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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抱屈上任

车子在驶往三河市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马其鸣的心情仍然郁闷难平。从昨天到现在,马其鸣的情绪始终处在一种似痛似愤的不平中,他做梦也想不到,省委会来这一手,把他突然地从景山开发区副指挥的位置上撤下来,挪到三河去。这个决定太令他震惊,他几乎无言以对。

马其鸣认定,这跟半月前召开的现场会有关。

半月前,景山开发区在二号施工段召开现场会,省委佟副书记亲自到场,陪同他的有开发区总指挥、景山市市长许大康,还有省建设厅、省计委等方方面面的领导。二号施工段是开发区示范工程,由曾副指挥亲自抓,马其鸣平常很少来这儿。市长许大康向佟副书记详细介绍了二号施工段的建设过程,还不无得意地领着佟副书记参观了新建成的开发区统办大楼、科技信息城等。

佟副书记看上去很高兴,不停地对开发区的建设表示肯定。就在主客双方露着轻松的笑容往会议厅走的一刻,马其鸣突然指着不远处被开发区工作人员强行阻断脚步的人群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一问不要紧,市长许大康脸色突然变绿,表情近乎僵直。已经迈上会议大厅台阶的佟副书记停下脚步,看了许大康一眼,说:“过去看看。”

这一看,就把现场会的欢乐气氛彻底给砸了。

被工作人员阻挡住的是闻讯跑来跟佟副书记讨工资的民工,没等佟副书记到跟前,他们便强行冲断阻止他们的人墙,扑向佟副书记,声称要是今儿个不发清工资就不让佟副书记走人。许大康脸色由绿转黑,一股火焰从脸上噗噗冒出来。曾副指挥更是乱了手脚,冲手下喝:“快把人弄走!”当时佟副书记并没发话,只是目光不停地在他们几个脸上扫来扫去。如果马其鸣再不添乱,或许事情的结局也没那么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着领头的民工说:“你过来,有什么问题慢慢讲,不要开口闭口就喊不活了。”

这一讲,就把二号施工段长期拖欠民工工资的事情给抖了出来,现场会因此而中止。佟副书记责成建设厅立刻组织力量调查此事。调查会上,马其鸣再次向许大康和曾副指挥发炮,将他听到和看到的诸多造假现象一一点了出来,气得许大康直拍桌子。要说,马其鸣当初担任这个副指挥,也是许大康亲自点的将,怎么关键时候一点也不给许市长面子呢?

马其鸣自己也想不通,当然,他绝无给许市长故意抹黑的不良动机,他只是不愿看到拿棍棒把民工狗一样驱开的恶劣场面。他们讨的只是那可怜的一点点苦力钱呀。资金紧张是不假,但这能成为理由?按他马其鸣的理解,要是真紧张到连民工工资都开不出,这开发区宁可不建!况且,他也是副指挥,紧张不紧张他比谁都清楚。“太黑心了!”记得他当时就这么冲许市长拍了桌子,把不满和愤怒拍了出去。

事后谁都说,他马其鸣有点过,不该当佟副书记的面玩这套,更不该一个人出风头,把大家在开发区的功劳都给抹了。马其鸣自己也有点后悔,没想事情会闹那么大,佟副书记会当场停了许大康的职,而且紧跟着召开另一个现场会,将他在调查会上一激动说出来的诸多事儿一一做了调查,这才揭开了开发区不为人知的一面。

开发区怨声载道,声讨马其鸣的声音比推土机的声浪还高。马其鸣预感到不妙,但他决没想到,事情的最后结局会是这样:开发区集体大换班,他本人被调到三河市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我不服!”马其鸣心里重重地说了一声。

这话他是昨天当佟副书记面说的。组织部长委婉地向他传达了省委刚刚做出的这一决定后,马其鸣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就因为他比别的公鸡多打了几声鸣,就因为他敢把脖子伸出来,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书记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复酝酿过的,开发区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学政法的,应该到更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适合自己的位置?车子里的马其鸣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凉,有些惨淡。

马其鸣是西北大学政法系的高材生,毕业后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从秘书干起,一路干到了处长。佟副书记担任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那年,马其鸣被下派到一个县当县长,算是第一次接触基层。他在那里度过了两年时光,刚刚体验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纸调令又将他抽回,继续在政法委做事。那时候的佟副书记已成了省里的实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马其鸣小心翼翼陪着他,担当秘书的角色。可是这个秘书老是惹事,总把一些不该捅出去的事捅出去,好几次都弄得佟副书记很被动。马其鸣至今还记得佟副书记教诲他的样子。佟副书记似乎永远不愠不怒,但目光里却含着不容你违抗的威严。他批评马其鸣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啥时候你才能稳下来,干事光靠激情远远不够,激情是什么?对成大事者来说激情就是毒药!”

成大事者?马其鸣摇摇头,他压根没想过要成什么大事,他这辈子只想按自己的心愿活。是的,自己的心愿。可马其鸣越来越发现这事儿有点难,尤其对一个误入仕途的人,这种活法简直就是折磨人!总有东西逼迫你放弃,逼迫你朝与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走。可马其鸣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现在,尽管他十万个不情愿,还是乖乖地坐上了车,赶去上任。有什么办法呢?

马其鸣苦苦地笑了一下,想想自己走过的路,真是感慨万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为一件事他惹起风波,迫不得已,佟副书记再次把他下放到县上。这次是更穷的一个县,而且点名让他当县委书记。马其鸣自己倒不觉得苦,穷县富县对他来讲没啥区别,他倒是喜欢那种自己说了就算的感觉。可是两年后,佟副书记将他召回,不问青红皂白,劈头便训。马其鸣这次没表现出恭顺,而是很不客气地顶起来。

“我做错什么了?两年里我让农民人均收入增长了三百多块,救活了三家国企,修通了两条乡村公路,解决了长达五年的拖欠教师工资难题,难道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佟副书记叹了口气:“当然,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如果单论政绩,你应该受到表扬,怎么表扬都不为过。可是,你犯了一个大忌,你不该不守规矩。你想想,一年内你撤换掉四十三位部局领导,把老县长气得住了院;这还不算,你竟敢将一位名声非常不好的交际花一步到位提到旅游局长的位子上,惹得风波四起,这样下去,你还怎么干?!”

“交际花?”马其鸣惊愕地瞪住这位自己视为恩师的老领导,有点冲动地说,“连你也这样想?比起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酒肉干部,她不知强多少倍。她能干,我怎么不能提拔她?”

“能干就提?”佟副书记放缓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的马书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规矩,大破规矩独立行事不是一个成大事者的选择。”

“我不想成什么大事!”马其鸣几乎是在冲佟副书记吼了。

这一吼,他便被佟副书记彻底挂了起来,将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面一家政法杂志里,当个副总编,算是过了一年多不痛不痒的日子。直到开发区挑选干部,许大康找佟副书记要人,马其鸣才又回到火热的生活中。

想不到,这一次他得到了同样的下场。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书记恨铁不成钢地这样说。

“我就不思悔改。”马其鸣像是跟谁斗气似地说。发现自己是在车里,马其鸣有点伤心地收回思绪,他真是舍不得开发区呀,原打算在那儿拼上命地干,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全都融到开发区的建设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时代特色和奋飞精神的新景山城,也不枉他在这片火热的土地上走一场。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还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观呢。

手机响了,接通一听是省委组织部长,告诉他他们已到了三河。马其鸣嗯了一声,没再多话。省委简直就跟赶着鸭子上架一样,昨天刚宣布,今天就逼着上任,为示隆重,还特意让组织部长前来宣布。这规格怕也只有他马其鸣能享受到。

车子猛地一抖,像是要从公路上弹出去。马其鸣惊了一下,忙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惊着声说:“是一辆摩托车横穿高速。”马其鸣探出目光,果真见一辆摩托飞扬而去,骑车的是一农村青年,头发被风吹得乱扬,很威风的样子。他不高兴地骂了一句:“真是不懂规矩,高速公路怎么能乱穿?”

