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克莱因精灵
过去两年了,我现在是一个高中生了。
跟初中相比,高中有着很大的不同。在高中,就连一年级的教室也很亮堂。月岛中学的校园就像块荒草疯长的大空地,相比之下邻镇的新富高中虽然不是什么精英聚集的名校,但就读的学生也都是经过筛选的。在这所资历平平的都立高中里,你找不到初中时那种悠然的田园氛围。
校舍看上去离危房只有一步之遥,水泥墙面早已支离破碎,操场也极富都心学校特色,其窄小的程度让人觉得伸伸腿都很奢侈。要说社团呢,虽然也有两个徒有其表的棒球社和足球社,但场地这么小,根本就无法尽情地进行训练,其成绩可想而知。
初中时代的“铁杆四人组”中,只有阿大和我进入这所高中就读。秀才阿润选择了东京的名校,而成绩和我差不多的直人因为家里有钱,被送进了一所私立教会学校。教会学校毕业的学生可以直读大学,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可能你会说,有阿大和我同校,那就下会无聊了吧。想的美,那小子上的是晚上六点开课的夜间班。
我不喜欢运动,对社团中的上下级关系也很迟钝,所以只能加入“回家社”,成为班级中无所事事者的代表。像我这样的“候补”,只能远远地观望着那些运动细胞发达、长得又帅、人缘又好的“生力军”。但我却对这种状态感到十分满足。
候补也有候补的同伴。町山正秋就是我进入高中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在“生理”上的情况有些复杂,但正秋的确是个不错的朋友。所以这篇讲的就是我在高中里交上朋友的经历。虽说高中只是大学的跳板,但也不缺真正的友情。如果你是在上学途中读这篇故事的,那篇幅不长不短刚好够你到站。
第二次和正秋搭腔是校舍的走廊上,当时我正在去柔道训练场的途中。话说梅雨季的某日,雨丝细弱无声。人走在屋檐下会感到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黏糊糊地包裹在肌肤上,实在很不舒服。这时我看到了一脸焦虑的正秋,两手抱在胸前,站在那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此刻的心情充分体现在肢体语言和表情上,本人有多发愁,光是看看就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唉……柔道啊。一定要学吗……学校也真是的。”
正秋的话让我觉得叫让我觉得很奇怪,他那奇妙的停顿里似乎别有他意。但毕竟是同学嘛,总不能视而不见,于是我便上千搭腔道:
“是啊,什么体落、内股、横四方固。我看根本就没必要学嘛。”
正秋长得倒是挺高、犬概有一米八左右,但身形单薄。那些嘴巴很贱的家伙就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Balsa”。听清楚了,不是罗纳尔多所属的“Fc巴塞罗那”,而是做航模时用到的那种轻薄木材“巴尔杉”。
“其实,橄榄球什么的……我也很讨厌。”
铺着榻榻米的地板很柔软,任他们怎么摔也不会受伤。所以在五点的柔道课开始前的休息时间里,班上的“生力军”们就开始模仿热门漫画,玩起了迷你版的橄榄球赛。
我和正秋晚到一步,走进柔道场时他们玩得正欢。就在我们两人正打算混进观众群里观战时,棒球部的横井喊道:
“刚好人不够,巴尔杉和哲郎,你们两个过来。”
留着中分、一身黑皮的横井总喜欢用前辈的口吻对人发号施令。
班上男生的视线一瞬间都聚集到我俩身上。我与正秋对视了一眼,正秋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抗拒,甚至还有些呼吸困难。
“……那好吧。”
我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迫于压力只能答应。在我看来,这种“邀请”和警察叔叔请你去喝茶没什么区别,你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正秋拉着我的袖子吨,小声说:
“这橄榄球要怎么玩啊?”
横井让我俩负责中场的守备,而进攻的一方都是些体格壮硕的男生。
“这局是对方开球,我们负责防守,用手触球也没关系。只要把那个从正面突破的四分卫推倒就OK啦!如果对方传球的话,就把那个接球的推倒。听明白了吗?”
虽然我从来没玩过橄榄球,但漫画看多了,自然也懂得一些规则和战术。对方的四分卫是足球部的吉永。吉永踢中锋还凑合,但我们学校社团的总体水平偏下,所以他至今都没有什么太出色的表现。
“传球!传球!传球!”
吉永屈身抱球,寻找着传球的对象。我面朝隔壁班的某人高举双手,想要阻碍吉永传球。我虽然不常运动,但经常骑自行车,这使我的双腿得到了充足的锻炼,所以我还能应付比赛。一旦有人突破重围,其余的前锋便前赴后继地跟进,柔道场地乱成了一锅粥。
“是你呀,放马过来吧!”
