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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鬼屋婆婆

熙熙攘攘的黄金周落幕后,月岛又恢复它往日的宁静。在连休的这几天中,西仲通所有的文字烧店(终于超过一百家了呀!)就像早高峰时的车站那样繁忙。当然喽,我们这些原住民只能默不作声地蛮伏在背街小巷里,等待人潮退去。

气象播报员说五月是十二个月中最好的月份。像那种日子一一不冷不热,无雨无云,既没有台风也没有低气压,不刮大风,湿度也正合适的一一在一年中屈指可数。用英语说,应该就是所谓的“Beautiful Day”吧。这种日丽风和的日子最有可能在熏风解愠的五月出现。

但不管这Beautiful Day是怎样的Beauty,对高一的学生来说也是毫无价值的。什么晴空、日照、气温、湿度,与日积月累、积土成山的无聊比起来,只下过是浮云而已。天气再好,也无法将十六岁少年那如同湿衣服般的心情一晒而干。

最近我们将聚会地点定在了一家叫“向阳花”的文字烧店。想要叫人出来玩时就会问对方“日子快发霉了,要不去向阳晒晒?”

这还是贫嘴的阿大先想出来的,听得多了,我们也习惯了这种说法。但请别搞错,那家店和杂志上的特辑介绍的口碑店完全两样。

首先那家店的地址就不怎么好找。像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月岛原住民,在初次来到那家店时也不禁愣了一愣。走进“文字街”上的小路,拐进一排普通民宅的角落里,这才看到那家店古怪的招牌。说是招牌,其实只不过是在空啤酒箱上贴着一张图画纸,外面再罩上一个塑料袋而已。图画纸上画着一朵很难看的水彩向日葵,下面还用笔写着“向阳花文字烧”几个字。

推开那扇哐哐作响的毛玻璃移门,就能看见两张摆放在水泥地上的桌子,地上湿答答的,没铺地板。里头还有三张榻榻米铺成的混座,榻榻米上放着两张和室使用矮腿桌。总之就是这么一家小店,店里一共只有四块锈迹斑斑、不知道贵庚几何的铁板。

不光是店里的那些摆设老旧,独自经营这家店的店长也足以位列“古董”之列。谁也看不出佐知婆婆到底有多少岁,只知道她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使。每次点东西,她都要反复问好几次。我记得公园角落里有一棵参天大树,婆婆早已失去弹性的皮肤就像大树干枯破裂的树皮。佐知婆婆已经老成这样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穿印花的连衣裙,而且她喜欢用颜色鲜艳的眼影,还把一张嘴涂成了血盆大口。若是走夜路的时候碰到她,一般人肯定会以为自己见鬼了。正因为如此,月岛这一带的主妇们总是会,编一些有影没影的笑话来嘲笑佐知婆婆。

“向阳花”自有它的优点,不然我们也不会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比如在黄金周最热闹的那几天,文字街上是摩肩接踵,向阳花前却门可罗雀,店里除我们外根本没有别的客人,那几个铺榻榻米的混座几乎变成了我们的VIP包间。而且这里的价格便宜得离谱,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菜单上的数字印错了。什么也不放的酱汁原味文字烧,一份只要一百五十日元。没钱的时候我们就点上一份,把素面糊倒在铁板上,写上自己和喜欢的偶像的各字(绫濑遥或者苏珊娜)发挥文字烧“文字”的功效。咬上一口烤得焦焦的姓名文字烧,别提有多好吃了。

我们几个死党围着铁板,度过了一年中最舒服的那儿天。等到钱包有两块赘肉的时候,就会点一份加鸡蛋和白菜的面糊。

矮桌上摆放着一排淡绿色的汽水瓶。阿润看到阿大打了个哈欠,就问他:

“最近你怎么总是一脸瞌睡相?”