司机稳下神说:“这一带的高速路都这样,凡是经过村庄的地方,村民们都把护栏剪开,强行横穿,已经发生不少起事故了。”

马其鸣哦了一声,发现车子已到了三河地界。这片土地他并不陌生,当初在佟副书记手下做事,陪同他来过几次。他对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农业大市、经济小市。人们的思想观念就跟横穿马路的年轻人一样,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张扬。当然,他希望三河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能有所改变。车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吴水县城的时候前面发生堵车,黑压压的车辆塞满公路。司机叹了一声,缓缓将车停下。马其鸣看看表,离他跟组织部长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他们计划在十一点四十跟市领导见面,然后午餐,下午开大会宣布。对这些程序,马其鸣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吗,搞这么隆重有何必要?

车子停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前面的车辆有动静。马其鸣有点不耐烦,让司机下去看看,到底是车祸不是?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司机惶惶地跑来,说:“不好了,马书记,前面有人上访。”

“上访?跑公路上上访?”马其鸣感到不可思议。

司机嗫嚅着,没敢马上回答。不过,他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惊吓,一片惨白。

“到底怎么回事?”马其鸣忽然预感到什么,声音锐利地问。

“是……是……”

“是什么?”

“马书记,有人打着牌子找你告状。”司机总算结结巴巴把前面的情况说了出来。马其鸣听完,果断地跳下车,也不管司机在后面喊什么,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车辆越多,人也围得黑压压的。除了被堵车辆上的人,还有四下跑来看热闹的群众。马其鸣走到跟前,就见路中间果真跪着一青年妇女,三十岁左右,双手举着一个纸牌,上写:求马政法替我申冤。

马政法?马其鸣的眼睛被这三个字猛地一烫,脑子里快速闪动:这女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路过?他往前挤了挤,才发现路中间还有两位老人,像是夫妇。老头手里拿厚厚一叠纸,每驶过一辆车就往里面塞几张,还隔着车窗问:“你是新来的马政法吗?”见车内的人摇头,老人脸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过,他像是很固执,非要一辆一辆地问过。正是老头的这份顽固,路上才堵了那么多车。公路另侧,老太太抱着一小女孩,也跪着,面前铺开长长的一块白布,上面写满黑字。马其鸣挤过去,顺着白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马路中间的女人叫苏紫,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她丈夫叫陶实,是个小车司机,因发生交通事故被关进看守所,接受调查。万万想不到的是,陶实被狱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苏紫到处上访,要求严惩凶手,为丈夫申冤。她的眼泪洒满了漫漫上访路,狱霸童小牛却被无罪释放,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血会白流,她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会让人白白死去。可是,这世道,谁替她做主?

马其鸣看到这儿,吸了一口冷气。这时他听见边上群众议论纷纷,说苏紫几个月里天天下跪,膝盖都破了几层皮,可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处理。“黑暗啊!”有人恨恨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了。马其鸣没敢多呆,悄悄抽身出来,心事浓重地往回走。这一次他没有激情用事,感觉自己就像逃开一样,有点对不住跪着的苏紫。可是,当着这么多群众的面,他就是挺身而出,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承诺不是想做就做的呀!

马其鸣有点悲凉。

但是,他却牢牢记住了苏紫这个名字。

李春江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

得悉苏紫没能堵住马其鸣,李春江心里漫上一层绝望。难道他也不敢接这状子?还是苏紫错过了他?不可能,李春江相信苏紫不会错过。一切都是他精心算计过的,为了打听到马其鸣上路的准确时间,李春江不惜动用省城公安界的朋友,让交警一路跟他联系。直到马其鸣快到吴水的时候,他才安排苏紫一家去高速公路,而且,他还特意跟高速路的交警交待,千万别阻断苏紫的上访,就算帮他一个忙。

李春江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办法的呀。只要马其鸣一踏上三河地界,一坐在他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力量包围,苏紫再指望他申冤,怕就成了水中望月。

可就是这样算计,也没能帮苏紫把冤情呈到马其鸣手上。

“一定是他也怕这案子,或者就是有人提前打了招呼!”正乱想着,郑源打来电话,质问苏紫上访是不是他安排的。他刚说了声是,郑源便大发雷霆,骂他是往死里害苏紫。

“知道不?苏紫刚离开高速,就有一辆摩托车飞驰着向她撞去。若不是我安排人保护,这阵她就没命了!”郑源的声音很高,震得李春江耳膜疼。李春江感到震惊,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敢如此下毒手!半天后他问:“苏紫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春江,你就别再瞎管闲事好不?算我求你好了。”郑源的声音突然软下来,真像是求他似的。李春江真是弄不明白郑源,按说陶实出事,最急的应该是他郑源,可是他却一次次阻拦自己,不让把事情往大里闹。李春江有点泄气,而对方下如此黑手,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下班后,李春江回到家,女儿朵朵还没回来。他放下二十元钱,给朵朵留张条子,告诉她晚饭自己想办法,便往医院赶。

李春江的妻子叶子荷住院了。几个月前她说乳房那儿不舒服,李春江没在意;结果前几天乳房形成肿块,李春江这才怕了。医生初步诊断为癌变,详细结果还没出来。李春江脚步匆匆赶到医院,先往主治大夫那儿奔。刚到门口,便听到两位大夫谈论病情,正是他妻子叶子荷的。李春江听了没几句,头里便轰一声。他推门扑进去:“大夫,我妻子到底怎么样?”

两位大夫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说:“李局长,请跟我来。”

李春江被带到一间办公室,负责叶子荷病情的周医生说“很抱歉,李局长,下午我们经过会诊,确诊你夫人的乳腺已经癌变。”

什么!尽管之前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听到周医生明确的答复,李春江还是惊得说不出话。癌?多么可怕的字眼呀。他的脸色瞬间蜡黄,心情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半天,他抹抹额上的冷汗,结巴着说:“周医生,已经肯定了吗?”

