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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影浮动

李钰没看错,跟小四儿一同出来的,的确是市委常务副书记孙吉海。

他连夜将情况报告李春江,李春江也是一片惊愕。

“你没看错?”李春江吃不准地问。

“绝对不会错,我还听见他冲小四儿说,你走远点,这阵子少跟我联系。”

这下,轮到李春江沉默了。如果说三河高层有谁最不能怀疑的话,这个人就是孙吉海。孙吉海是土生土长的三河人,老家在吴水乡下一个叫红土湾的山沟沟里,文革期间,他爹冒死救下一个右派,正是这个右派,改变了孙吉海的人生。那个右派就是拨乱反正后三河第一任地委书记,孙吉海先是被招到吴水广播站做临时工,后来又上大学,回到三河后从乡文书做起,一步步到了吴水县长、县委书记、三河地委政法委书记,撤地设市后又当选为市委副书记。孙吉海留给三河老百姓的印象是:朴实,忠诚,对人对事都喜欢按老百姓的理来。他生活俭朴,节衣缩食,在三河传为美谈。很少见他出入高级酒店,即或有非去不可的应酬,也只简单吃点素菜,而且从不饮洒,被市委政府两院干部称为老保守。到现在为止,还从没听说有谁为求他办事,给他送过礼,行过贿什么的。他本人也是典型的公仆样子,上下班步行,市区内绝不用公车,惹得小车司机怨声连连,说给他开上一年车,自己都掉到特困户里面了。

总之,在三河老百姓眼里,孙吉海才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是老百姓渴望的好领导。

去年三河风波,车光远也怀疑过孙吉海,曾暗中让李春江调查农场的事。农场最初确实是孙吉海老婆办的,他老婆不识字,呆在城里闷得慌,很想找块地种,正好沙漠边沿搞开发,当地乡村政府无偿提供土地,由农民或小投资者自己去开发,说是开发,其实跟开荒差不多。因为那儿的土地全是沙化地,又缺水,压根就没种过庄稼。他老婆却高兴得很,叫上亲戚朋友,一块去折腾,还真折腾出了个小农场。不过等李春江调查时,农场早就易了主,他老婆因为开荒,长年累月吃住在沙漠,不幸患上风湿病,实在没法经营那个农场,连卖带送将农场转给了别人,只有那群羊,他老婆死活舍不得,硬是留在自己名下,算是辛苦一场后的收获。

为这事,当着李春江的面,孙吉海跟车光远拍过桌子,他怒斥车光远:“你是不是看谁都像腐败分子,三河除了你车政法,别人都该进监狱?”车光远刚想解释,孙吉海一摆手道:“你查,查什么我都配合,但请你别忘了,你是党的政法书记,不是打进三河的间谍!”

这话说得李春江当下出了一身汗,这可是他见过的孙吉海第一次冲人发火,而且言辞过激到如此程度。没办法,调查只好中止。要不是后来无意中查出放羊的杨四很可能就是当年被判入狱的周生军,李春江真是不好意思面对这位市领导。但是杨四到底是不是周生军,拿什么来证明,到目前都还是个谜。

眼下,李春江再一次犯惑,一向敏锐的判断力也仿佛失了灵。内心深处,他是不想把孙吉海跟犯罪联系到一起的。如果孙洁海这样的领导都搅了进去,三河可真就可怕极了,这真应了老百姓那句话:浑水里找不到一条清鱼。但是,孙吉海怎么会跟小四儿在一起,而且是这种时候?

得马上向马书记汇报!李春江拉上李钰,连夜去找马其鸣。

马其鸣听完汇报,并没明确表示什么,只说:“继续对小四儿实行监控,看他下一步找谁。”至于孙吉海,马其鸣也犹豫着不敢做判断,想了半天,说:“对他我们要慎重,他毕竟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刚刚树起的焦裕禄式的人民好公仆。”

正是这个原因逼迫马其鸣将调查的步子放缓。而此时,另一股风波却在暗中迅速掀起。由于深圳万业投资集团的最终撤出,三河市的招商热潮遭受当头一棒。要知道,招商引资是三河目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为了确保三河经济持续高效增长,年初的两会再次将招商引资确定为三河经济发展的重大战略举措,从袁波书记到下面各县区领导、部门领导,都将招商引资责任化、目标化。深圳万业一撤,下面几个中小项目也奇怪地停了下来。眼看到手的三个多亿的投资就要泡汤,能不引发三河高层的恐慌?

怎么办?常委会上,常委们的目光全都聚在招商引资领导小组组长孙吉海脸上。孙吉海担任这个职务,也是三河高层处心积虑的。一则,孙吉海年前获得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并且被授予全国最佳人民好公仆荣誉称号,大小媒体争相报道,孙吉海已成为三河的一张名片。二则,孙吉海的廉洁是全省出了名的,让他主抓招商引资,三河上下放心,外来投资者更加放心,这也叫以廉引资,以廉洁政。市场经济下,这一招不能不说有奏效。

孙吉海目光阴沉,脸色冷峻:“还能怎么办,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个项目一泡汤,我都无脸见人!”他的口气异常冷,态度也显得恶劣。这是很少有的,他向来是个儒雅温和、不骄不怒的人。

会场一片沉寂,受孙吉海的影响,大家的心情都显得郁闷。袁波书记只好打圆场:“大家别急,出了问题解决问题,用不着发脾气。这样吧,大家从多方面找找原因,然后再想对策,总之,招商引资的决心不能动摇,确定的目标战略不能动摇……”

自始至终,马其鸣都没有讲话,好几次,他的目光跟孙吉海相对,孙吉海坦荡、孤傲,一点也不回避,更没有马其鸣暗想的那种慌张。相反,马其鸣却有种不安。

会不会真的多虑,或是哪儿走岔了,把不该有的怀疑送给了这位老同志?

他不能做第二个车光远,更不能把导火索点到无辜者身上,马其鸣再次提醒自己。

会后,袁波书记单独找马其鸣谈话,婉转地说:“最近是不是有点过,查问题固然重要,可不能搞得草木皆兵。再说了,有些事,也无伤大雅,现在是开放搞活的年代,你管得太死,谁还到你三河来?”

马其鸣先是感到抱歉,听着听着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说:“袁波书记,你就直接批评吧,到底哪儿干得不对你指出来,也便于我们改进。”

袁波书记打了几声哈哈,用一种私人间的口气说:“其鸣啊,跟你讲个笑话,这也是我们三河曾经发生过的真事。有个老板要来三河做买卖,想把三河的大板瓜子卖到台湾去,这是件好事,上上下下都很欢迎,把他当救星似的。没想有一天,有个警察突然冲到他房间,把他怀里的小姐给抓走了,还说我惹不过你不会惹你的小姐?结果那个老板第二天就走了,走时留下的一句话很值得我们深思。他说,怪不得没人愿意到你们三河来,你们连一个小姐都不放过,还能放过别的?”

袁波书记讲完,并没笑,沉吟半天后又说:“知道不,就因一个小姐,三河的大板瓜子迟打出去三年,三年,农民受多大损失!”

马其鸣还是不懂袁波书记的意思,这跟抓小姐有啥关系?见他瞪着眼睛,袁波书记这才挑明:“回头你跟秦默说说,以后少管人家赌啊嫖的,管好我们自己的干部就行。”

原来,三河最近有人在那几家受保护的宾馆抓赌抓嫖,惹得外来老板怨声载道。

马其鸣憋着一肚子气叫来秦默,问:“是谁下命令查赌的?”秦默瞪直了双眼说:“没下过这样的命令啊?”

“没下过,你这个局长咋当的?外商的告状电话都打到袁波书记那儿了,说你们借扫黄缉毒非法拘押三河请来投资的客人。”

“有这事?”秦默更加吃惊,很显然,他也蒙在了鼓里,不等马其鸣再发脾气,他便匆匆前去调查。

一调查,事情比马其鸣说的还糟。好几家宾馆的负责人都反映,最近一些日子,市局缉毒队和扫黄队常常半夜三更闯入宾馆,将客人折腾个不宁。当然,确实也抓到了卖淫嫖娼或赌博的,但这事伤了前来投资或考察者的积极性,特别是有个别警察,非法将抓获对象软禁起来,还给人家家里打电话,搞得人家老婆要死要活的,非要投资者立刻回去。

“是谁在这么搞?”马其鸣问。

秦默吞吞吐吐的,说你把李春江叫来,问他。

一问李春江,也是三不知,还发誓说绝不会有这种事。秦默不高兴地说:“就是你手下的老曾和老陈!”

老曾?李春江半信半疑地将电话打给老曾,一问,老曾那边骂起了娘,说谁这么诬陷他,这些日子他连房间都没离开过,哪还有闲心抓什么赌?

这下,问题复杂了。李春江半是猜疑半是分析地说:“会不会有人假借我们的名义故意扰乱秩序?”

“谁敢?”秦默好像受了啥委屈,对李春江态度很不友好。

李春江并不计较,这些天他也感觉到,不少人围着他转,把老局长秦默给冷落了。

“老秦,这事不敢妄下结论,我看还是调查后再作结论。”

“那你去调查好了,都是你的人惹的事!”

