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与手机作家的邂逅
我所就读的新富高中虽说是一所都立高中,却没有配备制服。
所以即便穿得很性感,乃至于很雷人,前来上学的话也没有问题。或许有人会想,既然这样,那坐在教室里的肯定都是一帮潮人吧?那我就很遗憾地告诉你,小教室其实和外面的大社会没什么两样,既有对服装打扮异常热衷的时尚先锋,也有对穿着品位毫不关心的庶民学生。潮人指数的“等级差距”,也就在教室里应运而生了。
我自然是被扫到了“低端”那一边。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不像直人家里那么有钱,穿的基本上都是大减价时买的GAP和ZARA。虽然自认为穿得也不算太差,但和班那些把Dior、Burberry当成便服来穿的同学相比,就算嘴上说不在意,也觉得他们好晃眼啊。品牌的力量还真是不可思议。难道名牌的款式就一定漂亮吗?我看来必,多数情况下,大家只是晕头晕脑地跟风罢了。
这种高中里特有的阶级观念,让我这个普通的学生觉得好复杂。
但在学校里也有那种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生存在,我的班里就有一个,她叫田部沙里奈。沙里奈个子小小的,但一双眼睛却圆溜溜地非常大。这样评价女孩子或许不太好。沙里奈个子不高,但人看起来很壮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属于“矮胖”的体型。大部分的场合下,没有必要她绝不会开口多说一句话。偶尔也会发表一两句自己的看法,但大都是一些充满绝望、非常阴暗的负面评论。即便是大夏天,她也只穿黑色或灰色的衣服。课间休息时,她就像一片影子那样紧紧贴附在课桌上趴着。
所以班里的人都管她叫D班的魔女。
听到这个外号,就能想象得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吧。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夏天我答应魔女要替她保守的秘密。虽然故事的结局并不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丑陋的蟾蜍变成了骑白马的王子,但我却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而那位穿黑色T恤的魔女,在故事结束后也没有任何改变。
“北川君,你读过燐架写的《空中十字架》吗?”
放学后我正准备回家,米泽由梨过来跟我搭话。西条千晶在她身边,这两个女孩在爱好打扮以及男女交际方面都和我属于同一阶层,是十分普通的高中女生。
“那是什么?我没看过。”
由梨打开手机的翻盖,一边搜索一边说:
“班里的女生都读过了,男生也有大半都看过了。你看这个,是手机小说”
虽然我经常去月岛图书馆,但还从来没有读过手机小说。因我总觉得在那块小小的液晶屏上光是看短信就已经很累人了。
这时正是七月半,午后的教室就像澡堂的换衣间般闷热,又没有空调,这简直就是蓄意谋杀。我背上帆布书包,听见千晶对我说:
“那本小说里也有个总是骑自行车的男生,名叫哲郎。我对由梨说,这个角色很像北川君。”
“哎,不会吧?”
