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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秋日的长椅

初中时没有,升上高中后才出现的是什么?

我时常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这个问题。不管是在十四岁还是十六岁,忧郁、无聊和不安这些令人烦恼的事物多得都能车载斗量。每天不是在家被父母监管,就是在学校被老师监视。

在这绵绵无绝期的秋日,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学生活就是那虚无缭绕妙的灰色浮云,而到了十六岁后,忧郁、无聊和不安都变成了更为具体的东西。

不受欢迎,一生都无法和女生交往该怎么办?为什么学校、电视、音乐、电影都这么无聊?这个社会有我的栖身之所吗?

整日思索这些严肃的问题,想到后来,都会演化为不安。就算将来能够升入大学,乃至于过五关斩六将,熬成上班族,但我能适应朝九晚五的生活吗?到现在为止,我根本没有什么想从事或者喜欢做的工作。有几个职业还有点兴趣,但那门槛高得让人望而却步。

有时我和他们三个在月岛街头骑车闲逛,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就感觉胸口像被堵住了似的,卡分难受。我不想工作,公司肯定像监狱一样可怕。自由自在的学生时代结束后,就算不愿意也会被带走收监。而自己现在就像是亡命天涯的罪人一样胆战心惊。

心烦意乱时,我就会一个人来到隅田川的堤防上散步。眺望着落日余晖,心中的那些骚动也会随之平息几分。为此,我常常在河岸边伴随着夕阳坐上一个多小时。期间时不时有海鸥在高楼大厦间飞舞,有市内水上巴士溯流而上。岸边步道上有几个人正在遛狗。虽然离市中心很近,但月岛除了文字街以外,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数。

什么也不想,就这么望着渐黑的天空,心绪逐渐平复、静如止水。然后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拍拍屁股,走人,回家。却在高中生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时不时要自我调节一下、告诉自己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十六岁学生,不然崩溃只是早晚的事。

我第一次和那个古怪的流浪汉搭上话,就是某个正在进行自我调节的傍晚。因为地点就在河边,所以谈话时的背景音乐依旧是那河水轻拍河岸的沙沙声。请各位在脑海中想象这个画面,听我讲如下的故事。

“喂,年轻人。”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吓了我一跳。此时我正站在铺满花砖的人行道上,目光透过护栏的金属雕花,观赏着落日的美景。回过一看,发现身后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我从未见过这张陌生的面孔。

“……”

见我不答话,老人皱起眉头说:

“唉,一般市民也好,还是公务员也好,都是些天性冷漠的家伙啊。”

那老人上身穿着大号的红黑花格运动外套,下身则是一条有很多口袋的棉质工作裤。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绿色的鸭舌帽,看上去十分拉风。

“……真是世态炎凉呐。”

老人肤色黝黑,下巴上挂着像山羊似的白胡子,一说话时满脸都是皱纹。不过最让人在意的还是他那双眼睛。两颗眼珠就像黑色的围棋子,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用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别人的脸看,自己却能藏于幕后,让人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这眼睛就像魔术道具似的不可思议。

长椅的中央安装着一块竖起的木板。老人敲打着木板说:

“这种鸟不拉屎的公园里都会装这种东西。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流浪汗没法躺在上面睡觉。唉,无所谓,反正沿河的公园景色也不错。长椅上有这种东西,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也没办法躺下休息。”

我看我还是快点回家比较好,自行车就停在堤防下面。大概我看出了我的去意,老人露出嘲讽的笑容说:

“我不会把你吃了,只不过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

我重新打量了老人一番。他身上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很整洁。

“您真是流浪汉吗?看着一点儿也不像。”

老人重重地点了下头说:

“那我就是潇洒的流浪汉,身上脏了就去洗澡,衣服脏了就去投币式洗衣店。不相信的话,你看。”

他挪了挪身子,让我看长椅的背后。在他背靠着的地方,有一辆很大的手拉式拖车。

“我就拖着这玩意儿游走四方。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我瞪大了眼睛瞅着老人。他的话听上去就像极富魅力的独立宣言。

“那你没有工作怎么办?没有工作就无法生存啊。”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成天听那些大人在我耳边唠唠叨叨,问我将来要干什么,要从事什么工作,我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当聋子算了。

“谁告诉你说,没工作就活不下去?”

