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世界满是苦难
第一节
“偷那个吧。”
走过涩谷地下街的时候,萨布用手肘撞了撞伊昂的肚子旁边。伊昂视线游移寻找,萨布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指着地下街尽头处的杂货店。
那家店不止贩卖旅行袋、折叠伞等日常用品,也卖些布偶、钥匙圈、T恤,什么样的杂货都有。店里放不下的商品,都摆到地下街通道外来了。
伊昂不懂萨布说要偷什么,以混浊的眼神转向他。他好久没有来到人群之中,从刚才就一直撞到路人。每次撞到人就被猛力推开,用一种怀疑他嗑药的眼神看待,或露骨地露出闻到臭味的样子。
长久住在地下,就会失去地上的平衡感,腿力变得衰弱,而地下独特的臭味似乎也会渗透到整个身体。灰尘、污水,还有发霉的臭味。伊昂也不例外。
“要偷什么?”
“太阳眼镜。”萨布不耐烦地说。
萨布每三天会循着第一次带伊昂的相反路线出到地上,负责帮人跑腿当差,或是扒窃。所以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是穿着迷彩背心的萨布白皙的肤色很醒目,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孱弱。
自己也像他那样吗?伊昂心想。可是别人怎么看自己,他完全无所谓。
伊昂这半年一下子长高了。衣服已经穿不下,他擅自拿了大佐留下来的衣服穿,头发也任意生长,束在后头。今天他穿着大佐的白T恤和口袋裤。
“萨布,你要太阳眼镜干嘛?”
“笨耶,对住在地下的人来说,盛夏的太阳很刺眼的。”
萨布精明地观察着周围低声说。伊昂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也对。”
伊昂已经渐渐忘了地上是什么样的世界了。在伊昂内心,世界只存在于数百卷的影带之中。
有时候是蔚蓝的晴空中沙尘漫舞的沙漠,有时候是雨点纷飞的霓虹灯晕渗的黑暗街道,有时候是苍郁的植物遮蔽眼前的丛林。
伊昂被影带的世界吸引,只想待在那个世界。影带的映像魅力十足,甚至忘了原本让他沉迷的漫画。
可是影带里的世界充满了苦难,总是会发生问题。有时候是高性能直升机坠落到敌阵、有时候是冤枉被捕的男子必须在监狱里度过几十年、有时候是被迫送上战场的男人无奈地彼此厮杀、有时候是再也没有婴儿出世的绝望世界。然后心爱的对象从人们的手中滑落,轻易地殡命。
对伊昂来说,那毫无道理的世界才是他的世界,即使偶尔为了干活或训练出去地上,他也宛如置身梦境,飘飘然地没有现实感。
“我来示范。”萨布若无其事地走近呈白塔状的货架。上面插了许多太阳眼镜。
萨布假装在挑选旁边的打火机,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绿色镜片的太阳眼镜,塞进口袋里。
萨布顺利成功,催促伊昂也如法炮制。伊昂无可奈何,也走到店门口。结果女店员从里面匆匆忙忙来到门口。是从伊昂的表情察觉有什么不对劲吗?伊昂立刻罢手,耸了耸肩。
“搞什么,你不干吗?你这家伙真的就只有一张嘴皮。”
萨布鄙夷地说。伊昂也知道大佐死去以后,萨布一直不原谅他。
“无所谓。”
这话已经成了伊昂的口头禅了。他真的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也注意到每次他说这句话,周围的人就露出厌恶的表情,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自己也无法克制。也就是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无所谓了。