周医生点点头,表情也很沉重。

“那……会不会有危险?”李春江感觉自己已经接不上气了。

“暂时还不会,不过得抓紧手术。目前情况看,手术的意义还很大,我希望你尽快做通病人的工作,跟我们积极配合。”见他不停地擦汗,周医生顿了片刻,接着说:“要说乳腺癌也不是多可怕,但你夫人癌变的部位比较特殊,离肺部很近,如果发生转移,就很难控制了。”

周医生还在说,李春江脑子里早已空空一片,关于病情拖下去的后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回到病房,发现桃子也在。两个女人正在说笑,护工不知去了哪儿。李春江强装欢颜,跟桃子打过招呼。桃子问他怎么没去会上蹭饭,李春江不明白地盯住桃子。桃子说:“今天不是马书记上任吗,各路神仙都来了,你这神仙怎么没去凑热闹?”桃子这人就这样,不管什么场合她都显得快活有余,仿佛那张脸从没阴过。有她陪着叶子荷,叶子荷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李春江随便支吾几句,便坐在病床边,问叶子荷今天感觉咋样,想吃点啥。

桃子惊讶了一声,说:“老夫老妻的了,还这么肉麻,也不怕我吃醋。”正说着,桃子的手机响了,是郑源,问她在哪儿。桃子说:“我还能在哪儿,陪子荷呗。”郑源问:“李春江在不?”桃子故意说不在:“现在的男人,巴不得老婆出事呢,跟你一个样,又不知让哪个妖精勾走了。”说着还冲李春江吐了下舌头。不知怎么,李春江心里忽然翻上一层浪,觉得桃子不该开这种玩笑。桃子再拿话训他,他便没好气地发火道:“你能不能正经点?”郑源大约听见了李春江的声音,告诉桃子别走开,他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郑源赶到,一进门便问结果出来了没,医生到底咋说。李春江躲闪着目光,装做没事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良性瘤。”桃子马上说:“我就说嘛,这么漂亮的美人,老天怎么舍得她得那种病呢。这下好了,不用担心了。哎,子荷,快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叶子荷这一住院,什么胃口都没了,平日爱吃的东西,只要一端嘴前便反胃。她问李春江:“朵朵呢,她怎么吃?”李春江说:“我留了钱,她自己会吃,你想吃什么?”没等叶子荷回答,他又说,“看我这忙的,给你连饭也做不了,明天我请假,索性就在医院陪你。”

叶子荷感激地看了眼老公,有点放心不下地说:“我这儿不用你多操心,朵朵马上要考试,不能让她老在外面瞎凑合。”正说着,护工来了。护工是位三十多岁的下岗女工,是桃子托人找的,人很实在,照顾病人也很周到。她提着热腾腾的一盒面片,不好意思地冲几个人笑笑。李春江接过饭盒,要亲手喂叶子荷吃。叶子荷打开他说:“你陪他们去外面吃吧,吃完早点回家,晚上有玉兰陪着我,你就不用来了。”

玉兰便是那位护工。

三个人出了医院,桃子提议去吃火锅。李春江哪儿还有食欲,推说自己头痛,想回去。郑源看着不对劲,拉过他问:“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病?”李春江刚点了下头,泪水哗就出来了。

桃子一听叶子荷真是癌,泪汹涌而下,死死地抓着郑源的胳膊,哪儿还能看见刚才逗笑的影子。郑源叹了口气说:“现在悲伤还不是时候,赶快想办法治疗。这么着吧,你跟桃子先去吃饭,我这就回县上。县医院的秦院长跟省肿瘤医院的专家关系不错,我连夜去请专家,一定要尽早会诊,拿出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说完,丢下李春江跟桃子,坐车走了。桃子这才擦干泪,劝李春江:“你一定要挺住,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没信心,走吧,先吃饭。”说着硬拉李春江去了街边饭馆。

李春江和叶子荷都不是本地人,李春江老家在河北,大学毕业后先是分在省公安厅,后来又到基层,一路辗转,最后才调到三河市公安局担任副局长。叶子荷老家在陕北农村,毕业后分在三河市乡下当老师。跟李春江结婚后的第五年,她从乡下中学调到市区,去年通过竞聘担任了三河二中副校长。想不到好日子才开了个头,无情的病魔却突然找上她。

省城来的专家跟三河市医院的大夫经过会诊,确定叶子荷的癌细胞还未扩散,应立即做手术。谁知叶子荷本人却死活不同意。任凭李春江磨破嘴皮,她就是不同意。其实,从住院那天起,叶子荷便预感到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好病。之所以不把怀疑说出来,就是怕李春江担忧。这么些年,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丈夫和女儿为她担心。眼下丈夫正在人生的又一个节骨眼上,虽然李春江不明说,但是细心的叶子荷却比谁都清楚,丈夫又一次面临着大挑战。更要紧的是女儿朵朵,朵朵马上要高考,如果这时候让朵朵知道妈妈患了癌,要做手术,无疑晴天霹雳。孩子怎能安下心,试还怎么考?这些都是阻挡她做手术的原由。她把痛苦掩藏在心里,笑着跟李春江说:“先保守治疗,等朵朵考完试,一切都听你的,好不?”

李春江抓住她的手:“子荷,不能拖,说什么也不能拖。”

“春江,你不要逼我好不?这些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除了手术,我啥都听你的。”

李春江没有办法了。他也是迫于无奈才将实情告诉叶子荷,原想她会承受不住,会垮掉,没想她比他还坚强、还乐观。但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不做手术呢?

没办法,他只能把说服工作交给桃子去做。他甚至想去陕北老家搬救兵,求年迈的丈母娘来劝妻子。

电话突然响了,刚一接通,就听朵朵在电话里大叫:“爸爸,快来——”

李春江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已是深夜零点,他是看到朵朵上完自习平安回家后才赶来医院的。“朵朵!”他叫了一声,就往外跑,跟进门换药的护士撞了个满怀。他疯狂地奔下楼,冲出医院,伸手拦了辆的,路上他一次次往家里打电话,可电话占线,他的心快要跳出来。“朵朵,朵朵”,他一遍遍呼唤,生怕可爱的女儿有啥不测。

医院里,被电话击中的叶子荷从床上跳下来,疯了一般往外扑,任凭护工和桃子怎么拦就是阻止不住。平静的医院经她一闹,立刻慌乱起来。值班大夫带着医护人员迅速赶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强行将她摁到床上,桃子扯上嗓子喊:“不就一个电话吗,你紧张什么?”

“朵朵,我的朵朵——”叶子荷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心中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一刻,她突然恨起李春江来,恨他当初不听她的劝阻,非要……

十分钟后,李春江赶到家门口。防盗门紧闭,楼道里一派安静,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掏钥匙,开门,一切也都正常。进门的一瞬,他嗖地拔出枪,屏住呼吸,一脚踹开门。朵朵从里面扑出来,一下子抱住他。

“爸爸,刀,刀……”

李春江看见,一把飞刀插在阳台通往客厅的门柱上,上面扎着一封信。他的心这才哗地一松,能喘过气了。

“朵朵,别怕,有爸爸在!”李春江拍着朵朵的肩,先让朵朵安定下来。然后走向阳台。飞刀是从阳台窗户里射进来的,李春江后悔自己太过粗心,忘了关好窗子。他取下信,只扫了一眼,便将它撕得粉碎。朵朵抖着身子问:“爸爸,是谁,你到底得罪谁了,上面写了啥?”

“没事,朵朵,不用怕,他们是一伙无聊的人。”

马其鸣像是掉进了宴会堆里。

温情的祝福,暧昧的恭贺、表白、暗示,甚至赤裸裸的吹捧。地方上为官竟跟省府里面如此不同。一连数日,他都泡在形形色色的见面会、恳谈会、情况了解会上,然后是酒宴。没完没了。

他就像突然而至的一位远方亲戚,得到了嘘寒问暖的关怀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又像是一位新娘子,被一双大手牵着,去四处拜见、认门,跟这个大家庭的主人们一一照面。总之,他算是被展览了一遍,也被检验了一遍。

还好,他坚持住了。原来还想过不了这一关的。马其鸣做县委书记时曾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他在酒场上连续泡了一个月,直泡得头痛欲裂,胃要烂掉,可后面排队的人还是怨声载道,好像晚跟他吃顿饭头上的乌纱就会丢掉。他终于喝不下去了,拍着桌子骂秘书:“我是一辈子没喝过酒还是咋的,要你天天给我抱来个酒坛子。”结果这话一出,他开罪了不少人——不是那些排着队请他喝酒的人,他们还不敢把气撒到马其鸣身上;是那些从上面各个角落打电话给他做经纪的人,他们认为马其鸣尾巴翘得太高了,不就一个县委书记吗,给谁摆谱?结果,他在长达三个月里开展不了工作,甚至进入不了角色。