老人在长椅上翘起了优雅的二郎腿,露出了他那双茶色的高帮皮鞋。

“不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买不到食物、也没有住的地方。所以就……”

在流浪汉的面前提住所什么的或许不太合适。老人见我语塞,便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你这种想法早就OUT啦。”

我感到,自己就像个不善言淡的闷蛋在教室里任同学耍弄似的。

“我是老人家,没钱的话国家会给钱。你看我现在的打扮,难道不像个潇洒的养老金生活者吗?当初交纳的钱会以五倍返还,再加上我赌马赌车赢来的钱,养老金只是个零头。”

靠养老金度日的流浪汉。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养老金就是年轻的时候交纳的……大,大叔你也工作过?”

大概是看出我在为叫大叔还是老爷爷而感到犹豫,老人笑着说:

“你叫我德叔就行了,反正这也只是个外号,和原名没半点关系。”

“那德叔在你年轻的时候是干什么的?”

既然有养老金,那年轻的时候应该工作了很多年。最近养老金问题闹得沸沸扬扬,连我这个高中生对此也略知一二。

“你是问我年轻时从事什么职业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流浪汉,所以随便问也无所谓?所以说你的这种想法早就OUT了。”

“我叫哲郎,请你称呼我的名字。”

见我有些生气,老人换了一副严肃的口吻说:

“啊,不好意思,年轻人。今年几岁了,在什么地方工作,年收入多少,住在哪里这些问题,大叔我都不太想回答。”

在秋日的空中,淡淡的云朵被夕阳的余晖染得透红。玫瑰色的天空前像是放着一块乳白色的透明滤镜,看上去就像电脑的液晶屏一样柔和。我一直就很喜欢被晚霞映红的天空。

想起德叔的话。如果他问我在哪里上学,住在哪里,一个月有多少零用钱,我会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呢?应该不会,我顶多告诉他一些内心的烦恼和不安,这些话的分量大概只有消费税这么多。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在川崎的造船厂做过几年,后来又在芝浦的工厂做了一段日子,最后在大井町的町工厂工作。虽然焊接和车工的技术一流,但我还是不喜欢工作。不,应该说是讨厌工作。”

我还是第一次碰见直言不讳讨厌工作的人。他肯定发现我对此很吃惊吧。德叔把两只手搁在椅背后面,乐悠悠地说:

“很意外吧。以前大家都很喜欢工作,喜欢的同时自然也很尊敬工作。所以大家在工作时都抱着一种十分严肃的态度。但现在怎样你也看到了,要想勉强生活下去都很困难。所以真心喜欢工作的人也是越来越少,大概只有这么一点儿吧。”

他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对我比划道。小拇指上面的指甲看起来又厚又硬,像是一个经过长年劳动的人。我的指甲就很薄,下面的肉呈鲜亮的粉红色。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工作,还要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呢?”

德叔装模作样地朝周围望了一圈,小声说:

“那当然是怕别人把你当成异类啦。在这个虚伪的社会里,如果就你一个人经常说不喜欢工作,麻烦死了,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就肯定会被公司里的人当成大逆不道的叛徒,受到公司全员的排挤。他们的报复总有一天会落到你的头上,这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样危险。”

德叔说的或许没错。我在学校里不喜欢读书、认为考试什么的根本就是Shit,上课是在浪费时间。但我绝对没有勇气像德叔那样,把这种危险的真实怀揣在心中,然后正大光明地对别人说我讨厌学习讨厌上课,不然下场就会像德叔说的那样悲惨。

“但是。这个,嗯……对了,那你是在过一种没有家的生活吧?”