我转过头,发现身边的正秋像电线杆一样地站着。站在他面前的男生不断叫嚣着,他可是柔道社的正式社员,也是全社唯一的黑带。
“连抢截都不会,那就太逊了。你要不上,那我可来了哦。”
正秋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朝他点点头,他便极不情愿地举起两条“螳螂臂”放在胸前,向黑带男冲去,向柔道社员猛扑的下场就像小火车装上电线杆,后果是极其悲惨的。他才刚刚沾到对方的身体,就被黑带一摆手给扔了出去。
“哎呀,好疼啊。”
正软坐在柔道场内的座位上,不停地搓揉胳膊。我和正秋两人是防线上的“死穴”,四分卫吉永发现了这一点,便放弃传跑,直接抱着球往我这边猛冲。
只要突破防线,很快就能跑到柔道场的尽头。我绝不允许他触底得分,不然赛后那些主力战将肯定会把我损得体无完肤。我瞄准吉永的脚跟飞扑过去。人在奔跑时,只要稍一受力就会失去平衡一一我记得漫画里管这招叫“Shoestring Attack”。我抱住吉永的脚踝,他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手里的球也掉到榻榻米上。最后比赛以四分卫倒地而告终。
我沉浸在兴奋中还没缓过神来,班里的那些主力军就都跑过来和我击掌。横井也眉开眼笑地对我说:
“哲郎,从下周开始你就是正式队员了。最后那一抱可真是酷毙了,”
得到承认当然很高兴,但每周都来这么一场我可受不了。正秋走到我的身旁,他身上的柔道服平整得就像刚从洗衣店里拿出来一样。
“哲郎君你好棒哦,让我看一下。”
说着他就拉过我的袖子,握主了我的手腕。哇!你要干吗!他用玉葱一般的手指测量我手腕的粗细,然后抬起手,跟自己的手腕做比较。
“唉,为什么我的手上没有肌肉呀?每次做准备活动我都很辛苦。”
柔道课的准备活动是做二十四个俯卧撑与仰卧起坐,最后再慢跑。正秋做仰卧起坐没什么问题,但俯卧撑连一半都做不到就累趴下了。
“那种运动做不做都没关系啦。”
横井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
“那就再来一局。巴尔衫,你不用上场了。看你长得这么高,怎么跟女孩子似的。”
我赶紧观察正秋的表情,怕他听了会发怒。没想到他并没有在意横井的嘲笑,反而脸上划过了一丝笑意。
这位古怪的同学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从那天开始,我和正秋就成了有话常聊的朋友。正秋住在八丁掘一栋新建的公寓里。最近新富町、八丁掘、筑地一带到处都是新近崛起的公寓。虽然不像佃和月岛那样有很多超高层建筑,但因为数量很多,导致中央区的住民也开始逐渐增多。社会上管这股风潮叫“都心回归”。自己居住的城镇变得热闹起来,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某个雨水暂停的黄昏,我和正秋走在新大桥街上。我推着自行车,正秋抱着他的包包走在我身旁。
“啊,每天都过得好无聊呀。”
我俩同为回家社社员,所以除了回家也无处可去。虽然家里总说让我们去发掘一个爱好来充实自己,但找件让自己喜欢的事哪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
“嗯。那要不要去喝点东西?”
拜托你别说这种没用的好不好。每次和正秋聊天,他都接不上话茬,他总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我们走进沿街一家既不时尚也不豪华的咖啡馆,两人分别点了几样平时爱吃的东西。
我点了一份冰激凌,正秋要了巧克力香蕉派和一杯加奶咖啡。我对他点的东西比较在意,对我这种总是觉得很饿的人来说,与其点咖啡这种吃不饱也不解渴的饮料,还不如点一份价格相同但热量却要高出十几倍的点心来充饥比较好。正秋用刀叉将派整齐地切开,吃了一块后突然问我:
“哲郎君,你没有女朋友吗?”