李春江走后,马其鸣婉转地问秦默:“是不是对春江有啥看法?”秦默快人快语,跟马其鸣发牢骚:“不是我小心眼,他的人到处放风,说我贼喊捉贼,看着李欣然保不住了,这才跳出来收拾别人。”

马其鸣顿然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过了好一会儿,他问秦默:“你能保证是春江手下说的?再说了,就你们公安局,怎么还分个你的人他的人?”

这一问,秦默给哑住了。是啊,光顾了发火,怎么没想过这问题呢?

更奇怪的是,李春江派人四处调查,宾馆方面只说是扫黄队和缉毒队的,具体哪个人却都说不出。而且,据两个被软禁过的客商回忆,抓他们的老曾和老陈一个又胖又大,年纪四十五六岁,一个瘦小,是秃顶。这两人特征都与老曾老陈不符。显然,是有人假借扫黄队和缉毒队的名义,干不法勾当。一听李春江他们在调查,这伙人立马没影了,消失得很快。

胆子也忒大了!秦默这才醒过神来,知道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种时候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但心里,一个比一个沉重。

大练兵结束这天,李春江终于等来沙漠农场那边的消息。

这天,李春江没能去成闭幕式现场,临出发时,护工玉兰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叶子荷死活不同意再住下去,非要今天出院,朵朵都拿她没办法。李春江忙跟马其鸣请假,说要去省城一趟。刚要上车。就见派往沙漠农场负责侦查的警员匆匆赶来。进了办公室,警员神秘地说:“瘸子出现了,要不要采取行动?”

原来,就在李春江和马其鸣他们为孙吉海举棋不定的那个晚上,李春江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沙漠农场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此人四十多岁,是个瘸子,他是坐一辆越野吉普来到农场的。叫杨四的牧羊人像是对这个人很尊敬,一来便鞍前马后,侍候得很周到。此人先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然后进入一间像是库房的贮藏室,在里面大约蹲了一个下午,直到夜色降临才走出来。这期间,叫杨四的显得很张皇,在四周来来回回地走,羊跑了他也顾不上。晚上,农场里特别静,几个帮工不像往常那样跑出来溜达,而是早早关了院门,那间贮藏室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便有羊皮贩子先后来到农场。叫杨四的忙着宰羊,前后大约宰了十二只羊,天黑后,羊皮贩子们先后离开农场,他们明显喝了酒,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因为瘸子的突然出现,守候在路卡上的便衣没敢采取行动,看着他们一个个神秘地离去了。第二天,一辆挂着黑色牌照的三菱越野车进入农场,车上下来三个穿军装的男人,瘸子也奇怪地换了一身军装。四个人在农场后院的办公室坐了约一个小时,越野车离开农场。这一天,叫杨四的没出工,羊关在圈里。接下来,瘸子两天没露面,天天关在那间贮藏室里。直到第四天下午,大约五点钟的样子,瘸子突然化装成牧羊人,穿着杨四的衣服,牵着一匹骆驼离开了农场。当时警员请示过李春江,问要不要留住瘸子。李春江说:“不要打扰,放他走。”

这之后,瘸子便没了消息,像是突然消失了。李春江也有点纳闷,担心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按李春江的判断,瘸子才是农场的真正主人,他之所以长期不在农场露面,是因农场只不过是他一个周转站,他的活动大多在外面,需要在农场周转的时候他才回来。再有,李春江判断,如果农场真有见不得人的交易,那么瘸子只会在一个时间出现,那就是集中发货做大买卖的时候,平日小打小闹的,可能都由杨四打理。当然,这只是猜测,李春江一点依据也没,所以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天起,李春江命令缉毒队的同志,密切注意三河各娱乐场所或老居民区,看有没有新动静。事情真不出李春江所料,几家娱乐场所很快出现一些神秘的新面孔,据线人报告,摇头丸和白粉的交易又活跃起来。李春江这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一听瘸子再次出现,李春江禁不住一阵兴奋,他打电话给郑源,让他和桃子去接叶子荷,自己则驱车直奔沙漠农场。

就在马其鸣和秦默跟参加大练兵的公安干警亲切合影时,李春江正破上嗓子冲司机发火。为防意外,李春江没坐警车,而是在街上租了一辆桑塔纳,谁知刚进了沙漠,车子便坏在了路上,半天收拾不好。车主也是又急又沮丧,说早不坏晚不坏,单是碰上长途包车就坏。马其鸣见司机没能耐将车弄好,不敢耽搁,拦了辆农用车就往沙漠里面赶。走了不远,就有人赶来报告,说杨四失踪了。

杨四是四天前赶着羊进沙漠的,跟以前进沙漠没有什么两样,加上此时瘸子还没出现,暗中监视的警员也没多心,想他三五天也就回来了。谁知今天凌晨瘸子突然出现,这一次,瘸子奇怪地变成了一个收羊皮的农民,骑着辆破自行车,一进院便吆喝杨四。警员们这才想起杨四该回来了。但是直到中午,沙漠里还是不见杨四的影子,倒是他赶出去的羊神奇地回来了。瘸子很生气,扯上嗓子骂帮工,让他们快去找杨四,帮工先后离开农场后,瘸子自己也骑了辆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留守的警员以为他也是去找杨四,还傻兮兮地盼着能把杨四找回来,等发现情况不对劲时,那几个帮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瘸子呢?”李春江紧问。沙漠里手机没信号,跟踪瘸子的警员是借了一匹骆驼赶来的。

“我一直跟着他,到镇子上后,他坐一辆黑色桑塔纳走了。”

“走了多长时间?”李春江有点恨这个警员,他想这几个警员一定是晚上玩麻将或者喝酒,心里压根就没把这事当个事。都怪他,应该早想到这点,提前换几个得力干将下去。

“大约二十分钟。”对方回答。

李春江问清桑塔纳车号,很快又回到镇子上,不大工夫,沿途交警便接到命令:全力以赴,拦截桑塔纳!一切布置完毕,李春江怒瞪住跟他同行的警员:“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警员支支吾吾,搪塞着不做正面回答。李春江抬高声音:“还想瞒是不,要不要我立即停止你的工作?”

“我……我昨晚在家里,我媳妇她……”

“够了!”李春江气得脸都歪了,长期的养尊处优已让警察忘了自己肩负的使命,说是派去监视疑犯,谁监视谁还指不定呢。

这就是三河公安的现状,难怪李春江不顾秦默的反对,一意孤行,非要用自己身边的人。

但是后悔已晚,现在要做的,是赶快找到瘸子和杨四。

桃子没能去成省城。郑源给他打电话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就在昨夜,桃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自称是吴水人,刚从外地回来,说有重要的事想跟桃子谈。桃子问啥事,对方说这事电话里不能说,只能当面谈。桃子以为又是恶作剧,以前也接到过类似电话,大多是跑官要官而又要不到的,打电话恐吓一通,出出恶气。所以她没理睬,啪地将电话挂了。没想对方紧跟着又打过来,这一次,对方不那么友好了,口气很凶,他骂桃子:“你算啥玩意儿,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男人抓起来?”桃子感觉不对劲,警觉地问对方:“你是谁,到底想说什么?”对方笑了一声:“要知道我是谁,明天最好到……”对方说了一个地方,没等桃子说话,对方又用威胁的口气说:“到时我一分钟也不多等,不怕你男人丢官进监狱,你就别来。”

昨夜桃子一眼未合。对方是谁?到底要说什么?凭直觉,桃子断定此人不是跑官要官的,也不像跟郑源有仇。仇家说话不是那口气,也不会提出见面这种傻事。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定是郑源有什么事落在了他手里,他想讹诈。

什么事儿呢?桃子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答案。她细细把自己跟郑源的生活想一遍,没发现什么漏洞,郑源不像是有外遇,也没听见他在外面有女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事儿呢?有什么事能让对方说出进监狱这种话?桃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急,感觉等不到天亮。

郑源打电话让她收拾东西去省城接叶子荷时,桃子正如坐针毡等电话,对方说好上午再给她打电话的。支走郑源,桃子心里越发不安。也许她跟郑源的生活太幸福太美满了,突然冒出一个神秘电话,一下让她联想到许多。

直等到过了中午,对方才将电话打来,让她马上动身。

桃子收拾起东西,往外走。

对方又改变主意,让她到牧羊人家。

这是一家带有乡土特色的闲情酒吧,或者叫茶馆也行。桃子进去时并没发现有可疑人,她环视了下四周,除了一对喁喁私语的恋人,再没有别的客人。此时的牧羊人家是一天里最清静最寂寞的时分,火热要到黄昏以后。店主人是位三十多岁的流浪歌手,此时正躺在长竹椅上小眠。他年轻的妻子怀抱孩子,在离桃子很远的一个角落里望着窗外的河水发呆。这是一对叫人羡慕的夫妻,听说他们是为了爱从很远的南国漂来,带着一把吉他和充满沧桑的歌,为三河人开起了这家温馨乐园。