老人露出黄色的门牙,笑了。

“喂喂,流浪汉就流浪汉,说这么复杂干吗?我可不觉得这词有什么不好的。英语字面不就是这么说的嘛。”

我们聊的时间有些长了。秋天的时间就像是吊桶打水似的,刚才还是华美晚霞映衬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深蓝色的夜晚。

“呵呵,我不知道年轻人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这种生活还不错。像我这样的养老金生活者,在生活上只有一个烦恼。”

是什么?冬天太冷了?看不到电视?还是听不到喜欢的音乐?德叔见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你看看这玩意儿,开通了单频段接受服务,要看电视还是录像都没问题。没住的地方不算什么,吃得省一点也饿不死人,我身边总会带一点小钱以备不时之需。穿就更不用担心啦,能捡就捡,捡不到就去二手服装店买。托金融危机的福,现在那种低价洋装店到处都是。”

发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免有些懊恼。

“那还有什么烦恼?按你的说法,你不是一个过着幸福生活的潇洒流浪汉吗?”

这时,德叔露出了一脸寂寥的表情说:

“文娱方面已经十分满足。但我却找不到说话的人。有个能陪我聊聊天的人,比看电视吃饭更重要。比如今天天气不错,我就能对他说,天气不错啊。如果天冷了,我就让他添件衣服。可惜这样简单的交流却也无法进行。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潮湿阴冷的晚风吹过隅田川的上空,朝我们所在的方向吹来。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和那三人聊天,没有听到阿大、阿润、直人无聊的玩笑。这样的感觉就像世界末日那么糟糕。

“年轻人,我会在河边生活一段时间,你能不能时常来看着我?不用经常来,只要有空露个脸,跟我说上几句话就行。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但我会把自己的生平都告诉你。”

一只海鸥低飞而过,它的肚皮几乎擦着了水面。我在想我的老妈,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跟一个流浪汉亲切地交谈,肯定会气得晕倒吧。哈哈,那肯定很好玩。于是我欣然答应了德叔的请求。

“没问题,我会时常来看你的。我还有三个要好的朋友,到时候能带他们一起来吗?”

“哦,当然可以。”

时间还早得很,我却对德叔说“晚安”,然后就离开了公园。不说“晚安”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和一个“刚认识”的人就说什么“沙扬娜拉”似乎不太合适。反正就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和一个自称德叔的流浪汉成了朋友。

我第二次来河边找德叔是在两天后。这次我带着阿润和直人,阿大因为要上夜校,所以来不了。空着手去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就在便利店里买了些袋装薯片和瓶装水。今天的天气阴森森的,冷风从下游吹上岸边。

我把德叔所说的那些话稍加整理,说给他们两个听。性格率真的直人立马就把德叔当成了四处流浪的哲学家。而阿润这个机灵鬼自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不怎么相信他说的那一套。但是,他也觉得德叔这人怪有趣的。

我们三人就在德叔坐着的长凳前,席地而坐。这场景看上去就像三个年轻的基督教信徒围坐着,面对导师聆听教诲。隅田川对岸那座玻璃墙面的圣路加双塔大厦,就像一座未来风格的大教堂般直指天际。

“我想问您几个简单的问题,可以吗?”

阿润老声老气地问道。

“请问您住在哪里?并不是问您具体的地点,是问您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流浪汉哲学家也不甘示弱地回答说:

“帐篷里。就是杂货店里都有卖的那种简易拆装帐篷。”

“哦,那种帐篷我们以前也用过的。”

说这话的是直人。初二结束时,我们曾在新宿的公园里夜宿过几天,那时候就用的是这种简易拆装帐篷。所以听德叔说起,感觉分外亲切。

“我就带着帐篷四处走,看到中意的地方就住下。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东京的气温还可以,等到天气再冷些,我就到九州的南方或者冲绳去,那里有我认识的人。这是一种为旅行而旅行的生活。”

直人眼中闪着光说:

“真好。那夏天就去北海道,是吧?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家长不准我长途跋涉,在户外生活。真羡慕您啊。”

三个中只有直人一个人吃淡味薯片,过量的盐分和日晒都对早衰症有不良影响。而我和阿润吃的是激辣烧烤味的。

“呵呵,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不喜欢老待在一个地方罢了。”

阿润扶了扶他那副银框眼镜,问道:

“那您有没有亲人呢?比如老婆孩子什么的。”

德叔勉强维持着笑容回答道:

“你爸爸的年收入是多少?我现在的生活应该和家庭没有关系吧。”

德叔拒绝得很干脆,但这反而给阿润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你不问最好了,说起家里的事儿就有种想哭的感觉。所以我就不太愿提。真想见见在老家的孙子啊。唉,不好意思,说这些让你们见笑了。”

刚才还在闹别扭的大叔突然变得如此直率。

“年轻人,你们都在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发愁吧?”