“别小看酒场的威力啊,有时候它比你开常委会还管用。”记得当时有位朋友这样跟他讲里面的奥妙。

现在,马其鸣想安静下来,门认了,面见了,厨房的位置也算是知道了,面柜、碗橱,该他了解的东西算是都给他看到了,接下来就该他这个新娘子进入角色,尝试着给关照他的主人们做饭了。

这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跟秘书讲,如果没有重要的客人来访,请不要打扰他。然后打开秘书为他准备的政法系统的详细资料,认真翻阅起来。

政法委在四楼办公,马其鸣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泻进来,照得屋子一片暖融融。马其鸣的心情也跟着渐渐晴朗,尽管他是怀着委屈和不满来到三河的,但既来之则安之,马其鸣还是很会调整自己的。按常委会的分工,马其鸣除了分管政法,还要协助市政府抓好招商引资、民营经济的发展等工作。按袁波书记的说法,他来自开发区,有着丰富的招商引资经验和渠道,这也叫资源优势,应该充分挖掘。马其鸣却有自己的想法,招商引资和发展经济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他还是少插手,能集中精力把政法系统抓好就很不错了。

正看着,秘书小田进来说,市公安局吴达功副局长来了,说有工作要汇报。说着把一封信呈他面前。马其鸣一看信封上的字迹,觉得有些眼熟,问是什么。小田说是吴副局长交给他的,说完便退到了一边。马其鸣打开信,果然是欧阳子兰写的,一手潇洒自如、飘动欲飞的好字。他带着欣赏的目光匆匆看完,心情为之一惊。但他装做若无其事,将信放进抽屉,问:“人呢?”

“在接待室候着。”小田说。

“让他进来吧。”

这个下午,马其鸣是很不想见什么人的,他把手机关了,办公室的电话也拔了。这是他的习惯,人必须专下心来,才能沉到某一事务中去。这段日子见面也好、掌握情况也好,马其鸣在热闹而又乱哄哄的场面中已经隐隐感觉出些什么。到底是什么马其鸣一时说不准,但那份感觉很强烈,或许他正是被那份感觉牵引着才想尽快深入到工作中。

这个吴达功马其鸣并不熟,以前有过一两次接触,留下的印象很模糊。真正认识他还是在公安局的见面会上,老局长秦默因病请假,说是在某个地方疗养,局里的工作暂时由他这个二把手主持。见面会上吴达功留给马其鸣的印象是:讲话水平高,能控制会场气氛,对公安工作吃得透。特别是他的群众基础,看上去很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非常活泛。活泛这个词,在马其鸣心里是有某种意味的,也许是他总也处不好周边关系的缘故,每到一处,对那些特能处好关系的人马其鸣便特别注意,暗暗地也有过羡慕。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马其鸣越来越觉得,处不好关系是一种劣势,无论什么人,一旦被孤立起来,你的结局便注定是失败,而且败得还很惨。

那天陪同马其鸣去的有政府副市长、组织部副部长及政法委几位副书记,吴达功对这些人都很尊重,但尊重里面却有一份掩不住的熟络,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主客双方那种坦然、从容,还有会心的眼神、不加掩饰的微笑,都在向别人炫耀着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上面去的人如此,公安局内部更不一般,要不马其鸣怎能说他群众基础不错呢?相比之下,那个沉默寡言的李春江便逊色得多,孤零零的,有点让他这个新来的主管领导同情。

兴许,也是一种惺惺惜惺惺吧。

吴达功微笑着进来了,秘书小田轻轻合上门,很知趣地退到了外面。马其鸣起身,让座,目光不经意地扫了吴达功一眼。吴达功个高,比马其鸣高出一个头,身材保持得很标准,没发福,也不见领导肚,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他是否在部队上吃过饭,其实却没有。他也是科班出身,西北政法学院毕业,据说学校期间就很活跃。

“有事?”马其鸣轻轻把目光搁上去,暖和地问。

吴达功笑了笑,那笑很有空调的味道。这词也是马其鸣独创的,特指那些会对上司笑的人。空调的功用是什么?夏天凉,冬天暖,总能让人舒服。马其呜这阵就觉有点舒服。

“没啥急事,”吴达功说,“我刚跟谢副书记汇报了下一阶段的工作打算,过来跟您请示一下。公安系统的大练兵就要开始了,想请您现场做指示。还有,”吴达功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变换了一下坐姿,才接着说,“全省监狱系统的综合整治工作已告一段落,有消息说,我们市的经验突出,省上已打算树为典型,可能西北五省的同志要来参观取经,这事我们想早做准备,具体计划还没拿,想请您做具体的指示。”

说完,吴达功便掏出笔记本,等着做记录。

马其鸣笑了笑,这样的汇报他的确很少听到,仔细揣摩一下,却很有学问。先是跟谢副书记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仅仅是汇报,没提请他做指示的话,工作也是下一阶段的打算,笼统而不具体。具体的都到了他这里,大练兵,声势浩大,也很有号召力,当然关注的程度也肯定不一般。典型,这当然是贴金的事,谁不盼望着当典型?参观取经,就更能说明问题,这些工作都请他做具体指示,意味便很明确。

但是,马其鸣断定,这些都不是吴达功今天跑来要说的话,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那封信,那封信才是他最想表达的东西,也是最私人的东西。可是他却只字不提。不提也好,马其鸣自己还被那封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想到这儿,他再次笑笑,温和而又客气地说:“这些工作都是你们提前做了的,我刚来,情况还不掌握,你们只管按原来的计划往下做就行,具体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请及时通知我,你看这样行不?”

吴达功脸上的笑僵了僵,僵得很短暂,几乎不易察觉。他又等了等,仍不见马其鸣有谈信的意思,况且他的视线里也看不到那封信,这才起身,礼貌地告辞。

马其鸣的心情就这样让吴达功破坏了。说破坏一点不为过,这个下午他本来要思考一些事情,也想对自己的工作有个整体构想,现在他却不得不对付那封信。

欧阳子兰是省内知名的教育活动家,也是个慈善家。她跟马其鸣的关系可谓不一般。早在读大学的时候,马其鸣就受到欧阳子兰的影响,当时欧阳子兰是西北大学教育学院院长,还有着很多社会头衔,她广泛的社会活动常常需要马其鸣等学生的参与,也就是在一次次参与中,学业突出个性鲜明的马其鸣得到欧阳子兰的关注。马其鸣毕业后之所以能一步到位分到省政法委,与欧阳子兰的大力举荐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欧阳子兰成就了他的今天。不只如此,他跟梅涵的婚姻也是欧阳牵的线,能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弟子送给他马其鸣做老婆,可见欧阳对他有多信任。但是吴达功跟欧阳什么关系,怎么能拿到欧阳的亲笔推荐信?

马其鸣拿出信,仔细读起来。信的大致意思是:

其鸣,得悉你已到三河,是好事,你要善于把握。人应该不断挑战自己,就像我们不断挑战贫困和愚昧一样。三河市公安局是否换届?若真有此事,可否考虑达功?当然,这纯属我个人之见,不敢影响你的工作。梅子很好,她还在香港,我会转达你的消息。

马其鸣一连看了几遍,信写得很委婉,这便是欧阳子兰的风格,从不强加于人。但是,她的意见马其鸣能不考虑?别说是委婉,就是蜻蜓点水般点一下也可以改变马其鸣的决定。

马其鸣真是叹服。无论如何,吴达功能把关系走到这一步,可见他费了多大心机。一个人能穿透重重迷雾抓住另一个人的要害,就足以证明他不简单。欧阳子兰便是他马其鸣的要害。但是,马其鸣还是感到困惑,有些事怎么这么快就到别人耳朵里了呢?