像我的角色?那应该是个一无是处、也没什么特色的普通高中生吧。
“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两个人的彩虹’这个手机小说网站看看。不过《空中十字架》这部作品里的角色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早点看的话,说不定哲郎这个角色就死了。”
这话也太晦气了吧?不过既然是个马上就要死的角色,那肯定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了。
“唔,知道了。我会去看的。”
说完,我便走出了教室。在这个时节,我还穿着一件去年买的T恤和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也就在那时,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窗户旁边的座位上,看见沙里奈正坐在那里摆弄手机。也不知为什么体型丰满的魔女居然朝我喂喂点了一下头。那是在向我打招呼吗?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话,她这样做也太奇怪了。
回到家后,我先放下书包,然后乘着傍晚的凉风来到了月岛图书馆。每次我对父母抱怨想在房间里装台空调,都被他们以还房贷有多辛苦为理由拒绝了,因此我才会经常往图书馆跑。毕竟这里图书、杂志、CD、DVD一应俱全,而且冷气开得够劲,朋友们也时常在这里相聚。尽管我升入高中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初中时的朋友们玩在一起。
直人和阿润此时正坐在一楼大厅的长椅上。我说起了手机小说的事,阿润对这个话题很反感。
“哦,你说那种乱七八糟、只会装酷、写起来老喜欢空行的玩意儿啊?比如……”
阿润在想例子。大厅里只能听见空调的运转声和中央区的新闻播报。
“总之是那种说了一堆废话,却没有表达任何主题的玩意儿啦。比如《还是喜欢他够》之类的作品。要说这种东西好看,还不如说看的人无聊,只喜欢看废话。”
患有早衰症的直人摇晃着他那头银色的头发说:
“行了行了,别争了。总之大家先把这部小说看一遍再说。”
就这样,我们三个就坐在硬邦邦的塑料长椅上,拿出各自的手机,开始读《空中十字架》。公共图书馆的大厅里,三个十六岁的大男生正在卖力地活动大拇指。这是何等怪异的场景。当局者迷,恐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画面。
《空中十字架》还算是一部像样的小说。
我们几个就对时下流行的小说不太感冒,所以一下子还分不清优劣。这部作品的主角是一个和作者燐架同名的女生。小说描写了燐架因为受不了校园生活的折磨,退学后在社会上和各种各样的男人交往的故事。总之燐架和他认识的男人都发生了肉体关系,而那些男人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小说里还有大尺度的性描写,到最后燐架发觉和自己交往过的男人都离开了人世,因而认定自己是一个会给男性带来厄运的魔女。“哲郎”这个有些闷的角色是燐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没有和燐架上床,这或许就是他还没死的原因吧。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直人开口说:
“这小说写得挺好看的。你们觉得呢?”
阿润站起身,“啪”的一声阖上了手机。
“嗯,还可以。台词写得还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读少女漫画上的对话呢。不过基本上没什么场景描写,所以时间在哪里发生的,在怎样的状况下发生的,让人根本就搞不清。在学校?在自己的房间?还是在便利店里?背景是涩谷吗?场景设定简陋得就像是剧本一样,光在前面写个地名就完事儿了。”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场景描写和细节刻画基本为零,所以根本无法想象出书中的两人是在什么地方对话的。阿润的眼镜背后电光一闪。
“出场的男人全都是帅哥,但有必要让主角和他们都上床吗?估计是作者在意淫。”
阿润说得没错,那些男人不光是帅哥,而且都是些感情上很随便,很冲动的男人。总之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小白脸的典型。但也没必要太较真吧,本来小说这种东西,只要让喜欢的人读得开心就行了,何必一本正经呢。我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你看爱情动作片里,男女主角也不是一上场就不分青红皂白大战三百回合吗?那种创作方式被称为投机主义,手机小说也是同一类型的产物。”
阿润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所以说爱情动作片才是王道!一开场就是充满魄力的场面,马赛克下可都是真枪实弹呐,”
直人连忙环视大厅四周,结果发现远处长街上一个大婶正用她那能杀死人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阿润,另说得那么大声……”
东京第一名校的高材生又说道:
“但这部小说里也没有重要的‘功作’描写吧。基本上都是在那里不停地讲话。主角无所事事,遇见了男人就SEX。三天两头去流产,而对方不是自杀就是车祸,接着就是充满悲情的自白。而结局就是这个纯粹是作者凭空想象出来的女主角,莫名其妙也毫无理由地恢复了信心,决定要好好活下去。”
直人一脸诧异地说:
“不对吧?《空中十字架》里有怀孕的情节?”
阿润挠挠头回答:
“是我说混了。反正各种各样的手机小说我也看得不少了,基本上都是这个套路。《空中十字架》可能写得稍好些,但也差不多。如果说精彩的小说是饭团的话,那么这种小说就是一捆塑料吸管,嚼起来嘎吱嘎吱的,根本没有回味的余地。”
说得太好了。不愧是高材生阿润,分析得头头是道,让我心悦诚服。但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这种像快餐一样的小说岂不是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世界上只有“名著”存在,那岂不是会让读书人都喘不过气来?一开始就读那种大部头的鸿篇巨制,会把对读书有兴趣的人都吓跑的。
或许大家都想要一个没有AV也没有手机小说的“纯净世界”,其实那样的世界如果认的成为现实,恐怕所有人都会比现在更觉得无趣。要问为什么,因为十六岁的青少年就像是活生生的惰性元素。每一个Sixteen的Boy or Girl每年都会排出上千吨名为“无聊”的代谢物。
第二天傍晚,我走进总是很潮湿的校内停车场取车。我刚拔下自行车上的挂锁,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在向我问话。
“北川君,有空吗?”