桃子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招招手,年轻的服务生面带笑容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桃子顺口点了杯伤情泪,这是店主人独创的一种冰酒,淡淡的果味夹杂着清香的大麦酒,似酒又不是酒,却又比饮料更能刺激人的味觉。有时喝多了,也会忘乎所以地说出一些平日说不出口的小秘密。当然那不是醉,而是煽起了你想倾吐的欲望。

当然,这是桃子以前的感受,更多的时候,她是跟叶子荷泡在这里。

终于捱到三点,牧羊人家的光线一动,闪进一个影子。桃子一看,惊讶得要死。她怎么也想不到,打电话约她来的会是这样一个人。朦胧的光线下,贼头鼠脑左顾右盼的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民工,只见他头发蒿草一样慌乱地长着,脸瘦长,脖子像公鸡一样伸着。桃子正怀疑是不是这个人,就见他大不咧咧地走过来,直接坐在了她对面。服务生诧异地望了眼桃子,桃子面色尴尬,一时怔在了那儿。片刻,她像替自己解围一样说:“来瓶啤酒。”

一听啤酒,对方笑出了声,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说:“来两瓶,拿一包好烟。”

“有啥事,你说吧。”啤酒打开后,桃子开了口。

那人灌了一大口,点了支烟,美美吸了口,吐出一口乌色的烟雾:“郑书记他好吧?”“好。”桃子下意识地回答。“我要说出来,他就不好了。”那人贼贼地一笑,说出一句让桃子张不开口的话。

片刻后,桃子大着胆子把目光盯对方脸上,这张脸比刚才看到的要年轻些,只是皮肤粗糙,加上长年不洗澡,使他有了一种陈旧的光色。

这光色令人作呕。桃子忍住心中的反感,目光避开男人,往窗外掠去。窗外风景的确很美,子兰山一派妖娆,而桃子心里,却是另一番苦涩。这家伙像是故意要给桃子难堪,半天只听到他喝啤酒的声音,目光却极不安分地窜在桃子身上。桃子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我不是陪你喝啤酒来的,有啥事,快说。”

“说就说。”那人大约看出了桃子的不友好,有点来气。“你可要听好了,我说出来,可别把你吓着了。”桃子厌恶地瞪他一眼,心禁不住一阵跳。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接下来的事便让桃子惊愕,那人刚说了一半,桃子便高叫起来:“你撒谎!”

“我没撒谎!”那人也尖叫起来,声音近乎恐怖。

桃子忍住火:“你再敢乱说下去,我会不客气!”

“嘿嘿,你以为你是谁啊,县长太太?去你的吧,我一个电话,让你一家全完蛋!”那人忽然露出凶相,桃子不敢听下去,转身欲走,谁知他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住桃子细软的肩,桃子感到肩被美美咬了一口。

“少碰我!”

“不碰就不碰,你得听我说完。”这家伙突然间变得固执而野蛮。

桃子只好再次坐下,听他把话说完。

男人说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桃子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度过的,她一点也也记不清了。等她走出牧羊人家时,夕阳已笼罩了整个三河,桃子昏昏沉沉往回走,脑子里只记着一个数:二十万!

男人说:“给我二十万,就把这事忘掉!”

二十万啊,他也真敢要。

快到家时,桃子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如果真能忘掉,我给你二十万!

晚饭桃子没心情吃,她啥心情也没,就盼着郑源回来问个清楚。家在瞬间变得黯然无色,这可是她温暖的家啊,是载着她一生幸福和梦想的家。电话响了,桃子奔过去,郑源在电话里说:“我们在路上,你赶快去医院,先把病房联系好。”桃子抓着电话,手忍不住抖,郑源连问了几句,她都愣怔着,最后喃喃道:“二十万。”

“你说什么,桃子你怎么了?”郑源在那边情急地问,桃子却软软地丢了电话。

“二十万。”她又念叨了一遍。

桃子是大学毕业后第三年的秋天认识郑源的,那个秋天的子兰山很美,红叶铺满了山洼。子兰山的红叶是一道绝美的风景,令人百看不厌,每每秋天来临,铺天盖地的红便将子兰山耀得一派火艳。披着暖阳,沐着微风,脚踩在火焰一般的红叶上,人会有种被燃烧被沸腾的感觉。生为记者的桃子常常会将脚步送到那儿,浓彩重染中,她感到未来的人生是那样的多情,那样的激烈。是的,激烈。舞文弄墨的桃子常常会用一些怪诞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梦想,她渴望一种激情勃勃总也处在释放中的人生,更渴望一遇面便燃起熊熊烈火而且一生一世都不会熄灭的爱情。那个秋日的黄昏,在铺满红叶的山道上,桃子偶然地跟年轻的郑源相遇,简直就像命定一般,第一眼便注定了他们今生的恩恩爱爱,亲密厮守。当时郑源陪着袁波散步,对三河市这位新上任的政法书记,桃子是认得的。三河刚刚铲除了一股黑恶势力,百姓争相传说,作为社会栏目的记者,桃子采访过袁波,袁波的侃侃而谈和三河土生土长的幽默给她留下美好印象。不过对他这位年轻的秘书,桃子却知之不多。正是靠袁波书记的巧手牵线,这两个鸳鸯才走到了一起。

婚后,他们共同厮守着这一份爱情,尽管没有孩子,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生活的完美,是的,完美。桃子自认为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女人,有事业,有美丽且能经住岁月考验的容貌,有爱她甚过爱自己的老公,有子荷这样的好朋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实在想孩子了,就把朵朵绑架来,当自己女儿一样养上一阵,过过母亲的瘾。

一个女人能这样生活着,你说她还不感谢上帝?

可是,这个可恶的乡下男人,竟然以这种方式打破了她的幸福和宁静!

郑源他们赶来的时候,桃子已在医院忙活了半天,外表上看,桃子一点不像个有心事的人。病房床铺早就弄好,包括最细微的喝水杯子、卫生巾等一应事儿也全都张罗好了。你还别说,做起这些事儿来,桃子真就比叶子荷要强。过去的岁月里,桃子其实兼着叶子荷家半个保姆。尤其朵朵,常常是见了她比见到叶子荷还亲。

病房里一阵乱,叶子荷看上去精神很不好,朵朵也少了往日那份闹,小丫头真是懂事多了。桃子忍住内心的痛,在朵朵脸上亲了口,朵朵眼里含着泪往外奔,桃子赶忙避开。

这时候就见郑源奔过来,也不避人,径直问:“电话里怎么回事?”桃子讪讪地笑笑:“没事儿,想你了呗。”郑源觉得她今天有点怪,正要问什么,那边大夫已经在喊了。

安顿好叶子荷,郑源又急着往吴水赶。明天孙吉海要去吴水督查招商引资,这事儿有点麻烦,郑源耽搁不得。望着丈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背影,桃子凭直觉感到,那个叫黄大伍的男人没说假话,那天晚上的事一定发生过。

市委副书记孙吉海是上午九时到达吴水的,同行的有经贸委、计委、工商联等部门领导,郑源带着吴水一干人,早早候在会议室。汇报会简短利落,郑源只用了半个钟头就将吴水招商引资情况汇报完毕。接下来,他等着挨批。基层干工作,挨批是跑不掉的,无论你干得好还是坏,总有人在不停地给你挑毛病,况且现在的工作,哪能不出毛病。郑源早已习惯,他私下说,蚊子多了不咬人,关键你得有抵抗力,不能拿批评当批评,就跟不能拿表扬当表扬一样。这里面有个哲学问题,就是领导的批评或表扬并不完全取决于你的工作,更主要的在于领导的心情或形势需要。要是赶上好时候,你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也能成为雷锋。

果然,这天的孙吉海心情很不好,他几乎没容在座各位发表任何看法,就径直问郑源:“你们的目标任务落实了多少?”郑源说还不到一半。孙吉海皱了下眉,又问:“去年引进的项目资金到位了多少?”郑源头皮发麻,感觉有些吃力,镇定了一下,说:“不到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孙吉海啪地丢下笔,“你这工作怎么搞的,去年招商引资,你在三县一区是拿了第一的,但这第一不能只停留在数字上,落实不了资金,招什么商,活什么县?”孙吉海一发怒,在座各位全都提起了心。孙吉海批评得确实没错,眼下的招商引资全成了一种赶场式的游戏,工作全都集中在签约洽谈上,每年的工作汇报会,或形式繁多的招商引资会,各县区都抱来一大堆意向书,汇报得津津有味,但具体能落实到啥程度,却很少有人追问。孙吉海这一问算是问到了疼处,吴水的领导全都垂下了头。

郑源感到委屈,感到不服气,诚然,资金不到位就等于是空谈,但这个问题不是吴水一家存在,而是普遍性的。据他掌握,目前各县区比较起来,还数吴水落实得最好,有些怕连五分之一也没落实。但这话你能讲出来吗?孙吉海批评的是你吴水,你吴水没有落实,这便是事实,容不得你在会上狡辩。