关于公安局班子变动的事,可能在三河市嚷嚷了很久,但这事儿交到马其鸣手上才不过几天,而且是极其保密的。看得出,这事难住了袁波书记。袁波书记忧心忡忡地说:“公检法几个口,我最担心的是公安。老秦年前便提出辞呈,说啥也不干了,让他到政协他都不肯,非要退下来,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了。老同志,身体又不好,能坚守到这份上,我真得谢谢他。不过具体让谁接任,常委们意见很不一致,争论到现在也没停止。但班子必须得调整,不能再拖了。”袁波书记说到这儿,突然盯住他,像是做一个重大决定似的。马其鸣有些紧张,这是他跟袁波书记第一次谈话,而且谈的又是这样一件事。果然,袁波书记习惯性地一挥手说:“索性我把这个难题交给你,凭你的判断来做决定,要快,而且一定要准!”

这便是不符合程序的程序,集体讨论定不下的事,让他马其鸣一个人做决定。可见公安局班子的调整有多棘手。

真是想不到,初来乍到,他便碰上这样一件棘手事。

快!准!他自己还没快呢,别人倒这么快地搬来了救兵。

马其鸣深深叹了口气。

本来这事他可以打电话问问梅涵。欧阳子兰决不是一个轻易就给别人说情的人,尤其这种原则问题。为什么他刚到三河,她就给吴达功说起情来了呢?他跟梅涵之间早有约法三章,夫妻互不干涉对方工作,不给对方工作上制造麻烦,当然包括参政议政或是利用对方工作图方便。感情上他们追求密,越密越好,密得不透风才叫夫妻。工作上却讲究分离的艺术。这么些年,他们就像两只自由的鸟,飞在各自的天空,从没谁破坏过这个规矩。

马其鸣放好信,决计将它忘到一边。

这么想着,他叫上秘书,想到下面转转。车子刚驶出市委大院,他便被火热的街景吸引。五月的阳光下,三河街头人声鼎沸,热闹异常。的确,跟七年前陪着佟副书记下来时看到的三河相比,眼前的这个三河是全新的,是激情勃勃的,是充溢着时尚和现代节奏的,当然也是陌生的。记忆中那一窝一窝的旧民居已不在,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前卫小区。变化真是惊人啊——马其鸣叹了一声,告诉司机就这么转下去,他要仔细地看看自己将要生活和工作的三河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童小牛是在马其鸣眼皮底下行凶的。

当时马其鸣正带着几份悠闲和赞叹在新天地自由市场转悠。车子驶向解放路后,秘书小田指着面前的新天地自由市场说:“马书记,这就是三河市通过招商引资改造的旧市场,目前已是全省第二大批发市场。”马其鸣哦了一声,忽然就有了下去转转的冲动。他跟秘书小田说:“你先坐车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小田是位性格内向善守本分的秘书,对新来的马书记,他还吃得不是太准,也就有几分敬畏在里边。一听马其鸣让他回去,没敢多问就跟司机走了。

马其鸣走上步行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心情出奇的好。好久没这么转过街了,开发区那阵他是很想独自转转的,可哪有时间?整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务纠缠,睡觉的时间都很少,哪还有空闲溜达。人是需要单独走走的,闹市也好,乡村也好,独自走的感觉就是不同,这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吧。走动中观察,观察中思考,思考中享受。或者就什么也不想,把脚步交给人流,不带任何目的地走,你会发现,脚下的世界跟你想象中的世界完全是两样,就连太阳也有一种真实的味道。

马其鸣这么走着,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哲人。像哲人一样思考,这是马其鸣经常要求自己做的一门功课。可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思考总是带有别的色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跟农人希望的太阳总跟庄稼有关一样,不是说每一天的太阳农人都喜欢。马其鸣也觉得自己成了农人,不过他经营的不是庄稼,而是权力赋予他的责任。在开发区时他想的是每天都晴空万里,好让工程提前竣工;当县委书记时却总是诅咒天气,该下雨时不下,该晒粮时它又阴着。现在,马其鸣只想让五月的阳光就这么照着,照着一街的人,照着热闹的市场,也照着他这个陌生的来客。

忽然,马其鸣听见一片吵,就来自不远处,声音很凶。身边的脚步忽一下乱起来,都朝那跑。马其鸣被人流裹着,不由自主也到了那边。等他停下脚步,昂起脖子,就见人群中间有人在闹事。几个打扮时髦样子凶恶的年轻人正在无所顾忌地砸一家店。

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他一定是吓坏了,傻傻地望住砸他店的年轻人,嘴哆嗦着不敢说话。马其鸣看了一眼,忽地就来了血气,忍不住就要往上冲。身边一中年妇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动机,一把拽住他,悄声说:“千万别惹事,想看就看,不想看赶紧走。”马其鸣不解,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下他:“你是外地来的吧,知道中间那小伙子是谁?童小牛。”中年妇女吸了口气,很骇人地跟马其鸣说:“就是把整个市场砸了你也不敢说话呀,看你是个好人,还是赶紧走吧。”

一听童小牛这个名字,马其鸣忽然就想起路上跪着的苏紫。他定下心来,默立在中年妇女身边,伸直了脖子看。

童小牛一米七八,高大而壮实,加上他那身装扮,看上去跟黑社会老大没啥两样。他指挥着几个很卖力的小伙子:“砸,她要是不出来,老子一把火将这破店烧了!”

一听烧,中年男人突然就给跪下了,跪着爬向童小牛:“求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做小本生意,经不住这么砸呀。”

“季小菲呢,她小婊子要是不出来,老子今天没完!”童小牛一脚踹开想抱他的中年男人,目光张狂地盯住围观的人群。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叫,很快爬起来又说:“她没在呀,真的没在,求你放过她吧。”

人群发出一阵阵骚动,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制止。

马其鸣极力按捺住自己,看下去,千万别冲动,只管看下去。他这么命令着自己。

砸店声又响起来,店里的儿童玩具四下乱飞,塑料玩具粉碎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痛。就在中年店主再次想抱住童小牛的当儿,一个女孩从人堆里挤进来,扑向店主。马其鸣听见一声“爸”,接着,他看见女孩朝童小牛扑去。没等马其鸣看清,那个叫季小菲的女孩已倒在地上,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几个打手的动作快得惊人。季小菲来不及尖叫,她的脸已被踩在了童小牛脚下。黑亮的皮鞋下是一张洁净而美丽的素脸。马其鸣感到心响了几响,就有尖锐的东西流出来,不是血,但比血腥。

“还敢管闲事不?”童小牛踩着季小菲,一边很享受地掏出香烟,等着打手给他点烟,一边脚下狠狠地用劲儿。季小菲痛得发不出声。

中年男人磕头如捣蒜。

马其鸣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离开人群,拨打110。这时候他看见市场的保安集聚在不远处一块广告牌下,样子张皇地朝这边巴望。电话很快通了,马其鸣说市场有人行凶,对方问了声地址,马其鸣抬头看了看,说出一家店名。那边挂了,马其鸣刚要往外走,有人堵住他,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摔了:“想找死是不?敢报警,老子废了你!”