大概因为又提到了“睡”这个字,阿大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眶里还泛起了泪花。

“我也没办法啊,这么早就要爬起来工作,下午回来小睡一会儿,又要去夜校上课。谁让我是好学生呢。”

阿大、阿润、直人和我号称铁杆四人组,意气相投,都喜欢讲闷笑话。我们从月岛中学毕业后,各自进入不同的高中就读。中考前的那段时间有多黑暗,凡是过来人都心里有数,所以大家在聊天的时候都尽量回避这个话题。再说考试又有什么好聊的。

“阿大的确很厉害啦,为了上高中几乎没怎么休息。”

阿大白天在筑地鱼市的一家海产批发店工作,此时他正靠在油腻腻的矮桌上,用手托着腮帮。用于托着的那张脸已经变得有些像大人了。

“嗯,不愧是同校的哥们儿,哲郎真了解我。”

我每天都要骑自行车穿过佃大桥,到邻近的新富镇的都立高中上学。那所学校以前以升学率高而闻名,但现在只是一所校园生活十分惬意的普通高中。在该校读书,我自然觉得十分悠哉。阿润拿起瓶子喝了口汽水说:

“了解,了解。哲郎和网大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但你们晚上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吧。如果我也能上普通的都立高中就好了。没有制服,校规也很松,还能和女孩子一起上课。”

阿大用他那肥香肠一样的手指戳戳阿润的肩膀说:

“嘿嘿、我看你羡慕的是最后一项。”

“对丁、阿润你就读的开城高中是东京升学率最高的高中吧?今年有几个考进东京大学的?”

“好像有一百七十多个。”

“哇!这么强大。开成不如去当东大的附属高中算了。”

“这么玩命地学是为了什么哦。”

“还不是想捧铁饭碗么,我们班里想进财务省当宫的家伙可是一抓一大把呢。”

“唉,和你们这些变态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市场里那些成天打小钢珠、张口赌马闭口喝酒的大叔们比较正常。”

“阿润你成绩怎么样?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插嘴问道。

“中上。”

“如果这个成绩一直保持到毕业的话……”

曾经的月岛才子有些无聊地说:

“嗯,如果不选别的学校,应该能考上东大吧。”

阿大把烤焦的文字烧送进嘴里,笑着说:

“那你将来可就是社会名流了,不如现在就给我们签个名吧。”

“帮帮忙,另恶心人了。直人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我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快四点半了。直人进了一所私立贵族学校,搭乘有乐町线就能直达。或许是因为直人身患早衰症,所以直人的妈妈为他选了一所不用为高考操心的学校。

移门发出唯唯的响声,阿大抬头说:

“直人,你小子……”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戴墨镜的女人。那女人上身套着一件像丝袜那么透的自T恤,胸型尽显无疑,真是性感。牛仔裤是低腰的,晒黑的肚脐和肚脐上那只闪闪发亮的脐环分外显眼。她是头一个独自光顾这家店的女客。

女人拖着一个行李箱,走进店后便摘下墨镜四处张望。她应该有三十岁了,虽然打扮得很年轻,但眼角的鱼尾纹却出卖了她。阿润有些蠢蠢欲动,自从他结束了与人妻玲美的那段短命恋情后,他就发觉自己喜欢年长的女人。

“这家店还是老样子呀。。”

佐知婆婆还窝在她那个小柜台的后面,到现在都没发觉有客人来了。说起来,她都把我们晾在这里二十多分钟了,还没把菜送上来。

“让你们久等了。”

玻璃移门又响了,这次换成直人一个箭步窜了进来。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但身形仍旧那么纤薄。满脑袋部是半白的头发。直人避开站在店里的女人,走到我们的身旁小声问:

“她是谁啊?”

我们三人摇摇头。我们只知说那女人身材好的像以前海报上的泳装美女,至于她的来历则一概不知。直人用即使是耳背的婆婆也能听到的大嗓门喊道:

“来一瓶汽水!”

出乎意料的是,回应直人的不是佐知婆婆,而是那身份不明的女人。她熟练地从冰柜里拿出一瓶汽水,掀开瓶盖,送到我们桌上。那女人走路时,一对美乳会随着步伐上下起伏。我不禁感慨,同样是脂肪,与阿大胸口的那堆肥肉相比,这差别也太大了。直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忙把头别过去,不去看她的胸口。

“请用吧。”

接着那女人回过头朝柜台里喊道:

“妈妈,给客人拿加冰的杯子。”

我们被雷翻了,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她薄T恤下绷紧的后背。股沟上方有一个青紫色的机雕文身,图案不大,是一对张开的天使翅膀。佐知婆婆拿着杯子走过来说:

“是你呀,拜托你回家前通知我一声,其是的。”

老树竟能开出这么漂亮的花,这真是人类的奇迹!阿润硬装出一口绅士腔问道:

“佐知婆婆,这位女士是谁啊?”

