。二是经济。铁坪和新乡都是偏僻乡镇,镇里为了保干部、老师工资,不断加大农业税、提留统筹等税费的征收力度,搞得干群关系对立,纠纷不断。尽管镇里用了不少办法,无奈经济条件差,税费总量少,镇政府腰杆不硬。这半年以来,镇里拖欠了干部和教师不少工资。

六个小时距离和拖欠半年工资,这两个现实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吕明心里,使得爱情的甜美滋味大大褪色。正在她彷徨时,已经调到县财政局工作的朱柄勇乘虚而入,其优越的现实条件让吕明无法拒绝。

这一场刚开始就结束的恋爱,让侯海洋手臂上多了几个烟头烫出的伤症。烟头的温度很高,戳在皮肤上立刻就会留下伤疤。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往往喜欢用烟头在手臂上制造伤疤,表达自己的悲痛。侯海洋得知吕明放弃自已以后,毫不犹豫用烟头烫了手臂,一来是确实悲伤,二来为了表达悲伤。

正在专心享受肥肠美味的侯海洋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吕明,他将嘴里的一块肥肠囫囵地吞进肚子里,问了一句没有营养的话:“你吃早饭?”吕明更是吃惊,猝不及防之下,脱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往日恋人出现在眼前,让侯海洋百感交集,他还是显示出了男人的胸怀,道:“我刚从付红兵那里出来,你吃点什么?”

吕明此时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低垂着头不说话。昨夜,朱柄勇想方设法劝说吕明住在新装修的家里,吕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选择与朱柄勇谈恋爱,上床是必然之事。可是她对于此事很抗拒,尽量想把上床的时间朝后拖,甚至连接吻都是能躲就躲。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朱柄勇留宿的建议,只是让他抱了抱,亲了亲,依然住在县财政局招待所。

早上起床,朱柄勇临时有事,匆匆忙忙跟着一位副局长到乡镇去了。吕明不愿意在县财政招待所吃早饭,出了门,一路寻来,在县委招待所院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豆花馆子。此时骤然看见侯海洋,她就如被针刺到了心窝子,猛然颤抖起来,说不出话。

距离上次在天然气公司的偶遇只有十来天时间,这十来天,吕明茶饭不香,睡眠不足,因此脸颊清瘦,皮肤干燥,整个人显得很僬悴。内心挣扎一会儿,她还是坐在侯海洋对面。

侯海洋看了消瘦的吕明,心痛得紧,道:“一碗豆花,再来一份大豆排骨汤。”

吕明仍然低着头,沉默着。

“我昨晚住在斧头在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里,公安局早上有紧急行动,我就自己出来吃早饭。”侯海洋见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尴尬,无话找话。

吕明轻轻嗯了一声,仍然将头低垂着,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奔涌而出,如珍珠一般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在接到吕明的分手信以后,侯海洋有痛苦也有愤怒,多次想当面质问吕明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心。此时与吕明偶遇,看着她伤心忧郁的表情,瘦得变形的脸颊,愤怒不知不觉被瓦解,涌起来的是无奈、忧伤和不服。

吕明深受琼瑶小说聚响,将爱情看得格外圣洁和美好。她心里藏着五彩斑斓的爱情梦幻,眼看着就要实现,谁知毕业后才知道现实压力之巨大,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她自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一直不敢当面向侯海洋解释分手的原因,更不敢奢求侯海洋的谅解。

两人面对面坐着,吕明没有动筷子。

侯海洋不停地吃着,鲜美的肥肠和豆花变得寡淡无味,没有了往日生动活泼的滋味。他越吃越难受,终于将疾子放在桌上,干脆将话题捅开:“你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遇到了难题。我现在虽然只是普通穷教师,但是凭着我的能力和努力,肯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为什么不给我奋斗的机会?”

吕明用手背擦着眼泪,道:“我父母都在农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作为长女,我得对家庭负责任。小弟小妹都要到铁坪中学来读书,他们最多就是拿点米来,其他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侯海洋只觉得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从腹中升起,道:“有天大的困难都可以两人承担,你怎么会作出这种选择,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现在我在教书的同时,还开始学着做生意,每月赚个一两千块不成问题,完全能够照顾你的弟弟妹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作出决定,心真狠!”说到这里,他想着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居然弄成这样,猛地拍了桌子,桌子发出了轰的一声响。

餐馆老板闻声走了过来,他见到两人模样便猜到是小情侣闹别扭,不高兴地道:“要发气到外面去,别在我这里拍桌子。”

话音未落,侯海洋站了起来,瞪着眼道:“你,话多。”

侯海洋人高马大,拳头紧握,目露凶光。餐馆老板阅人无数,马上明白眼前年轻人不好惹,退到一边,沉着脸不说话。

吕明也站了起来,仰着头,道:“我对你狠心,对自己更狠心,这辈子,我欠你,好不好!”她夺门而出,泪流满面。

侯海洋呆呆地看着门外,吕明的背影瘦弱纤细,透着一些凄凉,渐渐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闷坐一会儿,侯海洋离开小餐馆。县委招待所不远处就是县财政局办公楼,进进出出的人都身穿淡墨色制服,肩膀上是硬硬的肩章,一个个脚步轻快,充满着自信。侯海洋十分痛恨眼前这些穿制服的财政局干部,他咬着牙,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人样,要出人头地,要让吕明明白她的选择是多大错误。”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侯海洋沿着“七十一条街”疾行。在吕明离开以后,秋云无意中闯进他的生活,或多或少地减轻了失恋的伤痛。他在“七十一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以后,强行将思路转到如何应对杜强到新乡钓鱼之事,迫使自己恢复平静。

县公安局办公室杜强主任是霸道鱼庄的实际老板,若不是新乡镇出产的尖头鱼品质远远高于巴河其他支流所产的尖头鱼,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村小教师专程来到新乡镇。

侯海洋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将乡村教师的角色转变为鱼贩子时,他充满信心。凭着隐秘暗河里的淡青色尖头鱼,新乡镇牛背蛇村小教师有资格与霸道鱼庄老板平等地讨价还价。

传统的说法是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实际生活中,人和人的不平等随处可见,有先天的身体和智力上的不平等,更多是后天家庭环境、出生地点造成的不平等。可以这样说,大部分人从起跑线开始就要经历不平等。

“既然新乡尖头鱼独树一帜,价钱就应该高一些,而且我在春节还保证供应。”侯海洋在心里盘算道,“我整个春节可以提供500斤尖头鱼,每斤涨到30元,就是一万五。”算到了一万五这个数字,他被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选择县财政局干部而放弃自己的女友吕明,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暗道:“若是给吕明及时讲清楚我一个春节就能赚一万元,她还会选择那个离过婚的男人吗?”随即他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爱情是神圣的,若是依靠金钱来换取,那我成了什么人,她又成了什么人。”

两个初出社会、心地善良的年轻人都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容不得半点玷污,因此,爱情很容易就随风而去。

内心正在纠结时,一辆警用皮卡车出现在视线。皮卡车车速很快,发出“嘎”的一声刺耳刹车声,停在了侯海洋身边。杜强戴着一副墨镜,拍了拍车窗,道:“小侯老师,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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