我抬起头,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身穿黑牛仔裤、黑T恤的沙里奈。我有些诧异,虽然是同学,但她可是第一次跟我说话。而且如会在这里出现,说明从我走出教室开始,她就一跟在我身后了。
“有空。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听上去很没自信。
沙里奈像是有些生气似的,嘴巴弯成了“へ”字形。虽然平时就是这样一副表情,但第一次和她一对一地聊天,我还是非常紧张。女孩子的思维总是那么深不可测。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可以吗?”
“可以。”
我发觉沙里奈目光一闪,难道刚才她在笑?
“有一部叫《空中十字架》的手机小说。我希望哲郎君绝对不要读那种无聊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我感觉沙里奈像是生气了。我握着山地车的手把,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幸亏我们两人之间还有一部自行车挡着。
“不好意思,其实昨天放学后,我已经和初中时代的朋友一起看过那部小说了。”
沙里奈显露出一脸很无奈的表情,眉宇间的肌肤立马皱了起来。
“那就没办法了,米泽和西条对你一说,你就马上找来看了吧。”
沙里奈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不叫同班同学的名字,而总是以姓称呼。
“北川君觉得那部小说怎么样?”
明明刚才说很烂,怎么又突然问起别人的看法来了?我是不是该顺着她的话来说比较好?一时半会还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或许是不怎么样,但我和一起看的朋友都说还可以。”
沙里奈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像教国语的老师一样。
“哦,他们还说什么了?”
“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小说。有这样的小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个人对小说什么的就有一说一。”
“唔,是吗?”
魔女大人用她那双大眼睛瞪着我,点了点头。她这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心里发毛——你再瞪我,我也不会变成蟾蜍。
“我知道了。好了,就这样。”
沙里奈转过身,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便朝廊下走去。我要不要对她说再见呢?思前想后,我还是弯了一下腰,目送着魔女的背影离去。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和魔女说话这件事告诉别人,但跟同学说恐怕会惹来麻烦,所以一回到家我就拨通了直人的电话。我很知趣地没有打扰阿润,因为在读二流高中的我很清楚,这时候阿润肯定在跟学校布置的功课玩命。传说只要战翻开城学院的老师,打败开城学院的功课,就可以和东大结婚,所以开城出的习题无论是论质还是论量都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时候,我还是找在贵族学校里上上课、喝喝下午茶的直人少爷比较合适。
“直人,是我,你忙吗?”
“我在看《穿越时空的少女》,是动画版的哦。已经看了五遍,感觉有点厌了。”
我还记得,我曾和直人在他房间里,用四十二英寸的平板电视一起看过这部电影。直人对男主角最后必须返回未来那场戏非常在意,或许是因为他忠有早丧症吧——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时间旅行者,因为他所经历的时间要比别人快两到三倍。
“那就别看了,其实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之后我就把第一次和D班魔女说话的事告诉了直人,还说她劝我(或者是命令我)不要看那部手机小说。直人也觉得很奇怪。
“她干吗不让你看那部小说?”
“这我也不清楚。”
“难道魔女喜欢哲郎,所以不想让哲郎对别的女孩子惟命是从。却又因为害羞而说不出口?你看,这就是高中女生的嫉妒心理。”
我开始回想沙里奈的眼神。虽然停车场光线昏暗,我没能看得很仔细,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我有意思的样子。
“不可能,从她的眼睛里我根本看不到紧张。”
她突然跟我说话,虽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能确定当时她的态度很平静。
“那么,那个叫沙里奈的女孩是个和阿润一样喜欢看小说的人,所以才会非常反感手机小说这种新生事物?”