我开始在脑海中浏览班里那些女生的资料。人数有二十个,都是些很普通的女孩。有四五个还挺可爱的,但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是啊,没有。”
正秋紧盯着我的脸,又问了一句。
“……那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这一问戳到了我的痛处。回想这十六年来,大部分时间我都处于“孤家寡人”的状态,所以会在感情上落单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
“好像……完全没有。能和女孩子交往一定会很开心,但也会变得很烦吧。你想想,女孩子不是很唠叨吗?但一想到温馨的地方,或许经历一下也不错。”
正秋眯起了眼睛。
“你说的没错,女孩子是挺烦人的。不过恋爱也很让人期待啊。”
很难得嘛,正秋第一次回答得如此合拍。
“那你呢?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正秋张开那双大手,左右摇了摇。摇手的时候,他的手指向后弯曲,看上去就像那些经常做手部保养的女生一样。
“……我自己……就算再怎么尽力也……女孩子很麻烦的啦。”
我叹了一口气,伏倒在咖啡桌上。
“唉,高中生活真是好无聊哦,还是读初中的时候比较好玩。我看就是上了大学,每天的日子也很无聊。上班后就更不用说了,人生就此over。啊,前途一片黑暗。”
我抬起头,才发现正秋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但一天天长大,人也一天天变得更自由了呀……我的初衷生活才不堪回首呢……总是被人说成是娘娘腔或者人妖什么的……初中生就跟猴子一样,不知羞耻。”
是这样吗?我想起了初中时那些朋友的面容。阿润、阿大、直人,一个个都很有个性,但还不至于像猴子一样不知羞耻啊。
“也不能一概而论,正秋君的初中生活可能比较悲惨。但我读的月岛中学却是一所好学校。我有很多好朋友,有机会介绍给你。”
正秋好像没有什么食欲,一直用叉子在派上戳来戳去。
“谢谢你。或许是自己的黄金时期还没有到,所以我很期盼变成大人的那一天早点到来。但是,渐渐地……”
他说到奇怪的地方就沉默了。我的十四岁,也就是参加中考前的一年,或许就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Best Year。
“渐渐地,怎么了?”
正秋的脸上浮现出憧憬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只有在孩子谈及自己将来想当宇航员或者世界小姐时才能看到。
“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完全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我从正秋的手里拿过叉子说: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但你不吃的话就别糟蹋了,给我吧。”
正秋笑着,双手把白色的盘子推到我面前。
“当然可以,全都给你吧。”
于是我就把剩下的派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全都送进了嘴里。正秋一边笑着,一边注视着我大快朵颐的模样,真是个怪家伙。
过了几天,我开始收到来历不明的短信。某天放学后我正撇开双手在佃大桥牛体会骑单车的乐趣,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还以为是阿大他们邀我去玩呢。
我站在隅田川上的大桥正中,翻开手机。河岸两边的地面上矗立着十几座五十层高的公寓楼。玻璃巨塔沐浴在夕阳中,就像是一座座巨型现代雕塑。高楼看上去是很酷,但人们的赞扬之声通常只献给楼下的公园。
我用一只脚撑着自行车开始阅读短信。短信的标题是“初次见面?”。发件人名叫魔希。肯定是恶作剧短信吧。
我从朋友那里要到了你的号码。
今天我在学校看见哲郎君了。
我觉得哲郎君很有气质。
下次聊。
河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的心。兴奋、疑惑和一点点向交织在我心头。这是学校里某个女生发给我的告白短信。我怎么会被人看上了?真烦,还是先别去管她。
第飞天早上刚睁开眼时,我又收到了短信。搁在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接收到短信后,发出一闪一闪的提示。我发短信并不是很勤,所以收到短信也屈指可数。有时看见自己的手机在闪还觉得差异。发件人又是那个神秘的“魔希”。
早上好?
鼓起勇气给你发短信,
但你好像并不当成一回事。
有关哲郎君的事我考虑了很多,
自己究竟对你是怎么想的,
抱着试试的心情给你发了短信。
请原谅我的任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就请和反复无常的我。
试着交往一下吧。
感觉不赖,主要是她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喜欢在短信里加一堆表情,让人看着非常清爽。这说明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并非一时兴起。仅通过短信来试探对方的心意,这恐怕很困难,但她却能将这件事做得很妥当。
短信是写得不错,但连对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与她交往。不过她都已经发过来两条短信了,再不回信的话,恐怕在礼节上也说不过去。于是我就在这忙碌的早晨花了近三十分钟时间写了一条回复的短信。用了这么长人的时间是因为我实在没什么文采。
短信我已经读过了,
虽然我还没见过你,
但认为你很有意思。
如果你觉得我还行的话,
请继续给我发短信。
要不要在学校里见个面?