郑源索性收拾起文件夹,等着挨好了。

在座的几乎都知道,在三河,孙吉海是郑源的克星,不是说孙吉海跟郑源有啥过节,是孙吉海压根就看不上郑源。孙吉海一向对太能干的人都抱有微词,不是说他妒贤嫉能,这里面有个观念的问题,也有个人工作作风的问题。这种太能干指的是那些太想干什么的人,比如车光远,比如现在的马其鸣,都存在一个毛病,就是太想干点什么。人如果太想干点什么,就会存在不想干点什么的可能。这是辩证的,是没法回避的。你太想指责别人,就会看不到别人的优点,你太想出人头地,就会忽视你自己的修炼。总之,孙吉海认为,领导干部不能有这毛病,工作要顾全大局,要面面俱到,不是说你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那不想干的留给谁?比如吴水,袁波书记每次都拿农民收入增长了多少,新修了多少公路,建起了多少厂子来证明郑源的能干。但另一方面,你吴水的计划生育如何?困扰山区多少年的种植结构调整得如何?小煤窑关了,植被是保护了,但山区农民的用煤问题怎么解决?靠劳务输出的确提高了人均收入,但每年用来买煤买草的钱却也翻了几番,农民真正得到了多少实惠?这些,都是孙吉海在会上提出来反驳过袁波书记的。孙吉海再三强调,作为县委书记,不要只抓大事、能看见的事,要把心思放到小事上,放到细微处,这才像个人民公仆的样子。

这场争论无休无止,从袁波书记提出让郑源进市委班子那天起,矛盾便挑明了,到现在也没个谁输谁赢,传到下边便是另一种说辞,演变成两个阵营两股势力的争夺。

郑源自己也这样认为。

郑源还赌着气,孙吉海又问:“脱水蔬菜项目进展如何?”

一直插不上言的县长替郑源解围:“不好意思,这个项目目前困难最大,对方已提出撤资。”

“撤资?乱弹琴!”孙吉海这次是真正怒了,很不客气地发火道,“这项目是李欣然抓的没错,但李欣然出了问题,不能让项目也跟着出问题,我就不相信,离开李欣然,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能留住外商?”孙吉海顿了会儿,又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怀疑你们班子的能力了。”

这话讲得很艺术,也很有学问,明眼人一听,便在心里敲起了鼓,看来,这才是孙书记今天要讲的心里话。

抓捕瘸子的战役在范家庄悄然打响。指挥这场战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抓捕了大毒枭马青云的老曾。那天,李春江在沙漠农场扑空后,火速掉头往回赶,半路上,他便命令老曾,要他把监控小四儿的事交给老陈,全力追捕瘸子。李春江担心沿途有人放行,特意跟老曾交待:“我不相信任何人,现在只信你,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瘸子抓来。”老曾问明情况,忽然笑着说:“你上当了,哪个是瘸子,一定是范大杆子。”

对范大杆子,老曾真是刻骨铭心。这人是范家庄的退伍军人,当年是毒枭马青云手下一个十分隐秘的干将,曾跟老曾交过手,好几次都让他跑了。收网时他再次脱逃,而后便没了踪影。这些年老曾暗暗留心,感觉这家伙又出现了,但只闻气息不见人,老曾很是纳闷。一听李春江说瘸子,老曾忽然明白,他就是范大杆子。

曾经有一次,范大杆子就是化装成瘸子从他手里溜掉的。

老曾不敢怠慢,带着人马迅速上了路。本来,范大杆子是逃不出去的,天罗地网已布下,就等他往里钻。谁知老曾他们还是白忙活了一天。晚上开分析会,老曾气急败坏说:“放水,他们敢放水,狗娘养的,白穿这身皮了!”

骂完,他要求李春江立即对放水者采取措施,不能便宜这些狗娘养的!李春江强忍住心头的愤怒,说:“采取什么措施,你怎么证明人家放了水?”

“明明就是放水,我亲眼看见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辆普桑前,反把要堵的桑塔纳2000给放行了。”

“可那辆车确实是辆空车。”

“空车?这话你也信?后座厢为什么不查?”

“算了,现在吵有什么用,人已经跑了,我们得尽快搞清楚他有可能去哪儿!”李春江也是有火没处发,他相信老曾说得没错,一定是有人故意放过范大杆子,可这事你怎么追究?一离开小镇,范大杆子就换了车牌,上高速时车确实是空的,录像资料很清楚,这事你追究谁?

发泄了一阵,老曾平静下来,说:“你放心,瘸子不会跑远,这次要是抓不到他,公安这碗饭我曾老黑不吃了。”

次日天黑时分,老曾他们悄悄摸进了范家庄。按老曾的判断,范大杆子决不会不回他的老家,既然能把沙漠农场舍弃掉,就一定闻到了什么,是想彻底远走高飞。可这家伙是个孝子,走前不会不见老母亲一面。

夜幕下的范家庄一片宁静,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早早收拾好院门,舒舒服服躺到大炕上去了。老曾他们猫在离范大杆子家不远的草垛后,这个地方老曾爬过不止一次,甚至对草垛的气味都很熟稔。他嗅了一口,说先缓缓神经,目标来还得一阵子。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分分秒秒都跟人较劲;又像是很快,还没等老曾把范大杆子的事前前后后想上一遍,就听村口响起狗吠。来了!老曾马上警惕起来。嚓嚓嚓的脚步由远而近,借着朦朦的月色,老曾看清是三个人,中间那个走路有点跛的,正是范大杆子。不是瘸,是跛,可见他装瘸装到了啥程度。快接近院门时,两个保镖一左一右闪开,一人把住村巷的一头,就等范大杆子敲门。范大杆子咳嗽了一声,四下瞅瞅,确信没啥异常,这才举起手,轻轻叩了三下门。范大杆子这一步,也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一则,他相信自己还没暴露,就算暴露,三河公安也不会想到他敢回家;二则,范大杆子确实做好了远走他乡的准备,他必须回一趟家,这里不只有他的老母亲,还有他更多秘密。两个保镖一路劝他,要他放弃这次冒险,范大杆子一句话不说,看来,他认定的事,谁也甭想阻止。敲门声让草垛后藏着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谁都在看老曾的手势,就在院里的脚步声将要响起时,老曾他们从四个方向扑过来,动作之快,如同黑夜里的闪电。这一次轮到范大杆子吃惊了,还没等他反应过咋回事,一只大手已死死卡住他脖子。感觉到顶在头上的冰冷的家伙是枪时,范大杆子怒了,几乎把一辈子的不服气都喊了出来。

“格老子的,你是曾老黑?”

老曾边铐手铐边说:“亏你还记得我!”

两个保镖也是在眨眼间被铐上的,他们千担心万忧虑,最终还是撞到了老曾枪口上。

省城黄河宾馆,吴达功几乎要疯了。

得知范大杆子栽到曾老黑手里,心想这下是真正完了,一点退路都没了。如果范大杆子将他供出来,甭说当局长,怕是连命都保不了。

当年围剿毒枭马青云,范大杆子正是从他手上逃命的。一想那个电话,吴达功好不容易治愈的心绞痛又要犯。正是那个电话,将他鬼使神差地拉到另一条路上,等发现这路是条死路、不归路时,吴达功后悔已晚。很多时候,他会禁不住地悲叹,人生真是一步之差啊。

那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起初吴达功并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听口气像是很威严,不容他思考或犹豫:“你把范大杆放了,不能让他们全灭掉,事情平息了,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对方说完便挂了,吴达功多问一句的机会都不给。连吴达功犹豫过,很矛盾,也很害怕,毕竟不是闹着玩的事,可还没等他想好结果,战斗打响了,他奉命抓捅城郊汽修厂交易的毒犯。那天的汽修厂格外地静,一点不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吴达功带着人,在那里等了整整一夜,交易的毒犯还是没出现。而此时,毒枭马青云的老巢已被曾老黑端掉,马青云让老曾逼进一山洞里,还在负隅顽抗。看来一定是毒犯得到了消息,突然取消这次交易。正要回撤,吴达功接到命令,说是范大杆子一伙在离汽修厂不远的粮库交易,线人刚刚送来情报。吴达功带人火速赶到粮库,狡猾的范大杆子并没出现,只派了两个手下拿着不到二十克海络因来试探。前脚扑向毒贩,吴达功后脚就后悔了。他扑得太猛太草率,范大杆子一定躲在某个地方,看是不是真有人给警察通风报信。意识到这点,吴达功迅疾退出现场,四下搜寻目标,果然,粮库对面一家旅馆的窗户里,有人拿着望远镜,正朝这边看。吴达功奔进旅馆,拔枪就往楼上冲,几乎同时,亡命的范大杆子也从楼上冲下来,两个人在二楼撞上时,一时都怔住了。吴达功决然没想到,眼前的毒犯他竟然认识,是在不久前省城某个领导家里见过的,当时范大杆子的身份是省城一家兵工厂的销售科长,领导还特意跟他介绍过,怎么几天功夫,他就成了毒贩?吴达功还在犯怔,范大杆子忽然丢给他一包东西,说首长问候你呢,有机会省城再见。说完便套上一件军大衣,从他身边消失了。

吴达功像是让那包东西砸蒙了,砸晕了,眼望着范大杆子离去,竟一点反应也没。

其实,他是让那个电话吓住了,直到范大杆子消失很久,他才猛地醒过神,原来打电话的,正是省里那位领导!

