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黑发魔女
女生是一个永恒的谜。
尤其是那个长发飘逸、柔声细语的和风少女,绝对是一个难解之谜。在如今这个浮躁的年代,她还保留着大和抚子的气质,并且要比我们年长(只大了一岁)。今年的秋季至冬季,我们四个被这个女孩耍得团团转。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们几本就像是旋涡中的浮叶,被扯得七零八落,不知不觉中就被边走了水底。
友情和爱情让人难以抉择。
总之这个魔女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但如果让我们再碰上一个,我们仍旧没有自信可以应付得来。不过话说王来,无论是恋爱还是普通男女交际,都不是那么容易学乖的。就好像流行性感冒,只要抗原不搭配,碰上几次感染几次,逃也逃不掉。或许人类的历史也是一样,不断地重蹈覆辙,犯低级错误,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腻歪了。
男生还真够笨的,人家说吃一堑长一智,但他们从来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直人,你和结香同学后来怎么样了?”阿润叫道。
结香大致上已经成了直人的正牌女友。月岛站前那家名叫“Macdonald”的咖啡屋二楼是我们四个专用会议室。在这里点一杯冻咖啡可以喝到关门,不过换成阿大,肯定会点大号的炸薯条。
“你问我……”
直人欲言又止。他露出为难的表情,眼角和脸上堆起了皱纹,看上去像个为即将退休而发愁的管理中层。早衰症蹂躏着他的肉体,让他的青春要比常人快好几倍。阿大有些不满,用他那油腻腻的肥香肠似的手指把直人斑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直人连声求饶。
“你什么意思呀?我们为了你,可是赴汤蹈火啊!你看,就连电邮什么的都帮你搞到手了,所以你有义务向我们报告后续情况。”
这理由听上去似乎有些无理取闹。直人和结香的确是在我们的撮合下才在一起的。我们三个想要送给直人一个特殊的生日礼物,才厚着脸皮去向结香搭讪,问他可不可以和直人交往。但后续怎么样则是他们自己的事,跟我们几个没有关系。于是我便替直人解围道:
“算了,我们也别多问了。现在可是他们的敏感期。”
但没想到直人却像掉进米桶的老鼠似的,半喜半忧愁地说道:
“没关系,其实今天这么急让大家来,是因为我有事想拜托你们。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阿大嘴里塞满了薯条,说:
“你放心吧!有什么问题大叔帮你解决。要套套的话尽管开口,要多少有多少。”
直人连忙看了看四周,脸红得就像个苹果。不远处,几个围坐成一圈的主妇正盯着我们看。直人低下头,小声说: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是我要和结香同学约会……”
阿大连忙鼓掌,阿润吹了声口哨。
“这不是好事吗?”阿润说。
“你小子总算是有出息了。”阿大附和道。
只有我十分冷静地问道:
“原来是第一次约会。那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直人的脸更红了。
“约会的时间是这周日,地点在银座。结香同学说,第一次约会就两个人的话,会很紧张,所以拜托我能不能带朋友一起来。这几天我们来回发了不少短信,话题的中心战是这件事……”
阿润又吹了一声口哨说:
“第一次约会就要我们三个当电灯泡啊?”
阿大拍拍胸口,T恤下厚厚的脂肪泛起一圈油波。
“呆子!我们三个去正好可以给直人捧场。要好好地替他造造势。要赞他把妹功夫卓尔不群,家中钱财用之不尽。”
直人囧得都快要哭了。
“拜托!这种夸奖我可受不起。平时大家怎么样,那天就怎么样好了。你说是不是,哲郎?”
他好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望向我。如果任由这两个家伙乱来,直人的初次约会搞不好会变成最后一次约会。
“好吧,这两个家伙交给我来看管。直人你只要把心思放在结香身上就行了。”
直人猛地抓住我的双手说:
“在这种时候,还是你最可靠。色迷迷的死胖子和毒舌眼镜仔就让他们闪一边去吧!谢谢你!哲郎君!”