身穿印花连衣裙的婆婆把杯子“啪”的一声放下,然后开口道:

“拨出去又流回来的水。”

T恤的女人在一旁笑笑说:

“森安美纱绪,这家店的独女。几位是常客吧,请多多关照啦。”

她说话的时候把手放在腰上,模仿玩伴女郎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我们仍旧坐在位子上,纷纷额首回应。阿大戳了一下身旁的直人说:

“开运咯,今年春天还真是Lucky!”

阿润立刻回嘴道:

“这跟你这种有主的人无关吧。”

阿大正在跟一个名叫夕菜的高中女生交往。他们是在新宿的俱乐部里认识的,对方还带着一个男婴。当然,孩子的老爹不是阿大。

“关照你个头!走的时候不打招呼,回来的时候也不打电话。你又不是猫猫狗狗,你当老娘这里是什么地方,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佐知婆婆突然生气地说。

美纱绪也不甘示弱:

“哼,还说我呢。你不是也让男人给跑了!”

午后光线昏暗的屋内,两个女人眼里冒着火花,一触即发。她们大概早就把我们四个忘到九霄云外了。女人一旦翻脸还真是可怕,尤其是像月岛这种乡下地方的女人,更是格外凶悍。阿大见势不妙,急忙打圆场说:

“拜托两位别吵了,还是快点上菜吧。直人,你也别傻坐着,快点几个好吃的。”

直人连忙拿起挂在墙上的手写菜单。

“那,来一个加模范生干脆面的明太子芝士文字烧。”

“好嘞好嘞。”

佐知婆婆嘟囔着说。

美纱绪抹了一把脸嗔道:

“别开玩笑,要本姑娘在这种破店里帮忙,门都没有。”

说完,她就拎着包摔门而去。那扇玻璃移门咣咣直响,差点被她摔碎了。阿润带着衣服泫然而泣的表情,小声嘟嚷着说:

“哎,不会吧。好不容易碰上这么漂亮的姐姐,就这么走了啊。”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们这位未来的东大生感到无比遗憾。

“阿润,你不会这么快就看上那个姐姐了吧?”

“怎么不会啊?我们阿润对高中小丫头可没兴趣。你没看见姐姐肚子上的脐环和腰上的文身有多辣吗?”

说这话的时候,阿大鼻孔圆张,显得特别兴奋。

“当然看到了,还有那对美乳。”

“好吧!不管是死是活,关纱绪小姐我是追定了!”

看来我要重新估量阿润的勇气了,这小子并不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其实成绩什么的我并不在乎,但一碰到这种事,我的自卑感就油然而生。唉,或许不拿出碰一鼻子灰的觉悟,还真追不到女孩。

“总觉得今年夏天会留下美好回忆的,真令人期待呀。”

阿润乐得合不拢嘴,拿起汽水瓶一饮而尽。

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向阳花”的文字烧只不过是晚饭前的开胃小菜。十六岁时的食欲竟会如此旺盛,这让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阿大一天吃七顿,每顿都能吃得精光。

这顿饭每人出了四百日元。结完账后,佐如婆婆我们:

“喂,小子们,晚上有空吗?”

阿大看看手表,回答道:

“我没空,六点钟还要上课。”

“那你们呢?”婆婆转过脸问我们三个。被佐知婆婆斜睨着,那感受不亚于看恐怖片呐。

“不行,我们必须回家吃饭,不然老妈会唠叨的。”

直人的贵妇妈妈肯定已经做好了豪华大餐,端坐在位于三十四层的豪华公寓中等待乖儿子回家享用。她大概连晚餐中富含多少维生素、多少矿物质都算得清清楚楚一一这一点我可没夸张哦。

阿润戳了一下我的侧腹说:

“这家伙和我没关系。我们只要往家里打个电话。说晚点回来就行了。是不是啊,哲郎君?”