那次,吴达功是有所收获的。

范大杆子给他的是一包钱,比他十年的工资还多。

更大的收获,是他自此步入了全新的人生。那次战役结束不久,吴达功得到提升,当上了三河公安局副局长。

这一切,恍然若梦,又不是梦,可吴达功真希望它是一场梦。

妻子汤萍悄悄走进来,看了眼丈夫,啥也没说,略显无力地倒在沙发上。这些日子,汤萍四处奔波,目的就是为丈夫铺平一条路,让他体面而又安全地回到三河。出乎汤萍预料,这一次,运作起来竟是这么难!那些平日里跟她亲密得互称兄妹的男人,见了她不是躲就是吞吞吐吐,一点有价值的消息也不提供,甭说帮她说句话了。汤萍真是恨死自己,平日怎么结交人的,喂来喂去竟都喂下一群白眼狼。

不过,汤萍也算有收获,她终于打探清楚,三河的风波绝不是小风波,也绝不像上次车光远那样,刮一阵风就停。这个马其鸣,谁都把他估计错了,估计简单了,他可能真要把三河市掀翻,把三河的天戳一个洞。

来自省城高层的消息说,马其鸣并不是因开发区出了什么问题才发配到三河。下这步棋,是老谋深算的佟某人处心积虑了的。他赔了一个车光远,不甘心,这次把手中最好的一张牌打了出来。而且他相信,靠这张牌,他一定能赢,不光赢得体面,还要赢得彻底。

汤萍这才深信,三河的斗争并不缘于三河,而是省城高层姓佟的跟那位大树一般屹立于省委大院的老大之间的又一次较量。老大这个外号,汤萍也是刚刚听到,可见她有多么孤陋寡闻!

怪不得省城的空气远比三河紧张,这真是台前唱戏台后较真啊,她不由得再次吸了口冷气。

她急于把吴达功从西安招来,就是怕他心急中再犯什么愚蠢的错误。关于吴达功跟范大杆子一伙的暗中往来,她也是刚刚知道。愚蠢的东西,她再三叮嘱过,交人一定要慎,他就是听不进去,背着她跟小四儿扯上关系,现在又冒出个范大杆子,这局面怎么收拾?光是跟三河那帮人搅在一起就已经够她头痛,突然多出这么多麻烦,纵是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摆平。

“扶不起的阿斗!”这话不知怎么就从她嘴里冒了出来。想想为了他,自己付出多少心血,又承载了多少委屈!原想让他能顺顺当当爬上要爬的位置,也算这辈子她没嫁错人,谁知?

算了,想这些没用,要毁一起毁,要灿烂一起灿烂,这是她汤萍的人生逻辑,既然把他扶到这条道上,是荆棘是泥潭她都认。只是她必须得搏到最后,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甘休。

眼下她在等,她必须要见老大,无论多难她也要见到。只有见到他,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安全。

消息递上去已经两天,她相信这次自己不会白等。

范大杆子的落网极大地振奋了人心,就连秦默也兴奋得要请老曾喝酒。秦默过去跟老曾有点过节,都是因李欣然闹的。当然,人事关系的事,一向很复杂,现在秦默想化复杂为简单,说要给老曾摆庆功酒。老曾嘿嘿笑笑:“老局长,酒我倒是想喝,可你问问李副,他允许不?我还得蹲点去呀。”老曾本来说了句实话,范大杆子一落网,就交给相关人员去审,老曾的任务又成了监视小四儿。秦默听了,心里却有点不舒服,不知怎么,他还是解不开心里那疙瘩。

秦默虽说当了将近五年的一把手,但他上任是三河高层在特殊背景下做出的决定。当时的一把手突然得到提拔,几个副职又都具有竞争力,高层也是意见很不统一,平衡来平衡去,索性将一辈子不争不抢的老政委秦默扶到了一把手位置上。本来也是想过渡一下,看李春江跟吴达功各自的发展情况,然后再做定夺。谁知事态的发展竟是如此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趋向,李吴二人之间的斗争越来越公开化、复杂化,三河高层始终举棋不定,这才让秦默干到现在。当然,秦默也是相当不容易,既要平衡两个副手之间的关系,又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巧又遇上车光远,将李欣然的事扯出来,念在亲戚份上,不得不站出来说话。这一说,便让事情更趋复杂,不但一把手的威信没树起来,反倒成了两派势力发泄的对象。这日子,真是没当政委时好过。

秦默有时也自嘲地笑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由他去吧。反正已到了退下来的年龄,索性来个得过且过。没想真要退下来,又遇到马其鸣,把他再次拉到这风口浪尖,秦默这才明白,人是没法得过且过的,况且内心深处,他也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

秦默知道,问题还是出在李欣然身上,李欣然的事情一天不了断,无论退到哪儿,他都会背这个黑锅。

眼下,李欣然已经出院,被秘密关在吴水。但是关于案情的进展情况,他却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秦默犹豫再三,还是拨通那边的电话,问成名杰:“李欣然情况咋样?”

一听是他,成名杰犯起犹豫来,吭哧了半天,只说:“李书记目前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吧。”

“我不是问他好不好,我是问他到底交待了没?”秦默忽然吼道。

“这……”成名杰不往下说了。

“算了,我还是亲自过去。”说着,啪地挂了电话。

坦率讲,李欣然的事儿,秦默并不了解,对这个妻弟,秦默一向是敬而远之,不仅仅是李欣然个性跋扈,张狂自大,更重要的是,两人在如何做人如何为官上分歧太大,到一起说不了几句便会吵起来。记得李欣然跟刘玉英打得火热时,秦默曾婉转地提醒过他,要他做人收敛点,对家庭负责点。你猜他怎么说?“看惯就看,看不惯走,少拿你那套教训我!”一句话差点没把秦默噎过去。打那以后,秦默便跟妻子说:“往后,你也离他远点,你这个弟弟,我看迟早要害人,不但害他自己,还要害你们全家。”他妻子虽然心有怨言,可行动上还是跟李欣然拉开了距离。

妻子死后,他跟李欣然接触就越发少,除了开会偶尔遇到象征性地点个头,交往几乎谈不上。去年要不是李欣然的老母亲他的老岳母上门求他,秦默才懒得替他说话。

秦默赶到吴水,成名杰正在等他。见了面,成名杰牢骚满腹说:“你这个亲戚,哪像个当领导的,简直一无赖。”秦默忽地黑下脸:“说谁就说谁,少给我扯什么亲戚。”成名杰这才发现秦默脸色不大对劲,忙换了口气说:“我也是让他气的,到现在一个字不交待,还老是拿老师的口气教训我。”

“那你就没一点办法?”秦默这次是很认真地问成名杰。

“我能有什么办法,一不能刑讯逼供,二不能涉案侦查,只能这么干熬着。”成名杰还想说下去,秦默愤愤打断他:“行了,你的意思我懂,如果真没本事,就让有本事的来!”说完,他夹起包,理都不理成名杰,愤然离开。

一下楼,秦默便给马其鸣打电话,说李欣然的事不能这么拖着,再拖下去,会出问题。马其鸣问出什么问题。秦默想也没想便说:“我怕他们审贼的跟贼串通一气。”马其鸣有点吃惊地说:“成名杰不是你推荐的吗,怎么,他也不可靠?”

“一句话说不清,总之得换人,而且要快。”

秦默这想法也是瞬间产生的,成名杰刚才说话的口气跟电话里判若两人,猛就让他起了戒心,他决计放弃见李欣然的打算,不过,成名杰必须换。

一听秦默口气,马其鸣知道又用错了人,可眼下这情况,能用的就那么几个人,换谁呢?

“让李春江来,对付李欣然,他有办法。”

“这不行,说好这案子由纪委管,成名杰是纪检委员、反贪局副局长,让他负责名正言顺,李春江去不符合程序。”

“现在还讲什么程序,再讲程序,我怕又要白忙活!”秦默是真急了,甚至顾不上跟马其鸣讲话的口气,等肚子里的火发泄得差不多,才猛然意识到语气爆了。

也难怪,他原想,成名杰这人可信,人品也靠得住,过去合作过几次,印象都很好,所以才力荐了他。没想这才几天功夫,成名杰就不像了,不只是不像,话语里面分明有另一种东西。联想到香烟事件,秦默忽然怕了,眼下真是谁也不敢信任。他已打定主意,无论阻力多大,一定要让李春江正面跟李欣然来一次较量。

李欣然的所作所为,李春江掌握得一定比他多,多得多。

可是话刚开了个头,李春江便坚决摇头。“不行,这绝对不行,他只是双规,如果我们一插手,就会乱,有人会拿这做文章。”

“我不管谁做文章,我只要他开口,是红是黑,他总得开口说呀!”