伊昂跟着萨布慢慢地走上通往地上的阶梯。熟悉人工照明的眼睛被盛夏的太阳一照,泪水一下子涌出,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那异样的暑热与湿气教人消受不了。身体已经熟悉了地下干冷的空气,盛夏的酷热让他几乎晕眩。伊昂掩住双眼,为东京盛夏的残酷而叹息。
“伊昂,所以才叫你偷太阳眼镜啊。”
伊昂点点头。就算是便宜货的太阳眼镜,总是聊胜于无。
“借你。”萨布把刚偷到手的太阳眼镜递出去。伊昂也没道谢,戴上太阳眼镜。
“绿色世界。”
看起来一片绿的世界让伊昂兴奋不已,他甚至没发现萨布正不满地看着他。
伊昂加入夜光部队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大佐一下子丧命,再加上得知根本没有铜铁兄弟,伊昂意志消沉,镇日哭泣。可是随着时间过去,伊昂的眼睛再也不曾湿润了。知道过去形同无物以后,他就像忘了泪水是何物,整个人变得又干又冷。所以对于因为刺眼而流出液体的眼睛,他自己都感到惊奇。
伊昂怀着新鲜的心情站在道玄坂的十字路口眺望周围。红绿灯变换,众多行人开始走过复杂的大型路口。看着这个光景,伊昂试图想起自己露宿街头时是怎么克服盛夏时日的。
公园村的喷水池变成淋浴处,深夜的泳池成了对管理处绝对保密的澡堂。男人每到凉爽的夜晚就四处寻找过期的便当:酷热的白天则为了保存体力,躲在树荫下睡觉。可是夏季时,整个公园村总是闹哄哄的,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伊昂听到吉他声,回过头来。炎炎日头下,人行道一隅有对年轻人搭档正在弹唱吉他。歌唱得很烂,但吉他弹得很棒。
自从见到锡以后,伊昂就喜欢上吉他,所以他停下脚步聆听。喜欢音乐的萨布也一起听。
伊昂和萨布听得很专注,也有愈来愈多路人停下脚步。演奏结束,钱币被投进倒放的帽子里。
“谢谢你听我们演奏。”弹得一手好吉他的男子向伊昂道谢。
“吉他弹得很棒。”
伊昂坦率地说。要是唱歌的话,锡唱得好太多了。伊昂好几次跟着送食物的荣太去找锡。和锡说话,听他唱歌,是地下防空洞生活中的乐趣。
“因为你们停下来听,听众才会增加。”
男子把吉他收进盒子里,将一个三角形的薄塑胶片递给伊昂。
“这是什么?”
“弹片。给你的谢礼。”
伊昂盯着掌中的弹片。把它送给锡吧。锡一定会很高兴。想到这里,伊昂喜不自禁。这绝对不是“无所谓”的事。
“咦,这不是伊昂吗?”
突然有人拍伊昂的背,他回过头去。那里站着一个束起黄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名字。
“是我啊,凯米可。”凯米可穿着白色背心和牛仔热裤,站在伊昂面前。
和凯米可变得亲近,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天气突然变冷,所以凯米可穿着黑色外套到置物柜店来拿羽绒外套。穿着夏季服装的凯米可因而看起来像个陌生女人,可是伊昂的困惑还不止如此。仿佛好不容易就快遗忘的过去突然出现在眼前似的,那种不安让伊昂茫然伫立。
“怎么了?你忘记我了吗?”
凯米可不耐烦地紧盯着伊昂太阳眼镜底下的眼睛。伊昂慌了手脚,回望萨布,但萨布好像迅速藏身到暗处去了,不见人影。
凯米可带着两名年轻女保镖。两人体格都壮得像男人,短短的头发染成金色。其中一人牵着不到两岁的小男孩。是凯米可的孩子吧。
“你是伊昂吧?干嘛不回话?”凯米可逼问。伊昂支吾起来。
“我才不认识你。”
“什么?口气放尊重点,她可是咱们妈咪们的头儿凯米可大人呢。”
女保镖凶道。凯米可伸手制止,继续说了:“伊昂,你之前都跑哪去了?听说你加入了地下帮?最上沮丧得要命了呢,他说你跑到地下去的话,就掌握不到你的消息了。”
在伊昂虚渺的记忆中,最上这个名字总是伴随着怀念与痛楚。伊昂有股想要询问最上近况的冲动,但他按捺下来,仍旧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那是什么态度?我可是在担心你耶,有够火大的,眼镜拿下来!”