“射人先射马”,我突然想起了中考时出过的题目,大概是因为现在的情形跟这句话很相配。这个人一旦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表现,通常是因为他的爱好不太正常。不过仔细一想,我们四个平时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的,根本就没正经过。

“是吗?那你们跟我进来吧。”

望了一眼阿大和直人消失在转角的背景,我和阿润跟着婆婆来到小店的后堂。佐知婆婆一把掀开了罩在墙上的蓝色塑料布。我不禁惊呼起来:

“哇!好厉害。”

微波炉、显像管电视、烤面包炉、录像机、带音箱的立体功放一一就像一座用电子产品组成的俄罗斯方阵。阿润也看傻眼了,便问道:

“这些都是婆婆你收集的?”

穿着连衣裙的老太太此刻无比自豪,她指着那面电器墙说:

“是啊。这些东西和我一样都还能用,状态好得很呐!”

唉,这话容易让人产生歧义。我可不愿想象佐知婆婆的用处。

“现在的电器呀,换个外壳就说是新产品,就拿出来卖了。那些旧家电明明还能用,却都被扔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阿润开始施展他的“拍马功”。

“我觉得越老的东西越应该珍惜。”

我真是败给他了。阿润这小子,为达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佐知婆婆,你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吗?”

“我家的电视机有毛病了,所以想让你们帮我搬台新的回去。婆婆的脚不中用了,搬不了重东西。干完了请你们吃顿晚饭当做酬劳怎么样?”

我和阿润费了好大劲儿,才从电子墙里挖出一台二十一英寸的电视机,并搬到三轮车上。佐知婆婆检查了一下没问题,就催促我们快走。我看到她一溜小跑,两腿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婆婆绕到店门口,锁上了大门。“向阳花”的开店时间随婆婆的心情而定,看样子今天是要提早关门了。

也就才一年的时间,月岛镇里的高层公寓像杂草一样疯长。三十层以上的建筑已经快超过二十座了。附近大部分地方以前都是农田,现在西仲通两旁又有不少高楼接近竣工,造一栋大厦的速度快得让人诧异。稍不注意,那些楼房就像敲钉子似的哐当一声插在地基上,巍然矗立了。

穿着连衣裙的佐知婆婆在小巷中悠然阔步前行。我们骑着三轮车,又想避开大街上的人群,选择背街的小巷是明智之举。这条路我们天天走,但还是有很多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小路。左弯右拐,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被绿色垣墙环绕的停车场。那停车场面积很大,但在正中间居然还残留着三间破破烂烂的平房。

平房总体向右倾斜十五度。右面的墙壁上插着两根像支架一样的强化柱。这几间平房是本地有名的鬼屋,佐知婆婆居然一个人住在里面。三间平房的首尾两间是空着的,窗户上贴着黑纸和胶合板。

哐啷哐啷声中,佐知婆婆转动门锁,拉开移门招呼我们道:

“到了,就是这里。快进来。”

婆婆拉了一下房间正中的灯绳,灯泡发出暗黄色的柔光。十平米大小的两室内的全景顿时出现在我俩的眼前。墙上挂满了女装专用的一家,这应该都是美纱绪小姐的东西吧。

我们脱下运动鞋,踏上柔软起毛的草垫,把那台十四英寸彩电的配线摘下来,换上了新的配线。婆婆在房间角落里一个狭小的流理台上,用两台微波炉给我们做晚饭。干萝卜烧汤,厚烧蛋,还有早上剩下的酱汤,比较像样的菜只有酱油炒红肠。

“装好啦,画面清楚吗?”