聚会结束后,我们在铁桥下的十字路口跟直人道别。直人家所在的那栋超高层大楼就建在十字路口对面的佃岛上。在如此窄小的填海地内,富人和非富人也分得一清二楚。像我和阿润这种中产阶级家庭就住在普通的公寓楼里,而家境再差一点的阿大所住的房子屋龄已经超过三十年,并且连电梯都没有。这就是月岛,一个充满庶民风情的小镇。阿润跨上他那辆红色的山地车,说:
“哲郎你也太无情了。直人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平淡。多可惜啊。”
一旁的阿大骑在他父亲送给他的自行车上,附和道:
“是啊。不如大家先一起闹,等把气氛搞活了再说”
阿大看看我,询问我的看法。我说:
“对我们这些当后援的来说,还是让他们两个独处比较好。”
阿润在西仲通的拐角处挥挥手说:
“那就这样,到时候再说吧。”
说罢,他的身子紧贴自行车,漂亮地一斜身,消失在马路的转角处。
“唔,我也上学去了。星期天见!”
阿大把车头转向佃大桥的方向,踩上踏板向我告别。尽管身形肥大,但他很有力气,猛踩了几下自行车就飞驰了起来。阿大的自行车是他父亲死前为他订购的捷安特比赛用车,换挡的旋钮都安装在手把上。
“唉,这该怎么办才好哦。”
我目送两人远去,然后骑车回到自家位于隅田川沿岸的公寓。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但又无事可干,我只能到YouTube上去找些小时候爱看的搞笑节目打发时间。
东京的秋季真是太棒了一一虽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清晨,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几欲压城的积雨云正在往东京湾上空飘去。干燥的秋风就像混入了冰霜粒子,拂过肌肤。感觉到清冷透骨。虽然枝干已被尾气熏黑,但树叶却已染上了红黄二色。我总觉得,秋天来了就会有好事发生。与夏季开始的恋情相比,秋季的恋情绝对要来得持久。
星期日下午一点,我们四个在地铁银座一丁目站集合。检票口离“银座春天”(PRINTEMPS GINZA)很近,四周的光线看上去有些暗淡。这天直人换了一身十分新潮的衣裤,镶银纽扣的深蓝色西装夹克,配上橄榄色的棉质西裤。我们从来没见他这样穿过,看来是为了约会而新买的。
阿大仍旧穿着他那件XL码的麻袋T恤前来赴约。看到直人头到脚焕然一新的样子,忍不住取笑他说:
“少爷,您打扮得真漂亮。这都什么牌子的啊?”
直人居然一本正经地从内袋里拿出收据说:
“嗯,上面写的是意大利语,不知道该怎么念。我是在前面那家服装卖场里挑的。”
那肯定是ARROWS或者SHIPS。无论直人想要什么,他的母亲肯定不会拒绝,因为他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但奇怪的是,直人和我们不一样,尽管想要的东西都能如愿以偿,但却很少见他喜新庆旧。
“哎?那不是结香同学吗?”阿润喊道。
在我们四个人中,最先发现目标的通常都是阿润。这小子不光读书厉害,感觉也十分敏锐。我们看到,在自动扶梯的人潮中,结香那美丽的黑发就像上过油一样熠熠生辉。我想起了古人曾说过一句名言,头发是女人的生命。
“喂,这里,这里。”
阿大挥动着肥硕的胳膊。今天约会的主角直人也跟着慌了起来,他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了。
“大家久等了吗?”
穿过检票口,黑发天使嫣然一笑。白色的短身连衣裙下穿着一条黑色的塑身裤,小腿纤细,曲线毕露。结香同学在御茶水一座名叫清水女子学院的学校里就读高中二年级。“清女”和阿润就读的开城学院一样,同属重点高中,每年会往东大输送四十个学生,跟我就读的都立高中可谓天差地别。但我对这种差异并不是很在意,所以大家相处得也十分和洽。
阿大推了一下直人的后背,这个白发的十六岁少年向前挺了一步,说:
“没有没有!接下来要去哪里啊?”
直人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把话语的主动权交给了对方。结香同学十指交叉放在腹前说:
“现在离电影开场还早呢。天气这么好,大家在步行街上散会儿步吧。”
“唔,好的。”
直人的回答听上去就像是在接受面试。阿大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后背说:
“又不是在逼你招供,你那么紧张干吗?拿出点精神来!就像平时那样,做出点男人样儿来给结香看看!”