“老秦,你不要激动好不,这不是家务事,这得符合程序。”

“程序是人定的,如果他真有罪,我们就有权力调查。”

“可是目前还不能说他有罪。”

“没有罪你们老怀疑他干吗?每次总是第一个拿他开刀,要开就开呀,你们又怕。”秦默越说越激动,言辞里已有点怪罪李春江了。他潜意识里还是想证明李欣然没罪。

“老秦……”李春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跟秦默解释。是的,从逻辑上看,每次拿李欣然开刀是有点不太符合常规,当初他也这么跟车光远提醒过。但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三河的很多事儿,李欣然是个口袋系,这个系不解开,里面的乱麻便理不出头绪,这也是他上次调查中发现的。奇怪的是,初来乍到的马其鸣也是这想法,可见,李欣然这个瓶颈有多重要。

再往深里说,这一切,怕都跟小四儿有关,三河所有的网,都是这个小四儿一手编织的,网住的,不只是李欣然父子,但在三河境内,李欣然却是第一个跟小四儿扯上瓜葛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李春江正要跟秦默细说,老曾突然打来电话,说一辆挂着军区牌照的车将小四儿接走了,老曾问:“要不要跟踪?”

“车号是多少?”李春江紧问。

老曾很快报出一串数字。

“不要乱来,马上撤。”

一句话的功夫,李春江已惊出一头汗。过了好长一会儿,他仍惊魂未定:“老秦,你我要吃苦头了。”

秦默诧诧地瞪住李春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弄清原委,他也颓丧地倒在丁沙发上。

接走小四儿的,绝不是一辆谁想跟踪就能跟踪的车。上次事到关键处,也是这辆车,大大方方从宾馆接走了小四儿,紧跟着,一系列怪事儿便发生,先是袁波书记猛烈挨批,接着是秦默隐居二线,直到车光远被纪检委的同志带走,李春江还是如坠雾里。后来等吴达功主持工作,他才意识到,正是这辆车,让他们半年多的辛苦白费了,岂止白费,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八月的省城,空气越发的燥热,来自腾格里大沙漠的热浪将这座西北城市烤得要着火,一场遮天蔽地的沙尘暴将人们的心情弄得极为灰暗。

黄河岸边,桃花园里,厚厚的沙尘将满园风景击打成另一个样子,这座新开发的风景园,看上去一派颓废。

不远处,祁连山脉桃花山脚下,碧水兰亭静静的。这是省城最具时尚元素的一座小区,也是有名的富贵阶层休闲度假区,一场沙尘暴,让这儿变了味。

八号别墅里,汤萍正焦灼不安地等着主人。主人在通电话,她被送进来后,只简单打了个照面,还没等主人开口讲话,楼上的电话便响了。

他老了,简简单单一眼,汤萍便捕捉到这个真实的感觉。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低垂的眼袋让人不忍目睹那张脸。稀疏的头发已无力遮盖裸露的头顶,长长的一绺很辛苦地梳上去,但也无济于事。光亮的额上爬满无情的老年斑,每一粒都那么狰狞。尤其他的嘴,四下往下拖,像是收拾不住。男人一老起来,嘴竟是那样可怕。汤萍深吸了口气,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心有点暗淡。

看来,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没谁能阻挡住老去的步伐,也没谁能抗得过无情的风霜。他有六十好几了吧,也说不定,年龄这东西因人而异,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年龄有时是往下长的。但老是显然的,汤萍再次在心里强调了这个老,忽然就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的门槛远还没这么高,人也平和许多。三河那座红砖砌成的小院里,六月的紫老虎爬满竹架,那是一种怪诞的草,生长在靠近沙漠的地方,移到城市竟也能如此旺盛。汤萍跟着欧阳子兰,弓身穿过形似甬道的花架,看到花丛中盛开的一张笑灿灿的脸。欧阳子兰吟笑着介绍了她,汤萍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欧阳子兰笑着点头,而后便像老朋友一样拉开了家常。

那天他的目光始终像兄长或父亲一样端详在她脸上,他的年龄的确要比父亲大,当然官也比父亲高出几品,要不汤萍是不会缠着欧阳子兰向他说情的。

“想到哪儿去?”那天他这么问她,有点突然,有点让人喜出望外。

当时欧阳子兰还没把来意完全说明白,他的殷勤和主动真是让人感动,后来才发现,情况不是这样。

“听你的安排吧。”汤萍听到欧阳子兰这样说,心有些急,她是有目标的,就是冲那个目标而来。不过欧阳子兰接着道,“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好,希望能给她安排一份不是太累的工作,当然了,要是能多接触点人,那样更好。”

汤萍的心腾地落下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欧阳,她第一次发现,欧阳竟有如此不露痕迹的谈话艺术。

“是这样啊?”汤萍听见他略略惊讶了下,而后,那目光便又回到她脸上,这次长一点,也温柔许多,盯得她都垂下了脸。她的心鼓动着胸脯,使劲地跳,按不住,她感到那儿也落上了一双眼睛,很烫。这是汤萍第一次被男人看得紧张,她的脸红成一片。

欧阳子兰起身,像是很感兴趣地欣赏他屋里的古董,他不得不收起目光,起身引领着欧阳子兰。汤萍紧促的呼吸这才松下来。后来她才明白,救人是需要艺术的,不见得非要驳对方面子,欧阳子兰做得真是恰到好处。

那次之后,汤萍如愿以偿,去了想去的地方,当上了行署接待处的干部。偶尔地,他也到接待处转转,目光远比家里傲慢,居高临下地扫上汤萍那么一眼,然后随意问问工作,便消失了。汤萍琢磨不定,那时除了敬畏,对他没别的,汤萍不可能对谁都有企图,她的目标只是接待处,看中的是那些来来往往让三河陷入匆忙的人,汤萍希望有一天找到对自己有价值的人。对他,汤萍却是另一种态度,这态度跟欧阳子兰有关。

汤萍记得欧阳子兰说过这样一句话,是在得知她又一次跟他单独接触后,欧阳子兰似乎有点火,斥道:“你最好别对他抱有企图,记住了,跟他你是要付出代价的,惨重的代价。”

汤萍当然不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该对怎样的男人抱企图。她还没愚蠢到把自己当供品一样奉上祭台,她领的是欧阳子兰的情,如果说她必须要领这份情的话。对他,她只能抱以淡淡的微笑,这便足了,想得到别的,等着去吧。心气高昂的汤萍当年确是这么想的,她太年轻了,年轻便意味着傻,意味着对世事的不谙。果然,不久她便受到了惩罚,对年轻的惩罚。他再次邀请她时,她犹豫着,很想拒绝,可是实在拒绝不出,就含含糊糊地去了,是去他指定的另一个地方,她想不会有太大的事发生,大不了到时候把欧阳子兰抬出来。这么想着,她忽然有了底气。那天的气氛一开始很好,他关切地寻问着她的工作,后来又问起她父亲,一提父亲,汤萍的话多起来,甚至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其实他是很不愿意谈她父亲的,不过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等她说完,他淡淡地哦了一声,算是对她激情的回应。汤萍有些失望,原本想着他会顺着这个话题延伸下去,那么她很有可能得到另一份喜悦,关于父亲的喜悦。但是他没,他突然停止了谈话,甚至表现出一种近似于厌恶的冷漠。汤萍有点乱方寸,不知该怎么应对面前的僵局。就在她焦灼地思考对策时,他忽然把手伸过来,搂住了她。是搂,不是揽,如果是揽,兴许汤萍还能接受。

汤萍惊了一下,又惊了一下。因为他说出一句话,一句让汤萍想吐的话。

“难道你不想报答我?”

“来吧!”他又说了一句,便开始狂风暴雨似的掠夺她。对于掠夺这个词,汤萍是很敏感的,也是恨之入骨的,如果真要那个,她也喜欢轻风细雨式的,自己主动地献出去。她一把打开他,打到了脸上,她看见那儿有了红印,接近于血的颜色,她兴奋地说:“不要碰我,我会疯的。”

他捂着脸,惊愕地瞪着汤萍:“你敢打我?”

汤萍笑笑,叫了一声他的官衔,说:“你不希望我对着窗子喊吧?”

现在想起来,汤萍就有点后悔,人在年轻时候,是会犯许多错误的,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就是过高地估价自己,比之偶然遭受一次蹂躏或践踏,这种估价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代价更为惨重。

可惜晚了,那一巴掌便把汤萍将要付出的代价全扇了进去。他们的关系突然中止在那里,就跟汤萍前进的步子一样,永远中止在了那个晚上,为此她做了将近二十年的接待员,直到自己彻底地绝望,彻底地厌倦,才一声叹息地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

她的梦想只能依附在吴达功身上,或者,她迫不得已做了某种转嫁,想想,这是多么地悲哀。

电话终于打完了,这是一个漫长的电话,足足打了有一个小时。他拖着臃肿而松散的身子从楼上往下走时,汤萍停止了回忆,自动站起来。这一刻,汤萍竟羞臊得不知拿哪种目光看他。漫长的二十多年,她居然没能再看到他,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花巨额代价买他这张神秘的门票。汤萍一时感慨万端,数年前一伸腿便能做到的事情,曲曲折折绕了多大一个弯,想想,人生竟是这样荒诞。

他倒是表现得很大度,似乎早忘了当年脸上那团红。“坐吧。”他说。

汤萍怯怯坐下,远距离地视着他。一时之间,竟张不开口,因为要说的话实在是太难。

他替她解围。到了这岁数,他还懂得怎样替女人解围,可见他的功力有多深。“听说你爱人有了麻烦?”