凯米可生气起来,伸手一把打掉伊昂的太阳眼镜。伊昂闪避不及,太阳眼镜掉到人行道上。
伊昂的眼睛突然暴露出来,盛夏的白光刺了进去。泪水泉涌而出。伊昂用双手掩住眼睛。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凯米可飞快地瞥到伊昂的脸,一脸吃惊地后退。地下防空洞没有镜子,所以反倒是伊昂被凯米可的反应吓到了。自己有了什么惊人的变化吗?
“伊昂,你简直变了个人。你的眼睛颜色变得好淡。原来你真的住在地下。”
凯米可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些。伊昂双手覆着眼睛,慌忙拾起太阳眼镜戴上。可是掉落的冲击把左边的镜片震出了许多裂痕。左眼的世界变成了战裂的绿色。
“你不见以后,出了许多事。你知道手枪婆病倒了吗?”
伊昂吓了一跳,忍不住反问:“她怎么了?”
“脑血管破了。人还活着,但意识没有恢复。”
“什么时候?”
“差不多三个月之前吧。”
是他害的。手枪婆的前夫大佐会死,也都是他害的。伊昂心跳加速。就像手枪婆说的,他把周围的人全拖下了水,一路往地狱前进。
伊昂闭起右眼,凝视凯米可。凯米可的脸是绿色的,布满了细碎的裂痕,令人不忍卒睹。伊昂急忙闭起左眼。
“置物柜店怎么了?”
“关了。大家都很困扰。”
最上的信也不见了吗?他本来还抱着希望:心想或许有一天可以去取回放在三十八号置物柜里最上的信。
“最上呢?”伊昂终于提起最上的名字了。凯米可一脸严肃,瞪着道玄圾彼方的天空。
“最上从涩谷消失了,大概回大学了吧。”
永远失去了最上的信,还有最上的“依恋”。伊昂怀着空虚的心情点点头。地上果然也充满苦难。伊昂头一次感觉影带的世界与地上的世界毫无二致,偷偷地叹息。瞬间,他感觉影带世界顿时魅力全失。
隐约有股地下的臭味。灰尘、污水与霉菌的气味。伊昂回头,萨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他耳边呢喃:“集合时间到了。”
“我得走了。”
伊昂低喃,结果凯米可以强硬的语气打断他:“伊昂,回公园村来,离开夜光部队那种不正经的地方。那帮人没一个好货。”
伊昂没有回话,跑了出去。行人害怕戴着一边龟裂的太阳眼镜的伊昂,纷纷走避。
夜光部队正要前往国道二四六号线沿线的一栋老大楼涂鸦。那里的住户不肯迁移,屋主为了骚扰而委托了夜光部队。负责画图的和尚应该已经到了。
伊昂拼命跟上走在前面的萨布,但一下子就被人行道的高低差绊到,撞到路人的肩膀,差点跌倒。
伊昂停下脚步。他闭起右眼,用左眼看街道。一切都龟裂破损的绿色世界。可是用右眼看,就是人们在耀眼的盛夏阳光下悠闲漫步的涩谷街头。两只肉眼一起看,就是现实。而这个现实是多么地魅力无穷啊。
“萨布,我要回去!”伊昂把太阳眼镜扔到地上,朝前面的萨布怒吼。
“等一下,伊昂!你要抗命吗!”
伊昂听见萨布的叫喊,但他依然回过身去。他跑下通往附近地下街的阶梯。
然后他从员工厕所的门开始走下通往地下深邃的阶梯。脚底差点打滑,吓得他心里一凉。照这个样子,他总有一天会摔下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面死掉。
“你会掉进深渊死掉”。
回过神的时候,伊昂正不停地反复唱着夜光部队的主题曲。他突然想见锡了。得把弹片拿给他才行。
伊昂没有回总部,直接往锡的住处走去。他记得路。
“锡,你在吗?我是伊昂。”伊昂来到锡居住的房间,出声唤道。
黑暗中很快地响起和弦的声音。两人熟识之后,锡为伊昂编了代表他的和弦。伊昂的和弦既悲伤又复杂,是很美的音色。
“嗨,伊昂。难得你一个人来呢。已经记得怎么走了?”