直人一脸尴尬,朝结香笑笑。
“没有啊。我根本没你说的那么紧张。”
谁信啊?我们三个漠视着装傻的直人。结香突然拉起直人的手,朝通往地面的台阶上跑去。
“没关系,直人在我眼里已经很男人了。”
阿润吹了声口哨。阿大振臂做了个胜利的手势,紧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四人爬上狭窄的楼梯,迎接他们的是秋日爽朗的天空。我出神地注视着他们跑远了。大一岁果然就不一样,第一次约会就敢在大家面前主动牵手,这样的勇气实在可嘉。
“喂,哲郎,快跟上来!”
阿润在逆光处朝我大喊。我也一个箭步往楼梯上冲去。
我们这一帮人就在银座中央大道上逛街。
对我们来说,银座这座外人眼中的“繁华街”确实是再也平常不过的地方了。坐地铁要四分钟,骑车只要十分钟,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离住所最近的游乐场。书店、玩具店、商场、展览馆……在哪里不花一分钱就能待一天,我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生在月岛就有这点好处,毕竟填埋地也算是商业区。
我们在沿途摆放着遮阳伞和凉椅的步行街上散步。虽然他俩的手已经分开了,但直人还是把刚刚被结香握过的那只右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外套的口袋里。结香回过头对我们说:
“阿润,你在开城读书,那暑假作业一定有很多吧?”
她说话时,两只眼睛就像湿润的玻璃球一样熠熠生辉。阿润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头说:
“我们学校提倡自主学习,所以根本没有暑假作业。”
“是这样呀。听说阿大君有一个叫大雅的孩子。抱着小婴儿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她那火辣辣的眼神,竟然让皮糙肉厚的阿大也有些害羞了。
“哎,这怎么说呢?就好像是抱着灌了水的气球,生怕会从胳膊里掉下来,摔碎了就太可怕了。”
“真好玩。哲郎君好像总是在帮大家解决问题呢。你们怎么会变得这么要好的呀?”
她的眼神仿佛要看透我的内心,她那一刀切的刘海下,又大又黑的美目正在我的视野中闪光。我感觉自己就要被吸进去似的。
“唔……大家的性格差别很大,这不是挺好吗?虽然现在大家都不在一个地方上学……”
说着说着,我的话头就没了方向。就在我东拉西扯的这段时间里,结香一直展露出美丽的笑容,注视着我的眼睛。这让感觉到很有压力。
我们在伊东屋里挑选彩色铅笔和笔记本,可是却是只看不买。然后又到教文馆去看杂志和口袋本的小说。走累了,我们每人买了一只雪糕,坐在大厦间隙的凉椅上一遍舔着一遍眺望着秋日的云彩。不知道结香是不是故意的,在这段时间里她和每个人都聊了几句,并且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们看。那感觉就像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的场景,我们四个都围绕着结香转。
大概在银座逛了一个半小时,我们走进小巷里的一家迷你影院。结香好像要看一部什么德国电影,我对那种欧洲文艺片没什么兴趣。
直人和结香要去买票,这时一旁的阿润向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忙说: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一听到这话,直人的脸色阴暗了下来。结香也说:
“哎?要走了吗?真可惜。我还想和大家一起看电影来着。”
阿大挠挠头说:
“我看见字幕就想睡觉。电影还是算了吧。”
我最后一个说:
“今天玩得很开心,下次见。”
于是我们决定到阿润家打游戏,三个人回身往银座一丁目车站走去。这时天色尚早,秋日的天空还是明晃晃的,镶满玻璃的大厦,铺着柏油的马路以及淡蓝色的天空与天空中漂浮的薄云看上去都是干巴巴的,像是被吸干了水分。阿润有些奇怪地说:
“结香同学真有意思。他那么死死地盯着人看,我还以为她喜欢我呢。”
阿大挠挠胸脯说:
“是啊。如果我没有夕菜的话,说不定也沦陷了。”
我和他们一样,感觉结香是个很有心机的女孩。她会在不知不觉中用眼神和语言挑逗你,把你招为自己的俘虏。于是我有些担忧地说:
“那直人可就有苦吃喽。”
我们一边走,一边三言两语地讨论起这个情况,最后走下了通往地铁站的阶梯。
好戏还在后头呢。当天晚上,大概九点刚过,我突然收到一条发信人不明的短信。当时我刚洗完澡,发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一闪一闪的。我还以为又是什么垃圾短信,打算立刻删掉,谁知道打开一看,却是:
今天真开心够?