婆婆按了一下遥控器上的启动键。想不到这台外面捡来的彩电在播放晚七点的新闻时,画面居然非常清晰。画面上那位长得不是很漂亮却很耐看的NHK女主播正注视着镜头告诉观众,明天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我们和婆婆说了一声,然后分别给家里打电话说有人请客,不回来吃饭了。这种情况差不多每周都会出现一次,所以父母也不是很在意。何况我家那两位听说是和“开城的阿润”一起吃饭,自然没有意见。

“那就开吃吧,”

阿润伸手就夹了一块炒香肠。这道菜让我想起了小学远足时吃的盒饭。吃饭时,阿润频频向我使眼色,他肯定是想让我问一些有关美纱绪小姐的事。唉,没办法,我只好装傻问佐知婆婆:

“婆婆,什么叫泼出去又流回来的水啊?”

佐知婆婆往还剩一半米饭的碗里画了几勺酱汤,又夹了点青菜和鸡蛋。她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自家腌制的酱菜,一边往嘴里扒菜泡饭。

“隔了大半年才给我打电话,居然一开口就说自己要离婚了。你说过分不过分?撇下我一走就是三年,那孩子无论是结婚还是离婚都跟我商量过。”

听到“离婚”这两个字,阿润立刻来了精神。

“美纱绪小姐看上去可真年轻,她今年多少岁了?”

“唔,我想应该有三十二了吧。”

阿润这小子一定在饭桌下捏紧了拳头。通常只有在投手投出好球和足场上领先对方两分时,才能看见这种手势。

“佐知婆婆你一个人看店,一个人生活,肯定很寂寞吧。美纱绪小姐回家陪你不是挺好……”

我还没说完,阿润就插嘴道:

“如果美纱绪小姐能来看店,向阳花肯定会有很多客人的。”

佐知婆婆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们。

“男人就是男人,不管是死老头还是死小鬼。老娘可不寂寞。”

住在鬼屋里的婆婆撇嘴一笑说:

“这块地马上就要建高楼了,就剩老娘一家留在这里当钉子户。房产公司的小哥每天都会上门拜访,你说老娘怎么会寂寞?”

说起“钉子户”,好像又回到了泡沫经济时代。虽然月岛这个地方直到二十一世纪才开始产生经济泡沫,但这里产生的泡沫不光是指房产泡沫,还有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涌现的文字烧店铺。

“房产公司啊,那不是很无聊吗?”

佐知婆婆沉默不语,她注视着挂在门楣上的连衣裙,上面印着一朵向日葵。

“等到你们和亲人吵架的时候就明白了,老那么吵来吵去,还不如跟毫不相关的人聊聊房价来得开心呢。”

我联想到自己家里,有些时候的确就像婆婆说的那样。月岛这地方有无数间公寓,那肯定也会有很多相处别扭的家庭。

想不到婆婆的话会这么严肃,这让我们两个顿时无话可说。

在电视声音的背景下,我们狼吞虎咽地吞下了第二碗饭。耳边的广告里说幸福的家庭应该有“比物品更重要的回忆”,相应地就出现了一家人坐在新车上兜风的画面。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气氛有些尴尬,我和阿润打算吃过晚饭就回家,但佐知婆婆似乎没有这么快就让我们走的打算。她频频起身去拿汽水和冰激凌,想挽留住我们,看来不请自来的房产公司小哥也无法化解婆婆心中的寂寞,她还是很想找人陪自己聊聊天啊。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了,我们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大概快到九点的光景,木框玻璃窗外传来了车轮碾过路面的咯吱声,接着门铃就发出了吓死人不偿命的巨响。

“妈妈,是我啦!”

听见女儿在外面大喊,佐知婆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气定神闲地对我说:

“麻烦你去替那家伙开一下门。”

我站起来,扭开门上的插销。一拉开门,就看见美纱绪小姐站在门外。她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镶满银色人造钻的蓝色牛仔衫。牛仔衫有些发白,大概是经过做旧加工。

“呀,你是刚才那个孩子。”

阿润迫不及待地跑过来自我介绍说:

“我是开成学院的学生内藤润,这小子叫北川哲郎。”

一脸疲态的美纱绪小姐笑笑说:

“我那烦人的老妈就有劳两位多多关照啦。”

身后的佐知婆婆听到后说:

“你来干吗?”