马其鸣不知道夺他手机的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刚要张口,就见五六个形迹可疑的人朝他走来。刚才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看见这阵势,慌忙跑过来,一把拉起他,火道:“跟你说多少遍了,这儿没你买的东西,看看,又白跑了不是?”

说着,她冲那个摔掉他手机的男人笑笑:“三子呀,他是我外地来的亲戚,我这就带他走。”

中年妇女拉出他好远,才说:“叫你甭管闲事你还不听,幸亏我看见了,要不然……”中年妇女没再多说,叫他快走。马其鸣忽然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中年妇女朝那边望了望,一把推开他:“叫你走你就走,他们要是看见,不会饶过你的。”这时候马其鸣也有点怕,要是真被他们修理一顿,怕又成了大新闻。他离开中年妇女,装做往外走,转了两个圈,又回到离童小牛不远的地儿,他想看看110怎么收拾这场面。

令马其鸣失望的是,110并没有赶到现场。警车倒是在市场外响了几声,跳下来的警察一听是童小牛打人,转身跳上车又走了。

马其鸣真是狼狈透顶,怎么回到住所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冒着童小牛童小牛,回到宾馆的一瞬他才清醒过来。看见焦急地等在门口的小田,马其鸣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没了。

秘书小田说,季小菲原是省城法制报驻三河记者站聘请的记者,三个月前季小菲写过一篇稿子,是替死去的陶实鸣冤,稿子没发出来,不知怎么却落在了童小牛手上。这下季小菲的日子糟了,她很快失去了工作,就连工都打不上,只能窝在店里帮父亲卖玩具。谁知童小牛不肯罢休,非要季小菲给他赔情认错才肯饶过。

“怎么赔?”马其呜忍不住问。

“还能怎么赔,”秘书小田吭哧了好长一阵,才愤愤地说,“童小牛硬要季小菲陪他上床,说只有上了床才表明季小菲是真心悔过。”

啪!马其鸣手里的笔断了。他咬住牙齿,问:“这个童小牛到底是什么人?”

“童百山的儿子。”

童百山?

马其鸣的脑子里腾地冒出一个人,四方脸,高个头,十足的企业家派头。那天工商联给马其鸣接风,坐陪的就有副会长童百山。听工商联徐会长讲,童百山是三河市民营企业的杰出代表,企业资产已达两个亿,每年上交税金三干多万,是三河市的利税大户。他的百山集团已成为三河市龙头骨干企业,行业跨及房地产、造纸、酿酒、包装、酒店服务等十多个领域,三河市最大的五星级酒楼三河大饭店就是他旗下的产业。

“百山集团也是三河最大的再就业基地,前后已安排一千多名下岗职工再就业,替政府解了不少忧。”矮胖的徐会长特意强调道。

联想到这些,马其鸣忽然就觉自己踩到了一个雷区,他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躲开什么似地跟小田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

小田嘴张了几张,还是啥也没说,告辞了。

夜幕沉沉,喧嚣了一天的三河市脱下白日的盛装,掀开它的另一面。靠近三河大饭店的金海岸音乐城里,童小牛正搂着一个年轻性感的俄罗斯小姐放肆地笑着。小姐是老板特意从中俄边界招过来的,一共有三位,个个暴乳猛挺,性感的嘴唇仿佛两团红火焰,健壮的双腿在迷幻的灯光下发出催命的光芒。童小牛一手放在小姐欲遮更露的暴乳上,另一只手摸着另一位小姐性感的大腿。

阿黑在喝啤酒,这家伙永远只爱酒,对酒的兴趣远远甚过女人。他灌下一大桶鲜啤后,跟童小牛说:“老大,那个叫苏紫的听说还在告状。”

“告他妈个告,她不是想在高速路上堵住马政法吗,咋个,马政法理她了吗?”童小牛嘿嘿笑出了声,美美地掐了那小姐大腿一把,小姐夸张地叫了一声,倒在他怀里。

“可是,她后面有姓李的啊,我怕……”

“操,姓李的咋了,他老婆快死了,还有闲心去管苏紫那娘儿们?再说了,想管他只管去管,我就不信他有几个胆儿。”说着,他的手探向第三位小姐的下面。

“也是,他要再不学乖,老子把朵朵捏死!”阿黑说着又灌下一大杯鲜啤。

包房另一侧,幽暗的灯光下,一个男人始终不说话,童小牛跟阿黑说这些的时候,他双手拖着下颔,目光忧郁地盯住墙壁。也不喝酒,也不唱歌,对送给他的小姐也不感兴趣。

童小牛问阿黑:“独狼这家伙又咋了?”

阿黑说:“甭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嘿嘿,神经病。他妈的这世界上哪个不是神经病?”

正说着,老板匆匆走进来,对着童小牛耳语了些什么,童小牛刚要打发开小姐,就听包房门哐当一响,童百山扑进来,指住童小牛鼻子:“把他给我带走!”

两个手下老鹰提小鸡似的一把提起童小牛,童小牛刚想争辩,童百山一个嘴巴扇过去,边上的小姐妈呀一声吓得跑开了。

阿黑醉醺醺地站起来,冲童百山说:“老板,不管童哥的事……”话还没说完,阿黑也挨了一巴掌,酒立刻醒了,捂着脸滚了出去。

坐在幽暗处的独狼一动未动,目光穿透包房迷暗的光线,搁在童百山脸上。童百山恨恨地剜他一眼,转身走了。

童小牛被带到三河大饭店,在童百山临时休息的那套豪华套房里早有人等在里边。童小牛一进门,便看见市场路派出所的安所长。他鼻子一哼,不屑地瞪了姓安的一眼。安所长忙起身,冲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把老季的店砸了?”童百山恶煞一般问。

童小牛支吾着不答。童百山抡起胳膊,又要扇。安所长忙拦挡说:“童总你别生气,我们也只是前来问问。”

“问问?”童百山气得一屁股坐下。片刻,他又站起来,指住童小牛骂:“老季是谁,他跟你老子是一个巷子里长大的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件事儿过去了,你再不要找小菲那丫头的麻烦。你咋不听?啊,你还要惹多少事才够!”

童小牛嘴里嘟囔着,极不服气的样子。他才不管一个巷子不一个巷子的呢,季小菲不主动跟他上床,他不会甘休!

童百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几声:“罢罢罢,跟你说这些没用,你给我听好了,最近你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说完,扔下众人,愤愤地走了。安所长讨了没趣,干坐了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此时,在金海岸音乐城一楼演艺厅里,秘书小田孤独地坐在一隅,抱着一瓶啤酒欲饮难咽。他的样子有点伤感,目光暗淡而抑郁。他刚从老季家出来不久。

当他离开马其鸣赶到老季家时,季小菲已被几个朋友送到医院。小田想赶去医院,老季拦住他说:“你就甭去了,小菲那个样子,见了你还不知多伤心呢。”小田想想也是。老季告诉他,小菲伤得不是太重,脸上破了层皮,鼻子也出了血,身上挨了童小牛几脚。只是皮肉伤,不碍事,老季这么宽慰他。店里的东西毁去了一大半,就在小田进门前,童百山派人送去了几千块钱,说是很对不起,让老季先消消气,抓紧给小菲看伤,店里的损失童百山会赔的。

老季没要,他怎么能要童百山的钱!