这我也想过,但她突然征询我对小说的看法,听我说小说不错后却露出了一副满意的表情,所以事实应该不是我和直人所想的那样。我把这个看法告诉了直人。他对我说:
“唉,手机小说的事待会儿再说。今年暑假的旅行还是去馆山,这没问题吧?”
直人爸爸的公司在馆山开了一家疗养院。
“行啊。不知不觉夏天就快到了。”
我们把沙里奈的事情搁在一边,开始讨论起夏季旅行的事。
我是那种每天晚上必须睡足七八个小时,而且一睡就睡得很死的人,所以这时候我正在做好梦呢。手机突然一响,而且也没有插充电器,说明不是充电完成的提示。靠,都这时候了,是谁啊?而且还不是短信,居然是直接打过来的通话!我翻开手机,没好气地问道:
“是谁啊?”
“哲郎,你睡了吗?”
是直人。听到是熟人,我的脾气立马没了,旋即换成平时说话的口气。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总之这是个改不掉的坏习惯。
“没事,我起来了。有什么事吗?”
直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
“其实明天告诉你也没关系,但我想了想,还是让哲郎早点知道比较好。你快去下载《空中十字架》的最新章节看看。这周已经更新过了。”
又是手机小说呀,难道我被那部小说诅咒了?
“到底是什么事啊?”
直人用一种很羡慕的口吻说:
“哲郎你出场了呀。”
“只是名字一样而已,上礼拜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再说哲郎这个人物早就出场了。”
直人有些得意地说:
“哲郎,你的山地车是什么颜色的?”
我那辆TREK山地车的车架是蓝色的。
“你明知故问吧,是蓝色的。”
“那就对了。这周连载上有‘哲郎’推着一辆蓝色山地车,和燐架在高中停车场里对话的情节。而且小说中的停车场也位于校舍深处,里面长着很多青苔。”
高中的停车场总是很潮湿的,水泥墙面上长着一点又一点的青苔。今天傍晚发生的事真的在那部手机小说中出现了?是有人偷看到我和沙里奈说话,或者只是纯粹的偶然?直人给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回答。
“要说是偶然,那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哲郎班里的那个魔女就是《空中十字架》的作者。”
“唔,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看,谢谢你,直人!”
结束通话后,我起身用手机登陆“两个人的彩虹”的主页。在昏暗的房间中,小小的液晶屏显得如此耀眼。没过多久,液晶屏上就浮现出一篇有很多换行、用语也很简单的文章。不用去书店在书海中左顾右盼,只要动几下拇指就能找到自己想看的书,这还真是方便。我集中精力,开始阅读那大概有十二页的最新连载。小说经常换行,一页得有半面是空的,十二页很快就读完了。
这期连载的主要情节是燐架和哲郎的对话。小说里两人所说的内容与傍晚我和沙里奈之间的对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有不同之处在于,小说的哲郎好像喜欢燐架,所以劝她跟男友分手。燐架的男友是一个在歌舞伎盯当男公关的人渣。他不光脚踏N条船,而且还对每一个女人都说你是我的最爱。燐架的家庭关系复杂,平日里得不到来自亲人的关怀,所以只要听到有人说自己是他的最爱,就会很傻很天真地投入对方的怀抱。
这天夜里,我不带邪念地重新读了一遍《空中十字架》,最后得出结论:这部作品虽称不上是杰作,但也不是很差。小说中经常出现女主角遭受到突如其来的不幸的情节一一一我真想不通,似乎大部分女生都很享受这种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眼看别人遭受灭顶之灾时的快感!如果作者真的是和我同年,并且在同一所二流高中上学的沙里奈,那这部作品可以说是非常了不起了。
星期三傍晚,这次换成是我在等魔女放学。
我挟着蓝色山地车,悠然地站在校门旁等沙里奈出来。我后背靠在护栏上,嘴对着宝特瓶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饮料。不知为什么,在夏季的傍晚喝饮料,喝上去总觉得有一股眼泪的味道。透过透明的瓶身,我看到夕阳就像一个巨大的蛋黄一样摊在地平线上。
沙里奈没有跟她一起回家的朋友。她穿过生锈的校门,看见我时,眼中闪过了一丝怯意。但接下来她并没有显得不高兴。或许是因为我站在她的侧面,即便有什么变化也没看见吧。我和沙里奈聊过天,又把她不希望我看的小说细读了两遍,所以这位同班同学即便会有什么不爽的表现,我也能理解。