“我不可以来吗?这是我的家呀。女儿有难,做母亲的难道不应该帮把手吗?妈妈你若这么不近人情,所以才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

在平房内唯一一盏六十瓦灯泡的照射下,佐知婆婆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的暗淡。

“快走吧,你是有事才会唱到老娘,回来肯定没好事。在屁股上画刺青这么大的事,也没跟当妈的吱一声。”

阿润试图给两人打圆场,便说:

“佐知婆婆,那不是刺青,是文身。是时下流行的一种装饰。”

“你!闭嘴。你!给我滚!”

“咣当!”美纱绪小姐用她穿凉鞋的足尖狠狠踹了一脚移门,玻璃摇晃的巨响在空旷的停车场中回荡。

“你以为我乐意来啊!这种破房子有什么好的,走就走!你就一个人死在里面好了!”

美纱绪小姐拉开移门,快步走出玄关,她的后背看上去就像石板一样僵硬。阿润套上运动鞋,对我说:

“我去追美纱绪小姐,哲郎你照顾一下婆婆。”

我刚想说等等,但阿润却跑得比兔子还快。说得可轻松,我可不懂怎么照顾正在气头上的老人家。凭什么阿润能去追大胸美女,而我却要在破房子里照顾装嫩的老太婆呢?

接下来的时间就好像凝固了一样,我没勇气说要回家,只能一口一口地去吸那还没喝完的汽水。电视里正没完没了地播放着打扫浴室的小窍门一一真是的,黄金时段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节目。刚才还略显拥挤的房间现在却变得十分空阔,我和佐知婆婆两人就坐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佐知婆婆突然开口道:

“那丫头走了啊。”

青紫色的面料上绣着一朵鲜艳的黄花。婆婆捏住连衣裙的下摆,她那被织物覆盖的手掌也变得非常光滑,就像年轻女性的那样纤细。

“真是让人头疼啊,我也不想跟那孩子搞得这么僵。我为什么一直穿着这种根本就不合衬的衣服,她就看不出来吗?”

我惊得几乎嗓音都变了,原来从“妖怪婆婆”的嘴里,也能听到一个普通老人会说的话啊。

“你去别人家看看就明白了。不光是房子或者电子产品,无论什么东西,放久了就会变质。这条轻飘飘裙子也一样。唉,如果东西想要耐久,那就需要人时常打扫和维护。经常用手去擦拭,掸掉上面名为时间的灰尘。”

面朝墙壁的佐知婆婆转过头来。就在此刻,一个奇迹在我的眼前展现出来。几张女人的面容与佐知婆婆那六十多岁的苍老容颜重叠在一起。四十岁、二十岁甚至十几岁的“佐知小姐”就像阳光照射下的三棱镜一样闪闪发光。

“路边捡回来的电视、这间破房子和屋里的这些旧衣服都没有变。所以呀,我们这些大活人也要记得时常清理身上的尘土,以崭新的面目示人。唉,婆婆又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是烦死人了。走吧。”

婆婆轻快地走出门外,她的灵后劲儿简直吓我了一大跳。看来她老人家的身体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像搬电视机这种事根本就难不倒她。

“您要到哪儿去呀?”

佐知婆婆报起那张血盆大口,诡异地一笑说:

“去找美纱绪。那孩子一闹别扭就会躲到隅田川的堤防上去。人就是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佐知婆婆和我踏着夜色,行走在昏暗的街道土。我们大概只走了五分钟,就来到了隅田川旁。登上通往水泥堤防的台阶,旋即就听到了涛声,嗅到了海水的味道。隅田川的河岸上铺着漂亮的石板,以供游人散步之用。远处胜关桥上蓝绿色的照明灯光映照在夜晚的河面上,漆黑的水面被点缀得炫彩缤纷。

美纱绪小姐和阿润正靠在近河的护栏上。见我们来了,阿润好像很遗憾地说:

“哎,你们这么快就来了啊。”

“扫了你的兴,真不好意思。是我一定要让婆婆来的。”

婆婆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默默地表示谢意。

“唉,老人家就是这么麻烦。”

阿润用他那没大没小的腔调开口说道。微波轻拍着河堤,仿佛是在打着拍子,充当现场的背景音乐。

“我没说错。人一旦上了年纪,言行就变得十分拘谨。唉,真是让人着急上火。婆婆今晚为什么要把我们叫到家里来?还不是怕一个人面对美纱绪小姐会没话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吃完了晚饭,婆婆还不让我们回家。阿润这小子很聪明,我相信他的推论。

“我从美纱绪小姐那里听说了。每次吵完架她都会到这里来大哭一场,但每次哭了不到三十分钟,佐知婆婆就会来找她。”

站在我身边的佐知婆婆笑着问道:

“你今年多大了?”