“他们这是拿钱堵你的嘴。”小田恨恨说。老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总之他不想再提童百山。他告诉小田,店是开不成了,再开下去,迟早免不掉一砸。可不开店又能干什么呢?老季看上去无助极了,脸上除了愁还是愁。小田一时找不出词安慰他,真的,他找不出词。

小田跟季小菲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关系,他们只是初中时候的同学。后来小田随着父母工作调动,搬到了离三河不远的银城。直到大学毕业,他再次回到三河,有一天在街上转,突然看见一女孩,觉得眼熟,跟了几步,断定她就是初中时坐在自己前面的季小菲。小田大着胆子,撵上去一问,果真是季小菲。

季小菲当时也是惊愕,大张着嘴,半天才喊出:“你……你……你是田老实!”小田笑笑,他很感激季小菲还记得他小时的绰号,便也回了一句:“你就是季五块?”两个人放声畅笑起来。

季五块也是外号。那时季小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学习也不错,就是傲得很,没有哪个男生能轻易跟她说上一句话。为此男生们偷偷打赌:谁要能跟季小菲说上一句话,赌五块;要是能让她笑,两个五块。那时候五块钱对小田他们还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好几个男生都想挣这钱,结果全被季小菲冷了回来,最后轮到老实巴交的田文理了,谁也没想到,最不被男生们看好的田文理却轻松拿得这笔赌资。季小菲不但跟他说了话,还说了很多,最后竟当着那么多男生的面甜甜地冲田文理笑了笑。

这笑一直激动着田文理的初中时光,直到高中、大学他也没能忘掉。当然,那次以后,恶作剧的男生们便送给清高寡冷的季小菲一个雅号——季五块。

得知小田已从天津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委当秘书,季小菲惊讶地叫了一声,而后,目光便暗淡下去。后来小田才得知,当年如公主般高傲的季小菲并没有考上大学,高二时她母亲突然病了,之后便是漫长的求医问药。受家庭影响,季小菲高考落榜,可她不甘心,硬是边照料母亲边参加自学考试,终于读完法律专业的大专课程,拿到了国家承认的自考学历。一谈就业,季小菲的目光就更暗,说她一连找了好几家单位都碰了壁,现在名牌大学的学生就业都很难,像她这种自产货,谁要?

半年后省城法制报在三河建记者站,公开招聘记者,小田利用市委秘书处的便利很快跟记者站负责人建立了关系,在他的力荐下,季小菲通过层层考试,如愿以偿,当了一名见习记者。谁知……

演艺厅里的暧昧灯光,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台上,几个女演员半是色情半是作秀地跳着一种不叫舞的舞蹈,不时地撩一下树叶一般漂浮在身上的碎片,露出蠢蠢欲动的情欲。台下,时而爆发出一片尖叫,时而又是死亡一般的屏声静气。小田躲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独自捧着自己的忧伤和无奈,喝一种叫疼痛的酒。

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几乎保护不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当初季小菲写那篇稿子也是在他的怂恿下,很多材料还是他偷偷提供的。原想季小菲可以借助这篇揭秘大稿,一下子成为焦点人物,去掉她记者前面的见习二字,成为受人关注的记者。哪料到他却害了季小菲。是他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把社会看得太单纯。难怪事后老季怪他:“你还市委秘书哩,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么简单的理你都不懂。他童百山是个啥人,我还不清楚?就凭你们两个,鸡蛋都不如,碰死还没个响。”

现在他算是领教了,想想被迫离去的前任政法书记,想想市委上下对童百山的不同态度,他深深感受到,有种力量是巨大的,这不只是富人的力量,也不单是金钱的力量;当财富跟政治利益抱为一体时,它产生的抗体是巨大的,是能排开一切异己的。难怪位高权重的袁波书记也不得不时常叹息,难哪!

的确是难。小田已从新来的马其鸣目光里看到这种难。最初,他天真地想,马其鸣一来,事情肯定有转机。这个时候省上派敢做敢为的马其鸣到三河,不能不说没有某种动机。兴许,三河的事情也只有马其鸣这样的人才敢碰,才敢挖,才敢把捂了十几年的盖子往开里掀。这也正是他所盼望的。他还暗暗跟季小菲说:“再等等吧,兴许马书记一来,这棵树就该伤伤根了,到时候,你这把斧子兴许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但是,今天跟马其鸣的谈话却让他灰心,让他失望。他也在躲,他明明已经触摸到什么了却又一收手,让田文理心头呼之欲出的希望哗一下灭在了肚里。

田文理真是搞不懂他这个新上司,比之上任书记车光远,马其鸣更令他难以琢磨。车书记是那种敢打敢闯的人,就是打不赢也要硬打,尽管最后还是输了,可他没输给自己,他输给了刀那股力量。田文理觉得值!可马其鸣呢,他不是号称马大炮吗?他不是最能提着斧子砍吗?田文理还听过他在当县委书记时一夜砍掉十二顶乌纱帽的故事,多痛快呀!

可现在的马其鸣……

灯光忽地消失,演艺厅陷入一片黑暗。田文理知道,所谓的激情十分钟开始了,那些拿着大把钞票的男人们,这时可以冲到台上,跟完全裸露的女人销魂十分钟。

他起身,凭着感觉往外走。

黑暗中,他倏地看到一双眼,一双狼的眼。两个男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田文理认出他是独狼。

梅涵打来电话,问马其鸣:“怎么回事,手机为啥老关机?”马其鸣笑说:“老婆,我把手机弄丢了。”

“笨死!”梅涵笑骂一声,跟着又问,“怎么会丢呢?”马其鸣支吾道:“喝醉了,醒来后就发现它没了。”

“啊,不会是去了那种地方吧?”梅涵惊道。“哪儿啊,老婆,打死我也不敢。”

“敢不敢你自己知道,回来我可不饶你!”两人斗了一阵嘴,梅涵问:“这些天怎么样,也不主动打个电话?”马其鸣说:“还算顺利吧,三河这地方乱糟糟的,弄得我头痛。”

马其鸣受命上任时,梅涵不在省城,去了香港。马其鸣心情不好,也没把调动的事说给梅涵,还是欧阳子兰打电话告诉她的。欧阳子兰说:“你老公又挪窝了,去了三河,三河可不好玩啊。”梅涵笑着说:“他这人,到哪儿都干不过三年,我习惯了,随他漂吧,只要不漂进监狱,哪儿都行。”

欧阳子兰惊道:“梅子,哪有这么说自家老公的,老公可是不敢乱诅咒的。”梅涵也觉这话说得不吉利,不过她倒不怕什么诅咒不诅咒,打趣道:“反正他当了政法书记,偶尔去去监狱,我也能理解。”欧阳子兰便笑她:“你个活宝贝,我可说不过你。”

梅涵从香港回来,马其鸣正忙着跟各单位打照面。电话还是梅涵打的,问他习惯不,吃住怎么样。马其鸣一一做答,梅涵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早餐一定要吃。结婚到现在,马其鸣最坏的习惯便是不吃早餐,梅涵为此费了不少心,说一个人不吃早餐,等于就是给身体减掉了一半能量。马其鸣嘴上应承着,实际上还是不吃,顽固得很。他喜欢熬夜,一熬一个通宵,常常是红着眼空着肚子上班,梅涵说他是慢性自杀,自己不珍惜自己,别人再关心也是闲的。马其鸣啊啊着,不改,也不打算改。有些东西一成了习惯,便很难改,改了反而受不了。这就是习惯的力量。