沙里奈轻叹了一口气说:
“最新的一期的你也看过了吧。”
“嗯,所以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和沙里奈走下人行道,来到划着白线的马路上。两人隔着一条像是会发光的自线,那条白线就像决不允许跨越的国境。
“田部同学,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八丁堀。”
“哦。”
穿过新大桥街,我们朝八丁堀方向拐去。新富町、月岛、佃、八丁堀、新川、箱崎町,这附近的几条街都与狭长的运河相连。江户时代没有货运卡车,只能靠船舶运送物资。走进老街,四周已不再是繁华时尚的东京,而是飘散着怀旧气息的江户。没有在东京住过的人或许不知道,东京并不是一个只有高楼大厦的繁华之都。
沙里奈和我坐在龟岛川的水泥堤防上。这座堤防有些年头了,表面裂纹里的砂石就像浮雕一样鼓了出来。运河的水是墨绿色的,不时有驳船从河上驶过。我把凝结在胸中的那些疑问向沙里奈全盘托出。
“田部同学,我没想到你有写小说方面的才能。《空中十字架》在那个小说网站上可以说是人气第一的作品。”
网站首页上就有人气小说的点击排名。我每次去看时,《空中十字架》都位列第一。
“是这么回事儿,但我总觉得很没有真实感。”
我瞥了一眼她的侧脸,发现她的表情很不高兴。水面倒映着夕阳的余晖,沙里奈的脸庞就像魔女一样被染成了橙黄色。
“当NO。1有什么感觉?”
这似平并不值得拿出来自夸,但我做什么都没有当过第一。
学习也好,运动也好,甚至在玩儿上我也没有特别优秀的地方。总之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平凡的十六岁高中生。
“感觉就像‘二重身’,也就是另外一个自己。无论那家伙在网站上被读者们怎么吹捧都是那家伙的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但在停车场里发生的事,是你的亲身体验吧。”
生气啦?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片微弱的红晕。
“小说一直在连载,当然会有写不出来的时候。每当那情况出现,虽然很不情愿,我也会把生活中发生的事写进小说中。我知道这种做法很不妥当,但既然答应了读者,就不能失约拖稿。”
田部沙里奈长得既不可爱也不美丽,更谈不上温柔。却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这让我不由得想逗一逗她。
“在小说里,哲郎好像很喜欢燐架啊。”
害羞咯,这次我没有判断错,她的脸顿时红的就像苹果。
“对不起,你别会错意啊。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北川君的名字很好听,所以才借来用一下的。”
“没关系,我的名字也很常见啊,你随便用。”
据我所知,就有著名作词家、科幻漫画的主人公都用的是这个很普通的名字。
“其实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小说中的燐架要比现实中的田部同学更为阴沉。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在那个网站上发表也没有稿费,大家都是免费下载阅读的。”
一架直升机从头顶上飞过,东京就连天空也非常繁忙。沙里奈注视着直升机说:
“是啊,根本就没有钱赚。混出名了又能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家里现在很乱,所以我就想写一个比我还要惨的女孩来平衡一下。写一个女孩总是遭遇不幸,心情突然恶劣,身边坏事一箩筐,这样来进行自我安慰。你知道吗?我家那两个正在闹离婚呢。”
她说这段话时,我几乎忘了呼吸。河水轻拍着水泥护岸,发出的细微声响像是在搔弄我的耳根,让我觉得非常痒。
“是这样啊……”
沙里奈的表情十分平静。
“是啊。写小说又能怎样?根本无法改变大人的世界。爸爸妈妈心意已决,他们是铁了心要离婚的。”
沙里奈说得斩钉截铁。她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宣泄自己遭受的不幸,所以才会去写那样的小说吧。如果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并且只能用一篇常温来表现那种绝望的心态的话,恐怕打死我也写不出来。我是那种规定读后感要三页,最多只能写两页多一行的家伙。
“原来是这样,离婚呀。”