“嗯,勉强。我想要把这个给你,帮你带来了。”
伊昂把弹片塞到锡的手中。锡吃惊地用一手握住,发出欢呼:“是弹片!”
“是啊。今天在涩谷唱歌的人给我的。”
“我好高兴。”
锡开始用弹片弹奏起吉他。音色变得清晰,强而有力且美丽。锡说了:“我做了你的主题曲。我唱给你听。”
前奏开始了。可能是前奏还没定调,重弹了好几次,持续很久。伊昂在水泥地坐下,闭上眼睛。或许是累了,有点困。半梦半醒间,锡的歌声响起。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
Ion,Ion,Ion。
是爸爸,是妈妈,在叫我的名字。
好想见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
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去见你们,等我。
Ion,好心的大人抱紧我。
Ion,Ion,Ion。
是爸爸,是妈妈,抱起小小的我。
好想见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
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去见你们,等我。
在恍惚中聆听着,伊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好心的大人”指的原来是父母。自己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呢?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最上的问题再次浮现。伊昂这么回答他:“不知道。我一开始就没有父母。”
最上很吃惊,但伊昂真的不晓得自己的父母。房子里有许多大人,却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什么样的女人生的、什么样的男人是他的父亲。他把其他孩子视为“兄弟姐妹”,而大人全都是“大人”,像这样生活。
好心的大人有两个,爸爸和妈妈。所以代替他的父母的,是铜与铁,他才会把铁看成两个人吗?或许他在内心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也说不定。是那本绘本吗?有一本孩子竞相抢着读,被抢得破破烂烂的绘本。那本书上画着孩子与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幸福家庭。但有一天那本书不见了。
伊昂被自己的发想吓到,他赫然跳了起来。锡似乎察觉了动静,担心地问:“伊昂,怎么了吗?”
歌早已唱完,锡正在反复弹奏各种旋律,或变换调子练习。
“没事。听着你的歌,我想到了一些事。”
“你想到什么?”
锡抱着吉他,在伊昂旁边坐下。
“铁只有一个人,我却看到铜这个兄弟的理由。”
“为什么?”锡柔声问。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我想要‘好心的大人’。可能是一种补偿吧。”
伊昂的话尾因为害羞而变得模糊。他害臊地笑,锡摸索着触摸他的肩膀。锡的手很小。锡应该比伊昂还要年长,看起来却很年幼。
“你觉得害羞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嗯,总觉得很丢脸,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你还是小孩子啊,伊昂。你大概十五岁吧?的确是个孩子啊。”锡笑道。
“那锡几岁了?”
“大概已经十八或十九岁了。我是被抱来的,所以不知道。”
“被谁从哪里抱来的?”
“不知道,没问过。”锡耸耸纤细的肩膀。“听说是从地上被绑架,关在地下的。是住在地下的人把我养大的。”
“好可怜。”伊昂呢喃。
“以前的事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有吉他就好了。可是你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很多呢。嗓子也粗了,身体变壮了。”
“感觉得出来?”
“嗯,声音变成从上面传来。”
伊昂听着锡的回答,把鼻尖埋进T恤袖口。大佐的T恤传来些许成年男性的味道。伊昂喜欢和锡像这样谈话。接触到锡的温柔,他感到平静,也可以察觉自己无意识中在追求的是什么。
“今天我上去干活,去了好久没去的涩谷街头。我有几个月没上去了呢!”