感谢你们能来。
我从直人君那里要来了你的电邮。
下次再来玩吧。?
?结香?
我盯着显示屏,吓了一跳。结香发这条短信应该没什么别的意思,但到女孩带?的短信,还是让我觉得怪怪的。他从直人要来的电邮恐怕不止我一个吧,估计我只是“骚扰短信”的受害者之一。
我先回了一封短信给结香,不加表情、内容也十分简短郑重,然后拨通了直人的号码。
“喂喂,直人,是我啊。”
“哦,这次是哲郎呀。”
“这次?什么意思?”
“哲郎你也收到结香发的短信了吧。”
直人竟然知道?我无语,只听见他懒懒地说:
“阿润和阿大也收到了。结香同学只是想对今天的约会表达谢意而己,所以才问我要了大家的电邮。你们也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吧。”
直人说得没错,或许真是我们想得太多了。毕竟人家是各门闺秀,这么做只是出于礼节。
“其实,我的那封短信上有四颗心,我想他们两个大概也对此也感到很奇怪吧。”
“哦,你说这个啊。在短信里加心只是女孩子习惯,不是吗?哲郎你有四颗,比阿大多,但我和阿润比你多。哈哈,我们有六颗呢。”
唉,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本来我就不是那种能让女孩子一见钟情的类型。
“好,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唔,还有件事我要向哲郎报告。”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底气,这对平时做事总是瞻前顾后的直人来说,的确很少见。
“今天约会我们又是牵手了吗?后来我还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吃道吗?女孩子的手指,骨头好细好软。”
“嗯,嗯……”
我敷衍着挂掉了电话。如果能在那时发觉就好了,结香同学不是什么天使,而是魔女。
之后的三周里,直人又约会了两次。
我也搞不懂直人为什么会找我倾诉。反正不管我爱不爱听,他都把约会的细节巨细无遗地告诉我。在第三次约会的时候,直人和结香完成了他们的KISS仪式。直入这小子在这个秋天走大运了。每次见到他都笑呵呵的,充满活力,人也变帅了,真怀疑他的早衰症是否会就此痊愈。
与此相反,阿润的精神反而越变越差,只是我们不知道原因,但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仍旧坚挺。阿润和我们几个不一样,他碰到问题喜欢自己解决。唉,随他去吧,对此我也没多想什么。直到那一天……
那天,我很难得地在神保町的书店街附近散步。街道两旁的新旧书店鳞次栉比。如果说月岛的特色是文字烧,那神保町的特色就是书店。东京每片地域都有自己的专营项目,真的是很有意思。
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想找一本英语参考书,但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看闲书和杂志上。我从一家书店逛到另一家书店,很喜欢这种在书堆里闲晃的感觉。虽然我不是正宗的读书人,但在书本持有气味的熏陶下,我发觉“文化”的确是能让人沉醉的好东西。
推开玻璃移门,走出一家贩卖音乐书籍的旧书店,我看见行道树下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朝这里走来。男生要比女生矮半寸,戴着一副眼镜,身穿早已见惯的开城制服。牵着女生在书店街上散步的不是别人,正是最近比较烦的阿润。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跟阿润走在一起的女生竟然是结香。他们离我只有数步之遥。我慌慌张张拉开店门,想要躲进店内。但可惜阿润那小子有一双霹雳眼,想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阿润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难道这小子看见我了?我急忙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大小合适的书,挡住了脸。那本书好像是什么奥地利教会音乐的专著,讲了一大堆有关早期巴洛克风琴足键盘进化史之类的东西。管他足键盘还是手键盘啦,只要他们别发现我就行了。我拼命装出死读书的样子,等待阿润和结香手牵手从玻璃移门前走过。谁知阿润走到半途,就朝店里抛了一个眼神,那眼神砸在我手里的书上,好像发出啪的一声响。
(看来他知道我看了。)
我感到背心一凉。这天本来不冷,何况我还穿着件长袖衬杉,但刚才阿润那一瞥却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我下意识地替处于幸福状态中的直人担心起来。等阿润走远了,我把音乐书放回书架,然后直奔英语教参而去,买完就坐地铁回了家。
在地铁站里,我开始自责。
明明是阿润不对,但我为什么要躲呢?应该躲的是他们而不是我吧。阿润这小子也太过分了,居然去抢好朋友的女朋友。到后来我越想越气,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时,手机响了。
阿润用极其深沉的嗓音对我说:
“我有话想对你说,能出来一下吗?”