沙里奈抓起一把生长在水泥缝隙里的杂草,投向夕阳下的运河。绿色的草叶漂浮在身旁的水面上,渐渐地朝东京湾飘去。
“随随便便地结婚,随随便便地把人家生出来。到最后不好了又随随便便地离婚。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大人都去死吧。说到底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了做爱而恋爱,婚姻家庭都是为了掩饰欲望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河风吹过,运河河面上泛起一层涟漪,就像老人脖颈上皱纹一样。
“你这几句话是小说里的台词吧。我记得是那个抛弃燐架的男公关说的。他叫什么来着……”
“光秀。”
“对,光秀。一个战国武将的名字。小说中那个牛郎俱乐部里的男公关都叫这样的名字。”
我想缓和一下当时的气氛便借机说些轻松的话题,但沙里奈仍旧沉着一张苦瓜脸注视着面前的河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还真奇怪啊。”
“奇怪什么?”
“本来写这部小说就是为了发泄,所以打算写个两三回就结束的,却没想到在国内读者群中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响。具体原因我不知道,或许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对此感到很痛苦吧。”
这我就更加不懂了。我眼中的女孩子都是装扮可爱、追求时尚、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也有人热衷于搜寻帅哥,努力和帅哥交往。简单地说,大家看上去根本就没有什么烦恼可言。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或许她们的内心中已经对扮演阳光少女感到疲惫不堪。
“不过也托她们的福,最近出版社一个劲儿地打电话给我,都烦死了。他们说让我出书,还保证能够大卖。”
我注视着这个或许真能成为作家的同班同学说:
“那你想借这个机会出道吗?”
“或许吧,说不准什么时候。反正离婚后妈妈也拿不到多少钱,刚好用来补贴家用。不过,这还要看哲郎君的意思。”
哎?怎么突然提到我了?沙里奈从堤防上站起身,像个男孩子那样,使劲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D班的魔女就是《空中十字架》的作者燐架这件事,我希望哲郎君能替我保守秘密。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还会继续写作,说不定以后就能成册出版。但如果现在就曝光的话,恐怕我就没有勇气再写下去了。就算不为这个原因,那个班上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对于她的请求,我该怎么回答比较好?我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把一个未来的大作家扼杀在襁褓之中。坐久了屁股会觉得很热,我也从堤防上站了起来,挥挥手去拍打牛仔裤上的尘土。沙里奈先行一步,我急忙跟在她身后。
“我知道了,我也是燐架的书迷。如果《空中十字架》烂尾了我可是会伤心的。你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希望你能写出更有趣的小说来。”
堤防内侧排列着新建住宅那不规则而又小巧精致的房顶,外侧当然是运河那波澜不惊、平坦而单调的水面。仅凭一条灰线,就将这风格迥异的两面给分隔开来。此时我和沙里奈这两个十六岁的孩子,就站在这条灰色的线上。无论朝哪边走都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一条区分大人和孩子的灰色线段。头顶上是千百年来从未变化过的天空,寂寥的暮色在夏日傍晚的天空中映现出来。
沙里奈跳到截断堤防的水泥台阶上,边跑边说:
“好的。那我就把燐架书友会NO.1的会员号送给哲郎君,并且赠送亲笔签名的珍藏本给你。”
“那太感谢了,非常荣幸。”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沙里奈不再直呼我的姓氏,而管我叫哲郎君了。我也走下台阶,青草的气味和夏日河川的气息顿时充满了肺叶。我扶起自行车,和沙里奈并肩走在一起,慢悠悠地朝我熟悉的街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