这是我上次我和德叔在分别之际说起的事。直人和阿润显然和我有一样的担忧。我为什么如此肯定,是因为他们从来没和我谈过将来,也没说自己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光是想想这些问题就会让人忧郁得无以复加,更不用说跟别人开口讨论了。河边公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你们根本就不需为此担心。我说的话你们可能不信,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属于他们的栖身之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他们自己的归宿。喜欢和大家在一起的人,就可以在公司、企业这种组织中任职。也有不喜欢和别人待在一起的人,那也有适合一个人做的工作。现在不用见人就可以赚钱的工作多得是。你们的家长和老师也真够坏的,教导你们一定要走入社会、混入人群才可以在这世上立足。”

阿润喝了一口瓶装水说:

“但事实上,生活在日本这个国家,如果不从属一个组织就无法生存下去,不是吗?”

“你错了,能活下去的。只要和这个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是谁都能好好地活下去。重要的是,这个距离要拿捏准确。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那种带转刃的车床。在中床上,只要把加工材料推的太用力了,无论你加多少油冷却材料也没用,到最后肯定会过热报废。要想把对方’加工’得正合心意,那自己就不能太过用力。而用多少力、保持多少距离正好,这个’度’就要靠自己拿捏。拿捏准了,无论对方是家庭还是公司,都能够处理得很好。”

直人有些不解其意,便问道:

“但按照您所说的那样,做人会不会太累了呀?一般人都是为自己工作的公司鞠躬尽瘁,对家里的人全心全意。这样活着还比较有意思。”

谁知德叔听后,一脸不耐烦地说:

“年轻人你说得很对。但你说的那种人,他们的心都像钻石一样硬。听我说,无论是公司还是家庭,都是由数人组成的集体。而这个集体会向成员提出各种荒唐的要求。如果你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集体,一生都在为家庭而奔波。那换取平稳生活的代价就是被集体充分利用。能够忍受这一切的人,都是有毅力的强者。”

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这样看来,我的父母就是那种心硬得像钻石一样的人。

“那么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有毅力的强者咯?”

流浪汉哲学家点头道:

“没错。或许他们的脸皮和心都像钻石那么硬了。所以他们才会在这张长椅的中间加一块木板,让流浪汉无法躺在上面休息。因为他们讨厌我们,讨厌我们没有像他们那样被集体充分利用。”

我眺望着对岸筑地,银座的景色。所有的白层建筑上都镶满了玻璃窗,一格一格就像蚂蚁的巢一样,密集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阿润这聪明小子又说:

“但在集体里也有存在感十足的人呀。比如那些演技一流的人、或者天性无法被束缚的人。”

德叔笑了。或许他发觉和我们聊天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是啊,所以距离的拿捏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想要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就要花一生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环绕在台风一样的集体周围,究竟要保持多少距离好呢?是索性跃入台风的中心好呢?还是尽可能待在台风所触不到的外围比较好?总之要选择一个让自己觉得安心也十分舒适的距离。这就是为人处世的要诀。”

阿润和直人都被这番话打动了。我移开一直停留在德叔身上的视线,抬头去看那已被夜色浸染的天空。将来我会变成怎样的人眼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进行沟通相处呢?在那厚实的云彩下面,东京的楼群就像沙漠中的沙粒一样,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

“年轻人。”

德叔转过头对我说:

“其实自己想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寻找一个让自己感觉不错的工作。和工资、前途相比,能让自己满意才是最关键的。”

阿润一脸苦相地说:

“但要在日本找工作可没那么简单。如果没能抓住大学刚毕业那会的黄金时段,做得不好,恐怕一辈子都要当无业游民了。大公司的入职考试只有这么二次,考砸了就什么也没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你想要辩解也没用。你说的距离、满意或许没错。但一直过贫穷的生活或许也无法组成家庭,到最后只能怀揣着劣等感自暴自弃……就像秋叶原的那个K一样。”

一想到那个马路杀手,我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对于被害者我自然是无比同情,但我最怕的不是自己是否会像他们那样莫名其妙地命丧黄泉,我担心的是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像那个杀人犯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彻底绝望,继而伸出魔手去残害他人。

“戴眼镜的年轻人好像很聪明呀。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润有些为难地回答道:

“大企业正式员工一生的收入平均有两亿五千万日元,而一个自由职业者做相同的工作量就只有九千万日元。报纸上、电视上经常在讲这种事,这可以算是日本的常识。”

姜还是老的辣,德叔不为所动,压低嗓门说道:

“那年轻人你是非大企业不如咯?”

阿润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

“至少我的父母是有这个打算。我家是普通的工薪阶级,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上进。读书读到现在,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有了这种想法,阿润才能考进每年都有超过一百五十多人进入东大的重点高中。不过他本来就很聪明,有这样的成绩是对父母期待的回报。

“但是,年轻人。你根本就不相信这套读名校、当白领的生活方式,是吧?”

阿润有些腻腻地说:

“读一流大学,进一流公司。之后辛勤工作,为争上游。高人一等,头抬三分,拿的工资也只不过比别人多几块钱而已。然后就完了?工作这么多年,自己究竟在为谁而活?一直那么忍啊忍,忍啊忍,忍到最后两腿一伸,眼睛一闭就死了。这样的一生算是真正活过吗?”

直人和我都默不做声,阿润的那平静的说话声中透着一股绝望。

“你知道吗?父母的爱也是束缚孩子的绳索,说要守护么司,等于献出了生命。真正的成年人会把爱情啦、安全啦,以及常识什么的完全抛置于脑后,与真正的自己拉开一段超长的距离。”

直人突然带着哭腔说到:

“等一下你,你听我说。这世上也有人会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她可以奉献出一切。难道这样的人也是脱离了自己的本性的吗?”

我很清楚直人所说的这个人是谁。直人的妈妈自从直人出生后,就为了独生子不停地与病魔战斗。她认真的精神完全不输于职业的全天候护士。阿润也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朝我看了一眼。

德叔坐在长椅上,上半身开始前后摇晃。或许他也有痛苦的经历。

“或许你无法偿还这份伟大的感情,所以借机在这里表达了自己忱挚的谢意。年轻人,总有一天你也要独立生活的吧。那时候你就要离开你说的那个人。”

直人点了点头,然后郁闷地低下了脑袋。德叔一扭身,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往灌木丛中走去。

“我去上个小号。”

杜鹊丛里响起了水流浇地的声音。德叔的说话声撞在水泥堤防上,反弹到我们的耳边。音量出奇地大。

“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就容易漏。接下来要不要去吃个文字烧?我看今晚你们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在这种气氛的包裹下,的确很难再回家和父母吃晚饭。于是阿润提议说:

“那么就按照老一套方案执行吧!”

所谓老一套方案,就是到直人位于“Skylight Tower”的家里做功课,之后享受美味的晚餐。这样的话,无论是阿润家还是我家的父母都不会有怨言。

“那,阿润你能帮我看看数学作业怎么做吗?”

“当然可以。”

于是我们三个就分别往自己家打电话,向父母通报自己的去向,然后带着德叔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那家老店“向阳花”。在餐桌上,我们举着汽水,跟拿着啤酒的德叔干杯畅饮。

我们一直吃吃喝喝,磨蹭到了关门的时间。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无论我们这几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有多么荒唐可笑,德叔这个长辈也绝不轻易否定我们的看法。他会和我们一起思考,实在难能可贵。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像他一样,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保有一颗年轻又宽厚的心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绕在我心中,成为当夜的一个不解之谜。

从这之后,我们就常来找德叔聊天,看上去就好像四人组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一个老人加上四个高中生,真是一出奇妙的五重唱。我们去银座看电影,去“东京Ace Lane”打保龄。在月岛图书馆翻书躲雨。就算碰到下雨天也没关系,德叔把帐篷支在佃大桥的陆桥下面,就可以抵挡风雨,而那些湿掉的衣服则直接扔进投币式烘干机里烘干。

某天,我们照常在河边聊天时,一个警官骑着自行车经过我们身旁。德叔是第一个发现警官的,忙出声打招呼道:

“巡警先生,您辛苦了!”