对这次调动,梅涵没说什么,没抱怨也没高兴,反正他们都习惯了彼此的漂泊。想想,结婚到现在,不是马其鸣漂就是梅涵漂,反正总也聚不到一起。不过也好,只要一逮着机会,便是蜜月,那份甜蜜哟,是这个年龄的夫妻想都不敢想的。长期分居,却从不怕对方出事——当然指的是感情上,怕也只有他们俩才能做到。他们像是为彼此抱守着什么,又像是为这份共同的感情证明着什么,总之,他们都为对方做到了,而且还想做得更好。

梅涵告诉马其鸣,她又要飞了,这次是去新加坡,时间可能长一点,是为新加坡教育机构资助中国西部地区贫困乡村教育的事。马其鸣说:“飞吧,反正我也不能让你停下。”梅涵说:“我是属鸟的,一停下就犯困。”马其鸣说:“我是属猪的,老想睡,可是别人总拿鞭子抽我。”说着两人就都笑起来,笑够了,便忽地无言,默默地捧着电话,听对方的呼吸声,然后啪一声,关了。

每一份感情都有它的苦涩,每一对夫妻都有他们的疼痛,潇洒不能掩盖掉思念,更不能掩盖掉彼此牵挂中的那份煎熬。

合上电话好久,马其鸣才猛然想起,本来是想问问欧阳子兰的,不知她最近有没有空,他打算抽个时间去拜见,让梅涵一个飞新加坡就给搅忘了。马其鸣正要把电话打过去,袁波书记突然进来了。马其鸣赶忙起身迎接。袁波书记笑着说:“怎么,跟老婆煲电话粥啊。”马其鸣红脸道:“她又要飞了,跟我道个别。”

“瞧你们两个……”袁波书记边说边坐下。

一谈正事,屋子里立马严肃起来。袁波书记问:“考虑得怎么样了?”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问的还是公安局长的事,他摇摇头,说人选的事他还没想过,能不能先放放,等把工作抓到手再考虑也不迟。袁波书记叹说:“我不是逼你,你刚来,让你做选择也很难,可是我怕再拖下去会影响工作,毕竟公安工作关乎到一方安宁呀!”

“那就按组织程序定,大家表决。”马其鸣说。

“组织程序?”袁波书记盯着马其鸣,很惊讶的样子。“正因为定不下去,我才破例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马其鸣当然理解,到三河后,关于公安局长的人选他已听到不少传言。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李春江跟吴达功身上,两个人都有支持者,也更有反对者。相比之下,投吴达功票的人多一点。但是,前任政法书记车光远坚决反对吴达功,两次常委会都让他搅黄了,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三河最大的地下新闻。事情的结局是,车光远突然卷进一起受贿案,被隔离审查,到现在还没结果。

当然,车光远进去远不只这一件事。

“吴达功是不是找过你?”袁波书记突然问。

马其鸣赶忙摇头。袁波书记也不追问,只是提醒似地说:“我怕时间一长,你自己反而被动起来。”袁波书记说的是实话,如果没这层担心,他也不会如此紧地催逼着马其鸣。“这样吧,啥时考虑好了跟我说一声。我还是那个意见,要快,而且要准。”

事情至此,马其鸣也不能不有所行动。按照袁波书记的建议,马其鸣决定找李春江谈一次,也算是正面接触。尽管他从没认真考虑过,但心里似乎已有了目标。他让秘书小田打电话联系,谁知小田很快汇报道“李春江昨天已经请假,说是妻子患了癌症,需要照顾。”

“什么?”马其鸣只觉头里猛地一凉。

叶子荷是突然出现高烧症状的。

那晚,刚等朵朵镇静下来,李春江便把电话打过去,告诉桃子,家里没事,朵朵只是被邻居的吵架声惊吓。谁知叶子荷却突然发烧,伴有呕吐。半夜时分,叶子荷昏迷过去,体温达到四十二度。值班医生急了,接连给她用了几种药,高烧仍是退不下去。那一晚可把桃子吓坏了。叶子荷忽儿手脚乱舞,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忽儿又沉死过去,半天都没呼吸。次日一大早,李春江匆匆赶到医院,医生们正在商量对策。据主治大夫讲,叶子荷这种情况很少见,她是典型的惊吓症,因为神经突然受到刺激,导致病情紊乱。

李春江焦急地问:“到底有没有办法?”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不知做何回答。市医院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叶子荷仍是醒不过来。郑源果断地说:“马上送省城,这样耽搁下去,我怕出事。”李春江将朵朵托付给桃子,跟郑源还有那位护工一起往省城赶。到了省城,几位专家已候在那里,专家的诊断结果跟市医院差不多,高烧确实是精神高度恐慌引起的。

不过专家说,病人身体过虚,加上长期性的抑郁症,一旦精神受创,很容易引起并发症。

“抑郁症?”李春江不解地盯住医生。

“怎么,你不知道她患有抑郁症?”医生也让李春江给弄糊涂了。

李春江摇头。医生有点不满地说:“你怎么做丈夫的,这种病你应该很清楚。”

李春江一头雾水,他真是不知道妻子患有这种病。

高烧退下去后,专家建议立即手术,他们也怕失去最好的手术机会。半个小时后,叶子荷被推进手术室,护工忙着买必用品去了,李春江跟郑源焦急地候在外面,两个人都感到心快要被掏出来。

李春江不停地说:“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只说那儿疼,不舒服,我劝过她,让她治疗,她又说没关系,不碍事。对了,那段时间她老说睡不着,失眠,还说怕失去我。我说怎么会呢,这不过得好好的吗?我真是粗心,真是该死。”

李春江的脚步就像踩到迷魂草一样,烦乱而迷茫。郑源也不阻拦,任他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其实,他又何尝不悔呢?叶子荷的病应该说他比李春江更清楚,桃子不止一次说:“我怎么看着子荷不对劲,老是神经兮兮的,不会是春江有外遇了吧?”“少嚼舌头!”郑源这样喝斥自己的妻子。李春江有没外遇,他比谁都清楚,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外遇,李春江也不会。这种肯定是建立在两个人彼此绝对信任的基础上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坚定无疑的友情的话,他和李春江便算一对。两人从中学到大学,然后分配,走向社会,什么也没能把这份友谊摧毁。包括各自恋爱结婚,讨了喜欢的老婆,有了自己的事业,仍然是不分你我。

但是,这一年,他们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有些事几乎难到不能跟对方畅开胸怀,难到无法向对方启口。以至于不得不悄悄隐藏起来,压抑起来。也正是这些事,才让他们彼此放松了那份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李春江搅到权力争斗中,欲罢不能,无法脱身,不得不咬着牙齿跟对方拼。他呢?一想到这,郑源的头里便轰一声,眼前一片黑。他真是无力自拔,哪还有心思跟春江提桃子的疑虑。

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

中间,李春江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叶子荷的癌细胞扩散了!

“天啊,”他抓住郑源的手,几乎要昏厥过去。医生也是打开胸腔后才发现的,病变部分发展得很快,已经有向其他部位扩散的迹象。尽管主刀者是全省最有名的专家,但也很难保证能把病灶全部切除干净。

叶子荷被推出手术室时,李春江几近虚脱。郑源扶着他,要他坚强点,别尽往坏处想。他发了疯地吼:“不是你老婆,你当然无所谓!”气得郑源直想扇他一顿耳光。护工玉兰怯怯地看着这对男人,感到不可理解:她还没见过这么不对劲就又打又闹好起来又比一家人还亲的两个男人呢。

病情不容乐观,迫不得已,李春江向局里请假,说自己不能坚持上班了。他在电话里清楚地听见吴达功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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