“是。”汤萍赶忙点头。

“哦——”他轻哦一声,倒在沙发上,像是坠入了往事。

“是麻烦。”他又这么说了一声,然后微微闭上眼,很久都不再开口。

汤萍的心紧成一团,目光七跌八落,碎成一滩滩伤心的水,在他脚下殷红地盛开。

很久,他才睁了一下眼,问:“你的意思是……”

汤萍不由得起身,走近他,在那张沙发后立住,有点颤抖地说:“请您说句话……”

“哦——”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打算破釜沉舟最后一搏时,办法也就来了。汤萍根本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当时只有一个心思,豁出去,趁还能豁出去的时候,抓紧豁。她被这个心思鼓舞着,激动着,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至于怎么捧住他的额,伸出纤纤手指给他按摩;又怎么在轻松的按摩中将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全都成了一场梦,梦醒时候,她听到一句话:“今晚……你就不要走了。”

二十多年了,他最终还是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东西,尽管这东西已不再那么美好,不再那么纯洁,可毕竟,也是留在他心里的一片憾。

果然,他很遗憾地说:“老了,你也老了。”

次日,一个电话打到孙吉海办公室,一听口音,孙吉海站了起来。

“三河怎么回事,乱糟糟的,你这个常务副书记会不会工作?”“什么由不了你,由不了你要你这个副书记做什么?!该讲原则的时候就要讲原则,该替下面说话的时候就要替下面说话。好了,吴达功马上回去,那个秦默不是要退吗,让他退下来好了,你是管组织的,得有组织原则!”

放下电话很久,孙吉海的手还在发颤。不过,等他走进袁波书记办公室时,脸色已经很坚定了。

马其鸣一再要求,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乱,都不能失去方向,方向才是动力,方向才是战胜困境的武器。

孙吉海接到电话的同时,马其鸣也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三河可能要起点风波,要他有心里准备。马其鸣笑笑:“你们要是担心我,就让佟副书记把我原调走好了。”

不提醒倒罢,一提醒,马其鸣的犟劲上来了。接下来,他开始亲自督阵。

先是从王副身上突破,这家伙经过一阵子的审讯,已经有点顶不住,不过他还是侥幸地把宝押在潘才章身上,心想,只要潘才章不松口,他们还是有希望。

一见李春江和马其鸣,王副顿时蔫了。尤其李春江,王副打心眼里怕这个人。只要李春江狠上劲儿,十个潘才章也顶不过去,这把尖刀,插谁谁死。上次算是侥幸中的侥幸,这一次,怕没那么便宜。

果然,李春江一开口便掐住了他的命门,“王副,我知道很多事儿你都是被逼无奈,是潘才章硬拉你的。现在你该考虑清楚,是让潘才章把你当替罪羊供出来,还是你自己说出来,早说出来早主动,这点你比谁都清楚。”

王副还眨巴着眼睛,想从李春江脸上窥点什么,没想李春江丢下这句话,竟跟马其鸣走了出去。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内心困惑得要死。门外,李春江蛮有把握地跟马其鸣说:“他顶不过去的,他太知道让人当替罪羊的味道了。”马其鸣赞许的目光落在李春江脸上,他本来是揣着一肚子好奇想看看李春江怎么审人的,谁知刚开了个头,却没了下文。

第二天,马其鸣便得到消息,经过一夜的挣扎,王副垮了!

王副和盘托出了他和潘才章如何在看守所沆瀣一气、暗结私党、帮犯罪嫌疑人开脱罪行、收受不义之财的全部事实。据王副交待,仅三河公安内部,他们这条线上就多达二十六人,还不包括法院和检察院的。但是对童小牛一伙迫害致死苏紫丈夫陶实的事,王副却矢口否认,拒不承认有此事。

李春江看完笔录,跟马其鸣说:“他这是在玩众责难罚的游戏,一下子扯出这么多人,目的就是想难住我们,为他们争取时间。那事儿他当然不肯承认,因为童小牛只是他和潘才章的座上宾。”

“继续审讯,看他能顶多长时间。”李春江对负责此案的警员说。

与此同时,女警王雪那边也有了收获。经过将近一月的努力,装扮成卖豆芽的王雪终于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周翠花现在都亲热地喊她妹妹了。这天,王雪带着试探性的口气说,她男人出了点事,让警察抓了进去,求周翠花想个办法,帮帮她。已经完全没有戒心的周翠花一口应承下来,答应跟三叔说说,让三叔想办法。

“放心,这种事儿,三叔准能办。”周翠花说。

“好,就以这个法子,引三叔出来。”李春江兴奋得直夸王雪。其实王雪还没结婚,只是长相老气一点,加上又在基层工作,皮肤糙黑,所以自称有了男人也不会引起周翠花猜疑。再说了,说男人才能让周翠花同情,要是换了男朋友,没准周翠花还想给她另行介绍一个呢。

刘玉英醒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李春江赶到医院,李钰正指挥着护工和两个警员重新布置房间,病房里摆了十几盆鲜花,上面有送花者最真诚的祝福。看到李春江,刘玉英目光复杂地一动。要说,李春江跟刘玉英是打过交道的,当初调查李欣然,李春江找过刘玉英,就小四儿跟李欣然的关系问过她。没想刘玉英矢口否认,说她根本不知道小四儿是谁,再说了,她不想跟任何人谈李欣然。当时的刘玉英很痛苦,加上又知道李春江跟郑源是好朋友,越发对李春江有了戒备。这事儿李春江没跟任何人提,他相信,刘玉英心里有个死结,打开这个结,必须靠她自己。

李春江对刘玉英的康复表示衷心的祝福,刘玉英想说什么,嘴唇蠕动半天却没说出来。在她醒来的短短两个小时,护工和医护人员告诉了她许多,她知道,如果没有李春江他们,这阵她已在另一个世界陪着死也不想见到的周传海了。

李春江将消息告诉郑源,郑源在电话那边也是很高兴,不过他提醒李春江,少打扰她,有什么事等她彻底恢复好再谈。李春江笑笑:“放心,我会当好护花使者的。”

“去,还护花哩,少寒碜。”郑源警告李春江,“少拿这事穷开心,有机会,我会告诉她真相的。”

李春江忙说不是那个意思。

李春江跟李钰重新交待了下工作,而后走出医院,径直朝吴水县黄花镇赶去。

昨天晚上,负责在黄花镇审讯朱三强的警员报告,说意外抓到了一个叫骆驼的家伙,这人以前在吴水卖过白粉,事发后跑了,外面混不下去,又跑来找朱三强,没想撞到了枪口上。

李春江赶到时,对骆驼的审讯刚刚结束。据骆驼初步交待,他跟朱三强都是范大杆子的人,但他们都没见过范大杆子,是一个叫老鼠的人拉他们入的伙,老鼠是他们的头儿。问老鼠的下落,骆驼说他也好久没见了,自打上次出了事,道上的人都不跟他联系,他也怕被道上灭掉,所以躲在一个叫阿拉右旗的地方替人背煤,可他实在受不了那份苦才悄悄跑来,看能不能在附近找个活下去的办法。

“那他认不认识小四儿?”李春江问。

“据骆驼交待,小四儿这名他听过,但人一次也没见过。他还说,小四儿并不知道朱三强跟了老鼠,要是知道了,会下狠手的,小四儿最恨手下背着他做事。”

听完警员的汇报,李春江心里一片疑惑:“这么说,朱三强卖毒品小四儿并不清楚?”

“是。朱三强交待,这活他是偷着做的,起先是帮红红她们弄一点,后来几个跟红红有染的男人出高价让他弄,他便忍不住伸手做了。不过他们瞒得很紧,小四儿居然没闻出气味。”

难道说小四儿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李春江越发困惑,随着调查的深入,线索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复杂。这个“他们”到底指谁,李春江自己也说不准,但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在三河,一定有几股势力混存,他们各自为阵,有时互相利用、互相穿插,但更多时却独自为营。现在基本可以判定的是,潘才章一伙跟范大杆子没关联,如果小四儿也跟范大杆子没关联,那么至少有三股势力需要面对。三股啊,怪不得马其鸣一再提醒他和秦默,绝不要让到手的这些线索给搅混了,一定要分清水是水,泥是泥。

接着再审,骆驼交待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说他临潜逃那天,看见老鼠跟李华伟在一起,好像请公安局的强哥吃饭。他说老鼠跟李华伟关系很不一般,老鼠的妹妹就在李华伟的公司当公关。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李春江马上在电话里跟秦默商量,要求调老曾过来,突击审讯李华伟。秦默表示同意,不过从语气里,李春江还是感受到秦默那份不愿表露的痛苦。

说到底,谁都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出事。

华欣公司董事长李华伟被秘密转移到一个地方,等他再次坐到强光灯下时,发现审他的人变了,这个可恶的曾老黑他认识,这是被道上的弟兄们发誓要大卸八块甚至十六块的混帐魔头。

李华伟暗自紧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老曾喝了一声。

奇怪,李华伟居然听话了,一改往日的威风样,乖乖抬起了头。

“还是不想说,是不?”老曾问。

“想让我说什么?”李华伟强压住心慌,口气俨然像是在反审老曾。

“还想装是不?还想挺是不?好,我让你装!”老曾说完,命令手下的警员把强光灯往下拉。李华伟高叫起来:“你这是刑讯逼供,我要告你!”