“哦,涩谷。我没有去过,听说就在附近。”
伊昂忍不住仰望。虽然身处地底宛如体育馆般巨大的水泥空间,但照明口(有伊昂手里的手电筒,光照不到的天花板只是一片无尽的深浓黑暗。
“真不可思议。在这遥远的上方,有马路、有大楼、有车子在跑、有人在走。”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伊昂在心里接着说:有百轩店的国际市场,里面有手枪婆的置物柜店,有天空。因为睽违许久见到了凯米可,他的心完全被涩谷的街道给迷住了。
“然后呢?说给我听。”
锡以开朗的声音问,伊昂犹豫起是不是该说出置物柜店手枪婆的事,还有最上和凯米可的事。
锡拥有宛如吸收声音与光的黑暗般深沉的心,所以伊昂总是忍不住想说出一切。当伊昂说出形形色色的事,锡就会在某一天把它变换为美丽的旋律与歌词,唱给他听。伊昂才总算认清自己内心的烦恼与疑问究竟是什么。
伊昂下定决心说出来。
“你知道我以前是住在涩谷公园村的游民吧?”
“嗯,之前听说过。”
“在那之前,我待在儿保中心。你知道儿童保护中心吗?”
“嗯,我知道。把许多孩子聚集起来,让他们住在一块儿。很糟糕的一个地方,对吧?铁也说他来到这里之前,是待在那样的机构。怎么了吗?”
锡慢慢地拨动吉他。伊昂像是被声音吸引似地开口:“我逃离儿保中心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可是有人一直惦记着我,对我很好。我不晓得被那个人救过多少次。那个人叫最上,是‘街童扶助会’的NGO。就像铁教我的,我把最上当成唯一一个‘好心的大人’,有些依赖他。后来中间出了很多事,我开始讨厌最上。他很担心我,拼命地找我,我却甩开他,加入了夜光部队。我今天听说最上已经不在涩谷了。他担心我,还写信给我,我却丢了信。”
“你在后悔。”
锡弹着吉他,一次又一次点头说。自己现在说的事,锡迟早也会把它写成歌曲吧。锡认真地聆听,这让伊昂安心,他下定决心说了:“对。而且我为了加入夜光部队,把从置物柜店老太婆那里抢来的手枪当成了献礼。可是那把枪本来就是大佐的。”
伊昂语塞了,锡以沉稳的声音说了:“伊昂,我懂。你不必说了。”
“不,锡,不只是大佐而已。我今天听说置物柜店的老太婆也生病了。都是因为我抢了她的枪。”
“不是你害的。”锡温柔地劝慰着。
“不,就是我害的。我打开了不好的门。”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你或许也是从什么人打开的门里生出来的,你没有责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哦,有个叫凯米可的女人,我碰巧遇到她。”
“凯米可?”锡呢喃。
“你认识她?”
锡没有回话,开始拨吉他。是一首曲调激昂的歌。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被扯裂的心好痛,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吗?孤单一人,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锡唱到一半就停了。伊昂怀着感动听着。
“好棒的歌。这是谁的歌?”
“和尚。”锡有些顾忌地说。“是在唱他跟凯米可的事。他们两个以前是一对。”
和尚画的果然是凯米可和她的孩子。
“那么那孩子是和尚的孩子吗?”
锡点点头说:“可是凯米可不想让孩子变成暗人,所以离开了。”
伊昂想起凯米可手指上的蓝色刺青。
I LOVE CHEMI
“我生小孩的时候,决定从今以后只爱我自己。是那时候的纪念。”
那段话的意思是,凯米可在决心去爱自己之前,是更爱和尚的吗?从深远地下伸出的芽,宛如在地上绽放似地相系在一起,这让伊昂受到冲击。他益发想念地上了。
“怎么了?伊昂。怎么不说话了?”
对他人动静敏感的锡把看不见的眼睛转过来。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凯米可跟和尚交往过。”
“凯米可还是一样可爱吗?”
“嗯。”回话之后,伊昂想起龟裂绿色镜片中的凯米可。不只是可爱,看起来也像是可怜。
“我变成暗人以前,见过才十六岁左右的凯米可。是和尚把她带来这里的。她非常怕黑。”
伊昂觉得他可以理解凯米可的恐惧。对凯米可而言,充满死亡气息的地下世界一定是个痛苦的地方。
“铁也见过凯米可吗?”