回头见。
写得很简单,但就这么几句,我光是打字就打了四遍,最后才选了最简单的一篇发了出去。写短信真麻烦。我一口气扫光了烤面包和煎鸡蛋,急匆匆地跑进停车场,跨上了山地车直奔字校。骑快一点,大概用十分钟就可以赶到学校。住在学校的周边就有这点好处,可以安安心心地睡懒觉而不用担心迟到。
那天我在校门口碰见了正秋。
“早安。”
很显然,正秋不敢看我的脸。他那副支支吾吾的模样令人实在很不爽。
“早……早上好。”
“打招呼你都要想半天,拜托你别这么敏感好不好?”
我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正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不想不行啊要用什么语气啊,声调要多高啊……还有很多要考虑的问题……”
“你说错了吧?我又不会把你吃了,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大概是很介意自己的身高吧,正秋总是弓着背。
“不是哲郎君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唔……”
他这个慢脾气真让人受不了。我甩下正秋,朝校内的车棚走去。正秋在我的背后叫道:
“才不起!请别在意啊!”
对正秋来说,他的喊声大概和别人聊天时候的音量差不多。我抬起握住自行车把手的右手,挥了两下,向他示意。
那天我一直在等魔希的短信,时不时会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查看。我就读的这所高中虽然是“都立高中”,但校规并没有那么严格,即便带着手机上学,老师也不会多说什么。我把手机切换到静音模式,收到消息就会感到震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让我如此牵肠挂肚,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午休时,魔希终于发来了短信。我吃完便当,正在观察被白线划分成若干个方块的校园时,手机在我口袋里快速震动了三下。第一震就把我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忙翻开手机看短信。
谢谢你的回信,
出乎我的意料,
我非常非常高兴。
哲郎君你骑车很帅。
我见过你从佃大桥上冲下坡道的样子,
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很舒服。
非常羡慕你。
难道今天早上我骑山地车过桥的时候被魔希看到了?那段下坡路很长,我切换到最快的档位,发疯似的猛踩,时速大概接近每小时五十公里。下次我还想来个“双放手”试试。于是我当场就回了一条短信。
平时你总在看我吧?
但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样子,
总这样不太好吧。
我想了解一些有关魔希同学的事。
可以吗?
按下发送键,我又读了几遍魔希的短信。没想到她很快来了回信。没想到她很快就发来了回信。
我想告诉你,但很困难。
我没有开玩笑,
但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是谁
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所以才觉得毫无困惑的哲郎君,
是如此耀眼。
这话怎么文绉绉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啊?不过既然是高中生,就肯定会对这种自己是谁啊,将来该怎么办啊之类的问题感到不安。虽然魔希说我“毫无困惑”,但事实上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每气都在不安中度日。我不完全同意她的话。午休已经快结束了,我也没那个闲心再去多想。就在我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正秋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好东西哪?”
我抬起大梦方醒的脸孔,发现一个穿着自T恤、像木棒一样纤细的男生站在我的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好东西?”
我问得很突然,正秋连忙把目光移开。
“我看见你在看手机……哲郎君你一直在笑,所以……”
“真的?”
我连忙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看看除了正秋外还有没有人注意到我这副傻样。我决定了,下次决不会在人多的地方看魔希发来的短信。
早中晚各一条短信。
每天和魔希发三条短信,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通过短信我了解到,我和她都不是那种对异性有着强烈追求欲望的人。再说我还没那个勇气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谈恋爱。魔希也在她的短信中经常提到这一点,我能够感受到她所传达的那种善意。说起来,魔希还从未来在短信中说过“喜欢”我。同样,我也从来没有直言不讳地写过类似的话。
高中生活仍旧是那么无聊,但有了一个能够定期收发短信的对象,我惊奇地发现生活也变得充实起来。在那段日子里,与魔希的短信交往成了我每天生活的中心。或许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我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一周要见好几次面的阿润和直人。本来就没有想过我和魔希将来会如何发展下去,所以我索性就没把这份不安告诉他们。
高中生的思想真是微妙。初中时对于男女交往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但到了高中就不一样了。女孩子的形象变得更为鲜活,也更加真实,不像以前那样只是男生用来开玩笑的对象了。再比如自慰,进入高中后没有人会提起这个话题了,因为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肉体和欲望是令人非常害羞的东西。
我们已经完全脱离了童年,当了两年的大人了。
我和魔希的通信不限于平日,在两个双休日内,早中晚也会各发一条短信。忘了是通信开始后的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周六,我和阿大他们正在佃公园时,魔希发来了短信。这时一辆镶满玻璃窗的水上观光巴士正驶过隅田川,而阿大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朝甲板上的来客招起手来。
我避着他们偷偷地拿出手机,小心翼翼地开始阅读魔希发来的短信。
今天结果出来了,
以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现在检查的结果却很明确,
好高兴,这下放心了。
这感觉真奇怪呀。
魔希偶尔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比如这条就让人摸不着头脑。检查的话,肯定是去医院检查吧。但说到结果让人放心,难道是去检查有没有怀孕?还是有没有癌症?