这时六点不到,离吃饭还有段时间。
“你是要说白天那事?”
“是的,我在你家楼下的河边等你。”
“明白了。”
我向厨房里打了声招呼,说是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就出门。从公寓后门的停车场到河边的步行道只有十来米。走上通往的楼梯,我眺望着隅田川对岸的各色建筑。阿润背对我靠在河岸的护栏上,弓着背,身形看上去是如此瘦小。
我径直朝他走去。透过圣路加双塔大厦的中缝,可以看见西下的落日就像个从空中坠落的蛋黄,我走到阿润的身旁,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回头。
“你看见我和她在一起了?”
“是啊。”
“好巧不巧,没想到哲郎你今天会去神保町,我们俩的运气真是太背了。”
脚下的隅田川那微温的河水轻拍着河岸。我被他这句话给激怒了:
“难道没被我发现就是运气好吗?你为什么跟结香在一起?有这么多女孩可选,你为什么偏要找她?”
东京有成千上万个女高中生,为什么偏偏要跟直人的女朋友交往?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做太对不起直人了,但男女交往这种事,一旦开始了就无法停下来。”
一群孩子在河岸的人行道上奔跑,他们肯定是赶着去糖果店买零食。看着那些孩子,我不由得想起了数年前的我们。短短几年的时间,我们追求的不再是便宜的零食,而是一个女孩子的心,现在的情况就如同夏目漱石那篇名作一样。长大后的变化,还真是不可思议啊。
“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阿润很不耐烦地看着我说: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最初是从那条短信开始的。”
他说的是那条附带心形标记的短信。
“那条短信我也收到了,如果你不往歪处想,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的。”
“唉,你说得或许没错。但后来我们又通了好几次短信,两人聊得很投机。结香说,不如单独见个面吧。”
真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周前。”
太不可思议了。那不是结香和直人接吻的那段时间吗?
“那后来呢?她怎么说?最主要的是她在直人和你之间,选了哪一个?”
阿润无趣地答道:
“好像是我,其实今天我们出来,就是讨论要怎么向直人道歉的。”
直人真可怜,紧接着阿润又说了件让我感到意外的事。
“我们决定下周六向他坦白,希望到时哲郎你也能在场。”
“哎?我不要,这种事我不参加。”
“你想想看,如果只有我和结香、直人三个人在场。话说完后,我和结香一起离开,把直人一个留在那里,你放心吗?”
麻烦事的始作俑者居然教训起我来了,真让人火大。但阿润说的没错,当然不能让直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看来为了直人考虑,我不得不出面了。
“好吧,我去。”
“麻烦你了。”
我别过脸,这才发现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散发着红黑色的浊光。真希望这倒霉的一天赶快结束。这时,我问了一个平日里难以启齿的问题:
“阿润,你已经和结香KISS过了吧。”
眼镜的老友沉默着点点头。我在那时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后死也不会和拥有一头美丽黑发的和风美女交往。
周六下午一点,我来到了佃公园。秋日晴朗的天空是如此清寂,开始落叶的染井吉野樱就像片片薄云,覆盖在寂静的堤防上。坐在长椅上的直人并不知道即将会发生的事。他天真地问我:
“结香她突然有话要说,你说会是什么事呢?”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状况就像部即将进入高潮的喜剧,但和当事人如此接近的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两人从佃大桥的方向走来。他们没有牵手。直人有些疑惑地问道:
“哎?结香怎么和阿润一起来了?”
快醒醒吧!我在心中呐喊。虽然这个结局残酷无比,但我还是希望直人能尽早意识到这一点。快醒醒吧!你生气,发火,也没有人会怪你的,但没想到直人居然傻乎乎地说:
“哦,他们大概是在地铁出口碰到的吧。结香!阿润!我们在这里!”
这实在太悲惨了,我才不敢正视直人了。这时隅田川上有驳船驶过,船上满载着灰色的淤泥。阿润和结香站在我和直人坐着的长椅前方,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于是阿润先开口道:
“直人,突然把你叫出来,对不起。”
直人似乎还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不做二不休,这两人索性在直人面前紧紧地握住双手。
“对不起直人,但我也喜欢上了结香。现在我们已经在交往了。”
直人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下巴上堆起了皱纹。
“但前天我才和结香约会过的啊?”