“Sixteen,十六岁。”

“婆婆敢保证,就算再过三十年,她还会因为同样的理由我吵架。人到了这个岁数,有些东西是很难改的。不光是我,这孩子也是。小的时候她喜欢上了一个没骨气的混混,我当然不同意她和那个混账东西结婚,但她那时候像被鬼迷上了似的,明知前面有个大坑也毫不犹豫地往里跳。”

美纱绪小姐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看上去有些冷,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肩。

“妈妈你还提这些干吗?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吗?”

“唉,你说的没错。我是比你还要蠢的女人。找了个没用的丈夫,到最后还落得一个被卖掉的下场。虽然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却给美纱绪带来了不少伤心的童年回忆。女儿,对不起。”

原来有关佐知婆婆的那些中伤并非空穴来风。这都和婆婆过去曾经被迫从事的职业有关。我和阿润不由吃了一惊。

一旁的美钞绪小姐说:

“这些事就别提了。还不都是为了我嘛。”

佐知婆婆将目光投向隅田川对岸。一座座亮丽的高层建筑立在河对岸的空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玻璃溪谷。佐知婆婆扑哧一声笑着说:

“呵呵。这怎么说呢。正因为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所以才不相信有人是全心全意在为别人活着。我想不管是谁,在做什么事情,恐怕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在为自己。这个人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妈妈。”

美纱绪小姐哭着扑向佐知婆婆。婆婆抚摸着她漂亮的茶色头发,安慰她说,你这丫头小的时候多漂亮啊。

“你这丫头也真是死要面子。裕子都打电话告诉我了,说你在她家住了好几天。干吗一定要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想起妈妈呢?”

“对不起,因为当初走得那么坚决,结果这么快就离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回来了呢。”

刹那间,佐知婆婆看了我一眼,笑着点头说:

“一直以来,你都觉得当我的女儿很丢人,是吧?这种靠出卖肉体为生的母亲根本就不值得相信。但我想让你明白,再差劲的母亲,她这一生始终都是你的母亲。来吧,我们回家。你肯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今晚我们就好好聊聊你那个没用的前夫。”

美纱绪小姐搂着佐知婆婆的肩膀,行走在波涛声中。阿润拎着美纱绪小姐的手提箱,跟在后面。我双收落得轻松,便抬头望着那“灯明星稀”的东京夜空,往前方走去。

走在堤防的台阶上,佐知婆婆忽然回头问道:

“润君,你是不是看上我家美纱绪了啊?”

嗜好熟女的秀才大模大样地回答道:

“Bingo!婆婆你说得没错!”

“那你这辈子可有罪受了,找个普通点的女孩子难道不好吗?”

阿润瞅了我一眼,笑笑说:

“小屁孩不懂,女人是要过了三十岁才会有魅力的。”

佐知婆婆在堤防上站定,她身上那条连衣裙被风吹起,就像盛开的鲜花一样轻舞飘扬。裙下两条大白腿一闪而过,好在光线太暗,大腿以上的部分没看清,否则我会做噩梦的。

“你小子可别说大话。美纱绪不算什么,你要连老娘的魅力都能看清,那才是真有品位呢。怎么样?要不要让你们见识见识?”

美纱绪小姐小声说:

“妈妈,你可别教坏小孩子啊。”

“佐知婆婆,饶了我们吧!”我和阿润异口同声地大喊道。

“如果您让我们见识,那我们再也不来吃文字烧了!”

四个人在河风的吹拂下放声大笑。我默默地望了一眼对岸的筑地和银座那明晃晃的摩天大楼,走下表面镶嵌着点点碎石的水泥台阶,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宁静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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