年轻的警官被吓了一跳,停下车说:

“你就是最近在河边支帐篷的那个人?你们是他的朋友?”

我认识这个巡警。他在美食城旁一个船舶驾驶室大小的派出所里执勤,年纪大概二十五岁左右。我们没有回答,不管我们说是朋友还是熟人,都感觉挺奇怪的。

“唉,算了。你把身份证拿给我看看。”

德叔马上说。

“好的,小的明白了,请您稍等片刻。”

德叔行了个军礼,然后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钱包和一本五彩斑斓的笔记本。

“这是我的许可证和养老金簿。那个……小的是一个周游全国的流浪汉。最近想在贵宝地打扰一段时间,不知巡警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性格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德叔。阿润用眼神示意我别笑。德叔说话的口吻极其卑微,连动作带表情都像个脑袋有问题的人。警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几笔,然后就把证件还给了德叔。

“拜托你不要乱扔垃圾,不要给附近的居民带来麻烦。听懂了吗?”

“听懂了!”

德叔面朝隅田川河面大声回答,挺直了身子又行一个军礼。

平稳的秋季已经过去了两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候我们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就是隔一天去找一次德叔。阿大有课不能来,依旧是我们三个来河边跟德叔聊天。我记得那天天色尚早,秋日爽朗的天空还未染上落日的余晖。

还未走到岸边,直人便在台阶上大喊:

“德叔,我带了妈妈做的戚风蛋糕。”

灌木丛内无人应答。我们站在人行道上往里面瞧,发现枝叶间系着一根黄色的飘带,正在轻轻摇晃。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是什么?你看那儿。”

直人傻乎乎地问道。接着,直人却惊呼起来:

“是警用隔离带!”

我们走近,才看到黄色的飘带上刷着“POLICE”这几个字母。

“德叔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大声喊了起来,慌忙绕到了杜鹊丛的里侧,却发现像海螺一样的三角锥形帐篷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直人怀抱着装蛋糕的纸袋,蹲坐在地上。我左顾右盼,发现四周一片狼藉。草丛上散落着撕破的衣服、坏掉的收音机,还装点心的袋子。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这样粗暴地残留在瓦场。我在心中一直呼喊着德叔的名字,但找来找去也没有发现他的影子。阿润说:

“德叔肯定出事了。我们快去看看。”

说完,他就跑出了灌木丛。我追着他问道:

“你要去哪儿?”

阿润没有回头,直接跑上了堤防的台阶。

“去派出所!在月岛出了什么事,他们肯定会知道的。”

不愧是月岛中学的秀才,脑筋转得很快。我们跳上山地车,沿着隅田川全速前进。

古色古香的白色派出所里,有一个年轻的警宫。我们三个人一齐走进派出所,就把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阿润最先开口道:

“河边出事了吗?我们的朋友不见了。我看见灌木丛里挂隔离带。”

坐在桌前的警官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看看我们问:

“啊,是你们啊。有什么事吗?”

我对警官这副气定神闲的态度感到恼火。

“我们看到帐篷了!德叔他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年轻警官一脸困惑,他摘下帽子,挠挠头说:

“他被人打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足你们干的呢。因为老是看见你们和他在一起。”

“不会吧!”

第一个叫起来的是直人。

“我们怎么会打德叔?!我今天还带蛋糕来,想和他一起吃呢。”

我问道:

“德叔他没事吧?”