“告我,怕你小子永远也没这机会了。”老曾突然露出一股匪气,“烤,我看你小子有多硬!”

强光灯巨大的光束烤在李华伟脸上,坐惯了空调房的李华伟哪受得了这个,只见豆大的汗珠很快从他脸颊、额头往外冒,不大功夫,他就像是要虚脱过去。

“姓曾的,你……你……”

老曾嘿嘿一笑,点上烟,悠然地抽起来。两个警员有点怕,不安地拿眼神望他,老曾一怒脸:“望啥望,再往下拉,不说话直接往他脸上放。”

两个警员刚要往下拉,李华伟挺不住了:“我说……我说……”

人总是有软处的,就看你以什么方式制他。

几乎同时,另一组干警也在突击审讯。叫芳芳的一看警察撞开门,就知道全完了,躲不过去了。自从李欣然被带走,老鼠的妹妹芳芳整天都在恶梦中,她不敢逃,也没处可逃,哥哥老鼠杳无影踪,死活不得而知,她一个女孩,往哪逃?只能躲在家里,乞求老天爷饶过她,或者李家父子能平安出来,再供她过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想不到,警察还是找上门来,倾刻间,芳芳的世界就垮了。

女人跟女人不同,有些女人外表柔弱,内骨子里却是钢、是铁,是百折不悔的精神。芳芳这样的女人,内骨子其实比外表还柔嫩,还弱不禁风,要不她也走不到今天。

还没等怎么细问,芳芳就稀里哗啦全给交待了出来。

芳芳是让哥哥亲手送给李华伟的。按哥哥老鼠的说法,只有跟上李华伟这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当时芳芳高中刚毕业,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像她这种家庭背景,父亲是下岗工人,母亲在大街上卖油条,想找工作比登天还难。芳芳又不愿风里雨里地跟着母亲去挣那份辛苦钱,索性听了哥哥的话,去给李华伟当公关。这一当,芳芳才发现,这个公关其实跟婊子差不多,只不过陪的男人相对固定一点。不过芳芳乐意,再怎么说,她也是在高级宾馆或豪华歌房里陪的,而且总有花不完的小费。对一个出身在社会底层的女孩来说,你还真指望有人把你当金枝玉叶捧着?

芳芳最初陪的只是李华伟一人,那时候她还有过梦想,傻兮兮地想着能给李华伟做个二奶啥的,名声也好听点。后来,后来……反正就那么回事,李华伟把她当成了高级马桶,哪个当官的或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看上了,就让他上一下,李华伟说,这叫资源共享。

共享个头!芳芳有时也骂一声,是在那些家伙不拿她当人的时候,不过更多时,她是听话的、乖的、温顺的。因为除了金钱,李华伟还送给她一样东西:暴力。

芳芳怕暴力。

据芳芳交待,李家父子跟黑道上很多人有来往,这是她陪客人时悄悄记下的。范大杆子是李华伟的常客,睡过她,每次都带给她跳楼或吞下毒鼠强的强烈愿望。范大杆子每次来时身份都不一样,忽儿是军官,忽儿是司机,忽儿又是羊皮贩子,但到了床上,他的狠毒是一样的。

芳芳说,范大杆子一定跟李家父子有交易,具体啥交易她就不知道了。

小四儿芳芳也见过,是在李欣然家里。有次李欣然叫她,她去了,事到中间有人敲门,李欣然吓得将她藏在衣柜里,差点没将她憋死。后来她偷偷溜出来,隔着卧室门,偷听到李欣然跟小四儿的谈话,小四儿让李欣然想办法将一个叫罗七的人弄出来。

“畜牲!真是禽兽不如!”李春江已让愤怒填满了整个胸膛,拳头用劲砸在桌子上。父子俩轮换着糟蹋一个女人,世上有比这更无耻更没人性的吗?

将李华伟的供述和芳芳交待的情况对照起来,李春江初步得出判断,华欣商贸公司很可能是范大杆子在吴水的大本营,甚至毒品加工基地也说不准。但随后对华欣商贸公司的搜查却让李春江失望。华欣公司并没查到任何有关毒品交易的证据,它所有的商业往来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家公司主要从事农用三轮车的销售和农副产品交易,账目齐全,就连会计事务所的专家看了也挑不出刺儿,而且它的纳税一直位居同类企业之首,是吴水民营企业的纳税典型。对所有的库房进行搜查后,也没找到李春江怀疑的东西,李春江一时有些气馁,是不是判断又出了错?

马其鸣倒是很乐观,他说:“你别愁眉苦脸的,应该庆贺才对,我们总算揪住了李欣然这只老狐狸的尾巴,接下来,可以名正言顺收拾他。”

很快,关于罗七的调查也有了消息。罗七本名罗得旺,曾是省医药公司驻三河的销售代表,三年前罗七到吴水收账,夜里在红码头歌舞厅唱歌,跟吴水几个小混混为争小姐发生口角,双方打了起来,酒后失态的罗七顺手操起啤酒瓶,将一姓曹的地痞打成深度脑昏迷,差点死掉。后来经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但人成了傻子。罗七当夜便被带到公安局。半年后吴水检察院要以重伤害罪起诉罗七,不知怎么最后又以防卫过当免予起诉,只罚了三万块钱。

“马上找当事人核查,一定要从这案子打开缺口,找到李欣然跟小四儿合谋犯罪的证据。”马其鸣命令道。

一张网很快向李家父子撒开,马其鸣跟李春江都有些激动,独独秦默,心里是那么的苦涩。

这天,秦默年近八旬的丈母娘又来看他。老人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只是腿脚还听使唤。自打妻子横遭车祸,老人便很少来找他,去年也是迫不得已才求到他门上。老人有两个儿子,李欣然是老大,小儿子现在还在乡下,跟鼍人同住。她是前两天才听说老大又出事的,这次还有孙子,小儿子一直瞒着她,不敢说。老人唏嘘了一阵,抹把泪,哽咽着说:“这是命,我的命,尿一把屎一把把他拉大,没享他一天福,临到头了,还是扯不完的心。”

这一次,老人没再求秦默什么,秦默真是怕她再张口,可老人要回去时,他心里却又酸酸的,老人什么也不求,反而让他更不安。

秦默要派车送老人,老人执意不肯,说她腿脚还行,挤班车也就半天工夫,不添麻烦了。说着,老泪已从干涸的眼睛里纵横出来。

秦默扭转身子,硬撑着没让泪流出来。望着班车一摇三晃地离开三河,秦默忽然想:人生儿子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扯不完的心?

就在马其鸣和李春江暗暗兴奋的当儿,沙漠里传来不幸的消息,叫杨四的男人死了!

尸体是一个羊倌发现的,大约离沙漠农场六十里的地方,有个叫沙湾的村子,那口井就是沙湾人以前用过的,干了有好几年了。羊倌赶着羊回村,一阵沙尘刮来,两只羊不见了,羊倌叫来儿子,把他吊进井里,果然找见了两只羊,不过,羊倌也吓坏了,他踩着了尸体。

尸体已经腐烂,据法医判断,叫杨四的死了大约有二十天。从尸体己无法判断死者是否遭受侵害或袭击,是他杀还是失足掉进枯井一时还得不出结论,衣物里也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除了可怜巴巴的一卷碎钱,再就是一包廉价香烟。不过他的衣袋是撕烂的,这一点引起李春江的注意。

为了尽快查明杨四的死因,警员们兵分几路,在沿途一带展开调查,看那些日子里有没有人跟杨四接触过。再者,就是查清这一带有没有人认识杨四。

凭直觉,李春江断定杨四是遭了暗算,拿他在沙漠里放羊的经验,不可能失足落入枯井。一个在沙漠里放了四年羊的羊倌,哪儿有个坑坑洼洼都应该辨得清清楚楚,何况那么大一口井。其次,死亡时间也令人生疑。沙漠农场一出事,不少神经都被牵动起来,这个时候不能不说没有杀人灭口的可能。

想到这儿,李春江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叫来老曾,要他迅速安排力量,最好是卧底,贴身跟着李三慢,以防不测。

紧接着,他又叫来王雪,将事态的复杂性再次强调一遍,要求王雪一定要保护好周翠花,并尽快拿到铁的证据。

杨四的死亡让李春江陷入巨大的不安,如果真是杀人灭口,证明对方行动远比他们快,而且手段十分残忍。面对如此复杂的形势,他渴望能说服马其鸣,尽快将斗争公开化、明朗化,团结一切积极力量,跟暗藏的几股势力做斗争。再这么保守下去,怕有更多的生命处在危险之中。

没想马其鸣坚决反对。这天的马其鸣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冷不丁冲李春江说:“难道你没嗅出什么吗?”李春江被他这话问愣了,一时有些结舌。马其鸣接着又说:“春江,你我得做好长期暗中斗争的准备啊。”

李春江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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