听到这像是悲鸣般的疑问,我恨不得立即就从现场消失。结香低着头对直人说:
“对不起,直人君。我们不会再约会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润君的女朋友。对不起。”
阿润盯着自己的篮球鞋尖,而直人则逃避似的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转投向一旁的河岸。而就在这时,或许其他人没有发觉,但我却看到翻眼看着直人的结香眼中闪过一缕奇怪的目光。这是一种自我陶醉的目光,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结香在为两个男人都喜欢上自己而感到骄傲脚踏两条船,同时与两个比自己小的男生交往,甚至与之深深舌吻。结香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女。阿润又说了:
“非常抱歉。如果还不解气,就打我一顿吧。”
直人带着哭腔笑笑说:
“我们是朋友,你让我怎么下得了手呢?”
阿润的腰弯得更低了。
“你不这样做,我会不安的。我对不起你!直人。”
结香也重重地低下头说:
“我也对不起你。直人君。”
“够了,你们快走吧!我不需要你们的道歉,拜托你们快从我眼前消失!”直人突然大叫道。他这一喊,身子都随之抖了起来。
“明白了,对不起!”
阿润说完,就低头拉着结香的手,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知道直人正在强忍着泪水。过了一会儿,我说:
“我看我也该回去了。”
直人唰地抬起头说:
“等等!哲郎,我和你一起走。”
“好吧。”
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眺望着秋日的河川。虽然说一起走,但直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概又过了一小时左右,直人才再次开口,他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
“谢谢你今天陪我,让你遇到这么尴尬的事,真对不起。”
说完,直人就像个木偶似的,一步一晃地回到了他离地面有几百米高的房间。
唉,友情还真是脆弱啊。
友情固然脆弱,但爱情也兼顾不到哪里去。
阿润和结香这对情侣持续不到三个月就分手了。其分手方式几乎与直人相同,先是把阿润突然叫出来,然后介绍新男友,最后低头道歉。只不过这次的场所换成了新桥站前的交通岛。结香的新男友是开城学院的二年级学生,听说是在补习班里认识的。阿润当面把这件事告诉我时,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我曾见过那双自我陶醉的眼睛。我想不通这个女孩为何会变得如此残忍,但她在重伤直人时,肯定在内心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感。那样子简直就是在享受别人的痛苦。
一段时间内,直人和阿润见面时还有些尴尬。但到了冬天,他们又变得像以前打打闹闹,和好如初。
某个寒冷的傍晚,我们四哥照例在“向阳花”围炉烧烤。直人慢悠悠地说:
“那时候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呐。两个人竟然在前男友面前牵手。”
阿润拿起汽水,往直人的杯子里倒。他说:
“唉,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别提这件事了啊。”
“当然不可以。”
阿大插嘴道,我们大笑起来。阿润的脸就像烤红的大虾。
“不过我算是体会到直人的感受了。她和我分手的时候也做了同样的事。”
直人诧异地问道:
“她也在你面前和新男友握手啦?”
“唔,不过比那更厉害。”
这次轮到我往阿润的杯子里倒汽水。
“听你们这么说,我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呀。”
直人和阿润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
“因为结香最喜欢干那种事。一年换四个男友,每一个都为她闹得不可开交。真搞不懂这女孩子是怎么想的。”
阿大伸出他那双大手,拍了拍阿润和直人的肩膀说。
“跟那种魔女一刀两断,不是很好吗?你们也算是上了一课。”
“切,少在那儿猪鼻子插葱了。”
阿润显露出不快的模样,但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的确已经落了地。弱水三千,有一瓢或许就是那不能喝的毒汁。毒汁无色无味,光凭看绝对是无法分辨的。至少在高中阶段,那些有毒的花朵不会在脑门上写着一个“毒”字。
明太子芝士文字烧被我们三下两下吞进胃里,接着又要了两人份的海鲜炒面做饭后小点。最后那点面条被阿大扫进嘴时,我们已经把魔女的事抛在了脑后。接下来我们又开始照例的插科打诨。
那些错过的事和不好的回忆最好还是尽早忘掉。你多记它一分,它就多伤你一时。这可是用我们血泪换来的至理名言。