“不,铁没见过她。铁的行踪飘忽不定。”
伊昂感到失望。他本来心想,如果铁和凯米可在哪里见过,他会很高兴。可是想起锡为铁做的歌,伊昂心情沉到了谷底。铁移动的方法,是废材做成的小舟吗?
“我听说凯米可成了母亲集团的领袖?”锡拨弄着吉他问。
“嗯,她是妈咪们的领导。她们势力非常庞大。今天她带了两个保镖呢。”
“我想也是。”锡停下弹吉他的手。
“为什么?”
“我想凯米可害怕遭到和尚报复。”
伊昂介意起和尚总是插在皮带上的手枪。自己带到地下世界的巨大灾厄。
“和尚恨她吗?”
“不,和尚还喜欢着她。”
此时黑暗中响起巨大的声响。
“不要谈论我。”是和尚的声音。
“和尚,你在啊?”
锡一点都不慌张。他一个音一个音,仔细地用弹片弹着代表和尚的和弦。
“和尚,伊昂今天给了我弹片。”
和尚没有回话。强光靠近过来。和尚持有的手电筒发射出来的光,比任何人的光都要亮白、强烈。伊昂觉得刺眼地用手遮眼。他想起在涩谷街头被阳光照射的事。
“伊昂,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今天没有出任务,临阵脱逃。萨布向我报告了。”
“对不起。”
伊昂站了起来。他总算长高到和尚的下巴一带了,可是怎么样都比不过和尚魁梧的上半身。
“你不许离开房间,关禁闭直到我准你出来为止。”
没办法的事。伊昂点点头,被和尚瞪了。
“回话!”
“遵命。”伊昂答着,看和尚的眼睛。他深绿色的美丽眼睛也被凯米可带着的幼儿继承了吗?早知道就看仔细点了。
“好心的大人”是爸妈,从锡那里得知这件事以后,伊昂突然无比介意起父母的存在来了。从父母继承的事物。我从谁那里继承了什么吗?
“你在看什么?”和尚不愉快地问。
“看你的眼睛。”伊昂不为所动地答道,和尚冷不妨双手揪住伊昂的T恤衣领。
“绿色的眼睛很怪吗?”
“不,我觉得很美。”伊昂脖子被勒住,边喘气边答。
“别这样,和尚。”小个子的锡插进来。
“你不要多话。这是夜光部队的问题。”
“和尚,你太顽固了。如果你可以更柔软一点思考,凯米可就不会离开了。”
“叫你别多嘴!”和尚对锡吼道。锡轻巧地退开,唱起和尚的主题曲。
为什么你要逃离我?被扯裂的心好痛,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吗?孤单一人,为什么你要逃离我?
“闭嘴!”和尚抢走锡的吉他,砸在水泥地上。琴颈折断,琴身碎裂。然而锡却不停地唱着副歌。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锡最珍爱的吉他被夺走了。伊昂愕然,注视着站在那里不停歌唱的锡。
“过来,回总部了。”
和尚粗暴地抓起伊昂的手臂。伊昂被和尚拖也似地跨出脚步,但锡依然不停止歌唱。
“锡,你还好吗?”伊昂发问的瞬间,被和尚掴了一巴掌,差点摔倒。只剩下锡的歌声在黑暗中回响。
求求你,留在我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两人走在高压电缆旁的狭小通道上,伊昂责怪和尚。
“和尚,你太过分了。你毁了锡的吉他,锡就一无所有了。”
和尚不发一语地走着,但他的背明白地诉说着拒绝。
“我要被关进大佐的房间了,没办法帮锡弄到新的吉他。你帮他弄把新的吉他吧。拜托你。”
和尚回头,揪住伊昂的T恤衣领。他勒住伊昂的脖子,把他的脸推到电缆旁。伊昂抵抗,但抗拒不了和尚的力量。
“不许再命令我。我在这里把你一推,你就会变成一块焦炭。”
伊昂的脖子被勒到即将昏厥的时候才被放开。他倒在通道上,望着和尚叉着两腿站立的脚。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和尚插在腰间的手枪。他头一次想要把枪从和尚身上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