“啊,他已经被送进了圣路加国际医院。明天的报纸就会刊登消息,所以告诉你们也没关系。袭击他的是月岛初中的学生,好像是为了游资才出手的。他们看到那男人在便利店里拿出不少现金,于是就起了歹念。我之所以会怀疑是你们,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为什么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德叔被打时茫然无助又极其困惑的表情?他明明向警官敬礼来着,可是不但没有受到任何保护,反而被我们的后辈也就是几个月岛初中的学生给打了。无论是从肉体还是心灵来讲,他肯定受到了不少打击吧。一旁的直人已经伤心得快要哭了。

“我们走。”

阿润打破了沉默,这次我没有问他要去哪里。我和直人都知道德叔现在在哪儿了。

“哟,年轻人。”

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德叔向我们挥手致意。他的右眼眶上有一圈近乎黄色的淤痕,头上缠着白色的纱布,但看起来气色还好。很奇怪的是,德叔的脖子上挂着一条从未见过的金项链,看上去又粗又沉。

不过幸运的是,他那魔术师一样的目光就像以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化。我担心得双腿一直在发抖,好在病房里应该没有人发觉到这一点。

“德叔,你没事吧?这是我妈妈做的蛋糕。”

“呀,真不好意思。你们还带东西来了。”

阿润冷静地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便利店回来,想要接着睡,结果就被他们打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们往我的帐篷里扔了一块转头。我被吓得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呢,一群像我孙子这么大的小鬼就冲进来揍我。唉,年岁不饶人哦。”

直人坐在床边一张小沙发上,说:

“幸好您没什么大碍。”

德叔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唉,头皮破了,但还好没伤到骨头。看来我要在这家民院里住一段时间了。无所谓啊,天涯无处不是家。”

被打成这样了还嘴硬,我们亲眼看到过隔离带后满是淤泥的帐篷,当时有多危险可想而知。德叔的乐观真让我们感到汗颜。

“另外,那个距离的话题,我算是想通了。其实人根本就不是讲的那样。比如这次那几个小鬼,就突然拉短了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说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是最困难的事情。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生活方式,无论你怎样逃避,总会有人会出手伤害你。”

我开始沉思。跟德叔相比我还差得远呢,所以根本没有资格摆出听过算过的态度,无视父母与社会的那套说教。我一直站在一根架构在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绳索上,摇摇晃晃地走着钢丝,反反复复探索究竟要与世界保持多少距离才合适。德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或许是打了一个平手。”

阿润诧异地问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德叔穿着像浴衣一样的睡袍,抱着胳膊说:

“有失也有得嘛,虽然被那些小鬼揍了一顿,但在月岛…”

说到这里,德叔大笑着转过头对我们说:

“我也遇到了你们啊。就像在旅途中结识了新的伙伴。”

我们现在才发现,这个六十过半的老人原来如此腼腆。他对我们来说,既不像朋友,也不像死党,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于是我们三个就和流浪哲学家在圣路加国际医院那豪华的单人病房里欢声大笑。笑累了,直人无不担心地问:

“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德叔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就像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一样悠然自得。

“我有医疗保险,好像没什么需要的。不过我,我有一个请求……”

我不想让德叔说出他的请求,连忙抢过他的话头。因为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在初次遇见他时,他已经说过那句让我难忘的台词了。

“知道了,我们会来陪你说话。我们每天都会来,你就放心吧。”

这一次,德叔露出了害羞的表情。大家不由自主地指着对方开怀大笑,到最后我们都在取笑直人,因为他笑着笑着居然流下了泪水。三十分钟后,我们踏上了归途。我骑着车,跟在直人和阿润身后飞驰。超高层大楼像一块块水晶似的,倒映在已被晚霞染红的隅田川河面上。

把“今天天气真好啊”、“天冷了,多加件衣服”这种再普通不过的问候当成世界上最奢侈的语言,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对来说,总是拘泥于什么小康生活、终身投资、经济增长率这些东西,才是毫无意义。在我的生活中,既有阿润、直人以及这一章没有出场的阿大那样的友人,也有像德叔那样睿智的大人。

如果能一边慎重、适度地调整和社会的距离,一边和这样的人交往着慢慢变老,人生应该不至于让我感到绝望。我骑着自行车在风中飞驰,并且在心中得出了结论。

以后可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地聊一聊有关天气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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