“哲郎你在干什么?”
阿润一脸坏笑地望着我。
“哲郎今天好像有心事哦。”
直人头上的白发比两年前更多了。光看头发的话,他的扮相倒是很帅,可他身上还有更多隐蔽的病痛。阿大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两块堪比G罩杯的肥肉左右摇晃起来。
“来,有啥烦心事快跟大叔我说说。保证帮你排忧解难。”
真郁闷,阿大耍贫的本事在这两年里一点也没进步。
“别闹了,只不过是在高中里叫了一个发短信聊天的朋友。”
“你不老实啊,哲郎。”
阿润这么一说,直人和阿大也都点头附和。我从长椅上站起来,俯视着隅田川,臀部的牛仔裤都黏在了皮肉上。
“我去回条重要的短信,拜托你们别过来。”
说完我就走下台阶,朝河边的步行道走去。我一手扶着围栏,一手忙着输入短信。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检查,
但结果让你很开心。
那我也很高兴,
你可以告诉你的身份了吧?
这不会影响我们是否会继续交往。
蜿蜒的河西倒映着布满阴霾的天空。那三个家伙在卡远处大喊道:
“喂!哲郎!你小自一个人在那里板着脸干什么呐!”
“别吵,我必须马上回短信。”
我突然想起了正秋的话。或许他说得没惜,十几岁的男性都是野蛮动物。
到了周一,魔希的短信内容突然变得很绝望。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短信的内容如下。
独自坚守着一个对谁也不能说的秘密,
这有多苦多累,
哲郎君你能明白吗?
这又不是我的错,
这也下是法律上道德上不好的东西,
但我必须独自坚守着这个秘密,
不停地思考。
突然说了一些很沉重的话,对不起。
但这些牢骚事除了哲郎君以外,
即便只是发发短信,
我也没有人可以诉说。
每次收到这种短信,我都会千方百计地想出一些宽慰的话来安抚魔希。但我始终搞不清她在为什么感到苦恼,那个重要的检查究竟是什么。如果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再怎么安慰也只是隔靴搔痒。这一周以来,魔希一共给我发了二十多条短信。
此时我发挥了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忍耐力。虽然不明白她的负面情绪从何而来,但我总是尽力想一些积极的话来安慰对方。说实话,如果是家里人或者朋友给我发这种的信息,我肯定会视而不见,或者直接屏蔽。
无论是人生还是短信都一样,但只要努力了,总会获得成果。
周五那天的短信让我吃了一惊。当时我刚洗完澡,正躺在床上发呆,手机就搁在胸口上。收到短信时,手机产生了微弱的震动。或许已经习惯了,我已经不再像几周前那样兴奋,随手翻开手机就读短信。但刚读到一半,我就直起腰坐起来,仔细看下面的内容。
我想总有一天,
要把一切都告诉哲郎君。
明日午后三时,
在佃大桥上见。
我端坐在床上,颤抖着双手回复短信。约好了明天和阿润他们去吃文字烧的,到时候只能迟到了。一定要去!无论魔希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然而这个世界很大,对于仅仅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十六年的我来说,有些“问题”是超乎想象的。
星期五的天气还不错,亮丽的天空笼罩在隅田川上,两岸建筑的轮廓分外明显。窃以为这一代的建筑是东京最美丽的楼景。这里有河,有天空,又有高楼。清爽的空气将这一切连为一体。我骑山地车来到佃大桥上,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刻钟。佃大桥全长三百米左右,此时我就站在大桥的正中,步行道空荡荡的,半个行人也没有,汽车咆哮着从身旁的三行线扯到上飞驰而过,到达定地点后,我发了一条短信通知对方,然后就靠在桥护栏上眺望下游的风景。大桥实在是太长了,如果发觉对方是从远处走来,等待她走到身边的那一段时间肯定很尴尬。河还是那条河,跟两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河水也依旧波澜不惊,让人觉得隅田川仿佛是一座巨型泳池,里面的水根本就不会流动。天空、白云、高楼三者毫无变化,只有人在一个劲儿地疯长。
“……久等了。”
是男人的声音,而且还是那种弱不禁风、吹口气就听不见的声调。是正秋?!我整个人当场石化,看来我是上了他的当了。
“搞什么呀!原来是正秋你在装人妖耍我!”
我缓缓转过脑袋,但接下来所受到的打击却让我再一次石化了。黑色V字领的梭织衬衫,黑色的超短裙,黑色袜套,黑色凉鞋。脸上还化着淡妆。作为男人时一直被人当成傻瓜的巴尔杉,在换了一身女装后,身材居然是超模级别的。我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视线只能在他用发蜡定型、看上去毛刺刺的脑袋上打转,最后停留在他精致小巧的脸上。而更令我震惊的是,他那黑框眼镜后的双目中早已充满了泪水。
“对不起,我骗了你。”
正秋,不,是魔希走到我的身边,和我一起靠在护栏上看着远去的河水。
“算了,我不知道正秋你有这种兴趣。没关系,我理解。读初中的时候,班里也有个人和你一样。”
Taylor Morimoto的旧址如今建起了超高层的公寓。Kazuya在某些方面也终于超过了世田谷。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种情况……既是男人,又是女人……”
我发现魔希纤细的手腕光溜溜的,完全没有体毛。他穿着袜套的两条腿也是相同的情况。将视线移回到上半身,我第三次石化了。
“正秋!你居然有胸部!”
魔希含着泪笑道:
“刚升入高中那会儿……就开始慢慢地变大了……哲郎君,你知道吗?其实魔希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胸部才取的。”
我注视着这个变成美女的男同学。
“我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我的身体里既有男人的一部分,也有女人的一部分。”
“那你喜欢当男人还是女人?”
魔希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而过。他说:
“都喜欢。但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希望长大以后就像那些漂亮的姐姐一样,有一对漂亮的乳房。所以,这是我恶魔一般的希望。”
所以他才会取名为“魔希”。
“是注射荷尔蒙导致的吗?”
魔希轻轻地摇摇头说:
“不,是自然长大的……虽然现在还不够大,但却是纯天然的。”
我已经快晕了。同班的男同学居然突然变成了一个大美女,而且还是个拥有纯天然胸部的美女。
“之前我提到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在说我的基因。”
提到基因,我立刻就想到了直人。直人很倒霉地患上了像中大奖一样稀罕的早衰症。这种病的病因就是基因在作怪。
“正常的男性拥有XY染色体,女性拥有XX染色体。而我却多了一条,拥有XXY染色体。所以我的身材才会像女孩子一样纤细……到了青春期,乳房也开始发育……这种病被称为克莱因费尔特综合征。”
我下意思地屏住气,觉得难受了才开始呼吸。
“那一般得这种病的人,是选择变成男性还是女性呢?”
魔希露出谜一般的微笑着着我。我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漂亮女生曾是个男孩。
“想当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阵。根据他们的决定给予不同的荷尔蒙,就会转变成为他们理想的性别。”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魔希在短信里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该怎么选择。他是在为变性而感到困惑,会感到迷茫也是正常的。
“那正秋,不,应该是魔希,接下来你打算选择哪种性别?”
两性居于一体的正秋抬头看着我。此时天空中的云层飘散开来,午后的金色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向地面。光带就像是飘动的窗帘。视野也因此变得开阔,对岸的高楼和远处的桥梁一下子变得十分清晰。
“现在才十六岁……到时候再决定也不迟……我可能会根据遇到的人来做出选择。”
我既遗憾,又有些心动。我为魔希是我的同学,而且原本是个男生而感到惊讶。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十六岁,自己却没有必要做出重要决定。唉,明明是一个相同年纪的人,命运却如此大相径庭。
“我很迷茫,到底要不要让哲郎君看见这个样子,真的拿不定主意……我想哲郎君一定会理解我的,所以今天才来这里见你。”
“如果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你该怎么办?”
魔希那双涂抹着眼影的眼睛盯着我,说:
“那我就从桥上跳下去。”
我们相视大笑,阳光在河面上跃动。
“那个,虽然我已经知道魔希就是正秋,但短信还是继续下去好吗?”
这一刻的感觉十分微妙。听到我这么说,魔希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回答道:
“……谢谢你。”
我拿出手帕,递给面前这个比我还要高的克莱因精灵。
“能给哲郎君发短信……这太好了……谢谢你。”
于是就在魔希停止哭泣的这段时间里,我站在大桥上一边吹河风,一边考虑待会儿要怎样向阿润、直人还有阿大引荐这个特殊的朋友,并带他去“向阳花”吃文字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